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荒

2024-01-01 00:00:00刘会然
翠苑 2024年6期
关键词:大生李总烤串

出人命啦,出人命啦,出人命啦……

这洞穿山野和心肺的吼叫声,像崩塌的砖墙,在拆迁现场涌动、漫漶、战栗。

我整个身子瘫躺在座椅上,十指插入乱发中。

此时此刻,挖掘机、残壁断砖、美女壁画、汪大生、三轮车、小艾、胸部疤痕……像一只只飞蛾,在我眼前快速飘忽。

我叫熊黄,来自江南赣中的秧村,今年三十一岁。十二年前,我曾是一个优秀的挖掘机司机。

我的故事,还得从读高中那会儿说起。

真整不明白,高中三年自己是咋混的?人家高考,不是上本科线,就是上专科线。我是啥线都没兜住,稀里哗啦落败了。去读无门槛的民办高职院校嘛,我又拉不下自尊心。你是知道的,我老家秧村是远近闻名的“大学生村”,家家户户盛产大学生。专科院校都很难入村人的法眼,甭说那些杂乱的民办高职院校了。

父亲建议,去复读一年试试?

我说,算了吧,读书生涯就到此为止吧,一锤子买卖。

父亲说,村里的熊大圣,人家折腾了五六年,不也考上了本科院校?

我直摇头,笑父母迂腐,都什么年代了,何必非要走高考这座独木桥?我宽慰父母,你们也不要灰头土脸的,如果是在古代,你儿子至少也算个监生,也挺不错的啦。

父亲说,好,熊黄同学,我不知道什么监生不监生的,不做畜生就行。这次就听你的,你愿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再不行,你就回村,家里嘛,那三亩五分地,也饿不死我们。

我哂笑,去,去,谁还会回秧村,继承你们那套世袭的农耕手艺?我在兰城读了三年高中,摸爬滚打了三年,再不济,街头那些垃圾桶的位置,我总了如指掌啰。

父亲摇摇头,从内衣兜里,哆哆嗦嗦掏出一张百元大钞,甩给我。父亲对着我头顶的天空说,最后一次了,收好了哦。

我用食指和中指,轻盈地夹取住这张钞票。突然,一阵小风吹来,那张钞票从我指间滑落,差点吹回到父亲脚下。我一个箭步,牢牢踩住钞票的一角。直到父亲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我才低着头,把这张钞票捡起。我对着太阳,嘟着嘴,噗噗噗,把钞票上的尘土一一吹落。

我计划用这百元大钞作为创业启动基金。

谋划了三天,觉得还是做菜贩最合适,成本低,无赊账,获利快。但去承包菜市场的摊位肯定不行。我打听过,菜市场的摊位,要不菲的租金,多则十来万,少则七八千。我底子薄,根基浅,只好先做走街串巷的流动菜贩。

那天,凌晨三点不到,我就骑着自行车,去兰城蔬菜交易市场,选了辣椒、茄子、丝瓜等大众菜。天亮后,我在大街小巷里吆喝。一上午的工夫,菜兜里的菜,就全部脱手了。掰指一算,除了成本,赚了三十多元。我以为找到了发财的路子。我对着兰城的浩渺又深邃的天空,自信地笑了。

谁知,第二天,我就睡得死猪般,九点后才醒。九点了,你见过谁去贩菜?这时候去兰城蔬菜交易市场,黄花菜都凉了。菜贩要起早。我年轻,嗜睡,买菜这活绝非长久之计。第一个回合创业,我输了。

还好,我脑子活。年轻人不是早上睡不醒,晚上睡不着吗?那去夜市摆摊,肯定对路。

说干就干,我赶到兰城小商品批发市场,贩了一些小孩子喜欢的玩意,气球、毛绒动物、荧光棒等。一到黄昏,我就在兰城商业街口摆开了。谁知,还有城管这一行当,专治各种小摊贩。我还没有卖上三件小玩意,地摊就被几个城管抄检了。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玩具,一脸无辜地被蓝白相间的皮卡车带走,我敢怒不敢言。第二个回合创业,我又输了。

后来,一个初中同学邀我去他们工地上搬砖。工地上那群才读完初中的家伙,竟然嘲笑我为孔乙己。我干不下去了。还孔乙己呢,人家孔乙己还有一身长衫,能摆出九文大钱。我现在是买长衫的钱都没有,兜里只小心翼翼藏着七枚硬币。第三个回合创业,我还是输了。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我母舅,就住在兰城郊外。

我把身上仅有的七元钱,用两元买了一瓶本地产啤酒,用四元买了半斤桃酥,摇摇晃晃来到母舅家。

母舅一看到我,说你这外甥,真不懂事,来就来,手里还提什么东西呢?赶紧坐,等你舅妈回来,就在这里吃完饭回去。我想这情节,不是和《红楼梦》里贾芸去向他母舅借钱如出一辙吗?

