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江与苏蜀

2024-01-01 00:00:00汤展望
翠苑 2024年6期
关键词:川江

1

李川江坐在公交车上,前面又到了家的路口。

大概十几年前,父亲把他送到县城寄宿学校上学,在每周末休息时坐乡镇中巴回家。那时的中巴,全是私人承包的,路线固定,停车点不固定。潜规则是还剩两里路时,吼一声告诉司机前面路口停车。李川江每次上车都要先观察有没有同路口下车的同学,没有的话,剩下的半个小时里,他都在酝酿,该怎么吼那一嗓子。

现在不需要他吼那一嗓子了。乡镇公交全部公家运营,换成了样式统一的漂亮巴士。人多时也不用挤在发动机盖上,空调也成了标配,不用绑着腰包的售票员前来卖票,扫码,刷卡,投币,选一个就行。唯一没变的可能是速度,或许还稍稍变慢了,因为事无巨细,每个站点都要停一下。

“前方到站,白果庄路口。”温柔且冰冷的声音传来,李川江觉得一点都不真切。虽然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播报,之前每天上班的时候,地铁上公交里,不仅有中英双语播报,还有沪语方言报站。但他实在难以想象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小小村庄也能以这样的标准普通话报出,或许应该也需要方言报站吧。在这里白字的发音同“碑”字,普通话说出的“白果庄路口”,每个白果庄的村民都会觉得陌生。

父亲的红色蹦蹦没有出现在这个路口,是川江没有让父亲来路口接他。他算好乘几点的班车到这刚好天黑,又不至于天完全黑下来,不然只好走夜路。白果庄的路灯在他出去上中学的那个夏天就装好了,在他第一个寒假的时候就折损了大半,那年春节没过完就彻底成了摆设,一直延续到今天。“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川江脑海里一直在想着这句话,而现在的夜色正好能遮住他的窘迫。

川江走在进村的主路上,先经过的是临时搭在小武河边的锅饼摊。这一临时就临时了二十多年,自打川江记事起就来这里买锅饼。在大学时的某个寒假回来时,只看到半个锅炉和一堆煤渣立在那里,再也不能在寒风里散发着热气。川江在这里停留了一会,四处也没有找到锅饼摊的残骸。这个伸向小武河滩的小小平台,现今被扩大修整,建成了村民健身广场,供大妈阿姨们跳广场舞使用。

再往前走些,便是村里的小学校,川江在这里上了六年小学和半年的幼儿园。彼时的幼儿园班主任是村支书的儿媳妇。那时候的幼儿园还不是很正规,下雨不用上课,冬天只要开始结冰了,也不用上课,下雪天自然也是不用来学校的。读幼儿园的那一年,从入秋起,川江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跑去看水缸有没有结冰。每次都被奶奶赶去学校,直至寒潮来临之前。

奶奶不喜欢川江,他知道是因为母亲,虽然在记忆中已经找不到母亲的样子了。奶奶喜欢叔叔家的孩子——川江的堂弟,奶奶总是把最好的都留给堂弟。相比之下,川江更不喜欢去学校。他的衣服都是捡别人家孩子穿旧的,总是不合身。加上他不爱说话,上课老是开小差,老师也不喜欢他。每天上学总是磨蹭,十分钟的路程,总是迟到,期末考也没有卷子。直到川江小升初考了全校第一名时,那个幼儿园的班主任——村支书的儿媳妇才惊呼李川江原来不是智障啊。而李川江并不在意她的看法,只是记得,有次村支书的儿子来学校看她,她让全班同学闭上眼睛,川江没有闭,就看到了他们拥抱亲吻,在讲台上。

过了学校之后,是白果庄最大的超市。超市原来是供销社,这是父亲说的。川江没有经历过供销社的年代。最让川江和来自城市的同学经历不同的是,川江去交过公粮。在大学课堂上,现代文学课上,老师讲到这段时,川江和同学分享了小时候交公粮的事情。全班同学和老师都很好奇,川江是否真的是名95后。川江笑着又和同学们分享了采桑、喂蚕、割麦、打农药的经历,这次连老师都听得入神,像苏蜀第一次听川江讲蚕的一生要睡四次觉时一样。

供销社经过三代人的努力,现在成了庄里最大的超市。川江提前把行李寄了回来,村里的快递不会送上门,又没有菜鸟驿站,都是送到村里的超市,让村民自己来取。川江这次扑了空,小超市的老板告诉他,他的快递上午被父亲来取过了。

