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略特·厄威特的幽默滤镜

2024-01-01 00:00:00唐东平
中国摄影家 2024年4期
关键词:威特玛格艾略特

由于文化传统、宗教信仰、生活环境和教育背景的不同,以及由此所形成的个体心智与认知模式上的差异,造成了我们看待世界眼光的“巴别塔”窘境。在这个世界面前,任凭你采用何种方式加以面对,主动探寻也好,被动映照也罢,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地都会戴上种种不一样的莫名其妙的滤镜—那不是简单的表面上的认知与情感偏差上的投射,而是发自内心深处那深不见底处的轰鸣回响,在某种程度上它属于我们人类灵魂底色的一种自然反射。而作为摄影家的艾略特·厄威特,他的镜头里总有一束发自于他内心深处灵性世界的光,温暖而祥和,浪漫而深情,诙谐而真诚,在形形色色的大千世界面前,他的内心深处自动生成了一副极其难能可贵而又温情幽默的滤镜,因此,他的摄影作品,初看让人忍俊不禁,细看又会令人浮想联翩。可以说,在现代摄影历史上,艾略特·厄威特是一位老少咸宜、且不具有争议性的摄影家,他一出道便获得了满堂彩,人们至今仍可回味他在二战胜利后由爱德华·斯泰肯策划的《人类一家》超级国际摄影展上那令人惊喜的表现。他的幽默滤镜,能够令他的摄影作品瞬间从一大堆不同摄影家的作品中跳脱出来,成为极具标志性的、强而有力的隐形视觉签名。

艾略特·厄威特的图像世界里,充满了各种温和的、充满善意的、具有喜剧与悬疑风格的视觉奇遇。早年经营照相馆的经历,正如国人所说的“开口奶”一样,让他的照片在技艺精良之中获得了一种趋向于甜美的底色,他的黑白照片的基调普遍显得柔和悦目,十分讨人喜欢,而其彩色照片则更为绚丽明朗,具有明显的商业唯美趣味。另外,很显然,风靡一时的喜剧大师卓别林与悬疑大师希区柯克的电影给过他不少的启发,但艾略特·厄威特作品里的这些喜剧与悬疑要素,不同于卓别林式、抑或希区柯克式的电影演绎,它们全都来自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来自作者慧心对生活细致入微的洞察,只不过在镜头语言的运用上,则明显地偏好希区柯克式的既能获得局部凝视效果,又同时保持了可供延展的开放性画面结构的视觉特色(小景别的开放式视觉结构),形成了自身的“悬疑”前调效果,并由此生发,进一步产生了喜剧幽默的后味力量。欣赏艾略特·厄威特的摄影作品,就好比品尝一道优秀厨师为你精心烹饪的美食,你能够从中享受到一种奇妙的被挑逗的愉悦感,并获得欣赏过程中不同阶段层层递进式的期待满足。

当然,在艾略特·厄威特的幽默世界里,不只是浪漫与温情,还有善意的讽刺与批评。移民的身世,让他更加珍惜眼下来之不易的稳定和平的日子,更加懂得感恩生命的馈赠,更加热爱在旁人眼里的普通人生活。内心的平静温暖,来自他和家人常年的漂泊和战后所获得的安定生活。所以,在身份建构上,他首先是一位热爱生活的平民摄影家,街头摄影显然是他的主打项目。加入玛格南,让他有了另一个更具责任意识的记者身份,这一新的身份,也同时让他的心灵触角获得了更大的生长空间,一方面丰满了其内心的爱箱,另一方面又强化了其内心一直所遵循的个性追求。

纵观起来,幽默、甜美、温情和浪漫,以及善意的讽刺批评,形成了艾略特·厄威特摄影魅力的格局,但从摄影史的角度来看,其魅力成因却有着并非偶遇、如逆袭般的另一番机缘。

首先是对严肃摄影结构的轻松化解。

艾略特·厄威特摄影的出场,好比在当时普遍较为正经而严肃的纪实类摄影话语体系里,不经意地出现了看似并不正经的调侃,他让摄影一下子从“决定性瞬间”的铜墙铁壁里解放出来,欢快地奔向更为自由开阔的阳光草地,以日常琐碎里“非决定性瞬间”的轻松随意,来完美破解当时摄影界所被普遍笼罩着的已趋于故步自封的陈腐气息,艾略特·厄威特和他那一代同理念的摄影家们,采用避重就轻、避繁就简与笑对人生、举重若轻的摄影方式,像一股清新自然的春风,迅速地吹遍了欧美各地,吹到了战后人们的心坎里,化解了人们对于纪实类摄影的固化观念—摄影原来也可以不用板着面孔说话的。

