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山醒狮当代传承变迁考察

2024-01-02 06:22谢中元
关键词:舞狮佛山武术

谢中元

(佛山科学技术学院 人文与教育学院,广东 佛山 528000)

作为国家级非遗代表性项目的广东醒狮具有深厚的武术性传统,历来以武、舞融合的采青表演为特色。在传承方面则依附于武馆拳社而存续,强化了武、狮一体化传统,以传统而保守的师徒授受、集体记忆中的学狮先学拳为表征。[1]随着社会的转型变迁,“武馆在政府指导下解体,其社会功能被工会继承和吸收,醒狮也随之在形式和传承方式上都发生了变化”[2]。具体到佛山醒狮,其传承如何变迁以及缘何变迁,都是值得进一步探讨的议题。

一、趋于同化的佛山醒狮标准化训练

历史上佛山的舞狮者多为武馆拳社的门徒,而武馆拳社传承的武术以洪拳、蔡李佛拳、龙形拳、白眉拳等南派功夫为主。这使拳馆的醒狮采青表演依托武术功底,舞狮人必须遵照先习武术、再练狮艺的流程进行训练。经过长时间的马步与拳术训练并掌握腰、马、桥基本功之后,才转入习得醒狮的步法动作,这是一个长期苦修苦练的学习过程。“学狮先学拳”的传承传统,使佛山醒狮表演从内到外都显示出武术化色彩。经调查发现,现有佛山的中老年舞狮人大多拥有长时间练拳习武的经历。如今虽有少数武馆、醒狮组织坚持“学狮先学拳”,保留了武、狮一体传承的传统,但随着狮艺与武技的缓慢剥离,新一代舞狮人逐渐在放弃苦修苦练式的习得方式。总体而言,传统的佛山醒狮传承方式已逐渐被标准化、规范化的训练方式所取代。

(一)“学狮先学拳”被标准化训练所替代

“学狮先学拳”意味着高强度的体力输出,笔者所访谈过的舞狮人都描述过这种令其不堪回首的学艺感受。在集体记忆中,以一炷香为限训练马步,常常伴随着全身冒汗、小便失禁、骨头散架等极限体验,这是新生代舞狮人难以体会也不愿经历的过程。

不少醒狮代表性传承人都有过这种体验。张槎莲塘龙狮团教练陈汝安说:“我以前在小学训练的时候,扎马步都要半个钟头,苍蝇飞过都不能眨眼,否则就得重新练,甚至还要加强难度、加长时间,加上练白眉拳,很辛苦的。你现在叫他们小学生扎马步的话,可能五分钟就撑不住了。其实也没得挑了,现在的小学生有学舞狮的兴趣就已经很好了,我们没有那么多规矩。”①西樵岭西何楼村何乃叙说:“现在后生玩的都是新狮,和我们以前玩的不太一样。我们舞的狮是属于洪家的,以洪拳为基础,但洪拳练起来很辛苦,特别注重马步等基本功,练扎马这个基本功都要很长时间,常常扎马扎得转身也转不了,移动身体也很困难。”[3]“练扎马”意味着身体的长时间、高强度训练,逐渐被年轻舞狮人放弃。

为练习醒狮而学“扎马步”,意味着要花大量时间重复练习基本功,这对不少年轻人来说降低了效率、压抑了兴致,“练扎马”逐渐被他们放弃。伟志拳馆梁伟志无奈地说:“正常来说,学舞狮子当然是先学武术的,因为你有学过武术,有了坚实的基础才能更好地驾驭狮子。不过现在的学生学习舞狮,都是凭着自己的兴趣,想学习什么就直接跟师傅说,这样也导致师生关系的一些变化,不过都没有办法,如果不这样子的话,学生都不愿意学的。”②这种情况在武馆、醒狮团已较为普遍地存在。