我还是把最近工作的事告诉母舅。母舅叹气道,就你这跳蚤性格,哪里能吃得上饱饭?母舅说,现在兰城到处在建商品房,我推荐你去学开挖掘机,这活肯定适合你。母舅说,上次正好借了你家五千元建房子,我带你去挖掘机培训学校报名吧。

母舅骑着电动车,带着我往城西跑。很快,我们就到了那家挖掘机培训学校。一个月速成班,报名费四千五。母舅帮我报了名,另外给了我三百元生活费。

还别说,知甥莫如舅。我还真喜欢上了挖掘机。坐在挖掘机里,捣鼓着操纵杆,我就像摆弄着十个手指一样灵便。更让我欣喜的是,当我坐在驾驶室里,我竟然找到君临天下的感觉,舞动着机械手臂张牙舞爪,真有气吞山河的气魄。

教练每次都点赞我:人才!人才!人才!其他学员一坐进驾驶室,虫豸一样胆战心惊,我一跨进驾驶室,就龙虎般翻江倒海。什么伸展、勾耙、平移、转圈,我是挥洒自如,自显神通,宛如孙悟空戏耍手中的如意金箍棒。不到一周,我就掌握了全套驾驶技术。驾校为了激励其他学员,硬是把我的大头照片,贴在大堂大门口。不知道的,还以为贴的是通缉犯。当然,驾校还给了我一点实际的奖励,就是退回了我一半的学费,乖乖,两千二百五元啊。我终于阔了一回。

兰城正处在房地产开发高潮。城区和郊区大面积推旧建新,挖掘机自然少不了。那时,挖掘机司机还少,会操弄挖掘机的都遭疯抢。我自然不费吹灰之力,就谋得了我人生的第一份真正的工作。

说真的,我还真喜欢这份工作。那段时间,开挖掘机基本是拆旧房。公司一有任务,我就血脉偾张,奋勇争先。大伙都抱怨公司加班加点。我却乐此不疲。每看到一栋栋房屋,在我操纵的挖掘机下,纷纷倒地,我就会涌现一种横扫千军的感觉。倒塌的墙壁,扭曲的钢筋,飞零碎的砖石,都是我的手下败将。有时,我觉得自己开的不是土鳖的挖掘机,而是战场上的霸气十足的坦克。

公司廖总对我厚爱有加,每次看到我,赶紧递烟。廖总还信誓旦旦对我说,好好干,小熊,我们不会亏待你的。

我本以为能在廖总的公司顺风顺水干下去。那天晚上,一个同事凑到我耳边,说,待在这公司,就慢悠悠扒拉一些老房子,真是杀鸡用牛刀,枉费你浑身本领。

我说,哪里不都一样吗?开挖掘机还真能去上电视台,去表演开啤酒盖和过单边桥吗?

同事悄悄说,那可不一样,这里是小菜一碟,人家那边可是洋荤大餐呢。

我赶紧追问,此话怎讲?

同事说,你想不想去干票大的?

我急了,你就不要卖关子,还是长话短说吧。

同事说,我表哥就在县拆迁公司,他要我物色几个开挖掘机利索一点的司机,我看你就行。

我问,要怎么个利索法?

同事说,你不要问那么多,到那边你就知道了,肯定不会让你屈才的,到时候,请我“腐败”几次就行,哈。

就这样,我来到李总的拆迁公司这边。

李总,看上去精瘦,干练,像个穿职业装的律师。或许看到我皮肤白皙,外表文文静静,李总就叫大学生,简称:熊大。我向李总解释,别,别,我其实就是个高中生,“独木桥”上的落水者而已,熊二都算不上。李总说,我叫你熊大,就熊大吧,别扭扭捏捏像个娘们。

刚踏进李总的拆迁公司,工友们就奔走相告,满脸喜庆,说我们李总真厉害,又接到了一个A标。我刚想问啥是A标,李总就发话了,兄弟们,还是和以前一样,要快、狠、准,绝对不能拖泥带水,干好了,工资和先前一样,翻三倍。

