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体成长的创伤记忆与生命自觉

2024-01-01 00:00:00龙永干
百家评论 2024年6期
关键词:创伤麦家救赎

内容提要:麦家的《人间信》是一部个体成长的“自叙传”,也是一本咀嚼人生的“沉思录”。作品通过对“我”成长的自叙,对来自原生家庭中的创伤进行了回溯,也对“父亲”成长史中“几乎无事的悲剧”予以了开掘,写出了个体成长过程中来自多个方面的伤害与创痛。个体要成长,需要聚集阳光与温暖,更需走出伤痛与阴霾。最终,“我”在忏悔中担负起了生命的伤痛,走向了生命自觉。

关键词:麦家 《人间信》 创伤 救赎

麦家的小说创作多以“特情”和“谍战”为主,但《人间信》却是一本日常的书,一部成长的书。作品以“我”——蒋春富——的成长为线索,写家族之间的爱恨情仇,也写动荡时代的苦难与不幸,但这些始终都在“我”与蒋德贵的父—子矛盾上纠缠交错,都在“我”对“父亲”与“自我”的反身性审视中聚拢。可以说,《人间信》与一般的家族叙事不同,也与一般的苦难叙事不同,它是一部记录个体创伤的自叙传,也是一部咀嚼人生命运的沉思录。

一、“我”与原生家庭的创伤

郁达夫曾认为“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a这一观点可以用来引领麦家《人间信》的解读。麦家谈及《人间信》的创作时多次表示,这个作品表现了自己和父亲关系的一段隐痛。其实,若将《人间信》与他十年前的散文《致父信》b进行互文勾连,可以见到《人间信》中的情节框架与情感内核与这篇散文有着极为密切的关联。再加上作品第一人称叙述视角,《人间信》可说具有鲜明的“自叙传”色彩。但《人间信》是独特的文本世界,它不仅记录着时代社会生活的演进轨迹,更承载着个体成长的人生印记。这种印记中有阳光和温暖,也有伤痛与阴霾。但对于欠成熟的个体来说,来自原生家庭中亲人的伤害与创痛尤为深切。

在孩子成长期,父亲不仅是物质经济的保障,更是其人格形成期至关重要的资源与典范。但在蒋富春的童年,父亲给他带来的是种种失落、受挫与创伤。“父亲”取名蒋德贵,原本是家族期望他能成为一个“德高望重,荣华富贵”c的人,但他不仅未能拥有人生的成功,反而给家族带来了烦恼和痛苦。叙述者不是以充满敬仰和尊崇的语气来叙说长者的历史,而是在调侃与不屑、愤忿与无奈的语态中来展开“父亲”形象的塑造。“父亲”出身于农民家庭,但他已经远离了乡土的质朴、真诚与厚重。他身上见不到祖父的刚烈、勇敢和血性,也没有续接祖母的勤劳、柔韧和骨气,而是乡村舆论场中令人不屑的“大奶嘴”“老童生”“活鬼”与“日本佬”。当然,叙述者并未完全按照乡土社会对“父亲”的框定来进行演绎,而是也写出了“父亲”的某些过人的禀赋和能力。如“活鬼”名号虽然经时短,但却潜藏着他非凡的绘画天赋;“日本佬”虽然是一段痛苦的经历,但却表明他有着过人的语言能力。但很可惜,这些全因“父亲”的懒惰虚荣、意志薄弱等原因未曾得到应有的锤炼与发展。最终,他的人设定格为乡村所不齿的“潦坯”上。与上述四个绰号不同,“潦坯”,是蒋德贵人格的标签,也是其人生命运的指向。但从其故事展开的功能与价值来看,“父亲”的成长史与人生史指向的是“我”的成长。在儿童成长期,在自居心理与镜像效用下,孩子总是试图以“父亲”“作为模特儿的人的样子来塑造它自己的自我。”d但奶奶的哭诉与乡亲的戏谑,“我”的亲历,都一一坐实了“父亲”的不堪与恶劣,“父亲”在这里失格与缺位,给“我”的童年人格不仅形成了无法抚平的失落与创伤,更让“我”陷入了原初性自卑与受挫之中。

