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章星
方术是中国古代传统文化中的一朵奇葩,有着悠久的历史和独特的文化内涵。“术数作为一种在一定社会历史阶段存在的文化现象,广泛而深刻地影响着中国古代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王逸之、李浩淼、张千帆:《隋唐方术述要》,花木兰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22年,第3页) 它是人们认识世界、认识自然、探索未知世界的重要手段,也是人们沟通自然与社会、认知自我与宇宙、实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重要途径。
《隋唐方术述要》是由青年历史学者王逸之、李浩淼、张千帆合著的一部关于隋唐方术研究的集成之作,全书凡30余万字,由台湾花木兰文化事业有限公司于2022年出版。该书以隋唐时期方术为研究对象,以方术为切入点,从社会历史的角度系统梳理中国古代方术的发展历程,对中国古代方术的产生、发展、兴盛及衰亡过程进行了深入探讨,并对隋唐时期方术与隋唐文化之间的内在关联进行了阐释,全书共由绪论、上篇、下篇三部分构成。
绪论部分主要阐释了方术、巫术、术数、数术等名词的概念内涵,呈现了其对隋唐方术研究的基本态度和方法。作者以阴阳五行为核心元素,从先秦时期到隋唐朝代的演进过程中探讨了阴阳五行在方术中的理论内核地位,为读者呈现了隋唐方术的研究路线,通过历史的关照和主题的聚焦,让读者更好地理解方术的发展和内涵。在上篇中,作者从阴阳五行两大核心元素入手,系统地探讨了阴阳、五行观念的起源、演变以及在隋唐术数中的地位,并通过隋唐相术、唐代星占、隋唐堪舆、唐代时间禁忌等四个专题,展示了方术与天地之道之间的关系。与此同时,作者还对术数发展中的思想智慧和时代局限进行了透彻的分析,为读者呈现出了一个全面而深刻的隋唐术数文化图景。在下篇中,作者通过隋唐神仙术和隋唐医术两部分,探讨方术与生命之道即个体生命史的关系。在神仙术方面,作者着重阐述了外丹、内丹两大神仙术派系的理论基础与实践法则,并考察了神仙术对政治、科学、文学等方面的影响。在医术方面,作者透过现象看本质,评价反思了当时的医疗水平和医学思想。作者还敏锐地发现,中西方宗教推动科技发展的巨大差异,中国方技因各宗派之间的深层隔阂始终没有统一的术语系统。
在整个研究中,作者注重从整体性和文化交融的视角来审视隋唐方术,并从政治、科学、文学、艺术等角度探讨它对隋唐社会的影响。全书在吸收和借鉴以往研究成果的基础上,运用新的研究方法和手段,对中国古代方术进行了全新的思考与解读。全书视野开阔,内容丰富,论述详略得当,结构严谨,具有较强的学术价值和史料价值。总体而言,本书具有贯通学术、提纲掣领、触类旁通等学术价值,下文详细展开:
一、贯通学术:阐释中国古代方术源流演进的内在逻辑
《隋唐方术述要》虽以隋唐时期方术为主体研究对象,但论述中力图在宏观和微观相结合的思路下,阐释中国古代方术源流演进的内在逻辑。全书以隋唐时期方术文献为切入点,将其置于当时的社会历史背景下,以社会历史为坐标,对方术的产生、发展、兴盛及衰亡过程进行了深入探讨。本书突破以往对中国古代方术史研究多以“时间”为轴线进行纵向梳理的局限,以隋唐时期方术与政治、民俗、医学、哲学等领域之间的内在联系为轴线,将其置于当时社会历史背景下进行横向梳理,阐释中国古代方术源流演进的内在逻辑。在此基础上,《隋唐方術述要》进一步分析了中国古代方术文化史与政治思想史之间相互影响、相互制约和相互促进的关系。这种研究思路不仅丰富了中国古代方术文化史研究的内涵和外延,也为进一步深入开展中国传统文化与社会历史发展研究奠定了基础。
除了以专题的形式将方术与政治、哲学、科学等不同学科、不同专业贯通之外,本书还善用联系的、批判的、对比的眼光审视方术在隋唐时期的性质,探赜隋唐方术在其所出时间、空间、人群中的地位。作者没有因袭过去很多学者日用而不知的“二分式”科学线性思维,而是在史实判断的基础上对方术的诸多特质做了揭露。