川江只得迈着轻松又沉重的步伐向家走去。

2

五月下旬的英国依然没有夏天的迹象,或者说这个国家根本没有夏天。苏蜀常常这样怀疑。早上还是很冷,苏蜀裹紧外套,背上书包往图书馆赶去。出来读书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至少在苏蜀身上是,几年过去了,她好像还没有习惯这种紧凑的求学生活,但已经非常从容了。

当初选择这个国度求学,阴差阳错而又水到渠成。苏蜀的高考考得不是很理想,虽然也是国内顶尖的高校,但与她平时的出类拔萃不符。本科有项目在大二读完就可以出去学习两年,回来就可以拿双学位,当时可供选择的不多。苏蜀不愿意去时刻有着枪击危险的国度,选择了这个学校,萧伯纳的母校。

还记得到英国的第一个晚上,苏蜀面对着小小的房间,极度兴奋。读大学前,一直走读,住在家里;上大学后,住的是学校四人间宿舍,上床下桌,全国统一的配置。时差原因,苏蜀睡不着就慢慢收拾行李,打开大大小小的箱子,看着井然有序的行李,这些行李都是母亲整理的。杯子都带了好几个,喝水的,就有大小不同、材质不一的好几个,其中一个小巧的杯子是苏蜀常用来喝咖啡的,母亲也给装了进来。苏蜀拿起这个杯子,杯身上贴了一个便利贴:少喝咖啡。是母亲的字迹。

各种东西都归置妥当后,苏蜀却对着被子发了愁。此刻手机亮起,是李川江的问候。现在是伦敦时间晚上十一点钟,国内应该已经天亮了,苏蜀在猜川江是早起还是熬夜未睡。

“嗯嗯,到啦,一切都妥当。”

“好,早睡。”

“对了,李川江?”

“嗯?”

“你会套被子吗?”

3

川江在整理书架,他把寄回来的书一本本塞进书架,见缝插针地塞。这个书架还是考上大学那年父亲给打的,用的是堂屋门前的老梧桐树的木头。小的时候,父亲在院子里洗衣服,川江老是跑过来玩水,奶奶又不是经常在,父亲就用腰带把川江绑在梧桐树上。川江哭着喊着,父亲也不问,照旧洗着手里的衣服。哭累了,川江就不哭了。隔壁的婶婶看不下去,就过来解开,把川江抱走,留在家里吃过晚饭再送回来。

书架还很结实,川江把书塞完后发现架子和墙之前的缝隙有点大,就用力推了推,一大块墙皮掉了下来。他刚想去院子里拿扫帚进来扫一下,父亲推门进来了。

父亲是来问川江作何打算的。川江告诉父亲,之前高中的班主任吴老师现在在外办了一个高考复读班,那个老师挺相信川江能力的,就让川江过去给带课。父亲点点头,说当老师,也是不错的选择,又叮嘱了两句,不要熬夜云云。临出门又转身回来告诉川江,隔壁婶婶前两天不小心摔折了腿,抽空要去铁道医院瞧瞧她。

“你婶子对你挺好的,你小时候常带你,做人要知道感恩。”

“知道了,爸。”

时隔数年,川江再次站在了铁道医院的门前。除了门楼的招牌换成了灯带,没有其他的变化。周边环境变化最大的是,那个停工很久的烂尾楼竟然重建了。

铁道医院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修建陇海铁路时顺带修建的,是良城乃至周边几个县最好的骨科医院,可能是因为修建铁路时工人骨折的特别多吧。小时候的川江常常想,父亲要是能去铁道医院治好跛脚,母亲就不会离开吧。

川江推开病房的门,有三张病床,房间里挤了十来个人,但川江还是一眼认出来了躺在最里面那张床上的婶婶。婶婶瘦得脱了相,劣质染发膏染得漆黑的头发下是一张满是皱纹的脸,看上去比父亲还要老。婶婶也一眼认出了川江,招呼他坐下。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怯生生地趴在病床旁看着川江。

“这是你川江大大,不认识啦?”