为了让读者充分认识“潦坯”所包含的意蕴,叙述者不惜反复跃出故事对其进行反复阐释和解说。“潦坯不是恶人,不是混蛋坏蛋,不是狼子野心,杀人越货,伤天害理,十恶不赦。潦坯的意思是多重的,有边又没边,但总的说是指一个人做事吊儿郎当,不努力,做人轻浮,不成器,对自身没要求,对他人无责任”e。“潦坯不是逆子,不是混蛋,不是狼子野心,桀骜不驯,潦坯只是骨头轻,不正经,不记事,守不住做人做事的底线。”f蒋富春的不成器、不长进、意志薄弱,散漫慵懒,给蒋家带来了无穷的烦恼和痛苦。他偷奸耍滑,躲在柜子里睡觉而被日寇逮住去做挑夫;他为了一副墨镜的虚荣,差点弄丢儿子“我”;他为了赌博,逼得奶奶痛苦不堪中痛哭不止,几次三番上吊……与这些缺点和毛病相比,蒋德贵最让人无法忍受和原谅的,是他缺乏独立意志、人格尊严与男儿血性——“该硬时怂”。即使是奶奶哭闹上吊,拿出家法——数洋钉来惩罚他,他都不长记性,在父亲一错再错的煎熬下,悲愤交加的奶奶最终离家出走。

父亲让上辈痛苦不堪,让成长的“我”抑郁失落,处处受挫。当别人侮辱父亲时,他以“怎么阻止?嘴长在他们嘴上”自欺欺人地为自己开脱,让“我”为其尊严感的失落感到痛苦;当“我”失去表演解放军机会而伤心时,“父亲”给“我”的却是讽刺与嘲笑,让“我”无法获得家的温暖与关爱;当“我”面对陆军和白毛的侮辱和欺凌时,父亲没有给被伤害的“我”以“温暖的拥抱”,也没有“贴心的宽慰和有力的帮助”,反而给抗争的“我”以蛮横地呵斥和殴打。在痛苦无望与悲愤交集中,“我”将匕首对准了自己,在自己身上划出了一道口子,这道口子也成为了“我”与父亲决裂的鸿沟,也是“我”童年无法治愈和修复的“伤痕”。

“从本质上讲,基本信任与时空在人际的组织状态相联结。”g“家”与“父亲”原本具有的本体性基本信任与生存依赖,在这样的矛盾中离散与消失了。“我”开始离家出走,在干爹家二哥的带领下独自闯荡人生。“我”最终在时代浪潮的怂恿下,走上了“弑父”之路——举报了“潦坯”父亲赌博的罪行,让他遭受了八年的牢狱之灾,“我”也从此彻底走上了叛“家”之路。“我”过早地背负着孤独、寂寞、痛苦与愧疚进入了社会。“我”在远离“父亲”和“家”后,依然难以忘记童年时期因“父亲”带来的阴影和苦痛,但“我”却对生活和家人难以释怀时有愧疚。对辛劳不幸的母亲常怀歉意,参军离开故乡时失声痛哭,得知亲人逝世、离散时有着莫名的悲凉与孤独,在妹妹的劝说下将“父亲”的亡魂从日本接回故乡,百感交集中将老年痴呆的奶奶接回家中……但“我”未曾想到与蒋德贵修复矛盾,也未曾对自己的行为有过质疑与反省……这是“我”的倔强与固执,也是“我”在成长过程中因“关心、责任、尊重和了解”等真正的“爱”h的缺失造成的创伤性心理的过激反应。“一个人生活的整个结构,如果因有创伤的经验而根本动摇,确也可以丧失生气,对现在和将来都不发生兴起,而永远沉迷于回忆之中”i。

由此看来,《人间信》以“我”与父亲的关系,叙述了一个父子成仇、亲人反目、家庭离散的故事。单从故事情节看,它与卢新华的《伤痕》有些近似,但卢新华将造成这种人间惨剧的原因归结为了时代和社会的疯狂,但《人间信》却并不如此,“我”对父亲的举报,与父亲的决裂,确实有着那个特殊时代的误导和怂恿,但“我”并没有将其视为渊薮,而是将其归结为了父亲的不堪与可供传承资源的代际匮乏,是个体在原生家庭中无从获得“爱”的痛苦和不幸。如果说,《伤痕》旨在揭露社会动乱对青少年灵魂造成的“扭曲”和“精神内伤”j的话,那么《人间信》则更多的是在叙述个体成长时期遭遇的失落与创伤,是人性的阴暗让成长的个体留下难以纾解的痛苦和不幸。

