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尝试集》三篇序言中的姿态调整与新诗观念转型

2024-01-01 00:00:00程颖
商洛学院学报 2024年3期
关键词:胡适

摘 要:序言作为一种“副文本”,对正文具有辅助和弥补作用。《尝试集》三篇序言,为解密胡适新诗的姿态调整与新诗观念转型提供了一扇窗口。三篇序言作为一种连贯性的叙述,不仅再现了胡适的审美心理变化,也勾勒出了新诗诗学理念流变的轨迹。其复杂姿态的背后,呈现出新诗在发生期遭遇的生机和艰难处境。

关键词:胡适;《尝试集》;姿态调整

中图分类号:I206.7" "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0033(2024)03-0038-06

引用格式:程颖.胡适《尝试集》三篇序言中的姿态调整与新诗观念转型[J].商洛学院学报,2024,38(3):38-43.

Three Prefaces to Attempt Collection Posture Adjustment and Transformation of New Poetry Concepts

CHENG Ying

(College of Literature, Hunan Normal University, Changsha" 410081, Hunan)

Abstract: The preface, as a type of \"sub-text\", has an auxiliary and compensatory effect on the main text. The three prefaces to Attempt Collection provide a window for deciphering the posture adjustment of modernity in Hu Shi's new poetry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new poetry concepts. The three prefaces, as a coherent narrative, not only reproduce the changes in Hu Shi's aesthetic psychology, but also outline the trajectory of the evolution of new poetic concepts. Behind its complex posture, it presents the vitality and difficult situation that new poetry encountered during its emergence period.

Key words: Hu Shi; Attempt Collection; attitude adjustment

从1920年3月初版到1941年3月,《尝试集》共有十七个版本,前四版因有胡适的自序而备受关注。其中,三篇自序《尝试集·序言》(初版)、《再版自序》和《四版自序》分别写于1919年8月1日、1920年8月15日、1922年3月10日,因第三版序言和再版序言相同,所以不纳入本文的考察范围。“新诗集序作为诗人们言说自我诗学主张和新诗发展理想的重要途径,以自己的特点与方式参与了为新诗正名的话语活动”[1]。胡适《尝试集》中的三篇序言是研究胡适及早期白话新诗的珍贵史料,但目前学界对《尝试集》序言的研究,更多地立足于从史料的角度研究诗集的删诗行为,并没有单独将胡适在不同版本序言中表露出的微妙语态和诗歌观念转变作为一个独立的方向去研究。基于此,本文在仔细分析《尝试集》序言的基础上,结合新诗发展的历史语境,分析了胡适新诗姿态的调整和新诗观念的转型。

一、从诉求到终结:新诗现代性姿态调整

近代中国的“现代化”语境滋生了文学的“现代性”诉求。从文学之“正宗”的诗歌入手,以“现代性”的“历史的文学进化观念”为依托,提倡用白话代文言为文学之工具,是胡适新诗“尝试”的话语出发点和支撑点。胡适革新的“尝试”和开拓是对传统语言形式的变革和叛离,新诗也由此显示出与传统诗歌观念的巨大决裂。但是这种从西方移植过来的新诗“现代”拓荒性“尝试”,与中国实际文学的发展有着诸多龃龉与不适,加之“革命压倒启蒙”的“现代性终结”,胡适新诗的“尝试”也告一段落。

“现代化”是获得“现代性”内核的过程,近代中国民族国家的“现代化”想象是胡适新诗“现代性” “尝试”的母体。近代中国在西方的坚船利炮下被迫打开了大门,民族危机使知识分子开始“睁眼看世界”的“现代化”历程。诗歌因“中国文学之正宗”的独特地位,承载着文学和民族国家“现代化”的独特功用。“在那些艰难的岁月里,中国人在思考如何拯救民族危亡这一生死存亡的大事的时候,几乎同时的,也在思考诗和整个文学的变革的大略。这虽是两个不同层面的思考,却非常紧密地、互为因果地联系在一起”[2]。“新诗对现代性的追求——这一宏大的现象本身已自足地构成一种新的诗歌传统的历史”[3]。青年胡适生长于中国社会破旧立新的动荡时代,成年后赴美留学,在强烈的中西文明的对照中,“经过了思想上的一种激烈变动”[4],更名“适之”表达着想要适应“现代性”生活的憧憬,生成了自己独特的新诗“现代性”理念。