外来拳术的市场化发展,也迫使本地武馆改变传统训练方式。为了招募青少年学员,佛山蔡李佛鸿胜馆虽保留了练拳扎马的程序,但不得不减少训练时间并降低难度。佛山鸿胜祖馆副馆长、佛山鸿胜梁馆馆长梁伟永说:“我们鸿胜馆就只教蔡李佛拳,现在还是按照传统的方法训练,先扎马步,教一下基本功,然后教初级拳,中级拳,这样一级级上去,但这种方法也慢慢在改了。跆拳道那么多人学,发展那么快,有很多东西我们可以向他们学习。你看跆拳道几百块一个月,学得很规范,将那些东西都简化了,简单易学。但是传统的东西我们不敢改太多,扎马步还是要的,我们以前扎几个月,但现在的学生可能两个星期就觉得枯燥了,就回去了,不玩了,所以我们也在改变,减少时间,降低难度。”③可见,这种降低训练难度的情形已非常普遍。

(二)高桩南狮盛行助推醒狮训练标准化

所谓南狮北舞,就是通过借鉴北狮的高难度动作丰富南狮的动作体系。它所达到的效果是,舞狮的重复动作有所减少,惊险动作数量进一步增加,使舞狮表演更能满足受众的视觉需要。南狮北舞最早现身狮艺界是在20 世纪80 年代中期,在1984 年香港、澳门、新加坡、马来西亚四地醒狮队参加的希尔顿杯比赛中,澳门罗梁体育总会醒狮队使用了新狮具、新步法、新鼓乐,获得希尔顿杯比赛冠军。其做法是把狮尾改短,将狮被长度大幅缩短;用新物料制作狮头,颜色鲜艳夺目;不再仅仅注重腰马力量,改为讲究跳跃、注重狮形,步法更为轻快灵活。

佛山醒狮也较早探索了南狮北舞。麦边龙狮团张志华说:“传统狮的下桩功夫是看你马步的,后面改了之后,就出现了踩大腿,双腿踩大腿、单腿踩大腿、金鸡独立、夹腰、坐头,这些都是北狮里面的动作,变成了南狮北舞,武术的东西淡了,训练方式注重练体能、练蛙跳了。”④

佛山醒狮表演形态发生的最明显变迁,是高桩南狮的普及化。以练龙形拳为主的佛山精武体育会副会长陈兰广谈道:“现在佛山有好多年轻人,他会舞狮但不会武术,他可以在桩上跳来跳去,跳得很高的,像玩杂技一样。你叫他打武术,他是不会的,他没有学过,没有练过马步。没有学过武术的,也能够拿到舞狮的冠军,这些年见得很多了。”⑤在这种情况下,舞狮变成了一项不依赖武术习得,只需要强化训练就可以表演或参赛的竞技活动。

对于走职业化之路的醒狮团来说,培养高桩狮队员是基本的发展之道。跳高桩,意味着狮头狮尾两个人凭四条腿,在2.9 米至3.4 米不等的22 根铁桩上腾挪跳跃,如同只有一个大脑在指挥,不能有丝毫闪失。其难度最大之处在于狮头、狮尾同步弹跳,比如狮尾在飞跃时要将狮头举过头顶,若狮头在弹跳力量的把握上欠缺配合,狮尾很难在跳跃中瞬间举起狮头。舞高桩狮更需要狮头、狮尾之间的默契,只要一方不协调就会出现跌落的情况。尽管这种杂技式的舞狮充满了危险性,但在舞狮教练看来有规律可循,掌握这种舞狮技巧的时长则取决于人的体能、基本功、悟性。

受访人的口述佐证了这种判断。南海黄飞鸿中联电缆龙狮协会总教练叶仲铭谈道:“高桩狮不是想上就能上的,有一定危险,但我们的训练有步骤,先在地上画桩,从地上练起,慢慢上矮桩、中桩,再上高桩。开始是单人徒手,然后是双人徒手,做动作,做狮形,狮头狮尾再带着狮头练,一步一步,先感觉,再配鼓乐,慢慢改动作,同时进行体能训练,有了体能、技巧,危险慢慢就减小啦。”⑥

在专业的舞狮教练看来,舞高桩狮对于人的弹跳力、柔韧性、协调性、爆发力有很高要求,其训练形成了一套系统规范、循序渐进的科学方法,包括提升体能、规范动作等训练。究其实质,是按照体育运动学的基本原理,先地面后上桩,先简单后高难,直至在反复训练中达到熟能生巧的状态。由于高桩狮表演的关键在于合作与默契,任何一方在跳桩过程中稍有失误,便可能伤及自身与搭档,双方要按照统一的标准进行训练。比如,扎马步时小腿与大腿间应为90 度;狮头狮尾要互相踩腿,轮流进行负重训练;在桩上训练时狮头、狮尾跃起、转体要配合默契,每个动作务求精准到位。为了做到动作上的零失误、零偏差,以及充分展示狮子在桩上的形态和神韵,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训练才是可行之道。