二、父亲与“几乎无事的悲剧”

在“我”——蒋富春的成长过程中,没有从“潦坯”父亲蒋德贵身上获得认同性资源,他更没有成为“我”人生的陪伴者、引路人,“我”最终只能在创伤与失落中走向了背叛家人远离故乡的流亡之途。其实,作品在展示蒋富春童年人格生成期“父亲”资源的缺席与空位让他造成了无法治愈的创伤的同时,也在叙述着父亲蒋德贵成长的悲剧,只是他的悲剧潜隐而“我”的悲剧显在而已。

蒋德贵出身农民,长于农村,但他却与一般农家子弟勤劳本分、务实肯干、淳朴忠厚的品性不同,成为了一个让乡亲和家人所不齿的“潦坯”。究其原委,与他的身体状况和家庭环境有关,也与时代因素和文化传统有关。作为蒋家唯一的儿子,蒋德贵得到了姐妹们不可能拥有的宠爱:喝奶到七岁,有机会学习,可以不干辛苦的农活,即使不成器也能够得到原谅……与他比照而在的是孪生的小姑。小姑的处境要痛苦得多,她的奶水被抢掉,没机会上学,从小就得干各种家务,最终在悲怆与痛苦中抑郁地死去……之所以会出现冰火两重天,根本原因是乡村社会重男轻女思想的根深蒂固。作为家中的独子,他成了家中一切希望的所在。让他念书,试图让他出人头地光宗耀祖;见他拈轻怕重,就想为他图个手艺活,吃口轻松饭。父亲身体的孱弱,让他与乡土有着某种天然的不协调。但未曾想到的是,他不仅从身体上与乡土有着疏离,在品性气质上也远离了乡土,甚至走向了乡土世界的末流甚或对立面,成为人人所不齿的“潦坯”。

“父亲”之所以会向着“潦坯”沉沦,有着他自身原因,也与爷爷奶奶未曾对其进行应有的砥砺和锻造有关。“潦坯本性不坏,只是意志差,像一块铁,本性不劣,就是缺锤炼,没打硬,不坚固”k。作为独子,爷爷奶奶不让他挑重担,也舍不得他受煎熬,关键还是在他的成长期对他缺少意志力和尊严感的培育。而这主要源自父亲成长过程中爷爷的缺位。对于正常健康的家庭来说,父亲与母亲在儿女的培养中都承担着不可或缺的功能和责任。母亲是孩子的出生地,“她是自然、土地和海洋”,她对孩子的爱是无条件的,让孩子体验到温柔、爱心、付出和善良。而在孩子成长过程中,父亲并不代表自然,“他却代表人类生存的另一支柱,代表思想的世界,人化自然的世界,法律和秩序的世界,原则的世界,游历和冒险的世界。父亲是教育孩子并指引他步入世界之路的人。”l“父爱是有条件的爱。”他让孩子懂得什么是责任、秩序、和创造,让他知道“爱”不是没有条件的,而是要付出、报答和服从。在“父亲”蒋德贵的成长过程中,她获得了更多的是来自奶奶的照顾、原谅、宽容和呵护。爷爷虽然在他的世界中出现过,但却在他成长的关键期过早的离世,让他失去了应有的影响。就如奶奶所说的爷爷“死得早,正是父亲要上枷套链的年纪时死了,像牲口不及时上好辔头,野了,散了性子,成不了器”m。“父亲”蒋德贵在奶奶的眼中一直是个孩子,“因为是孩子,所以我们要体谅他,宽待他,像待孩子一样待他。”n或许在奶奶和母亲看来,待他好,是作为母亲的义务,是她们价值的体现,但对于成长过程中的个体来说,这是一种极端危险的做法。它会让对象无法意识到“爱”的双向性,会让他失去应对生活的独立意志,更会让他无意识深处男性本位意识无节制的泛滥。这一点在后来“父亲”自律意识与责任意识的缺乏中得到了鲜明的表现。

