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明心学对孙中山哲学思想的影响

2024-01-02 13:02刘青莉
华夏文化 2023年3期
关键词:阳明心全集学说

刘青莉

一、 “阳明心学”对近世中国的影响及意义

“心学”是儒学的重要派别,南宋陆九渊作为宋明两代“心学”代表人物,与朱熹齐名,而见解多有不合。陆九渊主“心(我)即理”说,言“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明代王守仁(即王阳明)继承发展其学说,成为“陆王心学”,在中国儒学体系里,与程朱理学分庭抗礼,后因东亚诸国(尤以日本为甚)对王阳明的极度推崇,而称之为“阳明学说”或“阳明心学”,这是中国儒家学说的最后一个高峰,并自形成之初起逐渐成为近世启蒙思想的先导。

宋学(以程朱理学为代表)与明学(以阳明心学为代表)关注的焦点,是“知”与“行”——也就是“认知”和“实践”的关系。在“知”和“行”孰先孰后这个问题上,朱熹认为“知”在先,“行”在后,必须先学习贯通孔孟先贤的教导,才能保证行动的正确性。按照朱熹的观点,儒家士子的行為,须以孔孟圣贤的认知为理论指导,讲究“格物致知”、“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语出《中庸》第二十章。孙中山也曾受其影响,其为国立广东大学(即今中山大学)题写的校训即为“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独行”)。但王阳明却反对“学问思辨”好了后再去行动,认为“吾心即物理,初无假于外也”。(王阳明:《<象山先生全集>序》,陆九渊撰《象山先生全集》,王云五主编《万有文库》,商务印书馆1935年,第1页)

“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陆永盛译注:《传习录·徐爱录》,中华书局2021年,第14页)、“天下之物本无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传习录·黄以方录》,第540页)。所以,“心”(也即是知),就是“行”的开始,在“行”的过程中,会遇到种种障碍,这时候就需要动用“学、问、思、辨”的能力去克服,进而获得真正的“知”。在未亲身“实践”之前,不会存在这样一种完美的“知”,可以作为“行”的指导,因而他批评朱熹的修养方法是去心外求理、求外事外物之合天理与至善。“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知行工夫本不可离……真知即所以行,不行不足谓之知”(《传习录·答顾东桥书》,第219-220页)。这里王阳明强调的是“真知”必须以“行”来体现,不行不足以谓之真知。这个说法有一定的道理,王阳明为了论证这个观点,举了不少例子,比如说:“食味之美恶必待入口而后知……路岐之险夷必待身亲履历而后知”(《传习录·答顾东桥书》,第218页),从求知这个角度言之,要想获得真知,也必须在实践中实习。王阳明也是经过格物致知、出入佛老、回归孔孟、仕途受挫、困顿坎坷,最后至龙场一悟,他的个人经历本身就是其哲学思想身体力行的映照。

“阳明心学”最重要的部分是“致良知”,所谓“良知”,按王阳明的理解,即一种与生俱来的先天智慧。《孟子·尽心上》有云:“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据此,王阳明认为“至善是心之本体……凡意念之发,吾心之良知无有不知者”,故“良知”即为是非善恶的标准。王阳明主张即知即行, 知行之间没有长远的距离,知当下即发为行,一念之动就是行。这种“知行合一”学说使得一般平民均可在短期内接受感悟,使得普通人均可被认作圣人,使得人人相信他当下的直观直感或内心认识,因而敢于挑战传统的风俗礼教、圣贤权威和书本教条。换言之,它使得在层层封建压迫下的人敢于发“狂”,这在当时社会起到了一定的进步作用。“阳明心学”作为儒学的重要派别,自产生之初便对近世中国及东亚产生着深远的影响,及至清末民初,民族灾难深重的近代中国,国有累卵之危,民有倒悬之苦,加之日本明治维新在宣传民主和救亡图存的社会背景下,“阳明心学”与时代契合,大批仁人志士均主张以心学陶铸革命,因而有“心力决定论”(《传习录·徐爱录》,第9页)的提出。

这种影响遍及社会各阶层,其中尤以近代政治名人为甚。资产阶级维新派如康有为、梁启超;资产阶级革命派如孙中山、宋教仁;共产主义者如毛泽东、杨昌济等都曾不同程度的涉猎过王阳明的学说。