一般配有专职舞狮人的醒狮组织都制订了较为规范、系统的训练计划,这些训练计划的共同之处在于,都是从跑步、俯卧撑、蛙跳等最基本的体能训练开始,逐渐加大训练量,直到身体能胜任高桩舞狮的强度。具体到每一个狮队,会有训练方式上的差异。总体而言,职业狮队比半职业、业余狮队的训练强度更大、要求更高,但本质上都是以规范化、系统化、标准化的训练为主,兼顾对身体体能和狮形狮态的训练,在训练过程中跌倒、拉伤、脱臼、流血是家常便饭。笔者在对年轻的专职舞狮队员访谈后发现,这些队员们普遍缺乏对于舞狮背后文化传统的兴趣,平时训练的重点只在于提高表演水平和技术熟练程度。醒狮表演从一种个体自身文化认同和情感释放的表现形式,变成了较为程序化、标准化的动作模仿与训练。

当然,对于配备有醒狮代表性传承人的醒狮组织来说,纯粹技术取向的标准化训练并未覆盖全过程。年轻舞狮人在训练高桩狮的同时,也会学习传统醒狮套路和传统锣鼓乐技艺,并主动吸收各种新的舞狮知识内容。

二、不断开放的佛山醒狮技艺共享

由于醒狮在历史上主要是自娱自乐以及非职业化的,所以传统醒狮的传承以口传心授和动作示范为主,不依靠典籍、图谱而传承,“昔国术之手传,多偏重口授,而忽略著述。”[4]这也是在传统农业社会向工业和商业社会转型过程中,基于武术、醒狮结合之传统而产生的佛山醒狮传承方式。

在佛山武术传统中,师承关系以及宗派圈层尤为重要,它是构建拳术及舞狮传人身份认同的基础。若缺乏明晰的师承谱系,个体很难在“武林”中立足。武馆拳社因受传统惯习以及拳师素质的影响,趋向强调尊卑等级观念,徒弟对师父具有鲜明的依附性。拳师们视武艺、狮艺为绝技,多讲究师徒授受并以口授心传为主,以确保技艺秘不外传。洪拳名师黄飞鸿就传授了不少弟子,但弟子们所习得的技艺却各不相同。据朱愚斋《黄飞鸿江湖别传》所述,黄飞鸿所擅长的醒狮飞铊采青之技,只有英年早逝的梁宽熟练演示过。这很可能源于梁宽是黄飞鸿所钟爱的得意弟子,一个传统拳师的保守性由此显现。

传统武术门户壁垒森严,武馆拳社大多各自承袭某一拳种,形成了风格各异的门派,并常因门户之见而发生矛盾乃至斗争。这些依附于武馆的舞狮人基于血缘、族缘或地缘关系,形成体现“差序格局”和“伦理本位”的社会关系结构,强化了技艺传承的保守性。民国时有人指出“保守性在佛山是特别厉害的”。[5]传统社会中舞狮虽然不像武术一样,是完全私密的职业化技艺,但由于武、狮一体,仍需要借助一个相对稳定的师徒关系,在师徒之间私下传承。在此背景下,武技、狮艺不是公共的、共享的身体技能和知识。梁巨发回忆:“以往练功夫、练狮子呢,师傅教动作一般都不会给你讲得太细,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在动作要点上不会给你讲太细的,一般都是靠自己去领悟动作,可能那时的师傅一般都比较保守吧。”[6]因此,口传心授、动作示范、自行揣摩、反复实践,就成为佛山醒狮传统的传承方式。