胡适新诗的“现代性”诉求以“历史的文学进化观念”为表征,在传统与现代、白话与文言的激烈交锋中,显示出巨大的革新热情。“现代性首先是一种时间意识,或者说是一种直线向前,不可重复的历史时间意识”[5]。“在这种线性时间的观念中,对未来的肯定和想象作为一种不竭的动力催促着人们始终处于奔向未来的进程中”[6]。胡适将这种线性的“现代性”时间观念总结为“历史的文学进化观念”,认为“文学因时进化,不能自止”,“决不可谓古人之文学皆胜于今人也”[7]260。在《尝试集》初版序言中,胡适简单梳理了我国的“历史的文学进化”链条,并将其设置为“文学革命论的基本理论”。显然,胡适认为包括诗歌在内的文学,其进化的历史在“明代八股” “七子复古”之后已经面临着“停滞”。“文字是文学的基础,故文学革命的第一步就是文字问题的解决”[8]31。“文言”作为一种“死文字”具有强大的惯性和超强稳定性,已不再具有向前衍进的内在动力,文学依靠自身来完成革新的可能性已不复存在。所以为保证包括诗歌在内的文学的“现代性”进化的持续,文学外部的人为性革新就成为了历史的必然选择。而白话成为了胡适实现诗歌“现代性”进化的语言工具,在对“僵死”文言的批判中,达成包括诗歌在内的文学的“现代化”理想。“传统诗词写得再美,也是半老徐娘的美,也因为‘旧’而应该被丢弃,而‘新诗’作为与传统决裂后的战利品,越脱离传统,才越显得富有新的活力与生命力”[9]。这种文言与白话,传统与现代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构成了初期新诗达成“现代性”的基本张力。胡适认为:“用死了的文言绝不能做出有生命有价值的文学来”[7]270,“白话并非文言之退化,乃是文言之进化”[10]353。《尝试集》初版自序中也认为“五百余年来,半死之古文,半死之诗词,复夺此‘活文学’之席,而‘半死文学’苟延残喘以至于今日。……文学革命何可更缓耶!何可更缓耶。”[8]21。

矛盾和斗争是“现代性”的特征之一,于是在《尝试集》初版序言中,以“现代性”为内核的新诗生发了对旧体诗的叛逆和决绝姿态,“他们的决绝是一种对于旧势力的反抗的唯一选择”[11]。《尝试集》初版序言中,胡适说:“白话之能不能作诗,此一问题全待吾辈解决。解决之法,不在乞怜古人,谓古之所无,今必不可有,而在吾辈实地试验”[8]26。“我此时练习白话散文,颇似新辟一文学殖民地。可惜须单身匹马而往,不能多得同志,结伴而行。然吾去志已决”[8]28。胡适“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创造斗争精神与姿态正是“现代性”的要求。多年后,谢冕还感叹这种“为社会进步而前仆后继的情景极为动人,即使是在文学的废墟之上我们依然能够辨认出那丰盈的激情”[12]。

《尝试集》是胡适以白话为蓝本进行的诗歌领域的革新,它在达成“现代性”变革的同时,也内涵着巨大缺陷。胡适是在与中国传统语言形式文言的对抗与断裂中确立《尝试集》的开拓性地位的,这虽然在新诗的发生期以“新异”的白话形式带给了僵死的诗歌语言以活力,但对于西方“现代性”理念的移植毕竟割断了诗歌的母语血脉。“坚持新诗的创作,必须不断地注入新的创造活力与想象力”[13]。当胡适白话新诗的“尝试”止步不前时,早期《尝试集》立足白话带来的“新异”体验也必将在现实中暴露其浅薄和粗糙。《尝试集》自序中就暴露了胡适身处的尴尬处境。再版自序中,胡适褪去了初版序言的叛逆和果敢姿态,低调地表示“我做白话诗,比较的可算最早,但是我的诗变化最迟缓”,“好在我的朋友康白情和别位新诗人的诗体变化的比我更快”[8]34,这让他一边高兴,一边又很惭愧。在四版自序中自称“我现在回头看我这五年来的诗,很像一个缠过脚后来放大了的妇人回头看他一年一年的放脚鞋样,虽然一年放大一年,年年的鞋样上总还带着缠脚时代的血腥气”[8]43,一副提倡有心,创造无力的面孔。而到了第五版《尝试集》出版时,题赠王云五称《尝试集》是一本没有气力的尝试。从胡适在《尝试集》序言中显示出的变调,就可以看到以进化为内核的“现代性”历史观的缺陷,当“白话新诗第一人”的诗歌实践不能跟随诗歌演进的潮流时,《尝试集》就有了一种被时代抛弃的不适感。胡适虽然在对传统文言的反拨中开创了白话新诗的新局面,但“古典诗歌传统的阴影实际上也从来没有从新诗的头顶移开”[14]17,文言传统对于白话是一种“缺席的在场”,这确实是一种身在其中的短视和浅见。

