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贾平凹《河山传》可谓是当下文坛“新世情小说”的典型代表,一方面接续了明清世情小说对世俗生活、世俗人生的书写,另一方面也吸收了“宏大叙事”对国家民族和社会历史发展的关注。贾平凹对传统文学资源的借用也体现出在全球化时代作家通过写作呈现“中国经验”、讲述“中国故事”的自觉,对当下中国文学如何创造性转化文学传统这一命题提供了有益借鉴。
关键词:贾平凹;《河山传》;新世情小说
中图分类号:I207.425" " "文献标识码:A" " "文章编号:1674-0033(2024)03-0010-06
引用格式:徐翔.变革时代的世情书写——以贾平凹《河山传》为中心的考察[J].商洛学院学报,2024,38(3):10-15.
The Life and World in the Era of Change
——A Study Centered on Jia Pingwa's The Legend of the Rivers and Mountains
XU Xiang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Arts, Xi'an International University, Xi'an" 710077, Shaanxi)
Abstract: Jia Pingwa's The Legend of the Rivers and Mountains is regarded as a typical representative of the new novels about human relationship in the current literary world. On the one hand, it continues the writing of secular life and secular life in the Ming and Qing world love novels, and on the other hand, it also absorbs the attention of the \"grand narrative\" to the development of national, ethnic, and social history. Jia Pingwa's borrowing of traditional literary resources also reflects the writer's consciousness of presenting \"Chinese experience\" and telling \"Chinese stories\" through writing in the era of globalization, and also provides a useful reference for the proposition of how to creatively transform literary traditions in current Chinese literature.
Key words: Jia Pingwa; The Legend of the Rivers and Mountains; new novels about human relationship