醒狮的传承虽然没有严格依照传内不传外的原则,但血缘关系内的传承不存在壁垒,其内部共享的技艺是家庭家族之外的群体无法触及的。佛山醒狮传统是在没有书本和文字记录的情况下传承的,有着集体记忆、口传心授等特点。老一辈舞狮人将舞狮实践中积累的经验和知识传授给新一代,这种传授过程需要借助师徒亲授、熟记动作、反复练习等方式,并通过徒弟的身体感知、接受和实践来完成,身体的接触和体验至关重要。舞狮技艺经由一代代舞狮人的经验积累而形成,属于通过实践才能获得的隐性知识。这也与老一辈拳师的文字概括能力较弱有关。笔者在访谈老一辈拳师时,他们大多表示自己没有什么文化知识,无法将这些技法诀窍整理成系统的图文资料,一些舞狮口诀、诀窍只存在于舞狮人的记忆之中。此类体化的实践知识很容易随着人的记忆衰退而消失,能传下来的只有宽泛的训练要求。

1980 年代以后随着舞狮和武术的逐渐疏离,舞狮逐渐成为独立的竞技运动项目,传统的拜师习拳学狮方式被中小学、醒狮团集中授艺方式取代。社会上学狮越来越少有那种入门拜师的形式,在学艺过程中建立的徒弟对师父的人身依附关系已然结束。舞狮技艺的传承不再需要借助某种仪式,学习舞狮也不再依赖严格、明确和封闭的师承关系。随着传统武术世界的消逝,学习舞狮变为一个可以“转益多师”的过程。当然植根于熟人社会的传承性质依旧存续,即便跨地域学习舞狮,也要依托熟人关系网络的连接,这就加速了舞狮技艺的社会化和共享化进程。

尽管不少佛山乃至广东的地方志、文史资料提及过醒狮,但并未对醒狮的套路、技法等涉及表演过程的具体信息有过详细描述。直至20 世纪90 年代,醒狮套路和技法的真正共享才开始出现。从1990 年开始,发行量巨大的《武林》杂志公开发表了由曾宪强、关润雄、黄鉴衡等人整理辑录的有关“醒狮舞法”的系列资料。这些以图文并茂形式公布的“醒狮舞法”涵盖狮子出洞、狮子过宝塔、瑞佛采灵芝、狮子上楼台、狮子滚球、狮游梅花桩、空中取宝(采竹竿青)、桥底采青等传统醒狮套路,首次对醒狮的传统舞法动作作了分解式描述,使习练者对醒狮套路能知其然亦能知其所以然。此外,20 世纪90 年代佛山南海区组织编印了两本有关南海醒狮的资料:一本是1991 年编撰的《南海醒狮》,这是佛山区域内首本系统梳理、总结醒狮技艺的资料集;另一本是1996 年编印的《南海雄风——舞狮套路精选》,该资料对当时流行的主要传统醒狮、高桩狮套路作了动作分解式描述。这意味着醒狮传承仅依赖口传心授的结束,标示着醒狮技艺文字化和共享化传承的开启。

大型的舞狮比赛网络的构建,为佛山舞狮人提供了教学、学习的渠道。各地域狮艺的同台竞技,将传统舞狮人的封闭或半封闭地域生活空间打开,带来了互相借鉴舞狮技术的机会,“互师”成为佛山舞狮人的共识性选择。南海信义龙狮团黄志强说:“跟其他龙狮团的朋友一样,我平时的生活也是训练、比赛、表演,大多数时间都要训练。参加舞狮比赛前,哪怕很熟练了,每天晚上都加紧训练。参赛不光是为拿奖,我们向每一支队伍学习,比自己优胜的地方更加要学,有时候还拍了视频回去钻研呢。”⑦这种情况在笔者考察的诸多醒狮团中都有体现。

不断提升的文化自觉性,让醒狮学习者进一步跨越了血缘、地缘、族缘等人际关系界限,从而加快了醒狮传承模式的转型和变迁。此外,年轻舞狮队员身处网络时代,具有自由获取各类舞狮表演和参赛视频的便利,他们在网上看到一些世界级赛事中比较精彩的动作,也会进行模仿并移植到自己的表演当中。笔者所访谈过的舞狮人,除了少数70 岁以上视力较弱的老者以外,基本上都能熟练地使用微信,在他们的微信中发布的内容大多是与舞狮相关的视频和照片。近年来,不少以醒狮文化为主题的微信公众号应运而生,这些公众号上发布了很多醒狮历史、技法、套路、礼仪等信息,极大地丰富了新一代舞狮人的认知。