以“现代性”为话语支撑点的《尝试集》,在“现代性终结”的现实语境中,就必然会在历史中隐退。20世纪90年代持“现代性终结”论者有着“不断追踪西方思想资源又主动迎合国家政权的民族主义导向的复杂意图”[15]。20世纪30年代并没有“现代性终极”这一术语,在这里借用这一术语,用来指代20世纪30年代的“现代性”在以国家“民族主义”为立足点爆发的战争中退居次要位置这一现象。众多的作家放弃了“启蒙”的“现代性”追求,要么弃笔从戎,要么以笔为伐,为民族的独立和解放而歌,即如李泽厚所言,救亡压倒了启蒙。如湖畔诗人应修人、潘漠华、冯雪峰就先后参加了实际革命工作,卞之琳说:“面对着狰狞的现实,投入积极斗争,使他们中大多数没有功夫作艺术上的考虑”[16]。胡适敏锐地洞察了历史的发展动向,在《尝试集》四版序言中,作者就直言“现在新诗的讨论期,渐渐的过去了”[8]43,在点出诗坛“寂寞”与“萧条”的生态后,胡适再也没有单独为《尝试集》写作过序言。

二、从激进到复调:新诗叙事形式转型

《尝试集》三版序言可以作为透视胡适激进和保守复调姿态的一扇窗口。胡适最初激进的白话新诗“尝试”更多的是一种“逼上梁山”的意气之争,这就决定了其激进的阙度和有限性。当胡适的白话新诗“尝试”面临留美友人、守旧派的非难时,新诗阵营内部的声援对处于草创期的胡适诗体尝试起到了巨大的鼓舞和保护作用。但这种合作非常短暂,新诗阵营内部和胡适之间毕竟潜藏着对新诗发展跨度即激进与保守的不同构想,所以在新诗最初的“尝试”热度渐冷之后,包括胡适在内的新诗阵营内部的许多作者回归到了旧体诗的窠臼,返回了相对保守的传统。这导致了后期新诗阵营的分化,它和新诗中衰的历史进程同步,反应出在历史过渡期知识分子在激进和保守的两级摇摆的心态悖论。

胡适激进的白话新诗“尝试”从一开始就显示着被“逼上梁山”的意气之争姿态,这决定了胡适的激进是有限的。胡适自己说:“我本是个保守分子。只是因为一连串几项小意外事件的发生,才逐渐促使我了解中国文学史的要义和真谛;也使我逐渐认识到只有用白话所写的文学才是最好的文学和活文学。(这项认识)终于促使我在过去数十年一直站在开明的立场,甚至是激进的立场”[17]181。在《尝试集》初版自序中,揭开了“小事”的谜底。胡适通过回顾为梅光迪写诗与游凯约嘉这两件小事,展现了与留美朋友间因诗学理念的不同而引发的意气之争。在论争中“正反两方言语相激,越争辩分歧越大、持论越极端的情况十分常见,由于双方都难保持冷静,于是就发表了一些‘过头话’”[18],“我们辩论不休,愈辩则牵扯愈多,内容也愈复杂愈精湛。我的朋友们也愈辩愈保守,我也就愈辩愈激进了”[17]159。初版序言收录的《誓诗》是胡适进行激进的文体实验的宣誓词。自此之后,胡适便坚定了“自此以后,不更作文言诗词”[10]393的决心,“决定努力做白话诗的试验,要用试验的结果来证明我的主张的是非”[7]119。但白话诗作为一种“异文体”,要想撼动文言诗的正统地位,仅凭胡适一人的冲锋显然难以做到。俞平伯在《社会上对于新诗的各种心理观》中勾勒了早期新诗孤立无援的处境:“从新诗出世以来,就我个人所听见的和我朋友所听见的社会各方面的批评,大约表示同感的人少怀疑的人多”[19]。《尝试集》初版自序也说:“白话诗的试验室里只有我一个人”,并“没有积极的帮助”[8]29。困窘的文化语境和孤身一人的“尝试”使得胡适不得不寻求新诗建设的同路人,这也成为了胡适激进有限性的一大原因。