很快,拖拉机就连人带车,把我们和挖掘机送到了现场。一看,黑压压的到处是人,有城管,有全副武装的警察,还有几个领导模样的人。大伙把一幢房子围在中间。

在房子的门前,我看到一个老人和妇女在哭喊。显然,她们是这幢房子的主人。

有位领导拿着扩音喇叭在喊叫,要老人和妇女赶紧离开,否则一切后果自负。可老人和妇女还是匍匐在房子前哭天抢地。终于,拿着扩音喇叭领导发号施令,说,上!很快,老人和妇女就被几个城管抬走了,活像抬走两只扭动腰身的肥鸭。

李总一挥手,我们就驾着挖掘机飞奔到房子前,三下五除二,一幢三层的小洋房,就灰飞烟灭了。

晚上,李总甩给我们每人八百元。

我战战兢兢接过李总的八百元。乖乖,半小时不到,就八百元,真带劲。

李总夸耀了我,说,熊大,还以为你没有见过大场面,会畏畏缩缩,你还真不赖,技术过硬,动作利索。李总拍了拍我肩膀,说熊大,过几天再带你去干一票更刺激的。

三天后,李总果真派人来接我。

我们一行人来到郊区一幢半新不旧的厂房。这厂房是简易的砖木结构,屋顶盖着彩钢瓦。厂房呈长方形,加上院子,占地约三百亩,占据国道边显赫的位置。

拖车把挖掘机拉到了厂房边,我们几个人立即驾驶挖掘机,直接往厂房冲过去。很快,围墙就露出了几个大豁口。我们继续往前冲。谁知,厂房里冲出一群人,乌鸦般。他们手握铁棒,朝我们几辆挖掘机蜂拥而来。真是一群亡命之徒,跳起来就用铁棒打砸我们驾驶室。很快,同伴们的驾驶室就千疮百孔,玻璃碎成一片,成了惨烈的战争场面。几个同伴早就弃车逃走了。只剩下我,孤军迎战。我左突右撞,飞快转动着机械臂,宛如金刚护体般,让这群人无法靠近。我边战边撤,最终,撤离到了安全地带。

李总看到我和挖掘机毫发无伤,哭笑不得。他说,熊大啊,人没事就好,挖掘机顶个屁用。

后来,我才知道,这厂房是村里擅自搭建的。当然,没有任何合法建房手续。政府早想把这厂房拆了,但因为这厂房出租给木材加工厂,村人都能分到一笔可观的收入。每次政府组织人去拆,总有人通风报信。那些村里的老女老少看戏一样,整整齐齐坐在院子门口,充当人体炸弹。由于怕伤及人命,这厂房就一直拖在这里。最近,有开发商看中了这块地,想盘下建商品房。

李总本想叫我们去把它一锅端,想不到还是碰到了硬碴。

李总多次对我们说,人命关天,我们可以乱来,但千万不要出人命。李总对我说,熊大,你小子爱挖掘机如命,保不定下次就没有如此幸运了。我可不希望的我的员工出岔子。辞退你嘛,又枉费了你满身的功夫,你还是留在公司吧。

就这样,李总安排我去参与公司的B标了。

与凶险的A标活比较,B标活那可就轻松多了,因为B标活都是正规的拆除活。也就是说,我们要拆的房子,都是政府和房主签订好了协议,已经搬走了物件的空房子。

干这样的活,对我来说,根本没有任何技术含量可言。每天开着挖掘机,对这一幢幢或高或矮,或宽或窄的房屋,我就像推倒积木一样轻快。

慢慢地,发现自己很不舒畅,如鲠在喉。为啥?因为那些该死的拾荒客。

你没有去过工地,可能不知道。一来工地看看,每次挖掘机一开动,那些拾荒客就尾随在挖掘机的后面,就好像在战争片里看到的,尾随在坦克后面的一群士兵。工地上有了拾荒客,开起挖掘机来,就碍手碍脚,生怕铲斗等碰到他们。

你是知道的,很多房子搬迁后,不可能大浪淘沙般空荡,或多或少会留下些废铜烂铁。小到一个破脸盆、歪鞋架,大到铁架床、铝合金窗架等。这些在大部分人眼中是废物,可在拾荒客眼中,就是财富了,因为这些东西都可以变现。特别是碰到值钱的东西时,拾荒客眼睛会像狼一样发出绿光,会玩命般抢夺。