就宏观架构来说,作者把握住了方术的理论内核——阴阳五行,并将其视为方术的“源头活水”,先从不同角度探讨阴阳、五行的起源及其关系,继而勾勒出秦代以来阴阳五行合流的趋势,最后的落脚点是阴阳五行与隋唐术数的关系 ,(详细论述可参见《论相术与隋唐社会——兼议阴阳五行与隋唐相术的关系》载《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1期;《论堪舆与隋唐社会——兼议阴阳五行与隋唐堪舆的关系》载《社会科学战线》2014年第3期)这种贯通而有重点、既溯源又引流的研究法,在当下史学研究趋于碎片化的时代非常具有借鉴意义;就微观考证来说,作者既能从政治、思想、文化大一统的角度审视方术在隋唐时期的繁荣景象,考求时代环境对隋唐方术的浸润作用,也颇留意不同阶级、不同人群的特殊性,如在“隋唐堪舆”一节,作者先考辨典籍、钩沉诸说,对隋唐诸位堪舆名士的相关事迹及其所用堪舆理论娓娓道来,似乎在引领读者迈入隋唐方术文化的殿堂,之后又不忘从“辨疑”的角度揭秘方士巧言令色、欺世盗名等本质,成功引导我们走出方术的“迷魂阵”。总之,本书不仅以独到的眼光揭示了隋唐方术发展的内在逻辑,还别出心裁,力求通过吉光片羽从不同层面解剖方术文化的特质,这说明作者除了具有陈寅恪先生所谓“艺术家欣赏古代绘画雕刻之眼光及精神”(陈寅恪:《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载《冯友兰文集》(第3卷),长春出版社2017年,第295页) 外,还谨守批判意识与求实创新的精神。
二、提纲掣领;深描隋唐文化的底色
方术是古代中国劳动人民在生产生活实践中创造的一种特殊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李零先认为秦汉以降中国本土文化分为两大系统:一是以儒家文化为代表的“不仅以保存和阐扬诗书礼乐为职任,还杂糅进刑名法术,常扮演着官方意识形态的角色,与上层政治紧密结合”;二是“以数术方技为代表,上承原始思维,下启阴阳家和道家,以及道教文化的线索”(李零:《中国方术正考》,中华书局,2006年,第11-12页) 。《隋唐方术述要》以隋唐时期的方术为研究对象,通过对隋唐时期方术文献的系统梳理和系统研究,重点考察了方术在政治、军事、医学、哲学、地理等领域的运用及其与隋唐文化之间的内在关联,从一个侧面揭示了隋唐时期中国传统文化的基本面貌和精神内核。
与宋代及以后的主流思想文化强调内明、求诸心性的特性相比,隋唐时期的文化富有开拓精神,充斥着浪漫主义气息,既有对内在世界的激情,也有对外部世界的追求。(姜生认为,鸦片战争前八年多年的历史上,中国文化变得越来越保守,格物变成了格心,对内在世界的激情替代了对外部世界的追求。参见韩吉绍:《知识断裂与技术转移——炼丹术读古代科技的影响·序言》,山东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1页) 隋唐方术在循着自身发展逻辑与演进脉络的同时,也折射出了盛唐文化的诸多特质,它不仅继承并重组了隋唐以前的各种知识体系,还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隋唐文化的走向。显然,隋唐文化豪迈、开放、包容的特性决定了当时的方术文化既保持着对外部世界的探索与关照,也有对个体生命的检视与反思,而不像后世那样更强调内丹、内省,以致于对外部世界的兴趣逐渐减弱。正是立足于隋唐时期这种特殊的文化土壤,《隋唐方术述要》一书才能在术数、神仙术与医术三大研究板块之间做到游刃有余,面面俱到。若术数与神仙术中的外丹代表了隋唐人“外求诸物”的努力,那么,医术与神仙术中的内丹则象征隋唐人“内求诸己”的实践,就本质而言,这两种趋势都代表了他们“究天人之际”的旨趣。作者以敏锐的眼光、独到的见解阐释了隋唐时期不同阶层、不同职业的人对方术的运用与感悟,从不同维度深描隋唐方术与隋唐文化的关系,探究隋唐时期的个人或群体是如何在方术这座复杂而精妙的殿堂中感知天命、探究医理、重估人神关系,进而勾勒出大的时代环境对方术文化乃至被方术思想笼罩的个人的影响。约一个世纪之前,鲁迅先生在书信集中说道:“前曾言中国根柢全在道教,此说近颇广行。以此读史,有多种问题可以迎刃而解。”(鲁迅:《鲁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第365页) 该句的语境本意是新文化运动中对旧道德、旧科学的批判,但读罢本书我们也可以化用鲁迅之语做出这样的表述:隋唐文化的底色就蕴藏在阴阳五行理论所建构的方术文化之中。