新诗阵营最终成为了胡适诗学道路上的同路人,他们互相声援以革新诗歌的文化血脉、为白话新诗保驾护航,推动了胡适激进的文体实验从友人的讨论走向公共话语空间。由汪孟邹从中介绍,胡适与《新青年》的领袖陈独秀相识,之后胡适应陈独秀所托,写了《文学改良刍议》并于1917年在《新青年》见刊,在《文学改良刍议》中,胡适初步概括自己的诗学主张为“八不主义”,这是在《尝试集》未问世时对反对者的一次强力的反击。紧随其后,1918年钱玄同提前为《尝试集》写作了一篇序言,钱序中虽然也指出了胡适诗歌的“尝试”未能脱尽文言窠臼,但还是称《尝试集》为“新文学”,表示“非常佩服”[20],对胡适的诗学实验给予了正面、积极的肯定。1920年,当胡适的《尝试集》初版时,褒扬和争议随之而来。1920年4月3日,《尝试集》初版不过月余,旧派文人胡怀琛就不顾新旧文坛的壁垒,发表了《读胡适之〈尝试集〉》,自作主张地替胡适改诗,其批评姿态“火气太盛,毫无善意可言,颇有将白话诗一棍子打死的架势”[21]。胡适并没有亲自下场参与此次笔战,只在《尝试集》再版序言中以“一位守旧的批评家”一笔带过,新文学阵营内部的周作人代胡适给了胡怀琛以反击。

但是胡适与新诗阵营的合力只是暂时的,双方潜藏着保守与激进的内在紧张。陈独秀、钱玄同等秉持的是进化论思想中否定一切、打倒一切的激进思维,而胡适生长于孤儿寡母的大家族,“一定程度的缺乏自信,以及与此相关的顽强的自我保护”[22],“为此常常陷入在‘激进’和‘保守’的矛盾处境和状态之中”[23]。相较于旧派文人,胡适是激进的,但在新文学阵营内部这一维度,胡适无疑是保守的。蒋介石就称他为旧伦理中新思想的师表,新文化中旧道德的楷模。且胡适的激进是有限度的,唐德刚晚年就回忆称胡适非常爱惜羽毛,从《文学改良刍议》和《尝试集》的命名中,就可以看出胡适激进与保守并存的复调姿态,他主张的是一种渐进的改良,而不是一步到位的革命。但是这种有限度的激进和改良显然不能被新文化同人所接纳,在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发表之后,陈独秀就嫌文章的力度不够,写了一篇姿态更为激进的《文学革命论》,主张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显然,“胡适的方法过于高远,不能迎合他们急于改变现状、急于找到终极答案的焦灼心情”[24]。新文学阵营的互相龃龉为后期新诗及新文学阵营的分裂埋下了隐患,当保守和激进的复调不能调适时,新诗阵营的分化就成必然之势。

激进和保守的复调不仅暴露着胡适个人内在的困顿,也是从传统蜕变出来的学人的普遍境遇,显示着在新旧之间摇摆的徘徊姿态。新诗之所以能引起巨大的关注和热度,其原因就在于形式上用白话代文言这一激进的“尝试”。王光明[25]认为,白话诗时期的尝试,重心是白话,而不是诗。白话诗带来的激进、新奇阅读体验弥合了五四“驱新”的社会文化心理,所以当胡适白话诗“尝试” “登高一呼”时,人们便“四远响应”,众多文人跟随着热度开始了这一激进的文体实验。伴随着这一激进的文体实验,新诗的数量开始泛滥,艺术质量却几乎停滞不前,也因为新诗太滥了,《学灯》才决定组织一场新诗的甄别活动。但是当拓荒的热情褪去时,包括胡适在内的文人都流露出对传统诗的返顾与依念的复调心态,开始向旧体诗的回转,一定程度趋于保守。《尝试集》再版自序中,胡适一改初版序言的打破旧韵再造新韵,借用旧体诗双声叠韵的方法来帮助诗歌音节的和谐。陈平原[26]认为,“好多‘五四’作家尽管提倡新诗,也积极试作新诗,但骨子里更喜欢旧诗。鲁迅、郁达夫、刘半农、康白情等新派文人皆是旧诗高手,晚年胡适在与唐德刚的对话也说“律诗难做”,“要几十年的功夫”,“晚年和少年时期分别很大”[27]。胡适确实对新诗的草创作出过贡献,他也并不是完全不激进了,他的保守只是相对的“停滞”。