贾平凹2023年推出了新作《河山传》,“河”是来西安打工的农民洗河,“山”是活跃在西安城的民营老板罗山,两人本无交织,洗河偶然通过一张名片知道了罗山,又辗转结识了罗山并加入其麾下,上演了一出并肩闯荡西安城的传奇故事。《河山传》是两个小人物的传记,《河山传》是为平民立传,但小人物连通着大世界,洗河和罗山的故事又勾连起改革开放四十余年来中国的历史巨变。“河山”不仅关乎人,更关乎社会、国家和民族,既是人物名字组合,更是国家之象征。小说此种笔法俨然是当下文坛“新世情小说”的典型代表。古代世情小说发轫、盛行于明清,鲁迅在其《中国小说史略》中言“当神魔小说盛行时,记人事者亦突起,其取材犹宋市人小说之‘银字儿’,大率为离合悲欢及发迹变态之事,间杂因果报应,而不甚言灵怪,又缘描摹世态,见其炎凉,故或亦谓之‘世情书’也。”[1]当代文坛世情小说写作由来已久,20世纪80年代,伴随着改革开放和文学多元化的内在诉求,文学创作出现了向民间和世俗沉潜之势,汪曾祺的《大淖记事》、邓友梅的《那五》、冯骥才的《雕花烟斗》,以及“新写实”旗下如刘震云的《单位》、池莉的《烦恼人生》等小说构成了“新世情小说”这一文学脉流。这一文学脉流自20世纪80年代一直延续至当下,成为当下文坛一个重要的文学现象。新世纪以来,这一脉流涌现出了众多佳作,格非的“江南三部曲”及《望春风》,刘震云的《我不是潘金莲》《吃瓜时代的儿女们》《一句顶一万句》,陈彦的《装台》《主角》等小说以不同形式呈现了当代中国的世情世态和人性人情,都体现了中国文学“世情书”写作传统的魅力。
在“新世情小说”这一文学脉流中,贾平凹是极具代表性的作家,尽管贾平凹的创作一直在求新求变,对世风世情的描绘却是贾平凹小说创作一以贯之的底色,从《废都》《白夜》到《高兴》《秦腔》,以及《暂坐》都能看到这一创作底色。“新世情小说”不同于明清旧世情小说,其“新”处就在于将人情世态的摹写融汇于时代的风云际会之中[2]。《河山传》正充分体现了这一点,既有旧世情小说对世俗生活、世俗人生的书写,又将众多人物置于中国改革开放四十余年的历史脉络中,时代之风云际会也被一一勾勒。
一、变革时代的世情呈现
“新世情小说”虽有其“新”质,但仍接续了明清世情小说的写作传统,如若缺少了“世情书”写作,也就失去了其本质所在。世情小说之根本便在于“世情”二字,“世情小说是指那些以描写普通男女的生活琐事、饮食大欲、恋爱婚姻、家庭人伦关系、家庭或家族兴衰历史、社会各阶层众生相为主,以反映社会现实(所谓‘世相’)的小说。”[3]贾平凹的世情小说是非常契合这一点的,《废都》以庄之蝶为中心,如蜘蛛结网一般地展开一层层世态风景,围绕庄之蝶和其他“文化名人”呈现了西京城的文化圈、社交圈、政治经济圈等,毫无讳饰地展示了1990年代那个光怪陆离的浮躁时代、晕眩时代的生活本相,可谓是一部典型的世情小说。《暂坐》以暂坐茶庄老板海若及其闺蜜圈为中心,编织起一张关系之网,这网中有林林总总各色人等,上至政府高官下至底层市民都网罗在内,众多人物构成了一幅城市浮世绘,在枝枝蔓蔓中活灵活现地写出了这个时代众人的诸多无奈和辛酸。《河山传》则是一部“全息社会的全息小说”,“社会各个层面、各个角落、各种人物、各种关系及风情风貌、世道人心等无所不有,一览无余。因此,也是当下‘西安’及周边的清明上河图。”[4]141《河山传》出场人物众多,有名有姓的就有上百人,众多人物涵盖了不同的社会阶层,政府高官、商界大佬、市井小民,无一不包。
小说中最先登场的是主人公洗河。洗河是西安城北二百里外的崖底村人,洗河身上颇具“奇人”特质,“他出生的时候,村前的淤泥河涨水。……这一次水涨得大,河里装不下,把两岸的堤全冲决了。村人都说这是把河洗了。他爹就给他起名叫洗河”。“洗河长得丑,他一双脚十二个脚趾,每个脚多长了一根。”[5]3但奇人都有奇遇,洗河注定不会在崖底村安分守己当个农民,父母双亡之后,洗河跟着楼生茂爆米花,几年后清明节祭坟的大火烧了洗河看护的林子,怕被追责的洗河就这样来到了西安城。