前几天,我在破拆一堵老墙时,就从砖缝中飘出来好些纸币。那些拾荒客玩命般冲上去,和饿狼扑食般,争抢得不可开交。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这场面,还以为是个传说呢。这也让我想起“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句古话。

早就听同事小方说,开挖掘机去破拆旧房时,时常能发现一些值钱的东西。这些东西,可能是家人藏在隐蔽处,后来自己都忘了。有些可能是家里老人藏的,老人仙逝前,忘记告诉家人。更有甚至,在老旧的房子里,土层下或隔墙里,甚至还有古董,比如铜钱、银圆之类的。

碰到这种情况,我们这些开挖掘机的,也会停机,想跑下去分一杯羹。但等你过去,那些拾荒客抢得骨头都不剩了。所以,有些识相的拾荒客,捡到好东西后,会主动给挖掘机师傅买条好烟,或是请吃一顿饭。

或许是我技术出众,工地上,那些拾荒客最喜欢尾随我的挖掘机。其中,一个来自淮南的青皮后生,就整天牛皮癣般粘着我,想甩也甩不掉。

你是知道的,每个地方的拾荒客,都差不多来自同一个地方,好像是垄断经营般。兰城的那伙拾荒客,基本来自淮南。他们年龄不一,性别不一,大部分还拖儿带女。

我开始很不明白,血气方刚的大男人,怎么会去做捡拾破烂的活?后来才明白,在淮南那边,拾荒并不是丢人的事,只是一种普通的职业而已。

一回生二回熟,很快,我就知道这个后生叫汪大生。刚二十出头,后来,我还得知他结婚不到一年。妻子刚跟他生了个男娃。

怎么说呢,汪大生这家伙油嘴滑舌,动不动就恭维我,说小熊师傅技术就是好,跟着你,顶能发家致富。另外,汪大生这家伙挺顾家的,动不动就说起他的家人,要帮妻子买什么衣服,要帮儿子买什么玩具,还有带他们去哪里哪里游玩。老早就听人说过,顾家的男人,往往有一个缺点,做任何事都前瞻顾后,不爽快。

那次,我用挖掘帮他掘开一堆旧钢材。汪大生转手就卖了八百多元。虽然,汪大生请我去小酒馆了吃一顿。但点菜的时候,汪大生的手拿着菜单抖个不停。这是个什么事呢?吃饭要吃出帕金森病了。草草吃了这一餐后,我再也不想和他上饭馆了。

时常跟随的小李那个小伙,人家出手大方,卖出八百,要吃掉六百。哪里像汪大生,克克扣扣的,活像铁公鸡。汪大生告诉过我,说他结婚前,在老家那边买了一套商品房,每个月要向银行还五千多元。果真,顾家的男人,要谨慎交往。

在工地上,为了找到乐子,我会故意戏弄汪大生。你是知道的,任何躲藏在水泥里的钢筋,我只要用挖掘机爪子,三下五除二,就能把它们刨出来。时不时,我会故意让钢筋留一截在水泥中。钢筋成了鸡肋。汪大生又舍不得放弃,就不得不用锤子砸半天,累得满头大汗。

本来,在工地上,是不允许拾荒客跟随挖掘机的。在工地边的围栏上,或树上,甚至挖掘机上,都会有红纸贴着告示语:施工重地,任何人不得靠近!

可这些拾荒客,就像苍蝇般,赶走了又很快回来。如果没有领导莅临工地,大伙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那些拾荒客,或多或少,都能给挖掘机司机和那些保安一点小实惠。

很快就到了中秋节。公司这段时间,接了不少业务,只安排中秋节当天放假。中秋节前一天,汪大生对我说,你一个人过中秋节,也孤零零,还不如去我家吃饭,小团圆一下。

我笑,我和你非亲非朋的,干吗要去你家团圆?汪大生说,我都把你当家人了,你就不要见外了。

说真的,经历过上次请客,我再也不想和汪大生一起吃饭了。就他那小气格局,能吃出个什么情趣来?