当激进的白话新诗尝试偃旗息鼓时,新诗迎来了“中衰”,胡适也不再为《尝试集》作序,甚至删去了具有引战思维的初版和再版序言。朱自清[28]在《新诗》一文中认为,新文学运动以来,新诗最兴旺的日子,是一九一九至一九二三这四年间”,其后,便“在‘四面楚歌’中,新诗的中衰之势,一天天地明显。1925年以后,中国新诗跨入了一个新的时期[29],即“中衰”期。这种“压抑后的高扬,分流后的交汇,喧嚣后的冷静,蜕变后的升化”,虽然“是文学艺术发展规律之必然”[14]198,但也不无清醒的克制和反省。胡适在《尝试集》的编选过程中,邀请众多名家参与改诗,就显示着胡适为白话新诗建立新秩序的理性努力。

三、由精英到民间:新诗价值取向新变

新诗语言工具上由白话取代文言的变化,在语言符号的变革中体现着由精英立场向民间审美的过渡和转换。胡适在表面站位民间、“去精英化”的姿态背后,实际上蕴藏的是知识分子“目光向下”的启蒙目的,欣赏和认同的是民间的文化审美形态,而不是真正的在民间,和民间还有着隔膜和间离,这造成了新诗走向民间的艰难。

五四时期,知识分子对民间的发现以对白话、口语的重视和主张为特点。民间和精英文学自古以来就存在着价值分野,精英文学依托文言这一语言工具确立了自己高于民间的正统“雅言”地位。而白话作为民间的语言形式,虽然是一种“潜流”处于被遮蔽的边缘地位,但却凭借自己相对鲜活的生命力一直发展和流传。在“五四”整体“反传统” “反权威”的社会氛围下,对民间的发现和价值重塑就被纳入了知识分子的革新版图中。王光东认为,民间文学运动与历史深远的五四运动是瓜连蒂结的[30]121。“五四”学人对民间的发现与价值重塑的表现之一就是对古典文学正统的文言的反叛,提倡在民间的土壤中生长的白话作为“中国文学之正宗”,打破文言一统天下的霸权。对民间的二次发现使得文学场域发生了由精英向民间立场的过渡和转变。周作人也认为古文多为贵族的文学,白话多是平民的文学。陈独秀在《文学革命论》中极力主张的文学革命的“三大主义”也包括:“推倒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31],其中“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就意指以白话作为语言形式的民间文学。

从小在文言和白话双重洗礼下成长的胡适,坚定了自己以白话为正宗的民间文学审美立场。胡适从小依照父亲的遗嘱,精读了大量的文言经典书目的同时,还阅读了《三国演义》《水浒传》《七剑十三侠》等白话通俗小说,“得了不少白话散文的训练”[32],这成为他以后的白话文学主张的历史源流。“胡适认为中国几千年的文学史上有两个趋势,一个是上层的文学,一个是下层的文学”[30]147,“一切新文学的来源都在民间”。在“八不主义”中主张勿去滥用套语,不作无病呻吟和不避俗字俗语,在《尝试集》初版序言中,他也反对许多人只认风花雪月,峨眉,朱颜,银汉,玉容等字是“诗之文字”,主张用朴实无华的白描功夫……反对无病呻吟的恶习惯[8]20,主张言之有物,就显示着他立足白话的民间文学立场。

胡适主张白话,站位民间的姿态背后,并不真的意味着精英文学的向下兼容,而是潜藏着引导与被引导、启蒙与被启蒙的教化目的。《尝试集》初版序言中胡适的用语就隐藏着这种姿态:“这个时候有一两种白话韵文的集子出来,也许可以引起一般人的注意,也许可以供赞成和反对的人作一种参考的材料”。“大多数的文人仍然不敢轻易‘尝试’”,“所以我大胆把这本《尝试集》印出来,要想把这本集子所代表的‘实验的精神’贡献给全国的文人,请他们大家都来尝试尝试”[8]32。这段话中,胡适的对话者并不是代表民间的普罗大众,而是和他一样身处精英阶层的文人。显然,胡适想要通过自己的白话新诗“尝试”引领时代的“新潮”,转变以文言为导向的陈旧的审美习惯,在文人圈子中引导白话新诗写作的同时,白话新诗的语体实验事实上还能起到启蒙民众的双重效应。周作人曾经说过,如一切东西都用古文,则一般人对报纸仍看不懂,对政府的命令也仍然不知是怎么回事,所以只好用白话[33]。胡适和周作人一样,也是抱着用白话启蒙大众、开启民智的功利目的。“把那些活泼泼的白话,拿来锻炼,拿来琢磨,拿来作文演说,作曲作歌”[8]24,让人们看得懂,在普及语言的同时达到启蒙民间的目的。