刚到西安城的洗河靠爆米花为生,睡桥洞,养了一条叫“我来”的狗。洗河的人生机遇来自一张在街上顺手捡的印有罗山姓名的名片。洗河认定罗山是大老板,而他结识罗山的方法也颇离奇,每次出街爆米花他都在墙上或树上挂一条写有“到了西安,就找罗山”的白布。洗河居然真以这种离奇的方式结识了罗山。洗河从最初看护罗山父亲到成为罗山助理,凭着他的聪明和禀赋帮罗山处理了各种各样棘手的问题,越来越得罗山信任,做了罗山别墅“花房子”的管家,女儿和罗山儿子恋爱。洗河最终成了“花房子”的主人。洗河在西安城的经历就是一个底层人逆袭的经历,这一过程是现实生活促成的,洗河不断接触三六九等不同的人,也不断了解着西安城,懂得了城市的生存法则。洗河是一个复杂的人,他身上有传统农民的朴实、善良、勤奋,但也有农民的狡黠、短视和自私。同样是进城打工,洗河不同于路遥笔下的孙少平,孙少平是改革开放以来农民努力奋斗的正面典型,而洗河的奋斗历程则更为复杂,有着既为人又为己的复杂面向。洗河照顾罗山父亲尽心尽力,作为“花房子”的管家也非常称职。他因林场失火一事对万林愧疚,就一直给万林寄钱,对崖底村进城打工的农民也能帮就帮。楼生茂意外死后,他尽力帮助楼生茂的女儿楼小英。洗河的奋斗历程有为人的一面,但也有利己的一面,尤其是他帮罗山处理各种棘手问题的手段也并不光彩。在罗山与兰久奎工地交界处,有人开车撞死了人,为了不让罗山因辖区工地有伤亡而被问责,洗河借口看人是否死亡,将尸体移到两处工地交界处的西边,于是便成了兰久奎工区的事故。兰久奎老领导家里藏的五十万美金被水工祁志宝发现,老领导被勒索,洗河出面处理此事,用了“钓鱼执法”的伎俩威逼祁志宝了结此事。洗河到古董店买水晶王,故意冷落柳老师,故意压低价格成交,并和同去的钟胜各拿了十万元回扣,而这事是瞒着罗山的。后来事情败露,洗河为了自保将回扣的事都推到钟胜身上。这利己的行为固然与洗河身上狡黠、短视和自私的农民性有关,但更是这个时代的城市生存法则影响使然。
洗河的奋斗历程离不开罗山,可以说没有罗山也就没有后来的洗河。小说中罗山是民营企业家,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个时代的英雄。罗山由煤矿发家,并且顺应了城市化进程,通过拓展关系进而拓展产业,成为一方富豪。罗山身上有着《子夜》中吴荪甫的性格特质,有魄力、有雄心,敢拼敢干,他的产业王国不断拓展,其中固然有顺应时代潮流的因素,但也是罗山辛苦打拼出来的。透过罗山的发迹史,可以看到一个民营企业家颇为艰难的创业史。罗山知人善用,并且容人,他看到了洗河的聪明和忠诚,提拔洗河做了助理,继而让洗河当了“花房子”的管家,也能原谅洗河的一些过错,如自作主张把书记题字的落款印在东凤酒的酒瓶和包装盒上,送礼时把三十万送错了人,违反公司规定把慈善捐助款给了贫困交加的楼小英。在很多事情上,罗山也是个杀伐果断的老板,在焦三辈之死事件上,他查明真相,开除了谋财害命的李立军、王胡山等人。但正如洗河奋斗历程中有自私的利己行为,罗山的奋斗史也充满了争议,他和患了癌症的陈老板谈买地,利用陈老板对小儿子的关心,趁人之危让陈老板忍痛割爱低价卖地。在罗山的奋斗历史中,总能看到他走在法律的边缘,各种各样的投机取巧、结交权贵、权钱交易。小说中多次写到罗山为了办事、拓展人脉送礼,一出手就是几十万,最让人瞠目的是他和兰久奎花了一千多万买下徐渭的《山石花卉图》送给秘书长做礼物。罗山开拓事业的很多手段并不光彩,甚至某种意义上是时代乱象、弊病的推手。
小说藉由洗河和罗山的故事不断铺开了一幅时代画卷,不断在描绘众生相,从农村崖底村到城乡交叉地带半坡村再到西安城,从底层农民工、小市民到小老板、大商人再到商界、政界、文化界等不同人际圈,复杂的人际关系、是非恩怨,不同人的喜怒哀乐和人生的无奈构成了一幅浮世绘,小说由是完成了“世情书”的书写。洗河和罗山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人,或者说他们是亦正亦邪的人更为合适,而以他们为焦点所投射的这个时代亦是如此,充满着机遇,也弥漫着种种社会弊病,这个时代如同狄更斯《双城记》所写:“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这是一个最坏的时代。”传统世情小说总跳不脱劝善惩恶、因果报应等写作模式,贾平凹在写作时并没有对人物进行道德批判,只是平静讲述着一群芸芸众生的故事。小说既不是正剧,也不是悲剧,在贾平凹眼中,无论是亦正亦邪的洗河和罗山,还是兼具最好与最坏特质的这个时代都是常态。人与世界本就如此,这才是真实的人生世情。正如《河山传》后记所说的,“藏污纳垢的土地上,鸡往后刨,猪往前攻,一切生命,经过后,都是垃圾,文学使现实进入了历史,它更真实而有了意义。”[5]280亦正亦邪的人和既好又坏的时代才是这个世界的本原。