二、 孙中山对“阳明心学”的认识及转变

近代的一批思想家、政治家曾一度都强调心的主观能动性。“心学”与日本明治维新之间的关系,对晚清的中国革命党人也有着很深的影响。陈天华、宋教仁、胡汉民、汪精卫等人,都曾研习过王阳明的学说。宋教仁更是以阳明学修身、立志,在日记中说:“阳明先生之说,正吾人当服膺之不暇矣”(迟云飞:《宋教仁的阳明学及伦理学研究》载《中国文化研究》2011第4期)。作为革命党领袖,孙中山也曾研习过阳明学的“知行合一”理论,并用以勉励同志实行,强调心的重要作用,通过夸大心的作用来呼唤个体的觉醒、意志的自由,鼓励大无畏的革命精神。而他对“阳明心学”的研究始终伴随着其受西方教育背景下对西学理解的交织与糅合。

1905年8月,孙中山在东京留学生欢迎大会上发表演说,称“日本的旧文明皆由中国输入。五十年前,维新诸豪杰沉醉于中国哲学大家王阳明知行合一的学说,故皆具有独立尚武的精神,以成此拯救四千五百万人于水火中之大功”(《在东京中国留学生欢迎大会的演说》(1905年8月13日),尚明轩主编:《孙中山全集》第七卷《演说》,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6页)。充分肯定日本明治维新是受王阳明“知行合一”思想影响而成功的。到了1917年,孙中山在广东省学界欢迎会上的演说却指出“日本崇尚王阳明学说者,阳明言知行合一,中国古书又言,知之非艰,行之惟艰。兄弟思之,此似是而非者也。兄弟谓:行之非艰,知之惟艰。虽将旧习学说推倒,此学说上古有人觉悟,而未有能证明之者。然兄弟能得一学说,打破古人之旧学说,即一味去行之谓也”(1917年7月21日,《在广东省学界欢迎会的演说》,尚明轩主编:《孙中山全集》第七卷,第280页)。1919年,孙中山发表了他一生中唯一的哲学著作《孙文学说》,是其巨著《建国方略》的第一部分“心理建设”,也是三民主义的哲学基础。在《孙文学说》中,孙中山阐释了“行易知难”论,否定了阳明学在明治维新中的作用,说“日本之维新……与阳明‘知行合一之说实风马牛不相及也”,认为日本明治维新之所以能成功,非得益于阳明心学的影响,而应归因于其俗去古未远,朝气尚存,攘夷不就,转而师夷的策略。进而提出“中国之变法,必先求知而后行,而知永不能得,则行永无其期也”(《孙文学说》第五章《知行总论》,黄彦主编:《孙文全集》第一册“代表作四种”(上),广东人民出版社2022年,第38页)。这便是孙中山彼时对“阳明心学”与日本明治维新之间关系的研究结果。

孙中山何以在十年之间对于“阳明心学”的认识有了如此巨大的转变,究其原因应归于中国革命的格局与形势。辛亥以后,部分国民党内人士不理解,甚至质疑孙中山:“先生之志高矣远矣,先生之策闳矣深矣!其奈‘知之非艰,行之惟艰何”(《孙文学说》第一章《以饮食为证》,黄彦主编:《孙文全集》第一册,第5页),面对这样的言论,孙中山遭遇了心理上的大困惑,自觉惶然若失。自此他开始思考哲学问题的重要性,他认为同志之所以有此观点,并不完全因为革命成功、目的达到而改变意志,实多由思想错误而渐至懈怠。此所以满清时期,他主张革命能得到同志支持而获成功;反而民国甫立,他主张建设,却乏人理解,不易成功。孙中山想要解决这一思想上的问题,研究“知”与“行”孰难孰易,“知”对“行”的影响究竟如何,“以破此心理之大敌,而出国人之思想于迷津”。王阳明承继朱熹理学之余绪,发扬陆九渊一派的心学,认为“心即理”,天下无心外之物、心外之事、心外之理,是一种纯粹的唯心论。而孙中山则与王阳明殊不相同,他说“宇宙间的道理,都是先有事实然后方发生言论,并不是先有言论,然后才发生事实”,属于实在论的范畴。经过对革命实践的总结,孙中山认为王阳明“知行合一”的观点犯有两大错误:第一是违背人性真理。他说:“彼亦以为‘知之非艰,行之惟艰也,惟以人之上进,必当努力实行,虽难有所不畏……以难为易,以易为难,勉人以难,实与人性相反”。第二是不符合实践之科学。他说:“夫‘知行合一之说,若于科学既发明之世,指一时代一事业而言,则甚为适当,然阳明乃合知行于一人之身,则殊不通于今日矣”。这是孙中山在十余年间对“阳明心学”的反思与批评。