其实,亨利·卡蒂埃-布列松的“决定性瞬间”,就像一道光照进了年轻时身处黑暗的艾略特·厄威特,给他以改变命运式的生命启迪,让他从经营商业人像的小照相馆里走了出来,找到了前进的方向。艾略特·厄威特的摄影创作,从此获得了第一次解放。但罗伯特·卡帕等人的出现,让他越来越发现,卡帕他们所推行的“直截了当”的摄影理念,与亨利·卡蒂埃-布列松的“决定性瞬间”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在看似无序而随意的画面之中,却蕴含了生活本身的密码,那理该属于摄影原生的力量。当他接过玛格南图片社主席的接力棒后,更加彰显了玛格南图片摄影理念上的民主性与表现风格上的多样性。

其次是对生活真挚的热爱与冷静的思考。

众所周知,“快照”催生出了摄影的大众文化,但是与业余摄影不同的是,“快照”风格的照片,也让专业摄影人士看到了其中所蕴含的影像力量。美国的“新纪实”运动,其实就是“快照”对社会生活更为全面而深广的捕获与释放,同时也促使“决定性瞬间”逐步走下神坛。艾略特·厄威特的摄影创作所获得的第二次解放,就是来自“新纪实”运动的蓬勃兴起与美国大众文化的转型,卡帕的出现更是点燃了他进一步解放自己的导火索。尽管他后来所获得的玛格南身份,未能让他彻底地转向“新纪实”,但“新纪实”所看重的微观叙事,专注于记录日常生活,从日常生活之中发现爱和美,获得自己所热爱的主题,则成了艾略特·厄威特毕生的追求。可以说,除了以记者的身份拍摄某些重大历史事件之外,他的绝大部分的生命时光,都在记录各类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他的摄影风格里一扫以往宏观历史叙事的沉重桎梏,取而代之以更为接地气的普通市民日常生活的细琐叙述,甚至是无厘头搞笑的展现。可以说,就是在这些看似无序的世界里,有着作者敏感而又温暖的内心渗透,这种来自内心深处的坚定不移的力量,形成了艾略特·厄威特所特有的幽默滤镜。

在艾略特·厄威特长久的职业生涯中,他始终不渝地坚持着自己的摄影信念。1972年,在为厄威特所撰写的《摄影和反摄影》一书的引言中,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摄影部主任约翰·萨考夫斯基深有感触地写道:“他那简洁的快照,并不比人们的不幸和坎坷的一生显得壮丽。他的照片表现了偶发事件之间的空隙,表现了人们预料的,但并没有发生的事。他所拍摄的人物好像是受莫名误会愚弄的人,在舞台上耐心地等待为另一出戏提台词的人给他们提词。他们的无所作为预示着失败。正是从这些不值得纪念的事情中,厄威特运用他的聪明才智、明晰的思路和影像呈现出的魅力,提炼出了非决定性的瞬间。”萨氏的介绍点出了其影像魅力成因所在,其评价之高,由此可见一斑。

尽管在摄影历史上,幽默摄影并非厄威特的发明,但厄威特的幽默摄影却有着与众不同的面貌。他完善的身份建构,充盈的内心之爱,让他能够从极其普通的生活现象之中,随处捕捉到具有穿透力的影像,关键是这些让人们在视觉上感受到人性光辉与爱的力量,竟然如此直接而深刻,但又温和不极端、自然不造作、舒适不矫情,他的作品视觉感受舒适,没有“新纪实”那样反叛刺激,不会令人反感,不会产生任何争议。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他完全掌握了流量密码,并在具体的运作之中,寻找到了自己的最佳平衡点。这其中有作者对真实情绪的坦诚表达,有对爱与美好生活信念始终不渝的追求,有对摄影媒介自如掌控与运用的能力,及其在艺术性的追求上所表现出来的天赋,尤其是其在日常生活之中随处可得、信手拈来的别致轻盈,更有卓别林轻喜剧般的幽默和希区柯克式引人入胜的悬念秘境加持……

正是以上种种复杂因素的显化作用,造就了艾略特·厄威特那别具风味的影像滤镜!

(唐东平,北京电影学院教授、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

图片提供:Fotografiska影像艺术中心(上海),“艾略特·厄威特:镜头下的奇遇”展期为2024年3月1日至6月2日。

作者简介:

艾略特·厄威特(Elliott Erwitt,1928-2023),出生于巴黎,父母是俄罗斯人,在米兰度过童年后,11岁随家人经法国移民至美国。青少年时期在好莱坞一家商业暗房为电影迷处理明星“签名”照片,之后在洛杉矶城市学院开始探索摄影。1949年回到欧洲,在法国和意大利旅行和拍摄,这标志着他职业生涯的正式开始,成为一名自由摄影师。1953年受玛格南图片社创始人罗伯特·卡帕的邀请,成为玛格南成员。20世纪60年代后期,就任玛格南图片社主席,为期三年。之后,在继续摄影事业的同时,开始拍摄电影。

责任编辑/樊航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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