舞狮技艺本身有很大弹性,略通狮艺者也可上场表演。而要成为“全把式”的舞狮人,既要精通采青套路阵法,又要擅长醒狮鼓乐,则并非易事。专业舞狮人在中小学校园指导舞狮训练时,逐渐将训练方式系统化、规范化和程序化,有的学校将训练实践开发成校本课程,使舞狮方法变为完全公共、共享的文化和技艺知识。

三、融入课程体系的佛山醒狮校园传承

实施非遗保护以后,将青少年纳入非遗传承队伍,就变成了自上而下的自觉规划和行为实践。《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2003 年)提出缔约国应制订向公众尤其是向青少年进行宣传和传播信息的教育计划。韩国的实践尤其具有先导性和示范性,其《文化财保护法实施规则》特设奖学金以资助学习无形文化财的“传授奖学生”,并要求这些学生选自“从重要无形文化财的持有者或持有团体那里接受了六个月以上的传授教育,且在该重要无形文化财的技能、技艺方面具有相当素质的人员”或者“在与重要无形文化财相关领域工作经历超过一年以上者”[7],还将获得重要无形文化财传授奖学生的学制划定为五年。这种系统的非遗保护制度设立了传习人参与的时限标准,有助于重构金字塔形的传承梯队。实际上在佛山落实非遗保护之前,已有部分学校将醒狮纳入校园特色教育体系,建立了从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到大学的醒狮传习梯队,反映了佛山地区在醒狮传承方面的前瞻性、自觉性和主动性。

在国际社会倡导非遗保护“从娃娃抓起”的大背景下,幼儿在佛山醒狮传承和保护中的角色是值得关注的。据笔者考察,佛山市幼儿园、禅城区惠景幼儿园、禅城张槎中心幼儿园、南海区丹灶中心幼儿园、顺德区大良北区幼儿园、顺德区伦教工交幼儿园等均成立了幼儿醒狮队并开发了醒狮课程,其中以丹灶中心幼儿园较具代表性。丹灶中心幼儿园依据《3~6 岁儿童学习与发展指南》,提出“提升健康教育内涵,加强体育教育活动”的思路,2012 年确立幼儿狮艺为特色项目,2013 年成立“彩童醒狮队”,编撰了一套六本狮艺教材,结合醒狮动作创编了快乐凳子操。醒狮队由20 名幼儿组成,年龄3 岁~5 岁不等,聘请佛山市南粤龙形龙狮团的专业教练对幼儿进行训练,结合幼儿年龄编创醒狮动作,主要是让幼儿套上“狮头”,在上蹿下跳、左闪右跃中感受醒狮身形,习得表演技能。此外,丹灶中心幼儿园将每年1 月份定为“彩童狮艺月”,在“狮艺月”举办“彩童醒狮达人秀”“狮艺大师堂”等趣味化、多形式的狮艺活动。近年来该园彩童醒狮队参加广东省传统龙狮锦标赛,多次获得幼儿组舞狮第一名或一等奖。正因丹灶中心幼儿园以“狮艺活动健童魄”为办园特色,以全面渗透醒狮教学为方法,践行了醒狮传承真正从娃娃抓起的理念,2017 年丹灶中心幼儿园被认定为佛山市幼儿醒狮培训基地。将幼儿纳入醒狮传习梯队,是醒狮社团组织、地方政府、教育机构等合力推动的结果。

经调查发现,禅城区的张槎中心小学、佛山第五小学、东鄱小学、张槎街道莲塘小学、南庄镇紫南小学、深村小学、上朗小学,南海区的西樵镇民乐小学、大沥镇颜峰小学、狮山镇街边小学、狮山镇小塘中心小学、九江镇南畔华光小学、九江镇儒林第二小学、里水中心小学、三山小学、松岗中心小学,顺德区的陈村镇青云小学、北滘林头小学、勒流镇众涌小学等,都组建了醒狮队或开发了醒狮校本课程,其中民乐小学在开展醒狮教育传承方面最具特色。