二、时代之势的描摹
《河山传》对人生世情的呈现可谓淋漓尽致。作为“新世情小说”,《河山传》与传统世情小说是截然不同的,“新世情小说”的“新”就在于“在摹写人情世态的同时,更将人物命运的沉浮不定融汇于时代的风云际会和社会变革之中。它既是小说,也是‘大说’。”[2]《河山传》里固然有传统世情小说里的小市民、文化人、商人和官员之类的人物,但故事是围绕洗河和罗山展开的,进城农民工和民营企业家的身份注定小说背后的故事不仅仅是关于人,更是关于这个时代,洗河和罗山所代表的群体恰恰是中国近四十多年才出现的。洗河和罗山的故事从1978年跨越至2020年,这段历史同样是中国改革开放、不断加速现代化的转型时代,是中国经历着“三千年未有之变局”的时代,中国不断推行一系列的改革和开放措施,开始从封闭的计划经济体制迈向市场经济和全球化。这一时期,中国社会发生了巨大的变革,包括经济改革、农村改革、城市化进程等。小说中,洗河的奋斗历程和罗山不断拓展自己产业的过程事实上也正是中国社会的转型过程,没有这一时代大势,也就没有洗河和罗山的故事。如果说,洗河和罗山的个体故事是“小说”,那么他们背后的时代之大势、历史之巨变就是“大说”。小说描述了汶川大地震、北京奥运会、秦岭别墅、反腐风暴、溪口煤窑恶性杀人、雾霾治理等,在人生世情背后呈现了一个更大的世界。在这个意义上,《河山传》是在为时代画像,并且精准地抓住了时代特征,“是一部地地道道具有现代意识的、讲述中国变革时代经验和中国故事的小说。”[4]144
中国改革开放近五十年的历史实质上就是现代化进程的历史,贾平凹透过洗河和罗山的故事关注着这一历史进程,并有自己的思考,小说的现代意识也正是源于此。现代化进程对于中国来讲可谓是一把“双刃剑”,它带来了社会的发展、经济的腾飞、物质财富的积累,但也造成了诸如乡土的颓败、底层群体扩大、阶层固化等种种社会病象,《秦腔》中乡土文明的衰败,《高兴》中进城农民工生活的窘迫,均涉及现代性问题的思考,《河山传》在这一层面可以说延续了贾平凹对现代性问题的思考。
小说中洗河是进城的农民工,这一身份天然地连接着现代化进程中由“乡村”——“城市”的矛盾所引发的社会症候,尤其是城市化进程进入深化阶段的城乡矛盾。小说中,洗河爹应该是第一代进城打工的农民,此后,越来越多的崖底村人去西安城打工,到1990年代,农村人进城打工已是普遍现象,如文丑良所说,“我们的时代已经天翻地覆。其中最大的变化,是城市和农村的堡垒打开,农民可以进城。”[5]15进城最初也确实让一部分农民过上了好日子。小说中写到“洗河爹第一次回来,人果然焕然一新,穿了有四个兜的中山装,还穿了皮鞋”[5]4。崖底村很多人打工回来也完成了“盖一院庄宅,给儿子娶上媳妇,为父母送终”[5]12三件大事。越来越多的农民涌入城市反而使城市反噬乡村,“农民进城,离开了土地,背井离乡,为的是过好日子。城市由此扩张,扩张了又如一张血盆大口,一个城市在方圆数百里的大锅里,把资源、人才、资金、技术的一层油珠珠全尽吸去。城市不是以前的城市了,农村、农业、农民也已不是过去的农村、农业、农民。”[5]15这样的现象导致乡村越来越凋敝,也是贾平凹所焦虑的。小说《秦腔》呈现的是不断加快的城市化进程和商品经济给乡村带来的严重危机,这危机是土地的消失和乡村文明的解体,传统的价值在历史车轮的碾压下土崩瓦解,这不只是乡村的问题,更是时代的难题。