七月
大学毕业后,我进入了博物馆,做古画修复工作。
带我的师父是个两鬓斑白的老人。我的工作先从观摩学习开始。古画的整理和修复是一项非常琐碎细致的工作,洗画芯、揭背纸、上浆拣毛、补洞全色,每一个细小的步骤都要耗费大量的时间,本来以为会很清闲的我很快就被现实击得奄奄一息。
师父很忙,经常外出,书画组的同事又不多,办公室里大多时候就剩下我一个人。这天也是,等到工作告一段落,我伸个懒腰往外一望,天已经黑了。就在这时,我的视线掠过墙面,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
墙上挂着几幅古画,其中有一幅《秋夜赏月图》,笔锋刚劲风流。画里是一片竹林,其间有一座草舍,舍前有一位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卧在草席上,布衣长袍,狂放不羁,正在对月饮酒。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画里书生的位置似乎和以前有些不同,脸的角度也有些不对。一瞬间,我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周围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一般,心脏狂跳。
“救命啊——”那晚,我凄惨尖厉的叫声惊动了保安。“动——动了——”我抓着保安叔叔的衣服,指着那幅画,涕泗横流。
然而那就是一幅画。平面的,没有厚度,画里的人还是原本的样子,一切就好像只是我的幻觉。之后不管我怎么观察,那幅画确实就只是一幅画而已,没有任何异样。在被全馆每一个同事“没事吧”问候过之后,我立誓再也不要瞎咋呼。那时天真的我还没意识到,一切只是个开始。
接下来,画里的男人俯身趴在草席上,捧着脸,正笑眯眯地看着我。后来,那个男人已经不满足于只在自己的画卷里了。每天清晨,我打开门,男人都会出现在不同的位置:有时是在《韩熙载夜宴图》里,格格不入地坐在宴席上;有时又出现在《唐宫春晓图》中,和衣香鬓影的宫女们调笑;有时还会到《归去来兮图》里,和陶渊明坐在篱笆下赏花饮酒……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啊——”我终于发飙,忍无可忍地对着画喊道。同事刚好进来,再看时,男子已经回到原来的画卷里,姿态一如往常。
我终于明白,这个男人针对的是我,只有我才能看到这幅画千奇百怪的样子。没有人会相信我看到的东西,就连我自己都怀疑是不是工作让自己产生了幻觉。
“喂——”
当我决定不要向幻觉妥协的时候,我开始听到声音。“喂,我在跟你说话呢——”我吓得差点掐断了手里的画笔。“冷静,冷静……”我继续描图。“你每天坐在那里,不无聊吗?”男人在画里打着滚,“嘿,说话呀。”
“滚!不管你是人是鬼,快滚!”
“怎么说话呢?”我一愣,低头一看,男人的身形出现在我手下的画纸上,正在对我说话。
“我才不是那么低級的东西呢!”他嗤之以鼻,“我是画魂。古人技艺高超,当画技高超到一个境界,就会赋予画中有形之物以灵魂和生命,故称之为‘画魂。”
“我怎么没听说呢?”我一脸问号。
“‘画魂之技老早就失传绝迹了,你们这些现代人当然不会知道。”
“等一下——”我疑惑地问,“你是什么时代的人?”
男人嗤笑一声:“何不自己考据看看呢?”
还真考据不出来。这幅古画已有上千年历史,是国宝级文物,刚刚被送来馆里做画面修复。朝代不详,作者不详。
“所以……你已经存在了上千年?”我有些敬畏地仰望着他。
男人摇着手里的酒壶:“我是墓葬遗物,百年前才出土。”
“那,是谁画的你呢?”我按捺住内心的激动,感觉离考古界的重大发现越来越近了!
“我怎么知道?”他一脸嫌弃地看着我,“我是被画出来的那个,跟作者不熟。”
呃,真的好想揍他。
“我怎么觉着你说话做派这么现代呢?”我问出心里最大的困惑。
“呵,”他嗤笑一声,“自出土以后,我就在各个博物馆中流徙,一路上见过的、听过的,可比你多多了。”
“哦……”我有些吃惊,又觉得很有道理。无数问题充斥了我的头脑,还没等我问出来,他就向我提出了要求。
“其实你的画技不错,能帮我画点东西吗?”