民乐小学坐落在黄飞鸿故乡西樵山北麓,从2004 年9 月开始倡导“以武育德,以武励志,德艺双馨,文武相晖”的办学理念。2006 年学校推行狮艺武术特色教育,开展“寻找黄飞鸿足迹”主题活动,开设龙狮、武术教育课,在课间操练武术操、南狮操,还组建了一支队员年龄在8 岁~12 岁的醒狮队,其中有女队员10 多人。民乐小学以特色求发展,逐步形成以狮艺武术为突破口,德艺双馨、文武相晖的办学特色。学校还设立“黄飞鸿武术训练基地”,聘请专业教练上武术课,举办“武术特技欣赏会”,邀请家长、村干部、附近群众进校观看,让各方了解学校推行“狮艺武术特色教育”的意图和效果。民乐小学在竞技方面成绩斐然,获得广东省传统狮艺邀请赛、西樵中小学狮王争霸赛冠军,先后被评为武术网点学校、广东省体育特色学校。2008 年《人民教育》以《以文化创特色,以特色求发展》为题,系统介绍了民乐小学的以醒狮、武术为特色的办学经验。[8]醒狮校本课程开发产生了诸多实际效益,比如,学校因发展特色教育受到各类媒体关注,中央电视台第五套频道对学校的狮艺武术教育进行了深入报道;学生则因参与舞狮提升了身体素质,懂得了团结协作、吃苦耐劳、谦让配合;民乐小学狮队还登上了央视春节联欢晚会舞台。这些看得见的“回报”实际上又强化了学校以醒狮谋取特色发展的内在动力。

此类学校较早推进“醒狮进校园”,落实醒狮传承“从娃娃抓起”,通过醒狮特色教育推动“一校一品”建设,将醒狮运动引入课堂和大课间活动,积极打造醒狮校本课程。学校将醒狮技艺的习得步骤全部公开,以确保学员打好根基、掌握技艺。总之,醒狮的传承逐渐从口传心授向文本教学、开放化习得转变,学生可以独立习得和训练舞狮技艺。醒狮习得中的封闭性、神秘性,在技艺的开放共享中遁于无形。在开放化的信息环境中,学生可以便捷获取醒狮技艺、文化知识,使得技能共享和知识共享成为醒狮传承中的显性特征。

以上案例只是佛山醒狮进校园之冰山一角,佛山大量的中小学以特色教育为名义引入了醒狮文化。佛山校园醒狮教育实质上是社会传承系统的组成部分,其广泛兴起得益于地方教育机构、体育部门以及专业醒狮团的支持推动。各类龙狮运动协会、醒狮团也通过挂牌命名、派驻教练、设兴趣班、定点教学等方式将醒狮渗入就近学校,显示了地方社团、社区与学校在醒狮传承方面的互动。因此,佛山醒狮校园传承逐渐普及,成为一种显性的传承方式。

四、传承变迁背后的佛山醒狮组织关系

佛山醒狮传承的变迁和各类醒狮组织的重构与互动密切相关。醒狮表演涉及狮头狮尾的演绎和锣鼓钹的配合,是一种团队协作、多人参与的行为,其单位一般以“团”“队”“会”等词命名,显示出组织化、集体化运作特点。表演单位规模小者,如静观于20 世纪40 年代所言:“以一人舞狮头,一人持狮尾,后随以大鼓铙钹。”[9]按此计算的话,五人即可构成一支狮队,而规模大者则多达数十乃至数百人。就专业化程度而言,醒狮组织可分为:业余狮队(由业余人员组成)、半专业狮队(掌握较多狮艺,有较高水平)、专业狮队(掌握的狮艺较为全面,有行业公认的高超技艺);从职业化程度又可将醒狮组织分为:业余狮队(以自娱自乐为主)、半职业化狮队(由少量的专职人员和多数的业余人员组成)、职业狮队(大部分或全部成员为专职人员,以舞狮为业)。

佛山醒狮组织在长时段社会变迁中发生了重构,在总体上从业余走向专业化、职业化。它们看似从业余狮队走向半职业化或半专业化狮队,再迈向职业化或专业化狮队,但细究之,醒狮组织的变迁并非单向、线性的过程,承载着不同功能的醒狮组织在社会变迁过程中形成混生形态,呈现出由业余、半职业和职业等传承组织所杂糅和叠合的状态。一方面作为民俗文化传统的佛山醒狮逐渐走向体育化、市场化和竞技化,另一方面佛山传统醒狮与高桩狮混生、业余狮队和职业狮队并存,形成相互交错并置的空间结构。各种类型的醒狮组织此起彼伏、不断兴起,扭结为人员交错、多方互动的关系网。这种社会关系网又进一步推动了醒狮文化圈的形成,文化圈将个体与发生在特定时空中的醒狮文化联结起来,个体生命因此打上了醒狮烙印。