《尝试集》初版序言的提前见刊也透露出胡适引领民间审美趋向的策略。《尝试集》初版于1920年,初版序言却提前于实体书发表在1919年10月《新青年》六卷五号上,为《尝试集》预热。新文化阵营内部的钱玄同也写了序言为胡适的诗体尝试捧场。在人为运作下,民间对于白话诗的期盼和热度自然被引导着点燃。作为民间重要成员的青年就纷纷求购此书,胡适只能在第6卷第6号的《新青年》上发表《启事》,解释这本书还不曾印好。被点燃热情的民间在《尝试集》初版之后,给予了这本带有尝试性质的新诗集巨大的回应。从《尝试集》的销量就可以反映出诗集的受欢迎程度,在四版自序中,胡适就表示“在两年之中销量到一万部”,这相较于初期的出版市场来说已经是一个很好的成绩。白话新诗也从精英知识圈层走出,走向广阔的民间。

但是以文言为正统所形成的精英审美趋向有着很强的惯性,胡适的新诗尝试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撼动了以文言为代表的精英文学的根基,但在短时间内还无法彻底扭转历史行进的轨迹。认为新诗的地盘已经坚固了、白话能够立马取代文言,精英立场能立马转向民间,这种看法无疑是错误的。1920年1月,北京政府下令改全国国民学校国文为语体文(白话),随后改语体文一词为国语,在国家层面上确立了白话的法律地位。但“‘新诗’的读者群并不庞大,只属于一小批思想活跃、追新逐异的‘意识青年’,即使在新文化阵营的内部,对‘新诗’毫无兴趣的读者,也大有人在”[34]。以民间审美为导向的白话新诗尝试暂时还处于弱势地位。在这样不太友好的社会语境下,胡适在《尝试集》序言中的叙述语调和姿态就具有了某种模糊的“狡诘”性。再版自序,胡适就说:“这一点小小的‘尝试’,居然能有再版的荣幸,我不能不感谢读这书的人的大度和热心”,“近来我颇思想,究竟这本小册子有没有再版的需要?”这本书“也许可以供新诗人的参考”。“小小的尝试” “居然” “荣幸” “感谢” “大度”这些词语的运用奠定了再版序言的谦虚基调,“有没有再版的需要” “也许可供参考”这一类模棱两可、含糊的语句也彰显了胡适待人商榷、讨论的退步和“狡诘”姿态,与初版序言形成了较大的反差。除语言使用的变化之外,胡适还具体给出了《尝试集》再版的两个理由:“音节的实验”和“历史的兴趣”,“因为这两个理由,所以才敢把《尝试集》再版”,“请列位看官不要见笑”[8]42,一副害怕被人抓住了把柄的样子。

胡适在序言中的这种姿态调整和语言变调并不是个例,它普遍地存在在早期新诗的诗人群体中,显示着新诗走向民间的艰难。“许多序言作者在阐明编写目的时,往往以平等谦逊的姿态给读者摆事实、讲道理,试图打消他们对新诗的怀疑”[1],潜移默化地引导读者对新诗的接受态度。除胡适《尝试集》自序之外,俞平伯在给康白情《草儿》的序中也说:“在这一节里,我想和读者商量”,“我希望我和大家都在一条路上,独立地赶着,不要挨着白情,也莫让他个儿孤零零地在前路”[35]。在《冬夜》自序中,俞平伯谦虚地请读者批评。新诗诗人的集体变调,在体现新诗由精英走向民间的同时,也暗含着知识分子由引导民间,到尊重民间,甚至是迎合民间的巨大变化,民间作为诗歌广泛的集散地和灵感生成地已愈发进入精英知识分子的考察范围。

四、结语

胡适对自己诗集及白话新诗存在的问题是有明确的洞察和深刻认识的,并进行了一定程度上的调整。《尝试集》的三篇自序是一种衔接和发展性质的“副文本”,从中可以窥见胡适的姿态调整与新诗观念的转向,也契合新诗从无到有的历史发展进程。胡适的《尝试集》三篇序言就是现代白话新诗发展的一个缩影,从中窥视了新诗发展的种种生机与不易。姿态调整和新诗观念转型的背后也隐藏着新诗在早期阶段的社会批评语境,以及胡适与包括守旧派、新文学阵营内部各种势力的周旋和力量角逐,新诗也由此在这个过程中获得了萌芽、发展和新生,并作为一种文化精神影响着当代的诗歌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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