可汪大生是百般殷勤和唠叨,说就是背,也要背我过去。本想中秋节,可以去母舅家,但又怕母舅说教,不是对我催婚,就是要我买房,烦着呢。还有,只有一天的假,回老家过节,又显得异常仓促。思来想去,我最后也就答应了汪大生。

中秋节一大早,汪大生就屁颠颠地骑着三轮车来了。这三轮车是汪大生平时拉废品的。我不肯坐。我说,你告诉我地址,我打个出租车过去。汪大生说,能省就省一点,年轻人。或许是我们这工地太偏,也或许那天是中秋节,等了半天,硬是没有瞧见一辆出租车经过。无可奈何,我只好把自己当作废物,安坐在汪大生的三轮车里。这辆锈迹斑斑的三轮车,我坐得满身起疙瘩。汪大生却哈哈笑个不停。后来,我才想到,自己咋就傻兮兮的,可以让他坐,我来骑啊。

哼哧哼哧,过了一个小时,汪大生终于把我拖到他住处了。这是城郊农家的一间民房。三层小洋楼,每层四个房间。房东住三楼。一楼二楼的房间,都有农民工租住。院子里,简易钢棚下面是租户自搭的简易厨房。汪大生租的一楼的门口这间。推门进去,看到汪大生老婆小艾正在乳孩子。胸口白花花的,宛如两枚太阳,让我不敢直视。

小艾看我们进来,说菜都好了,正等你们呢。

我看到房间的折叠方桌上,摆满了不同颜色和形状的餐盘,有啤酒鸭、糖醋排骨、西红柿蛋汤、酸辣土豆丝等七八样。

汪大生朝我笑了笑,好像在说,这次,总不让你掉价了吧?

汪大生用牙齿咬开一个啤酒瓶,递给我。他自己再咬开一瓶。

我说,我不喝酒呢。汪大生说,不喝酒,小艾炒这么多菜不是浪费?

小艾还在乳孩子,嘴巴里还哼着摇篮曲。不久,小艾怀里的孩子,就起了呼噜声。汪大生朝小艾说,孩子睡着了,你也赶紧来吃。窸窸窣窣,小艾把孩子安顿在床上后,也坐过来了。

汪大生又用牙齿咬开一个啤酒瓶,递给小艾。

小艾接过酒瓶,说,别婆婆妈妈的,一个不喝酒的男人,是男人吗?小艾说完,就用她的啤酒瓶,朝我的酒瓶一个猛撞,说,干!

我心想,一个乳妇,不该喝酒吧?可小艾却咕噜咕噜,把一瓶啤酒干完了。

小艾随即又从桌下,抄起一瓶啤酒,在桌角上一磕。

我赶紧说,孩子还在吃奶,嫂子你悠着点。

小艾说,你第一次来就喝痛快点,团团呢,也快七个月了,正想给他断奶呢。

没法子,我只好把手中的啤酒一点一点喝完。说实在的,我喝酒不行,平时吃点酒酿,就晕乎乎的,得坐下来,半天才醒。那天的菜,实在太辣。每个菜里,都密布着红辣椒。我细细一看,至少有五种辣椒:青椒、尖椒、泡椒、干椒、菜椒。吃一口菜,我嘴巴里就火辣辣的,只好不断喝啤酒来缓解。

果真,我喝瘫了。

那天,怎么回到工棚里,我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估计是汪大生把我背到那辆破三轮里,又把我当废品一样拖回。

中秋节后,汪大生更是紧跟着我。我一开动挖掘机,他就如影随形。汪大生不仅紧跟着我,他还时常嘲讽我,说中秋节,你喝醉了,双眼一直盯着小艾的大胸部看,傻乎乎看老半天,最后突然伸出十指,就在小艾胸部上狠狠抓了两把。虽然小艾搽了很久的药,上面还是留下了两道深深的疤痕。汪大生叹息说,这两条疤痕啊,一辈子都在,只是苦了我,每次摸上去,都硌手,就像吃馒头时,突然咬到了骨头,瘆得慌。

我心想,不可能吧?我是喜欢大胸女人,但不至于如此放肆吧?

可每次,汪大生都说得绘声绘色,连我自己都有些相信了。我还真想去向小艾求证一下,可这种事,叫人如何开口?