“也是,上次你见到她还是怀抱呢。”

“快叫大大。”

“大大。”

看望完婶婶后,川江来到大广场旁等公交车去补习学校。说到大广场,这也是良城一大奇特之处。大广场有很多名字,拥军广场,法治广场,好人广场,名字的牌子换了一个又一个,但是良城人仍叫它——大广场。相对应的,良城的另一个角落里还有一个广场叫做小广场,而小广场的面积是大广场的数倍。没人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第一个这样叫的是谁,反正现在良城人都这样称呼这两个广场。

左等右等,还是不见公交车来,川江鬼使神差地走进了铁道医院和重新启动烂尾楼工程间的小巷子。这算什么,故地重游吗?川江也不清楚,有种莫名的力量驱使着他往里走。

这个巷子通向医院的家属大院,苏蜀的家就在这里。铁道医院是四川援建的,苏蜀的母亲就是四川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来到这里工作,然后认识了苏蜀的父亲,后来就有了苏蜀。这也是苏蜀名字的由来。

“大家好,我叫苏蜀,苏是江苏的简称,蜀是四川的简称,我的父亲就是良城人,我的母亲是四川人……”这是高中第一节课时,苏蜀的自我介绍。

这个院子已经很旧了,川江一走进来就看见院子一侧的停车棚上挂了几根腊肠,四川人爱熏制腊肠的习惯还保留着。苏蜀详细地给川江讲过母亲是怎么熏制腊肠的,母亲每年都会买一头小香猪,熏制腊肠要用松柏叶和花生壳……

绕开一对打羽毛球的小朋友,川江来到了苏蜀的窗前。他知道苏蜀现在肯定不在,苏蜀还在另外一个国度,读完本科,接着读了一个硕士,专业不喜欢,又读了另外一个硕士,现在深耕下去,又在读博。站了一小会儿,川江看了下时间,和老师约定的时间快到了,便匆匆离去。

4

“嗯,嗯。”苏蜀躺在床上听着母亲的电话。一整个五月,她都在忙着学业没有和母亲通电话。终于在今天早上,母亲的电话如期而至,苏蜀还没有彻底清醒,只能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

“我前些天好像在医院看到你那个高中同学李川江了。”苏蜀是在图书馆的路上,才想起母亲说的这句话的。他不是在上海上班吗?怎么突然回家了?为什么会在医院啊,是家里有人生病了吗?

苏蜀想着最后一次见到川江的场景,是在浦东机场。相同的地点,相似的时令,川江送苏蜀出国有三次。

第一次,是大三开学,川江翘了专业课,坐了两个多小时地铁,几乎穿越整个上海,到机场去送她。但是苏蜀的家人都在,川江只能远远地看着。苏蜀起身去登机口和家人告别时,看到了远远站着的川江。

她挥手告别。他以为是向家人,但权当也是向自己。他也努力挥手回应,苏蜀看到了。不一会儿,川江的手机收到信息。

“你来了呀?怎么不提前和我说一声?”

“嗯嗯,今天没课,也没啥事,就过来一下。”

“那你怎么不过来呀?”

“我有点社恐,哈哈。”

“晕,我妈妈你又不是没见过,好了,我要关机了,落地再联系。”

川江想到了大一的国庆节。川江没有抢到从良城返沪的火车票,苏蜀说她妈妈正好开车送她回去,要不就一起吧。那天,川江早早地来到医院门口等着她。父亲嘱咐川江,不能白坐人家的车,要把带给老师的特产分一点给苏蜀的妈妈。白果庄的特产,无非就是白果与大蒜,还有父亲晒的苔干。但这在良城遍地都是,苏蜀家里也不缺。川江也不想给老师送东西,总觉得很别扭,他只是买了点三刀果子等良城特色的小吃,准备分给室友。

苏蜀和妈妈一路上都在用家乡话聊天,川江抱着书包安静地和苏蜀的一堆行李在后排待着。川江戴上耳机,佯装睡着,听着前面母女俩的对话。苏蜀的母亲的声音好像妈妈啊,虽然川江已经不记得母亲具体的音色了,但是这个音调让川江莫名地熟悉。

很小的时候,川江还在咿呀学语,妈妈用四川话逗川江。川江奶奶走过来用水瓢打妈妈,边打边说:“大蛮子带出小蛮子,让你大蛮子带出小蛮子。”红色的塑料水瓢打在妈妈的头上、背上,没倒干净的水淋湿了妈妈的头发。父亲跛着脚过来夺过水瓢,扔在一旁。

“你打她作甚?”