当然,在“父亲”的成长过程中,奶奶也履行着爷爷的职责。当父亲犯错丧德时,她会对他进行惩罚,要么是痛苦哭泣,要么就是以上吊来威胁,当然,也有的时候是要父亲“数洋钉”。前两者与其说是对父亲的约束与惩罚,还不如说是奶奶的自我惩罚。而“数洋钉”虽然会让他的手受伤而变得血淋淋、钻心的疼,但这不是源自对自己行为结果的畏惧,更不是对自我行为责任的承担,而是无奈中对奶奶的某种让步或者妥协。自然,在“数洋钉”过后他依然我行我素,全然不长记性。面对他的不成器、没记性,奶奶失去了约束手段也无能为力,最终只能在悲愤交加中离家出走。非但奶奶的离家出走,即使是时代的政治压力,八年的牢狱改造,依然未曾让他改变一成不变的“潦坯”人格。后来,他竟然丝毫不念亲情与乡情,抛弃家人远渡日本去依附他人,最终也因吸食毒品而死于非命。可以说,“父亲”的一生虽然是令人生厌的一生,但从其父子成仇、夫妻相隔、客死他乡等等来看,显然是悲剧与不幸的一生。小说开篇处写到父亲孪生妹妹小姑的死,给整个小说以某种“死亡”的气息,也可说是“父亲”蒋德贵日后生存状态隐喻性预叙。

考量父亲的言行表现与人生界面的关联,可以见到他充满矛盾的一面:向内是“自私”“无责任心”,向外却是“怯懦”“认怂”。在家中,无论是对爷爷、奶奶,还是对妻子、儿女,他都没有表现出应有的爱意和温柔。反而是心安理得地接受着奶奶、妻子和女儿们对自己的宽容、隐忍和付出。这与父亲童年人格生成期爷爷的缺席有关,但更与他无意识深处的男性本位意识以及生发此种意识的传统文化的变异有关。作为家中的唯一男性,“父亲”一出生得到了爷爷奶奶的宠溺,奶奶为他放弃了对小姑的哺乳;母亲为了照顾他,背井离乡到了他坐监的地方;即使他远去日本,家人也都毫无怨言……他俨然就成为了家中的“王”。虽然奶奶的斥责与上吊的威胁让他有所忌惮,但实际上他已经是家庭的主宰者。或许,他并没有表现出旧式家庭主宰的专制与蛮横,但他的自私自利、自我中心却是无处不在,无时不有。他的这种极端自私,虽然不是十恶不赦,但却是人性中灰色与阴冷的因子。它是一种人性中向下的一种自然体现,也是男性本位意识和家长制遗存的混合体现。

在书写“父亲”的人生悲剧时,有一个方面值得特别关注,那就是他虽然在家里地位独一无二,但向外时却时刻认怂。不敢维护自己的尊严,不敢给欺凌者以应有对抗。这也是作为儿子的“我”最为不满的地方。在儿女面前,他是“铮铮铁骨,纵横捭阖的”,但外人面前却是“怂人潦坯”o。无论是面对关金的欺负、还是关银的诬陷,“我”的被欺凌等,他都表现出了极大的怯懦与无视。之所以如此,表面看来是克己忍让、息事宁人,实际上是生命意志萎弱与人格尊严缺失的表现。而之所以会这样,从个体来看,是其人格心理的不成熟;从文化传统来看,则是他身上集聚了传统文化的畸变与异化。传统文化儒道佛三位一体,而在日常生活中儒道互补则是其基本运行状态。儒家原本强调刚毅有为、担当牺牲、仁爱自尊等,但受专制政治、礼教教化和法、道影响,上述追求大多情况下只是个体伦理圣念的高蹈意向。儒家的价值信条与人生纲目发生了异化,而道家思想中的自由、独立、个性、无为等则同样会发生畸变,它有着为自由独立而斗争的意志与精神、风度与神采,但在以“活着”为旨归时,它不仅会失去上述光华,甚至会蜕化成苟安混世、自私自利、自欺欺人、圆滑世故地痞化,价值理性也就萎缩畸变p。