汪大生每次说起来,很酸楚,很悲情,却没有一点怪罪我的样子。他总是宽慰道,喝醉了,谁都可能犯错。可我每次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羞红着脸,手脚无措。“朋友妻,不可欺”的道理,我也知道。这段时间,我很少再作弄他了,也格外卖力,想着为他多挖掘一些废品。

就这样,我换一个工地,汪大生就跟我到一个工地。可时不时,他就提起中秋吃饭的情景。

渐渐地,我觉得汪大生中秋节请我吃饭,不是一个善意,是一个陷阱。

那时,我的确苦恼。苦恼汪大生时不时嘲讽我,或者说用小艾的胸部羞辱我。更烦心的是,我差不多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可还没有女朋友。也想去处女朋友,可人家一听我在兰城,没车没房,就无法交流下去了。也不知怎么回事,处对象变成了处车子和房子。我也曾想过,借点钱在兰城交点首付,买套房,但一想起父亲最后那次甩给我百元大钞的情景,我就惭愧得心慌。

每天下班后,躺在工棚里,除了看手机,还是看手机。手机这鬼东西,比亲娘都好,你越喜欢看什么,它就奉献什么给你。血气旺盛的青年人,花花肠子肯定有,谁还没个幻想啥的。手机里都是虚幻的世界,可望而不可即。有时候,我会傻呆呆地注视自己的双手,我真用它们去碰过小艾的胸部吗?可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

江南的梅雨季节,到处潮湿,黏糊糊的。在这样的天气里,人也变得无比慵懒、散漫。由于雨水不断,往往数天也出不了工,大伙要不窝在工棚了睡觉,要不就打牌赌钱。工棚里整天烟雾缭绕,呛得人眼泪都憋不住。

这些天,汪大生也很少来工地了,估计是去其他地方倒腾旧物了。不知咋回事,没有汪大生提起那事,我自己反倒不断去想那事。每次我想起那事,我就用双眼注视自己的十根手指,好像审视十个罪犯一样。

汪大生说我把小艾的胸部都抓出了疤痕,这是真的吗?我不相信这是真的。常说,酒后乱性,我又不敢否认。要是能亲自去看看就好了。想到小艾还在乳娃,还是有机会看到小艾胸部的疤痕。

何不去探看一番?借上工友的电动车,我忐忑着,朝汪大生的出租房骑去。

其实,我知道汪大生不可能在家。他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不要说下雨,就是下刀子,他也变着法子,去捡些垃圾变现。骑到院子门口,我故意大喊汪大生的名字。小艾正好蹲在屋檐下洗衣服,儿子团团睡在她身边一个小摇椅里。我说,汪大生不在吗?小艾埋怨道,这货,一大早就出去了,这几天都丢了魂般,都很早出去,也没见他带回多少钱,难道外面还养着小老婆?

我借口说,刚好路过这里,就想着进来看看汪大生,他好久也没有来工地了。小艾说,雨下着,赶紧进屋里坐坐。我赶紧推脱,说还有事呢,汪大生不在,我就走了。

小艾穿着白色体恤衫,低头时,圆口下探,大半个胸部都能看到。可我只瞥了一眼,就满脸潮红。我赶紧调转车头,快速溜跑。

天气逐渐好转,雨季过后又是艳阳天。公司又接到了不少活计。汪大生一如既往地跟随我。在休息时,他又笑我,你又偷偷去我家,看小艾的胸部了?显然,小艾把我到他家这件事告诉了汪大生。

那天,在城隍庙附近拆除一幢老房子。在挖掘西南方向的墙角时,一个陶罐被我掘出。陶罐倾倒后,有灰白的小圆饼四处翻滚。显然是银圆。那些拾荒客蜂拥而至,我看到汪大生挤在中间,脸和鼻子挤得成了一个平面。我也试着想下去抢几块玩玩,但等我下去后,连一点陶罐的碎片都没有了。抢到的拾荒客沾沾自喜。没有抢到的愤愤不平,说这些银圆应该归国家所有,谁都不能独吞。有人拿起手机就打电话。

很快,文物部门和派出所都来人了。他们责成那些拾荒客,把抢去的银圆如数上缴。

迫于公安机关的压力,大部分拾荒客把银圆上缴了。汪大生呢,也把抢到的五枚银圆上缴了。我猜,这家伙肯定不会如此老实。后来,小艾还真把几枚银圆交给了我保管。

那段时间,废品的价格上涨了,工地上拾荒客更是成群结队。每台挖掘机周围,都有五六个人围住,一旦挖出点钢筋、铁皮之类的东西,这些人就趁着铲头转向时,快速捡取。有时,他们为了一点点小货,也会争抢,谩骂,甚至还动起拳头。看着这些人,让我想起了小时候,那些在田间拾稻穗的老人。工地上的那些废铜烂铁、塑料木板等,就是拾荒客眼中的稻穗。

人一多,汪大生想独吞的机会就少了。这些天,汪大生每天都很恼怒,嘴里骂骂咧咧,说其他人一点规矩也没有,骂那些人不应该跟在我这边。好像他占领了道德制高点,他跟随我,才是应该的,其他的人都是侵略者,是强盗。

说真的,我也觉得汪大生蛮不讲理。他就请我吃过两次饭,凭什么能先入为主?要知道,其他几个尾随我的,比如那个小戴,前几天就请我去吃过一次龙虾宴,花了五百多元。吃完后,人家还请我泡了一次脚,又花去了六十八元。还有,那个小范,每次来,都会偷偷往我驾驶室,塞几包酱鸭腿和几瓶可乐什么的。

为什么就该你汪大生独享?