当然,隋唐文化乃不同类型文化的集合体,它既非贵族阶层特有的文化,也不是少数人凭借自身聪明才智在短期内创造出来的思想楼阁。要深描隋唐文化的底色,既需看到隋唐时期不同群体所习用的文化之特性,也要分析其不同之处。在这方面,《隋唐方术述要》为我们提供了很好的解决方案。通过对中国古代传统文化中各类方术文献进行系统梳理和深入考察,作者揭示了隋唐时期不同学派、不同群体对各种方术的取舍态度及其原因,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走卒贩夫,飞黄腾达者如权臣,淡泊名利者如隐士,都是本书所关注的对象,就源于此,作者成功为我们揭示了隋唐文化包容开放、多元一体、兼容并蓄的特性。
三、触类旁通;拓展中国古代方术研究的新思路
从断代史的角度看,《隋唐方术述要》一书深化了对我们对隋唐文化的认知,倘若从专门史的角度加以考察,可以发现,该书不仅拓展了中国古代方术研究的路径,还立足于传统文化,带领我们认识“冷门绝学”的庐山真面目。
近年来,多学科交叉的学术研究法在国内如火如荼展开,但是具体操作过程中始终有不尽人意之处,如误解西方名词的概念,植入历史辉格式的研究路径,强行将读者带入某种权力语境,对部分理论的运用存在牵强附会之处,凡此种种,不一而足。综观《隋唐方术述要》,最值得称道的也是贯穿始终的多学科交叉法。全书以中国古代方术文化为研究对象,从学术上贯通中西,既注重方术与历史、哲学、医学、地理学等多个学科之间的内在关联,又重视与中国古代科学技术史、思想文化史等相关学科的横向联系,从而将中国古代方术研究拓展到了更为宽广的空间,从而为学界提供了一部可资借鉴的隋唐文化研究新成果。在具体写作过程中,作者始终保持着历史学者的冷静与思辨性。这主要体现在两方面,一是不随意以现代文明所倡导的理性精神去揣度或“苛责”古代方术,作者始终将方术视为一个自组织,或曰“兼陈万物”的知识系统,故避免用现在的学科分类法去解构其内在机理。由此,我们得以看到隋唐方术的整体面貌。二是不以西方学术思想为准绳来评判古代方术,而是合理看待中西方文明的差异,以批判的眼光对待传统文化的精华与糟粕。正源于此,作者才能在多学科的知识背景中寻绎隋唐方术的真正特性,并以“理解之同情”的眼光而非激进的、保守的态度看待传统文化,在文中作者谈到“术数作为中国本土文化两大系统之一,其被忽视的普世意义和现代价值,也正是当代学人亟待去理性正视的。”(《隋唐方术述要》,第14页) 而这一种严谨又包容的学术研究路径在王逸之其后的学术研究中做到了一以贯之。 (参见王逸之:《宋儒的术数思想研究》,湖南大学2019年博士学位论文)
在传统的知识分类法中,很多方术被贬为“小道”或“旁门左道”。實则,方术是精英文化与通俗文化共同灌溉下而结出的果实。要把握方术的特性,最重要的是置身历史“原境”,回到历史现场,去关注堪舆术、占卜术、神仙术或医术在隋唐时期呈现出来的面貌,进而讨论方术如何与政治、社会、个人互动。方术就如同漂浮在文化之海中的水藻,离开了特殊的生存环境,它立马会干瘪枯萎,我们也无法感知其生命力及其在特定时代的地位与价值。在这方面,《隋唐方术述要》的研究思路也有诸多值得借鉴之处。为让方术更好的融入文化史乃至文明史的整体研究之中,作者没有将方术从整个历史研究的有机体中抽离出来,而是先将其视为自成体系的认知对象,进而在隋唐文化的“原境”中去考察方术与整个社会的关系。这种高屋建瓴式的研究方法,不仅对于方术研究具有启迪意义,也为其他课题的研究提供了新视野。
尤值一提的是,《隋唐方术述要》为我们打开了方术研究的大门,却不局限于是非判断或价值判断,而是在方术的基础上挖掘更深层次的文化机制与文化内核。作者概已经意识到,方术在隋唐乃至整个传统社会都是人们自觉使用的实用性“工具”,而非良工们刻意打造的精密“武器”。从某种程度上讲,方术与现代学术语境中的“科学”一样,都是人们探索天文、地理与技艺的工具,是古人为了解决生存、生活问题而派生的知识,其部分内容与科学相悖,部分内容则与科学浑然一体。冯友兰指出:“术数本身是以迷信为基础的,但是也往往是科学的起源。术数与科学有一个共同的愿望,就是以积极的态度解释自然。通过征服自然使之为人类服务。”(冯友兰:《三松堂全集》(第6卷),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17页) 纵观全书既不迷信科学,也不偏袒方术;既不苛求古人,也不过度拔高古人,这种研究思路,既代表了一种理性精神的崛起,也是人文学科进步的重要表现。
综上,本书的学术价值不仅局限于此三个方面,只是以上三个维度的学术价值最能体现本书在中国古代方术研究的重要意义。一言蔽之,《隋唐方术述要》是一本在重视历史研究和文化认知的基础上,积极探讨隋唐方术文化内涵和特色的优秀学术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