他摇晃着手里的酒壶。
“啊?”我受宠若惊,脸也有点红了,“是,是吗……”
“好酒!嗝——”男人抱着酒坛狂饮,一脸餍足。我握着手里的画笔,一时不知自己做的事是好,还是不好。应他的要求,我模仿《秋夜赏月图》的笔锋,在一张空白画纸上画了一坛酒,没想到还真能成。他的身形来到这张画纸上,一把抱起酒坛,居然就“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
“李天宝。”他喝完,边说边抱着肚子挪回自己的画卷里。
“什么?”我握着画笔,傻傻地看着他。
“作者的名字。”他回到画里躺下,“你不是想知道吗?不过这人画完我之后很快就死了,估计对你没什么帮助,嗝——”
“哦……”我半晌才反应过来,“谢谢……”其实他人也还不错嘛。我揣着疑惑翻遍了资料,也没找到“李天宝”这个名字,心里总隐隐有些遗憾。
没过几日,下属的馆藏又送来了一些藏品,都毁坏得比较严重。我还不够格去修真品,只能在一旁学习,看师父慎重地将一幅腐坏的古画取出,摊平。
这是一幅《簪花仕女图》,是一位仕女正自对镜簪花的画像,出自名家手笔,历史悠久。眼下纸张残破,颜料也有脱落,仕女的容颜都残破不堪了。师父看得直摇头。
等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那幅画没救了。”他说。
我搭腔:“师父能修好的。”
“修不好,”他严肃起来,“那幅画已经死了。”
“死了?”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认识那幅画,”他说,“最早我们在同一个博物馆里,夜深人静时,我们常会聊上两句。那时我刚出土,还很欣喜遇到了一个同时代的人。
后来因动乱流徙,我们被分批运走,算一算也有几十年不见了。你们修补的,不过是形,你们修不了魂。”
那之后,他变得非常沉默,沉默到令我不安。
就如我之前疑惑的,画魂并不是长存不灭。
画中有魂,是因为形神兼备。但若是画纸破损、线条暗淡、颜料脱落,任何一项破损到一定程度,破了画形,魂亦会湮灭。那幅《簪花仕女图》破了形,就算被修补好,画魂也不会再复苏了。
我还没来得及难过多久,没几日,师父说:“这两天你们有空,把墙上的画都收起来。人家来找我们要了。”
“啊?”我毫無心理准备,呆呆地望着墙上的画。
“喂——”等人都散开了,我唤他,“明天你就要被送走了……不跟我道别一下吗?”他躺在画里,理都不理我。狠心的家伙!我恨恨地想。
“无情无义——”回到家,我愤恨地躺在床上嘟囔。
“哎,念叨什么呢?”熟悉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布衣长袍的书生就卧在我书桌的画纸上。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惊讶道。
“大爷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男人灌了一口酒,眼神发直,飘了开去。“人的一生太短暂,我的时间太漫长。你明白这种感受吗?”他望着我说,“被困在一幅画卷里,困在方寸的纸面上。永远重复着同一个场景,永远是同一种表情,同一个姿态。”
“在画囊里,在箱柜里,在永无止境的黑暗里颠沛流离,不知道要去哪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重见光明,不知道被取出来之后,面对的又会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这就是我的世界。”他说着,扔开酒坛,“我逃脱不了这牢笼,只能茫然地等待时间流逝。什么画魂,不过是被笔墨困在画纸上的傀儡道具。”他的语气是那么悲伤,那么绝望。我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
“什么魂,我不懂……可是,你不就在这里吗?”我乱糟糟地说,从未这么讨厌自己拙劣的口舌。