有一次,挖到了一些废铜,我还故意把铲头挡在汪大生眼前,故意逗他。废铜值钱。看到这些废铜都被别人抢去了,汪大生急得脖子都粗了。他恼羞成怒,大声嘶叫道,你不是喜欢抓小艾的胸部吗?我马上就带你去抓!

看到他这副斗鸡样。我赶紧理亏了,手忙脚乱。我异常后悔去他家吃那顿“鸿门宴”。

晚上,躺在被子里,我一次次寻思,我到底有没有抓过小艾的胸部,抓过了,怎么就一点感觉也没有?想着想着,不由得从小艾的上半身想到她的下半身,弄得自己浑身燥热。

那天,公司接到一个特殊活,去拆除一幢违规建造的别墅。我们刚到那边,别墅周边就拥满了拾荒客。不用猜,汪大生肯定在其中。我一直很奇怪,那些拾荒客怎么会消息如此灵通?

这幢别墅三层半,建得富丽堂皇。据说是某位被查官员的住所。人一出事,房子也跟着倒霉。应该说,这别墅的位置真是好,前有湖水,后有山林,周边是原野。

先前,也经历过拆除违法建筑。但这次不同,是位腐败官员的别墅。在没拆之前,大伙就讨论道,现在很多腐败分子,把赃物藏得匪夷所思,衣柜的夹层,灶台下,沙发里,厕所的抽水马桶里,门檐下,院子的树下,假山里,水池里……

我们五台挖掘机一字排开。电视台的记者也摆好了机位。某位领导一声令下,我们一齐向前开铲。轰隆隆的声音此起彼伏。很快,四周的围墙都倒塌了。再硬的砖墙,在铁铲的肆虐威逼下,也只能变成齑粉。整个空气里是尘土飞扬。跟随在我们身后的晒水车对着飞尘猛射。

很快,我们就来到高大别墅的主体建筑前,我们把铲斗举得高高的,对着墙体发动猛攻。飞尘漫天,人就像陷入沙尘暴中。

那些拾荒客戴着口罩甚至头盔,不畏风尘与水雾,像冲锋陷阵的勇士,勇敢闯入要塞,抢占有利地形,趁机捎捡那些可卖钱的物件。

汪大生出没在我挖掘机旁。眼见一点值钱的东西,他就抢先一步,拼命塞进蛇皮袋。还不要说,这幢别墅质量真好,砖是好砖,钢筋是好钢筋,水泥也是好水泥。以前,拆普通的房子,基本是一铲下去,墙壁和楼层基本皮开肉绽。这里不行,往往几铲下去,还是连着骨头牵着筋,任性着呢。

挖掘了一个上午,终于只剩下最后一堵墙了。其他几位同事都累得够呛,打手势说把最后的攻坚任务留给我。他们都知道我喜欢挖掘。我也欣然接受。挖掘机靠近了这堵墙,我看到墙壁上贴了一幅美女壁画。美女的上半身披着白纱,硕大的胸部若隐若现。

这应该是浴室的墙壁。我调整好挖掘位置后,高举铲爪,对准壁画上美女的硕大胸部,一铲就下去。墙体摇摇欲坠,没有全身扑倒。我马上补了一铲。这时,墙体中间的裂缝中,突然坠落一个黑盒子。我看到汪大生第一个冲了过去。可就在这时,先前摇摇晃晃的墙体崩塌下来。

我本可以快速用铲子挡一下,把汪大生护在铲头之下。可我看到壁画后,小艾微胖的身躯就一直在我脑海漂浮,手脚也迟钝起来。

很快,救护车来了。汪大生却无力回天了。

我们公司是合法拆违。汪大生是违法闯入。双方调解的结果是赔付了三万元抚恤金给汪大生家属。这点钱,对公司来说,是毛毛雨。对小艾来说,却是塌了半边天。李总觉得人命关天,自己又私下里塞给我一万元,要我转交给小艾。