佛山民众尤其是舞狮人、用狮人的现实需求,以及传承群体对醒狮礼仪的观念认同,共同促进了佛山醒狮文化传统的持久存续。[10]醒狮活动的持久存续造成了醒狮文化的“濡化”,个人或群体通过与社会的互动将醒狮文化内化于心、外化于行。具体而言,佛山醒狮文化氛围让青少年从小耳濡目染,接受舞狮习俗的熏陶,这种生活环境正是醒狮传承的温床。如本尼迪克特所言:“个体生活历史首先是适应由他的社区代代相传下来的生活模式和标准。从他出生之时起,他生于其中的风俗就在塑造着他的经验与行为”[11]。根植于所处特定时空关系并受其影响制约,让个体生命历程看似不同,但参与醒狮的原初动因是相似的。对于一些从小就开始学舞狮的中小学生,笔者曾问过类似的问题:“你为什么来学舞狮呢?”受访者一般都是这样回答,“我特别喜欢舞狮”或者“有兴趣才学舞狮的”。笔者进一步追问“你6 岁开始学舞狮,知道喜欢是什么含义吗”,孩子们就不知道怎么解释了。于是笔者继续追问家长,不少家长直接答复:“没想过这个问题呢,娃自己想学那就学吧”,“孩子成绩不好,就学点舞狮吧”,“学舞狮,锻炼一下身体”。也有家长说“亲戚的孩子在学舞狮,就来学一学吧”。这些回答令青少年舞狮兴盛背后的原因显得扑朔迷离,实际上体现了个体受到醒狮文化圈的支配。在美国社会学家萨姆纳看来,“民俗日渐强大,仿佛具有一股内在的生命力……当民俗强大的时候,他们极大地支配着个体与社会活动,生产和孕育着人们的世界观和生活策略。”[12]在醒狮文化圈内,内心认同被激活的个体无须任何理由地加入其中,自觉者、主动者则在进一步的观察模仿、参与训练中习得、掌握醒狮技艺。

总体来看,传统的以家庭、武馆、村落为载体的醒狮传承,以及20 世纪80 年代中期以后兴起的以醒狮团、中小学等为载体的醒狮传承并存,但呈现出前弱后盛的状态,构成佛山醒狮组织存续的基本格局。这种变化是国家、地方社会与民众互动的结果,由于变化的社会环境不断改变它们的互动形式,醒狮组织也产生了历时性变化。传统的醒狮传承形式并未失去其存在基础,但其作用发生了些许变化。职业和半职业化的醒狮组织作为醒狮传承的主力,体现出从扎马练拳到综合训练、从口传心授到开放共享的新型传承方式的转变,与千百年民间延续的醒狮传承传统有了鲜明差异。而在社会发展中获得非遗传承基地、保护单位等合法名号的醒狮组织,已经成为醒狮传承的主力。

以各级各类学校为依托的醒狮校园传承,对于推动佛山醒狮规范化、体系化传承发挥了基础性的支撑作用。可以说,校园醒狮队伍构成佛山醒狮金字塔式传承梯队的基底,“一个理想的非遗传承梯队应是有利于培育传承人‘米提斯’能力的金字塔式队伍,即从塔尖至塔基是一个人数递增的状态,各梯次人员之间存在年龄、经验、能力的势差,便于形成良性的承继和更替。在非遗传承的金字塔结构中,既要有众望所归、能力超群的代表性传承人,也要形成一批在非遗保护氛围中接触、认同并学习非遗的普通学员。”[13]在实施非遗保护之前,佛山不少幼儿园、中小学已引入了醒狮文化,意味着具有建立醒狮传承梯队的主动性和自觉性,这种自觉性是由地方社会和基层学校的内在驱动力催生的。尤其是醒狮特色教育的育人效果进一步强化了醒狮校园传承。例如,南海九江中学九江分校“醒狮队的崔达雄同学原先是一名‘后进生’,不但成绩差,而且平时对自己的要求也不严格,高二第二学期曾因违纪被学校给予严肃的处分,自从加入龙狮训练后,他完全变了一样,勤奋努力,训练自觉、待人有礼,最终他被广州体育学院特招,成为一名大学生。”[14]一些中小学生在接受笔者访谈时也谈到,参加校园醒狮团队后变得吃苦耐劳、谦虚有礼了,也懂得了专心专注、团队合作的重要性。而这尤为契合2022 年版义务教育课程标准强调培养学生的“正确价值观、必备品格、关键能力”之核心素养发展目标,佛山醒狮的校园传承由此获得了根本性的学科课程体系支持。