《河山传》从表面看似乎没有花笔墨去写乡村世界的凋敝,只是借文丑良之口说出了这一现实,但小说中罗山在双鼓坳的别墅“花房子”的存在本身也是一种城市对乡村土地的掠夺。小说中,文丑良对这一时代大势看得很清楚,“以中国今日之趋势看,终有一天,要走城市化道路、农耕文明将急剧衰微,以至消亡。”[5]16文丑良是在1990年代说出这番话的,但文丑良的预言一度变成现实,而乡土世界在这一过程中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小说中的现代性问题并不仅仅体现在城市对乡村的掠夺上,还体现在越来越多的农民工进城之后甚至不能像第一代农民工那样进城挣到钱改善自己的生活,完成农村人的三件大事,只能沦为底层。小说中,文丑良将这些人定义为新一代农民工,并且写了一篇关于新一代农民工生存现状的文章,文章中说“随着城市大规模的建设完成之后,已经没有了农民工的生存空间,但新一代的农民工又拥向城市。当他们一脚踏进城市,就不准备再回去,城市便成了他们放飞梦想的地方,也同时是他们埋葬青春的地方。当一个人如浮萍漂泊,不种地,不从政,不经商,没有稳定的营生,失去根基,在社会的缝隙里钻来钻去,既带来道德风险,也给社会秩序造成威胁。”[5]200文丑良列举了十位年轻农民工的现状,没有一个如洗河一般,他们只能在底层挣扎求生。“底层”在世纪之交成为中国的一个热点现象,1990年代以后,中国经济结构改革的步伐加快,社会结构的变化使相当一部分人边缘化,底层被大量生产出来,进城农民工就是典型的底层群体。虽然城市和农村的壁垒打开,农民可以进城,但阶层固化则形成了另一种壁垒,新一代的农民工已无可能再复制洗河的成功,底层构成了当下中国庞大而复杂的一个群体。
《河山传》对时代之势的呈现不仅体现在城乡矛盾、“三农”、底层这些社会问题层面,也体现在对现代性进程中人性的思考上,这也是“新世情小说”的“新”之所在。传统世情小说的一个典型写作模式即是劝善惩恶、因果报应,其中一个原因即是明代中后期资本主义萌芽、商品经济的发展所导致的人欲解放、及时行乐、价值虚无思想及其所导致的社会风气的糜烂和道德的崩溃,如《金瓶梅》中所呈现的荒唐堕落、物欲横流、贪贿公行的社会景象。《河山传》聚焦改革开放以来的社会转型,这个时代与明代中后期有着某种相似之处,市场经济的发展、现代化进程的加快固然推动了社会的发展和物质财富的积累,但也逐渐暴露出了各种弊端,享乐主义、金钱至上、利己主义等思潮也导致了人的堕落,即人的精神危机。这种精神危机弥漫于社会的不同阶层,从乡村到城市,从底层小人物到达官贵人都是如此。贾平凹的《废都》聚焦1990年代知识分子群体的精神危机,小说里的西京文人们毫无知识分子的社会意识,骨子里是腐败、堕落、萎靡的,龚靖元豪赌,汪希眠倒画,庄之蝶沉迷女色,小说呈现了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危机。如果说《废都》是呈现了以知识分子为代表的城市人们的精神危机,那么《秦腔》就是呈现乡村人们的精神危机,小说中,乡土文化传统中的“仁、义、礼、智、信”面对现代化进程显得那么脆弱,已无法维持乡村的伦理道德。自清风街建起了农贸市场之后,似乎所有人们的物质欲望都被激活了,通过各种手段疯狂追逐金钱,乡土社会人与人之间原本的脉脉温情变成了虚伪和算计。