我不再喜欢开挖掘机了。我主动向李总辞职。李总万般挽留,说可惜了我这个人才。母舅对我的辞职也是骂骂咧咧,说再干几年,一套新房的钱都赚到了,找女朋友也不用发愁了。可我一看到挖掘机,就像裸眼直视太阳。

我以为汪大生遇难后,小艾会带着团团回淮南老家。

可小艾和团团都留在兰城。她请人,把用先前载过我的那辆三轮车,改装成了卖烤串的车摊。小艾在兰城夜市做起了烤串买卖。

这些天,我兜兜转转去找工作。去了义乌,去了杭州,去了上海,可始终没有找到心安的单位。我只好打道回府。我利用这几年的积蓄,在兰城菜市场租下了一个摊位,开始做菜贩。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小艾每天都会带着儿子团团来菜场。团团早已满了周岁。别的孩子,满了周岁,就可以蹒跚学走路了。奇怪的是,小艾每次都是背着团团。后来,我才知道团团得了怪病,只要摔倒在地,就很容易骨折。小艾每次都要光顾我的摊位,买些韭菜、茄子等,特别是买各种辣椒。一看她要付钱,我都说算了算了,并赶紧把收款码遮住。看着她寡母孤儿的,又想起了汪大生的惨死,我真不忍心收小艾的钱。可小艾保存过我的收款码,每次的菜钱,她都会一分不少支付给我。

做起了菜贩,要早睡早起。偶尔去逛夜市,我会去小艾的烧烤摊,吃上几串鱿鱼、里脊肉和韭菜等。小艾烤的烤串,味道挺好,就是太辣。吃辣并非兰城饮食的主流。可在小艾眼中,并没有微辣、中辣和重辣的概念。每份烤串,她都是把辣椒撒遍。举着烤串就像举着一串火把。我和小艾提建议,说烤串不要这么辣,会影响生意。小艾说,爱吃就吃,不吃就滚蛋,烤串不辣,还是烤串吗?

我怕吃辣,但去夜市撸串,还是会不自觉走到小艾摊前。捆在宝宝椅里的团团,每次看到我,都嘟着嘴巴喊熊大,熊大。我就笑着捏团团胖嘟嘟的小脸蛋。我提醒小艾,我的烤串少放辣椒。可我吃起烤串后,嘴巴就辣得难受,只好拼命灌可乐。小艾看我喝可乐,总是一脸鄙夷,说,大男人吃烤串不喝啤酒?小艾就用嘴巴咬开一瓶啤酒塞给我,说,喝吧,不收你钱就是了。可我却不敢喝。每次都气得小艾骂娘,最后都是她嘴对着啤酒,一饮而尽。当然,我也收藏了小艾的付款码,每次也会把烤串和啤酒的钱,一分不少支付给她。

小城时光,日子不紧不慢,悠悠过。 我清晨在菜场卖蔬菜。小艾夜晚在夜市卖烤串。她清晨时常来我菜场,买些时鲜的蔬菜。我夜晚偶尔去光顾她的烧烤摊,吃上几串火辣的烤串。

或许是小艾的烤串实在太辣,时常有食客和小艾抱怨。小艾却针锋相对,甚至和他们吵起来。一生气,她就不再做别人的生意,而是自己烤好两三盘烤串,开好五六瓶啤酒,自饮自吃。有几次,我都看到她把自己醉在桌子上,不省人事。捆在宝宝椅里的团团,一直哇哇大哭。

那是一个深秋风雨交加的夜晚,路边的樟树都被风雨吹得群魔乱舞,路上行人稀疏。这样的雨夜,寒气透骨,出摊的人很少。小艾带着团团,坚持出摊。但摊边没有一个食客。

小艾在自己的烧烤摊自饮自吃。桌子上啤酒瓶林立,竹签成堆。遮雨伞虽然插在着一坨巨石隙缝中,但一阵风刮来,伞就晃动得吓人。小艾和团团只好双手紧抓伞柄。伞大兜风,终于,大伞还是被一阵大风刮跑,消逝在兰城的夜空。三轮车上和塑料桌上的锅碗瓢盆,都被大风刮得四处逃窜。小艾和团团坐在地上,哭得稀里哗啦。

我走上前,把母子俩从地上搀扶起来。小艾抱住我的肩膀,团团抱住我的大腿。冰冷的泪水和雨水,在混合辣味的气息中,哗哗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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