“儿大不由娘,娶了媳妇忘了娘啊!”奶奶原地坐下,捶地号啕大哭。

川江记不清母亲的脸了,但是对那个红色水瓢印象深刻,在那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看见那只水瓢就哭。

“妈妈,你还好吗?你在哪里呀?”川江伴着熟悉的“乡音”睡着了。苏蜀妈妈轻轻摇醒了他。原来是到了一处服务区,苏蜀妈妈喊他下来休息并吃午饭。

“川江,你爸爸妈妈都是做什么的呀?”餐桌上苏蜀母亲问道。

“我和爸爸一起生活,他算是裁缝吧。”

苏蜀母亲意识到了问题,没有再问下去。川江知道苏蜀的母亲是医生,父亲是工程师,而自己父亲是裁缝也是他能想到的最体面的说法。父亲原先是个鞋匠,后来攒了点钱在街上开了一家小小的铺子,弹棉花,做被面。父亲是个跛子,却做着修鞋的活儿,感觉是一种莫大的讽刺。但这边脚残了的人大都做这个营生,要么就是修车,无论哪种都像是一种嘲讽。之前父亲还在集市上摆摊的时候,隔壁也是一位修鞋的师傅。那位师傅完整地失去了双脚和双腿,坐在那个特制的助力车上,那辆车既是他的代步工具,也是他的工作台。师傅修鞋很认真,每次川江看他修鞋都入神。他从客人手中接过坏掉的鞋,先大体看一眼,如同审视一件艺术品,然后打磨、缝纫或者涂胶,等着晾干后,又细细地擦拭干净,摆在路牙石上,等着它的主人来取走它。

苏蜀到了图书馆,取出书和电脑,看了两页文献后,终于还是没有忍住,拿出手机,点开川江的头像。川江的头像是《麦田里的守望者》那本书的插画,这么多年一直也都没有换过。苏蜀点开川江的朋友圈,发现是三天可见。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把消息发了出去。

“听说你回家了?”

5

吴老师让川江回家收拾一下搬来学校住,川江欣然应允。

其实川江来的不是时候,没几天就要高考了。奈何吴老师十分喜欢川江,从上高中时就比较关照他,虽然不知道川江这次为什么突然辞掉上海的工作回来,但吴老师心里清楚,川江肯定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吴老师就让川江先熟悉一下环境和教辅资料,毕竟川江离开学校也挺多年了,教资还是上本科时被室友拉着去陪考的。川江现在主要的任务是给同学们讲讲作文的写作,和陪学生上自习课。

作为小镇做题家出身的川江,其实也没有多么怀念那段为高考努力的时光。苏北小城为了高考拼的完全是题海战术。那时的川江,从五点起床铃响起就抓起书本边洗漱边看书,然后一直上课、背书、刷题直到晚上十二点多睡觉。苏北的晚自习要上到将近十一点钟。晚自习结束后,住校的学生洗漱完后又回到教室,继续学习,直到值班老师过来强行关灯,大家才依依不舍地回到宿舍休息。即使回到宿舍,仍有不少学生在床上挑灯夜读。只有周末下午几个小时的时间,留给学生出去购物、洗澡与补觉。

苏蜀也不例外,但苏蜀挺怀念那段时间的,因为高三那年,是一家人唯一能聚齐在餐桌前吃早饭的一年。为了苏蜀上学方便,苏蜀爸妈在当时高中的对面小区租了套房子。母亲那一年尽量推掉医院的加班,父亲那一年也拒绝了任何出差的工作。每天下早自习后,苏蜀从学校走回来吃饭,父母吃完早饭后再去上班。

高三下学期每个周末的下午,川江的父亲也准时出现在学校的门口,给川江送吃的加营养。最常送的一道菜也是川江最喜欢的,当地名叫支格燕的鱼。川江后来在上海的超市看到这种鱼,才知道它的学名叫做黄辣丁。川江从小就喜欢吃鱼,但是家里不常买。每次都是父亲的修鞋摊收摊后,去鱼市买那种刚死的鱼。父亲也很会做鱼,加很多佐料与配菜,出锅后把鱼盛出来放好,一家人吃鱼冻。就这样,一条鱼能吃好多天。

在一个周末午后,川江拿着饭盒坐在学校角落里慢慢品尝着父亲做的黄辣丁。这个角落种了一簇紫藤花,爬满了学校这个院墙的角落。整个校园,川江最喜欢的就是角落。也许是缘分吧,后来川江大学读的学校有个地标性建筑就叫紫藤庐,那里的紫藤花开得更旺盛,花期更长久。