可以说,《人间信》不仅写了“我”的成长悲剧,而且写了“父亲”蒋德贵的成长悲剧。父亲对外形衣着等虚荣的专注,对于放纵生活的沉迷,对于自我尊严的无视,对妻子儿女的冷漠,对他人的认怂怯懦等等,都不能简单地视为个体的自然行为,而是有着文化的象征意味。其实在整个作品的“审父”视角下,“父亲”就已经不是一个自然人伦的父亲,而是社会文化与精神心理的象征。“父亲”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有着时代的原因,也有着历史文化的缘由。而这些情状正如鲁迅所说的是“近于没有事情的悲剧,正如无声的语言一样,非由诗人画出它的形象来,是很不容易觉察的。”q

三、生命成长中的担负与自由

《人间信》是一部写给人间的深情之书,即使生活与命运给“我”太多的苦痛与不幸,但“我”依然深爱着这人间。正因如此,“我”一边叙说着童年的不幸,一边也在拾掇与剖析着人生经历的种种。反顾既往,瞻望来路,为“我”的成长集聚资源,也为继续前行开掘新路。这让作品带上了深刻的哲理色彩,在“自叙传”特质外增添了“沉思录”的色彩。

《人间信》的“沉思”,是由“我”来完成的。它首先表现在对自我成长资源的珍视与反顾上。虽然“父亲”是“潦坯”,让“我”在成长过程中失去了来自父亲的精神资源与型塑资鉴,但是奶奶、母亲和姊妹们却给“我”不幸的童年与苦难的成长以滋养、引领和慰藉。奶奶虽然是个女子,但她性情刚烈、自尊自爱。他敢于反抗外来的任何欺凌和侮辱。她严正抵抗了阿根大炮的调戏,保全自己的名节。面对关金侮辱性的戏谑,她义正辞严,断然回击。当别人欺负父亲时,她很是愤忿,希望父亲“他去打架惹事,打点杀性出来。”r为了解救爷爷,她能将自己的面子、尊严全都放下,抱着阿根大炮替爷爷求情。“我”被父亲弄丢后发烧、抽搐、说胡话时,她不顾年老力衰,翻山越岭求神拜佛保我平安,虽然方式迷信愚昧,但其对“我”的爱,确实令人感动。即使在痛苦悲愤中离家出走,她也省吃俭用年年为家中寄来钱财,为家人纾解生计之困奉献自我之力。当爷爷过世后,她更是以柔弱的肩膀支撑起了整个家族的生存。她的坚强与刚烈、努力和不幸,让“我”直觉到了人生的不易,也让“我”百感交集。她在日常生活中给“我”的肯定与认同,鼓励与教育,期盼与叮嘱,更是给“我”以莫大的鼓舞,温馨与幸福。更让我体验到了亲人之间应有的关爱和呵护。也正因如此,“我”会给奶奶洗澡、泡脚、剪指甲,会帮奶奶烧火做饭,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在面对他人的欺侮之时,“我”也会像奶奶那样勇于抗争、毫不退缩……

除了奶奶,还有母亲和小妹。母亲在文本中所占比重比奶奶少多了,她在“我”成长过程中的价值和意义很大一部分被奶奶承担。但与奶奶不同,她最大的特质就是宽容、温柔、坚忍和牺牲,她是温良恭俭让的典范。作为母亲,她深爱着自己的孩子,从不打骂,“含他们在嘴里怕化掉,捧在手里怕丢掉,养虾一样养儿育女。”s作为“妻子”,她死心塌地地维护自己的丈夫。父亲结婚那天外出打牌,她能原谅;父亲在母亲哺乳期内出轨,她能原谅;对她无数次花言巧语偷奸耍滑,她能原谅。当父亲下狱后,她为了节约探监的费用,她甚至将家卖掉,来到了父亲监狱所在的地方,掏粪坑,扫大街,做保姆,拉板车,四处讨生活,也毫无怨言;父亲为了逃避艰辛的生活远走日本,她不记恨……但当“我”回到家乡,母亲却不肯原谅我,甚至不让“我”在家中过夜;即使父亲在日本胡作非为不得善终,母亲却以他能忠于婚姻未曾另娶的缘由而无比欣慰……在父亲的葬礼上,母亲回顾父亲的大半辈子——“从见他第一眼,到潦坯,到日本佬,到赌鬼,到监狱,到日本(抛弃她),到入殓的最后一眼、哭丧的最后一程,母亲一路翻牌下来,居然没翻父亲一张烂牌,没真正骂父亲一句话”。最后“我”深深感慨“我们美化了父亲,但真正美化父亲的还是母亲。”t但除开这些,母亲的慈爱、宽容、付出和自我牺牲,让“我”见到了人类情感精神的博大、崇高和神圣,她引领“我”超越简单的善/