“谢谢你。”他立起身,理了理散乱的衣冠袍发,继续道,“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存在得太久了。
我不想再无意义地等待和旁观,我想要得到解脱。”
“你要做什么?”我心里涌起不祥的预感。
最后,他对着我郑重地拱手一揖到底。“我是来向你道别的。”他说,“我很高兴,在最后一刻,能与你相遇。再见。”
察觉到不对劲的我,立即跑去馆里,打开办公室门,看到画卷的那一刻,我瘫倒在地。没有任何缘由,《秋夜赏月图》画卷上布满了细纹,就好像在一瞬间历经了千年的时间流逝一样,画卷迅速氧化,画纸老化枯黄,画中人的身形被无数细纹割裂,连容颜都模糊不清起来。
那天之后,我哭着恳求师父:“我要修这幅画……求你……教教我……”自那天起,我成了师父的关门弟子,师父一点一滴地将所有的经验和手艺都教给了我。我一直在修那幅画,修了很多很多年,在修复它的过程中,我翻阅了海量资料,请教了诸位大家,进行了大量实践。因为刻苦用心,技术突飞猛进,还开发出许多修复古画的新技巧,我成为国内古画修复第一人。日更月替,春去秋来。多年之后,师父也退休了,周围的人都称呼我为“老师”。
在这些年里,我也始终没放弃找寻《秋夜赏月图》的作者。他曾说过与《簪花仕女图》是同时代人,所以我一直在集中翻阅那个时代的资料。直到有一天,我终于恍然大悟。
李天宝,原名李梦麟,古代著名画家、书法家、诗人。天宝是他的乳名,流传不广,是以不为人知。李梦麟才华横溢,风格独显,但在世之时,其作品并不被当世认可,一生郁郁不得志。后来居于草庐,贫困交加,抑郁而终,死时年仅二十二岁。死后百年,其作品才得到后人推崇,成为独创流派,名垂后世。
李梦麟去世前的最后一幅作品就是《秋夜赏月图》,在看到李梦麟的画像后,我才明白,《秋夜赏月图》原来是一幅自画像,画中的书生就是李梦麟自己。千年以前,他不容于当世,抑郁而终;千年以后,他依然彷徨踯躅。
“对吗,阿宝?”我问他。
《秋夜赏月图》就摆在我的案头,经过多年修复,画卷重新托上背纸,贴补细纹,接上断笔,补全颜色,几乎看不出任何修补痕迹,人物样态栩栩如生,一如初见。
“阿宝?”“阿宝!”我并不气馁,变换着语调唤着。我看到人物线条忽然细微地抖动起来,画面中的男人缓缓地扭过头来。“闭嘴!”那人没好气地说,“都说了,别叫我阿宝!”
“哈哈,谁知道大名鼎鼎的李梦麟,原来乳名叫天宝呢?”
当年天真单纯如我,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会涕泗横流、四处求教,只为了救一幅画!更不会想到,我会呕心沥血、苦心孤诣这么多年,就为了阻止一幅画自杀!
李天宝酒足饭饱,卧在画卷上,惬意地望向画外。外面天已经黑了,只这间工作室还灯火通明。那个人坐在工作桌前,还在专心致志地工作,不见丝毫厌倦,就如同最初见到她时那样。
他早就应该死去的。那天晚上,画形破碎之时,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也随之裂成丝丝飞絮,湮灭在尘埃中。是她,一丝一缕地重新将画形修复完整,他感觉到自己正被一股绵长的、难以抵抗的力量唤醒,感觉到自己正被一点一滴地重新拼合完整。
画魂之技,失传已久。没想到,千年之后,居然还有人能掌握画魂技法。
灯光下,那个人终于动了,抬起头来,闭上眼睛,按了按眉心。时间让她戴上了厚厚的老花镜,在她的两鬓染上了霜白。
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李天宝翻了个身,室内陷入静谧的黑暗中。不过,若是有她陪在身旁,这漫长孤寂的岁月也变得有趣起来。
那就再陪她过上几十年吧。
李天宝这样想着,闭上双眼,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来。
(摘自《古器》,长江出版社,本刊有删节,一刀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