苏蜀突然出现在川江的身后。川江是先闻到的是洗发露的味道,抬头一看是苏蜀,她披着刚洗完的头发。

“闻起来好香啊。”

“你要来点吗?我爸做的。”

“好呀。”

“那个,小心点,这鱼刺挺多的。”

“哇,叔叔好手艺。”

川江和苏蜀熟络起来是因为一次考试。苏蜀坐在川江的前座。川江做题做到一半,手中的中性笔突然断了墨。他几番尝试,耽误了几分钟也不见这笔好转,就用笔杆敲了敲苏蜀的后背。苏蜀以为川江是问她要答案,没有理会。川江转脸向旁边同学寻求援助,但考场是模拟高考的三十人标准化考试,间隔实在太远。他只好又去打扰苏蜀。苏蜀心想这小子平时看上去挺老实的,怎么也干起抄袭的勾当。她就把答题卡放在桌子里侧,自己身体朝外挪了一下,示意川江抄她的答题卡。

川江憋红了脸,低着头,身体也向前趴了趴,说道:“同学,我笔断墨了,能不能借我一支笔用?”

这次轮到苏蜀红脸了。

川江看着正在认真刷题上自习的学生们,微微闭上眼,感受这一切。这熟悉的场景似乎一切都没变。安静的教室,听得到笔尖在草稿纸上起舞的声音。虽然闭上了眼,但是头顶的灯依然能让自己看得到光明。他相信这些学生和当年的自己一样,相信未来的前程和头顶上的灯一样明亮。可实际上一切都在悄然改变,比如灯光变得更加明亮了,比如头顶恼人的咣哧咣哧的吊扇声也消失了,换来的是空调轻轻呼气的声音。

第二天午后,川江在办公室批改学生作文,收到了苏蜀的微信。

“听说你回家了?”

“嗯,有几天了。”

“那上海的工作?”

“我离职了。”

微信语音突然响起,来自九千公里以外陌生地域的熟悉声音。川江站在办公室外面教学楼的走廊里接的语音,苏蜀是在异国他乡的图书馆门口。像是打破时空回到了十年前的中学时代,一个自习课的课间,川江与苏蜀在走廊里聊天。

聊想要考的大学,聊想要读的专业,聊未来生活的城市。这次语音聊天的内容,苏蜀没有问川江为什么辞职,为什么要回来。她从不是一个纠结过去的人,她只想争取未来,她只问川江以后的打算,像川江第二次送她出国时那样。

那次是早上的飞机,苏蜀出国读研,她拿到了世界顶尖学府的offer。川江留在上海读研。航班在凌晨。苏蜀前一天还要在家里处理一些事情,然后坐夜里的火车从良城赶往上海,从下火车到赶往机场值机,时间紧凑得可怜。她提前把行李寄给了川江,让川江在机场等候。

紧赶慢赶终于还是赶到了,苏蜀匆匆接过川江手里的行李,火急火燎地赶往登机口。

“李川江,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

这是苏蜀过登机口时对川江说的话,几乎是吼出来的。

6

关于未来的打算,川江一直都很有条理地计划,直到这个夏天到来之前。

长远的打算就是小时候父亲常和他说的,好好学习,考出农村,别再回来。

小学的时候,他努力学习,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到了镇上的初中,走出了白果庄。初中,他更加努力地学习,又以拔尖的成绩考到了良城最好的中学,走出了小镇。到了高中,川江近乎拼命地学习,最终考去了上海——他最喜欢的城市,走出了这个苏北小城。

到了大学,他发现现在的上海和自己小时候待的上海好像不是一个城市。小时候的暑假他经常跑到上海玩。姑父一家在上海做装潢生意,姑姑姑父还有表哥们都很喜欢川江,几乎每年暑假都会喊川江到上海玩。川江从小学二年级就学会了自己一个人坐火车从良城到上海,姑姑或者表哥总会在上海火车站的出站口等着他。

上大学前的川江对上海记忆最深刻的一个地方是九星建材市场。初中之前,姑父家的装修门市在这里,杂乱且有趣。市场里有很多安徽孩子,因为方言相近,川江很快和他们打成一片。也有四川的小孩,来自母亲故乡的小孩,川江和他们很亲近。总之这里没人像白果庄的小孩一样喊他“小蛮子”。