三、 《孙文学说》中的孙氏“知行观”

孙中山曾自言:“凡一切学术,有可以助予之智识及能力者,予皆用以为研究之原料,而组成‘革命学”(1919年5月20日,《与邵元冲的谈话》,中山大学历史系孙中山研究室、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等合编:《孙中山全集》第五卷,中华书局2006年,第55頁)。他把自己的思想渊源归因于三个方面:传统、西学和创获,“余之谋中国革命,其所持主义,有因袭吾国固有之思想者,有规抚欧洲之学说事迹者,有吾所独见而创获者”(中山大学历史系孙中山研究室、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等合编:《孙中山全集》第五卷《中国革命史》,第57页)。其唯一的哲学思想代表作《孙文学说——行易知难(心理建设)》,实可作为以上三种思想渊源的佐证。1918年5月,由于桂系军阀把持军政府,护法无望,孙中山愤然辞去大元帅之职,回到上海莫利爱路29号寓所(今香山路7号)闭门潜心著述。孙中山思想的集大成之作《建国方略》便是在这一时期完成的,《建国方略》由《孙文学说》(《孙文学说》出版于1919年春夏间,5月发行出刊本,今见最早版本为上海华强印书局1919年6月所出版本)、《实业计划》和《民权初步》三本著作汇编而成,是孙中山关于政治、经济、哲学思想方面的代表作。作为《建国方略》之“心理建设”而存在的《孙文学说》是孙中山从哲学的高度对自辛亥革命以后历史经验的总结:

“夫国者,人之积也。人者,心之器也。而国事者,一人群心理之现象也。是故政治之隆污,系乎人心之振靡。吾心信其可行,则移山填海之难,终有成功之日。吾心信其不可行,则反掌折枝之易,亦无收效之期也。心之为用大矣哉。夫心也者,万事之本源也。”(《孙文学说》自序,黄彦主编:《孙文全集》第一册,第4页)

在这本书中孙中山提出“心为万事之本”的理论,他认为革命之所以受挫、建设之所以无法开展,是由于人们的心理存在障碍,因此力图通过揭示“心”的作用而唤起民众,以扫清革命与建设的路障。这是孙中山从革命实践中首次领悟到心理建设的重要性,而这一思想贯穿于他的后半生。孙中山的心学思想融合了西方近代自然科学的研究成果,体现在《孙文学说——行易知难(心理建设)》全文中,为当时中国的革命事业起到了推波助澜作用。孙中山为《孙文学说》倾注了许多心血,时常在身体不适时仍抱病写作,这在孙氏父子的家书中也有所体现:“父近日热病初全,经已起手著书,或于数月后可成一书也”(1918年7月26日《致孙科函》,这里便指的是撰写《孙文学说》。黄彦主编:《孙文全集》第八册《书信》(下),第31页)。同时孙中山自己对此书的行文与逻辑也是非常满意的,这在他与胡汉民的一段对话中有所体现——胡云:“先生这本书的文章是前后一气呵成的啊”,孙谓:“不错的,我这本书文章的特点就在这个地方,从第一句到最后一句,一气读下去,实在是一篇文章”(据胡汉民:《孙文学说的写稿经过与其内容》载秦孝仪主编《国父全集》第二册《治学杂谈》,台北近代中国出版社1989年)。直到1924年,孙中山在与青年学生的谈话中还提到:“我们认定一个目的往前做去,自然会有方法,这并没有一定的公式可以遵循。我做的一本书叫做《孙文学说》,你们看看,就可以明白这个意思了。”(《与清华大学学生施滉等的谈话》,1924年2月9日,尚明轩主编:《孙中山全集》第八卷,第656页)

《孙文学说》的核心内容是“行易知难”四个字,为阐明这个道理孙中山采用了归纳分析的方法,举了十项证据来证明其观点:(1)饮食(2)用钱(3)作文(4)建筑(5)造船(6)长城与欧洲的战壕(7)运河(8)电学(9)化学制造品:豆腐,瓷器(10)进化。这十项之中,有几项是证明“不知亦能行”的:如饮食,婴孩一堕地便能做,鸡雏一离蛋壳便能做,但近世的科学专家尚不能完全知道饮食的种种奥妙。但大部分的证据都是证明知识之难能可贵的。他说“予之所以不惮其烦,连篇累牍,以求发明行易知难之理者,盖以此为救中国必由之道也。”(《孙文学说》第五章《知行总论》,黄彦主编:《孙文全集》第一册,第38-39页)