《河山传》中写到了溪口煤窑恶性杀人事件,这无疑是影射现实当中的“盲井”事件,窑工李立军、王胡山、刘黑成为了骗赔偿金找了一个流浪汉焦三辈,将其骗到窑上,用石头将其砸死,伪造成矿难事故,骗了九万元赔偿金。这一恶性事件是“底层沦陷”的一个缩影,体现了人性的复杂与残忍。其背后直指底层群体由于资源的匮乏,生存空间的狭仄所导致的人们扭曲的价值观与是非观,也折射了当下不同领域都存在着道德与规则失守现实。小说中还写到双鼓坳的别墅“花房子”建成后,雇佣了一些当地村民干活,这又导致了当地村民之间出现贫富不均,没在“花房子”干活的村民眼红、嫉妒,导致了一场围攻“花房子”的事件。闹事的村民在铁门上刷标语,挖房子前的路,打死了洗河的狗还将其剥皮,洗河妻子梅青在事件中不小心跌倒早产。这一事件反映出当地村民的“仇富”心态,其实本质上他们仇的根本不是富,而是大多数人根本就没有富的机会,这让洗河不得不轮流雇佣当地村民以避免争端。祥峪镇纸坊沟的村支书牛大席,被邻居米五川告了,没了村支书职务的牛大席提刀就把米五川砍了,这是丧失权力后的丧心病狂。在罗山产业王国拓展的过程中,可以窥见官商圈子的病象,投机取巧、结交权贵、权钱交易是常态,甚至还有熊启盘放高利贷,为了追债,把李铭义绑架活埋,剁掉对方脚趾的事。
《河山传》中,贾平凹以一种现代性眼光烛照这近五十年的历史,一方面时代大势滚滚向前,不可逆转,无数人出人头地、发家致富,另一方面也沉渣泛起,病象重重。恰如文丑良所说。“崇尚权力,追逐金钱,是非混淆,正邪难辨”,“新兴的东西和传统的东西强烈地争斗、对抗、厮杀,人性之恶全都出来。”[5]16这恰恰印证了中国进入“现代”的艰难,物质层面也许“现代”了,可思想和精神层面远没有进入“现代”。
三、传统文学资源与中国经验呈现
以《河山传》为代表的“新世情小说”无疑是当下文坛传统文学资源的创造性转化,并且彰显了传统“世情书”写作范式的艺术魅力。这也说明了在当下全球化时代中国文学创作越来越倚重本土文学传统,这无疑也是全球化时代中国文学复兴的一条路径,甚至对建构中国的主体形象、讲述中国故事、呈现中国经验乃至于与“世界”对话也具有重要意义。“新世情小说”对传统文学资源的借鉴并不是一味回归传统、古典,在全球化时代,这一趋势某种意义上也是文学“现代性”的另一面向。如果说在1980年代,先锋文学潮流所崇尚的“学习西方”是那个时代文学追求现代性的路径,那么在当下,在全球化时代,文学现代性则要走另一条路径,这一路径本质上就是呈现中国文学之“中国”特质。对于中国文学而言,“中国”已成为一种自觉的立场、观点与方法。显然,西方文学经验并不具备这一功能,借重本土文学资源也就成了题中应有之义。在某种意义上,现代性与古典性、传统性并不是二元对立的,古典、传统经由创新转化也就具备了现代特质,这也是当下中国文学越来越体现出中国主体性及汉语文学自主性的要义所在。新世纪以来,越来越多的文学作品开始突破新文学的格局与趣味,以不同形式向中国传统文学致敬,“新世情小说”即是代表。
贾平凹是一个有着自觉传统意识的作家,其1980年代的《“卧虎”说》即强调,“以中国传统的美的表现方法,真实地表达现代中国人的生活和情绪,这是我创作追求的东西。”[6]其早期的“商州题材”小说和1990年代的《废都》《白夜》都可以看出这一创作理念。这一创作趋势在贾平凹新世纪以来的《古炉》《带灯》《老生》《山本》《暂坐》中愈加明显。贾平凹的这种创作趋势可谓是一种“执古之道”[7],这一创作路径所倚重的已不仅仅是传统文学资源,而是传统文学背后更深厚的涵盖了文学、美学、哲学的古典文化。 “山风海骨”的《带灯》,以《山海经》统摄全文的《老生》,以中国的龙脉秦岭统摄全文的《山本》都是贾平凹“执古之道”写作美学的实践。
《河山传》注目改革开放近五十年的历史,小说所关注的进城农民工和民营企业家群体及城乡矛盾、底层等社会症候,以及“秦岭别墅” “反腐败” “打老虎” “盲井”等世人皆知的新闻事件让小说表面看起来是一篇很“实”的小说,但小说内里仍流淌着传统文化意蕴,让小说也具有一层“虚境”。小说中的人际交往离不开茶舍、古玩、书画等,传统文化俨然成了贾平凹小说人际交往的形式。而小说中的“花房子”可谓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集中呈现,这从“花房子”中的器物、风水、布局等均可以看出。“双鼓坳的别墅为中式院落结构。有大门,大门里是牌楼。坳东边建一院,坳西边建一院,门当户对。