川江上初中那年,姑姑家的装修门市搬到了南汇乡下一个叫芦潮港的地方。这里比九星市场冷清多了,但川江也是极爱这里的。因为这里是靠近海边,不过都是滩涂,那川江也高兴极了,每天都往海边跑,在海滩捡那种指甲盖大小青色的小螃蟹。晚上睡觉的时候,川江和表哥爬到楼顶,铺上席子,点起蚊香,吹着海风入睡。第二天醒来,衣服上都黏糊糊的,有白色的像汗渍一样的东西。姑姑说这是海盐。

上了大学后的川江,学校在繁华的内环,旁边离租界不远,街道都很相似,路边长满了法桐,四处都是小酒吧与咖啡馆。川江跑去杨浦拉着苏蜀来陪他寻找儿时上海的记忆,最终找到记忆交叉的两处地方。一个是外滩,好像没有变化一样,永远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一个是上海动物园,比记忆中破旧了很多,不过动物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懒洋洋的。

苏蜀要川江陪她去迪士尼玩,川江婉拒了。一是因为小学期的考试周将至,要复习备考,马虎不得;二是迪士尼的票价几近他一个月的生活费了。

在图书馆备考的时候,川江看到图书馆阿姨在用锡箔纸折元宝,他一下子想到了自己小时候跟着九星市场公共卫生间管理员奶奶学叠纸元宝。触景生情,他发了这样一条微博:“在图书馆看到阿姨用银箔纸折元宝,恍惚回到十几年前的夏天:在九星市场的一个公共卫生间值班室里,一个阿姨做着同样的事情。上大学后,努力寻找儿时关于上海的记忆,除了亲人、海风和盐汽水再无其他。”

不一会儿,苏蜀就来评论:姐要去吹大西洋的海风啦!

川江知道,苏蜀要奔赴另外一个国度去求学了。他为她高兴。

“川江同志,在干吗呢?”

正在陪学生上自习的川江拍了张照片发给苏蜀。

“马上快高考了。”

“现在语文选修还有《史记》和《红楼梦》呀。”

苏蜀看到学生桌面上有《史记》和《红楼梦》两本大部头。

这是属于川江和苏蜀的故事,那是高三的一节晚自习。临近考试,学校允许学生带着书在走廊或者学校其他角落里温书复习。就这样,苏蜀拿着一本《红楼梦》,川江手持一本《史记》,两人大摇大摆地溜出了校园,跑到了大运河边。

川江目瞪口呆地看着苏蜀从校服左兜掏出一听啤酒,右兜也掏出一听啤酒,还有一包酒鬼花生。川江第一次觉得这无比宽大的校服还是有用处的。苏蜀霸气地开了一听啤酒递给了川江。

苏蜀看了手表一眼,对川江说:“李川江,我给你变个魔术。”

川江没说话,傻傻地等着。

“十、九、八……三、二、一!”

随着苏蜀的话音刚落,运河堤岸上的路灯悉数亮起。川江傻傻地看着这些路灯。

“李川江,你要考什么学校啊?”

“班级后墙目标上不是写了吗?”

“那个你是认真的呀?”

“对啊,你不是吗?”

“当然,我非北大不去。”

川江相信苏蜀能考上北大,就像相信自己能考到上海一样。两个人喝了点啤酒意思一下,终究还是逃不过学业的压力,在路灯下温起了书。苏蜀翻看着川江带来的《史记》,突然问道:“你说,惠帝亲自到霸上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心情?”

“大概,是倔强又无奈吧。”

7

莎士比亚故乡的初夏夜,苏蜀在简单地应付着晚餐,准备吃完去赶作业。这时收到川江的微信,是他的朋友圈实时截图。他还细心地给好友昵称与头像打了码,并配文:“此刻的朋友圈,一半在地里出蒜,一半在戛纳影展。”五月底,到了大蒜收获的季节,要把大蒜从地里挖出来,这既是一项技术活,也是一份体力活。同时此刻,戛纳影展开始了,川江和苏蜀的不少大学同学或是朋友跑去现场观摩。

“不应该是一半在结婚,一半在生娃吗?”苏蜀调皮回复。

“我要出发去出蒜。”川江还配了一张自己全副武装的自拍。

“李川江同志难得自拍啊,看上去挺像那么一回事的。”

“什么叫像,本来就是,你的呢?”