五、结语

综上所述,在社会变迁中随着武馆拳社的解体、转型,以及狮艺与武技的缓慢剥离,佛山醒狮的习得与传承转向趋于同化的标准化训练、不断开放的技艺共享。融入课程体系的佛山醒狮校园传承逐渐成为一种显性的传承方式。内在地看,这是各类佛山醒狮组织及其背后力量不断重构与互动的结果。社会上的专业醒狮组织向各类学校输出醒狮教练以及在学校驻点办班,而校园醒狮学员也流动至醒狮团从事专职或兼职舞狮。此种交叉互渗是传统与现代博弈之外现,而博弈过程本身表征着佛山醒狮传承走向开放共享以及校园教学传承。在此过程中,随着人际交往的频密化、交通工具的便捷化,各类醒狮组织突破传统界限,渐变为外向拓展型组织,即将社会联系延伸到传统的血缘、地缘、族缘等关系之外。加上在义务教育学科课程体系的支持下,以各类学校学生为代表的年轻人群体通过趣缘、学缘纽带联结成醒狮文化圈或共同体。

走向校园传承,已成为佛山醒狮当代传承变迁的重要表征,既是一种进行状态,也是一种趋于强化的趋势。从利好角度来看,常态化的标准训练、开放化的技艺共享以及融入教育体系的校园传承,促进了佛山醒狮在更多人群、更大区域范围的普及推广,有助于进一步消除醒狮技艺黑箱、记忆壁垒,为佛山醒狮的可持续传承发展注入源源不断的活力。不断增补的大基数传习人群的持续参与,也有利于建立佛山醒狮良性的金字塔式传承梯队。当然,这种趋于开放共享的传承变迁隐含值得思考的问题,新的传承方式消解了传统的封闭性和仪式感,也裹挟着竞技化、标准化、同质化潮流,在一定程度上带来佛山醒狮武术性、戏剧性传统的代际递减。武术性、戏剧性正是佛山醒狮的核心特色。这种地域色彩浓郁的醒狮文化传统是个性化、特色性的,而不是标准化、同质化的,折射出我国地域狮舞的文化多样性。如果在校园教学传承中偏向技术中心主义的标准化训练,必将导致佛山醒狮核心文化传统在传承环节的遗失耗散。因此,有必要在顺应佛山醒狮传承变迁的同时,依托非遗保护的推动,加强对佛山醒狮特色文化传统的真实性、完整性传承,从而切实体现非遗保护的文化多样性宗旨。

注释:

①受访人:陈汝安,访谈人:谢中元,时间:2017 年7 月7 日上午,地点:佛山市禅城区张槎街道莲塘龙狮团训练基地。

②受访人:梁伟志,访谈人:谢中元,时间:2016 年9 月10 日上午,地点:佛山市南海区伟志咏春拳馆。

③受访人:梁伟永,访谈人:谢中元,时间:2016 年8 月25 日下午,地点:佛山市禅城区鸿胜梁馆。

④受访人:张志华,访谈人:谢中元,时间:2017 年4 月16 日下午,地点:佛山市南海区麦边龙狮团训练基地。

⑤受访人:陈兰广,访谈人:谢中元,时间:2017 年3 月22 日下午,地点:佛山科学技术学院江湾校区学生活动中心。

⑥受访人:叶仲铭,访谈人:谢中元,时间:2017 年11 月25 日下午,地点:佛山市南海区黄飞鸿中联电缆武术龙狮团训练基地。

⑦受访人:黄志强,访谈人:谢中元,时间:2016 年8 月1 日上午,地点:佛山市南海区信义龙狮团训练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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