南面瀑布前筑一亭,引潭水至坳中心,也就是东西两院间,蓄一池。池水溢出,以暗道从东鼓崖下排去,然后随地形赋物,有阁台、曲廊、隔墙。再是奇树异花,灯柱石雕,一步一景,时移景新。” [5]90当然,这些只是传统文化的表层呈现,小说中还有对更深层次的传统文化的呈现,即蕴含着古典哲学、美学意味的世界观。小说中写到一场三十年未见的大雨,大雨引发了洪水,“花房子”也被淹,小说中雨停了、水退了,“花房子”依旧,试想如果雨不停,水不退,把这些都淹没,是不是也就“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了。小说后半部分故事中写到随着国家反腐力度日益加大,规划局局长、公安局副局长、秘书长等官员都纷纷落马,洗河也被纪委叫走调查,读者大概会以为罗山也会出事,但罗山没有出事。当读者以为罗山此后会安稳度日之时,罗山反而死于一场意外,一个跳楼的女人砸死了罗山。这真是“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罗山在商界、官场使劲钻营折腾赚钱,最终却是一场空,精心打造的“花房子”最后便宜了洗河。在《废都》里,庄之蝶在古城火车站倒下;在《暂坐》里,茶庄爆炸,一切都烟消云散。贾平凹笔下有各种各样楼起楼塌的故事,让人有一种“一场人生一场梦”的感慨,事实上这样的故事在人世间已上演了无数次。“世界的朽坏与人的命运之朽坏互为表里,笼罩于人物之上的是盛极而衰的天地节律,凋零的秋天和白茫茫的冬天终会来,万丈高楼会塌,不散的筵席终须散,这是红火的俗世生活自然的和命定的边界,这就是人生之哀,我们知道限度何在,知道好的必了。”[8]《河山传》中,贾平凹似乎以一种悲悯的眼光看待他笔下的人物和他们的人生故事,甚至笼罩着一种佛教意义上的“空”的观念,一切事物都有自己的宿命并且难逃这一宿命,所有的人事都是镜花水月。这是贾平凹立足古典美学所形成的一种世界观,贾平凹是用“天” “地” “人”的宏大视野来看待这个世界。《河山传》中改革开放近五十年的历史和生活在这一历史时空的芸芸众生在更大的“天”和“地”的视域下也不过沧海一粟。
1980年代以来,贾平凹始终自觉延续中国叙事传统,其对中国叙事传统的继承和赓续对于当下的中国文学而言是一个值得深思的议题。自新文化运动始,中国传统文学一直被视为落后的文学,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和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无疑是这一观点的代表,在当时的思想文化界产生了重要影响,并影响了此后数十年文学的发展。1980年代,源于“现代性焦虑”的文学革新运动又一次让“西方”压倒“东方”。21世纪以来,追求同质化的全球化进程反而让本土文化崛起,“文化自信”的诉求让中国开始从传统文化中寻找中国的独特性和民族性以建构国家的主体性,传统文学资源被激活并得以创造性转化也就成为一种必然。这不是单纯的“向后看”,而是扬弃、选择、继承、转化的现代性塑造过程。
四、结语
《河山传》的写作体现了贾平凹对传统文学资源的借用,一方面接续了明清世情小说对世俗生活、世俗人生的书写,也流露出传统“世情书”劝善惩恶、因果报应的一面。作为一部具有现代意识的小说,《河山传》聚焦国家民族和社会历史发展,中国改革开放近五十年的历史进程及种种社会症候被清晰呈现出来。同时,贾平凹对传统文学资源的借用及现代性转化也体现出在全球化时代作家通过写作呈现“中国经验”、讲述“中国故事”的自觉,也对当下中国文学如何创造性转化文学及文化传统这一命题提供了有益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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