“可惜我没在戛纳影展,我在赶作业。”苏蜀知道川江其实是想要照片。她拿起手机,找了老半天角度,还是拍了一张照片发了过去。

“看上去挺像个女博士的。”

“老娘本来就是,不和你贫了,我快来不及了。”

苏蜀边赶作业边想着自己最后一次见川江的场景。那是川江第三次送机。在到达机场之前,苏蜀闹着要川江请客吃饭,因为彼时的川江研究生毕业去了某大厂工作,收入还算可观,下次再见不知何年何月,必须得宰川江一下。不过,魔都的餐厅似乎没有生意不好的,处处爆满,最后两个人去吃了哥老官。

“火锅一般,冰粉尚可,但是不如成都的正宗。”苏蜀边吃边点评。

“我还没有去过成都。”

“你找个假期去一下嘛,成都,你来了保证不后悔。”苏蜀突然一口川普。

“是啊,我早该去的。”

两人吃饱饭,苏蜀拉着川江压马路,不知不觉来到川江的母校附近。

“好香啊!”

“是桂花,每年九月份学校旁的桂花开得很盛。”

“真的好香啊。”

“你闻下这个。”川江从背包里取出一个保温杯。

“老年人啊你,随身带保温杯,是不是人到中年不由己,保温杯里泡枸杞?嗯,这个也好香,是茉莉。”

“对的,那你知道旁边那个公寓叫什么吗?”

“我上哪知道呀?你快别卖关子。”

“它叫丁香公寓。”

“哇,真的好巧,那我考考你,用这三种花香写一首诗。李诗人,你高中的时候可是在校刊上发表过诗歌的。”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苏大姐。”

不过,川江还是老老实实地给苏蜀写了首诗,他在一个路口停下了脚步,看了看路牌,沉思了几分钟:

保温杯中的茉莉

迎面扑来的桂花香

又走到这名叫丁香的公寓旁

低沉夜色看不到任何花色

香气萦绕的路也看不到尽头

只知道,身后的路口是长乐

前面的叫做武康

姑娘啊,你将走向何方

苏蜀起初认真地听着,直到最后一句,她追着川江骂,说前边的尚可,最后一句狗尾续貂,实在俗不可耐。

那天晚上,苏蜀不记得自己走了多少路了。他们绕着川江的学校走了一圈又一圈,最后累了渴了,川江拉着她去了安福路上一家叫做Alimentari的餐厅。川江说这是他在上海最喜欢来的地方,读书的时候常常和朋友来这里点份萨拉米,开几瓶便宜的精酿,坐在靠街道的座椅,听民间艺术家拉小提琴和吹萨克斯,和朋友聊天,聊卡佛的小说与戈达尔的电影。

最后川江送苏蜀到落脚的酒店时,已经很晚了。川江送到酒店门口就去赶末班地铁回住处去了。苏蜀给川江发消息说,明天就不用送我去机场了,太早了,你还要上班。结果第二天早上,川江准时出现在楼下,看到苏蜀出来,他急忙上前帮忙拿箱子。苏蜀看与专车司机约定的时间还有段空余,她看着马路对面的千里香馄饨铺。

“川江,请我吃碗小馄饨吧。”

8

到毕业论文最紧要的关头,苏蜀决定暂时闭关,全身心投入到论文写作中去。她把微信头像改成,闭关修炼中,有事发电邮。朋友圈头像下面的介绍改成了:熬过这关,好好做人,顺利毕业,就去那不勒斯看海。

苏蜀:

展信佳。

当你打开邮箱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在去绵阳的路上了。我离开上海的原因很简单,上海使人疲惫。

继续读书的想法还是我所坚持的,还记得《斯通纳》的这句话吗?“你必须记着自己是什么人,你选择要成为什么人,记住你正在从事的东西的重要意义。”我投了绵阳一所学校的简历,得到一个助教的位置,想暂时工作一段时间,无论在哪里,都不比在校园里使人心安。

关于为什么要去绵阳,其实和我的母亲有关。我的名字叫李川江,其实和你的苏蜀构词方式一样,川是四川,我的母亲是四川人,江就是江苏,指我父亲的家乡。我知道她也一定很想我。

你能到那不勒斯看海,我至今没见过真正意义上的阳光沙滩。Alimentari之于我就像包法利夫人的巴黎,清晨六元一份的小馄饨才是我的日常。

苏蜀,愿你千好万好,万事顺遂,喜乐平安。

李川江

9

其实,小馄饨也很不错呀。

——苏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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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江号子(重庆)
四川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系列之——川江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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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江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