恶、美/丑、真/假的道德判断去面对他人和自我,更引领“我”以更为温柔、慈悲与自悯的情怀和心态去面对世界和命运。“我”对父亲的“潦坯”人格一直充满怨恨和敌意,哪怕“我”与他决裂,送他入监狱,“我”从来都不怀疑自己的合法性和合理性。但生活要向前,既定的过去要承担,怨恨与敌视,无法改变过去更不能给当下以滋养和支撑。“怨恨是一种有明确前因后果的心灵自我毒害”,它甚至会“形成确定样式的价值错觉和与此错觉相应的价值判断。”u让“我”不愿反省也不愿正视既往的历史和未来。但正是母亲对于父亲的爱,让“我”不得不在反身性中去思考自己的认识与做法,甚至对自己过于执念具体境遇中的善恶对错而感到卑微和可怜。也正因如此,“我时常觉得母亲真可怜,有时又觉得可怜的是我。”v

对“我”的成长产生积极影响的,除开奶奶、母亲外,还有小妹、医生干爹、老师娄小青、同学蒋琴声……是小妹的送别给了“我”真诚的感动,她拼死要“我”接回客死他乡的父亲的强悍,让“我”体认到了伦理情感的不可动摇。同时,干爹对我的救治、帮助,让“我”的记忆中满是泥土的芬芳和青草的力量;娄老师待人的公平,让“我”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与肯定;蒋琴声的单纯美丽,让“我”的人生充满了对人生的憧憬和向往……使他们让“我”与家和故乡有着难于割舍的关联,是他们的温暖和阳光滋润了“我”苦涩的童年。

生命的成长,更多的是源自自我对困境的突围与超越,对自我的反身性审视与观照。当“我”与父亲决裂,受到了来自各个方面的打击,这里有母亲和外公的痛恨,有二姐夫的“刺杀”,更有来自无法抵挡的孤独和寂寞……这是一种“被抛”状态,它让“我”反省自己的言行和心思,促“我”生发许多“非其所是,是其所非”w的意念。这个时候,“我”会牵念着奶奶、母亲、大姐、二姐和小妹,也会对自己与父亲的关系进行重新思考和审视。非但如此,“我”还会格外珍视来自故乡和家人的任何消息。“我”通过蒋琴声、小妹的来信对故乡人事的关心,对自己家族凋零的伤感与惆怅……“我”虽然不想修复自己与父亲的关系,但却并非是要背叛亲人、远离故乡和生命的常态。在这个近十年的流浪中,“我”饱受了孤独、寂寞的煎熬和折磨,也在潜意识地寻找着与“父亲”修复的可能。

随着故事的推进,远在日本的“父亲”的过世,让父子关系得以直接修复的现实失去了,但修复与和解的进程还在继续推进。“我”在小妹的劝说下答应去日本将父亲的骨灰接回,并给他举行了“三天守灵,七夜送魂”的葬礼;“我”接受了母亲要求的家法——“数洋钉”的惩罚;“我”又一次扑进母亲怀里痛哭流涕……即使小说结尾处通过宋良冢叙述父亲在日本花天酒地、胡作非为,甚至是嗑药致死的种种不堪,也是在以此种方式表明“我”虽然不想与“父亲”和解,但事实上却在做出了让步与妥协。但父亲却没有,他不仅没有关心过家人,也没有过反思和忏悔。“我”作为父亲的儿子,最终选择了与他的和解,是在担负着生命中不可承受的重和轻。