孙中山之“知难行易”学说,是多次武装革命的经验总结。他一方面“主知”,让人彻底研究问题,寻求解决之道,能知必能行;另一方面是“力行”,知后便努力去实行,以求更知,故不知亦能行。说知难,目的在于勉励人作专业精深的科学研究;说行易,目的在于唤醒民众参加民主革命,并破除当时泛滥于世的对革命问题畏难苟安的思想。孙中山将人类进化的历史划分为行而不知;行而后知;知而后行三个时期。胡适曾评论道:“行易知难的真意义只是要我们知道‘行是人人能做的,而‘知却是极少数先知先觉者的责任。大多数的人应该崇拜知识学问,服从领袖,奉行计划”(胡适:《知难,行亦不易——孙中山先生的“行易知难说”述评》载《新月》杂志1929年第2卷第4号)。直指孙中山改倡“行易知难”,抛弃王阳明的“知行合一”,其目的是想让党人与国人服从他,奉他为最高精神领袖。诚然,在革命尚未成功,建设尚未开展的时代,孙中山很大程度上是需要以这样的方式来凝聚人心的。

孙中山认为人类的知识并非来源于所谓的“良知良能”,而是后天的产物。人类最初都是不知而行,继而则是行而后知,最终才是因已知而更进于行。人虽天赋不同,有生而知之的智慧,然而知识的获得“或费千百年之时间以行之,而后乃能知之;或费千万人之苦心孤诣、经历试验而后知之”,是历史和社会经验的累积。孙中山认为从孟子到王阳明所推崇的“良知良能”,其实是“生元之知、生元之能而已”(《孙文学说》孟子所谓良知良能者,非他,即生元之知,生元之能而已。详见《孙文学说》第一章《以饮食为证》,黄彦主编:《孙文全集》第一册,第8页),其来源于遗传而非王阳明所认为的天命之性。这是孙中山由于受到当时法国生命哲学思潮的影响而产生的理解。可见王阳明的学说是“先天论”,而孙中山则是“后天论”兼纳先天的内容,这是二者之间明显的区别。《孙文学说》书中曾提及“自圭哇里氏发明‘生元有知之理”,上海孙中山故居的藏书中有一本1916年版的Cell Intelligence,the cause of evolution(《細胞的智能》),作者N.Quevli正是孙中山所言及的圭哇里氏。《孙文学说》的成书年代为1918至1919年,彼时的孙中山已经参考并引述世界上对于细胞学和传统或理论的最新近研究成果,并将其认为有用的学术前沿信息传递给身边的人,这从孙中山1918年7月26日致孙科的家信中可见端倪:“近日父得阅一书为Cell Intelligence,the cause of evolution,其思想为极新,驾乎近时学者之上。待孙夫人看完,我当寄来汝。汝可译之,亦可开中国学者之眼界也。”(1918年7月26日《致孙科函》,这里便指的是撰写《孙文学说》,黄彦主编:《孙文全集》第八册《书信》(下),第31页)

王阳明的“知行合一”,认为“若行而不能精察明觉,便是冥行;知而不能真切笃实,便是妄想”(王守仁撰,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卷6《文录》,《答友人问(丙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232页),这在个人心性修养上大有裨益,但推之于社会事业则难以实现。社会环境复杂,个人禀赋参差,有人能即知即行,有人能知而不善行,甚至有人终生行之而不知其道。而孙中山则认为“中国事向来之不振者,非坐于不能行也,实坐于不能知也……倘能证明知非易而行非难也,使中国人无所畏而乐于行,则中国之事大有可为矣”(《孙文学说》第一章《以饮食为证》,黄彦主编:《孙文全集》第一册,第6页),故而孙氏从科学的角度出发,注重事实,讲求进化,认为“自然以进化为原则,人类以互助为原则”,“知”和“行”在人类社会不必集于一人之身,“知者不必自行,行者不必自知”。先知先觉者为发明家,创造发明是主知的代表;后知后觉者为宣传家,效仿推行是知行合一的代表;而不知不觉者则为实行家。这是孙中山对知行问题的根本观点,其中既有对“阳明心学”的承继,也有对其的批判和完善。《孙文学说》中也强调心的作用:“夫心也者,万事之本原也。”但这是在历史和社会“万事”的维度讨论“心”,并没有将其扩大到宇宙万物的范围,变成自然的本体,后世有人将其延伸至自然的维度当是对孙中山“知行观”的一种误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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