可以说,整个《人间信》是在叙说一个成长的故事。在儿子的成长过程中,父亲伤害了儿子,儿子也伤害了父亲。两者要进行和解,不是放下彼此的矛盾和过节,它不仅是自然人伦中的矛盾冲突,而且关涉到了成长的个体如何理解世界和担负命运的问题。在儿子的眼中,潦坯的父亲,自始至终没有可取之处,但他作为血缘的“父亲”,是命运安排的无法选择的事实,是一种生命的自在。“我”在成长过程中虽然总是努力排斥这一事实,甚至以揭发、决裂等极端方式去否定与挣脱,但那只是一种心理与意识上的。在这个无法挣脱与拒绝的过程中,反而生发出“我”对父亲的伤害,也让“我”背负着更多的负担和压力。人的自由、自为,不在于一味与过去纠结与争执,而在于自我的解放与救赎。主观上,“我”虽然不愿意与父亲和解,但孤独寂寞中“我”的反思,朝向生活的爱,渴望自由的意向,无不时时引我沉思与自省,走出既往。“我”排斥与拒绝接受“父亲”,有着时代的原因,也有着“父亲”的原因,但更多地是来自“我”对生命理解的偏狭和简单。生活中,有着真、善、美,也有着假、恶、丑,前者给人以滋养与呵护,而后者也给人以反思与警醒。假、恶、丑并不是外在于自我的他者,是可以抛弃与排斥的纯粹的对象,它就在真、善、美的身边,就附着与弥散在自己的生活与命运之中。向往真、善、美,是一种向上的超越;而接受人性中灰色与阴暗的存在,何尝不是一种向下的超越。“我”在父亲那里,见到的并非是十恶不赦、万劫不复的大罪与大非,而是人性中难以拔除的灰色与暗区。接受与直面它,是人的成长的一个必然。或许这种过程非常艰难,但它却促“我”逐渐觉醒。文本中一个地方非常巧妙,那就是人物人称从“我”到“他”再向“我”的变化。可说是“我”与“自我”分离到融合的一个过程。“我”接受了“父亲”,并且承担起了家族与自我,生活和命运带来的苦难、伤害和痛苦。是“我”生命自觉自为的过程。但应注意,接受这个事实,并非是认同和肯定这个事实,而是以更为高远的视界来看待生命,澄明生命的他者并予以超越。文本结束处,“我”与“父亲”和解了,虽然“父亲”已经逝世不再在场,但这种“和解”成为了“我”成熟的标志。它不再指向死者而是指向自我,不是回到过去而是走向将来。“过去就是没有任何一种可能性的,是消耗它的诸种可能性的。”x只有面向将来,生命的自由才实现新的敞开……

“一个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但有权并可以选择自己出路”。这种选择是开放的,朝向新生的“我”才有可能。或许在个体命运中,“对于我的存在,别人是少不了的;对于我所能获得的关于自己的任何知识,别人也是同样少不了的。”y但“他人”却往往以多种方式存在,或者反对我,或者为了我;或者是陷人于日常的淡漠,或者生成并无关联的区隔……但“我”却无法选择不是如此,唯有的就是承担与背负这一切并努力朝向自由……

注释:

a郁达夫:《五六年来创作生活的回顾》,《郁达夫文集》,花城出版社,生活·读书·新知香港三联书店1983年版,第180页。

b麦家:《致父信》,《南方周末》2013年12月5日。

cefkmnorstv麦家:《人间信》,花城出版社2024年版,第25页,第29页,第101页,第106页,第102页,第271页,第202页,第115页,第227页,第288页,第289页。

d[奥]弗洛伊德:《弗洛伊德后期著作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年版,第113页。

g[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6页。

hl[美]弗洛姆:《爱的艺术》,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1页,第35页。

i[奥]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引论》,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217页。

j朱寨:《对生活的思考》,《文艺报》1978年第3期。

p秦晖:《传统十论》,东方出版社2016年版,第141—191页。

q鲁迅:《几乎无事的悲剧》,《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71页。

u[德]马克斯·舍勒:《价值的颠覆》,生活·新知·读书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7页。

wx[法]萨特:《存在与虚无》,生活·新知·读书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157页。

y[法]萨特:《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版,第22页。

(作者单位:湖南第一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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