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审认知资本主义的“精神创伤”与“数字文明”建构

2024-01-01 00:00:00孙亮
贵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4年6期
关键词:精神创伤资本主义个体

摘" 要:

人类已经进入认知资本主义时代,资本积累的方式已从传统的体力劳动和简单的智力劳动扩展至对劳动者的注意力、情感和精神的深度剥削,导致了“精神创伤”,表现为心灵商品化、认知钝化、主体重置和未来感的终结。在当代西方社会理论中,“退出一切”成为修复这一“精神创伤”的流行文化心理方案。虽然这些理论超越了对个体心理健康的单一关注,转而将问题置于与认知资本主义的关系中讨论,但最终仍认为必须依赖思维方式的变革。基于政治经济学批判,重建数字文明既需要变革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也应通过技术解决技术难题,并在希望哲学的理念中向创造性实践回归。

关键词:

认知资本主义;精神创伤;数字化;精神文明

中图分类号:A81;B0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099(2024)06-0046-10

国际DOI编码:10.15958/j.cnki.gdxbshb.2024.06.05

收稿日期:2024-10-11

基金项目: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视域下的认知资本主义研究”(23AZX002)。

作者简介:

孙" 亮,男,安徽明光人,博士,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正如工业资本主义曾与基于奴隶制的商业资本主义的实质决裂一样,如今兴起的‘认知资本主义’正在显现,它以前所未有的规模生产和驯化生命体,但这并不意味着它消除了物质工业生产的世界。相反,它重新安排、重组并改变了其神经中枢的位置。”法国经济学家扬·穆里埃·博当(Yann Moulier-Boutang)对我们即将进入的数字时代发出了最为发人深思的警告,与我们所讨论的数字技术在资本主义应用下所引发的变化,如“改变了贸易和生产的组织形式……随着非物质取代物质成为经济活动的核心对象,知识正在成为创造价值的主要来源”等不同,他的警告触及了更为深层的个体的精神层面。数字技术加持下的资本主义已经开始对人的情感和精神层面造成了严重的精神创伤(Psychological Trauma),资本积累的困境与增殖的要求之间的矛盾迫使资本必须利用技术和市场逻辑更深层地控制个体,当代劳动者不仅被要求在经济这个机器装置上能够作为“木偶人”高效地运作,还悖论地要求劳动者在情感上表现出激情和活力,这种“情感的激发”自然加重了个体的情感和精神被资本主义体系的消耗,精神创伤俨然成为一种社会的常态,“认知活动的强化与信息周期的加速相伴,使集体意识陷入混乱”5。这种混乱(Chaos),更确切地说,导致了主体的崩溃,它表现为个体无法应对信息循环的加速和认知活动的强化,表现出人们所说的抑郁。认知资本主义资本增殖的需求迫使生产力高效地流动,以及更为便捷的对劳动力的吸纳方式,它才能够维持其扩展和积累的进程。然而,在认知资本主义对个体的认知、心理进行剥削与吸纳的过程中,认知活动变得越来越碎片化、麻木化或钝化,认知与外在世界之间的连接变得日益微弱,甚至断裂,从而失去了共情的能力。其实,对于自我也是陌生的,在数字化的“焦土世界”中,个体感受不到扎根的感觉,只是一种“漂泊无家”的状态,况且每个人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形成思想和自我意识,我思与我的断裂、外在世界与物的断裂,使得人的意识失去了内在的一致性与兼容性,仿佛就是一台根本无法写入任何内容的乱码的存储空间。依凭此种“无法兼容与连贯”的意识,根本无法有效整合我们所接受的信息,从而也无法形成一致的认知语法逻辑,有的只是外在强行操控的规则,这必然导致精神状态愈加混乱。这种现象不仅体现在个体层面的心理抑郁、混乱,自然也会扩展至社会层面,表现为人们在面对各种共在的场域(如一个社会、民族国家、国际体系)时产生的思想无秩序和不断加剧的冲突。至今,关于精神领域的创伤虽然从生物病理学的角度已经得到了人们重视,但是从资本主义批判的视角讨论其实远没有得到有效地展开,这一点在汉语学术界更是如此。精神创伤显然越蔓延越广,全球都深受其害,这种大规模的精神性问题似乎无可救药,它逐渐演变为系统性的问题。但是,我们试图要论证的是“精神创伤”或“精神混乱”不仅是资本主义资本积累的必然结果,也是其支撑的基本条件。也就是说,我们不能将“精神创伤”仅仅视作个体的心理病理现象,而应将其视为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系统性产物。重新定位精神健康问题的社会性质意味着,精神文明建设必须从占据社会主导原则地位的社会结构角度出发,创造有利于心理健康的社会环境,从而才能够从文化等方面一起努力。这个时代,任何社会构建精神文明,至关重要的是将数字技术的进步与人类的精神需求结合起来,避免由于数字技术在资本主义应用下对精神健康的严重控制、操纵。为此,基于对西方认知资本主义导致的精神创伤的批判与启示,我们应在满足“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的数字社会理念下,凸显精神健康作为美好生活幸福的核心,并提出建设“数字文明”的可行性方案。

一、“精神创伤”的四重维度:心灵商品化、认知钝化、主体重置与未来感的终结

认知资本主义资本积累的方式已从传统的体力劳动和简单的智力劳动扩展到对劳动者的注意力、情感和精神的深度剥削,所以认知资本主义也始终伴随着精神政治学的治理方式。数字技术衍生了算法监视、操控、调节人的所有信息和行为,当然它也推动了新的生产劳动形式,尤其是以大脑活动为核心的认知劳动(Cognitive Labor),例如:编程、设计、内容创作等。这些认知劳动的本质不仅要求劳动者在智力上保持高强度的投入,还迫使其持续输出创造力、灵感、认知与情感,而高强度的认知劳动自然极大地增加劳动者的心理压力,长期如此,劳动者注定会产生情感耗竭、精神压力和对自我能力的怀疑,会导致自身逐渐失去了应对内部与外部抗压的能力。以往我们讨论比较多的方面是,资本对劳动者的剥削体现在经济层面,现在我们就来讨论一下这种剥削渗透到了情感和精神领域,导致普遍的精神创伤和心理危机。

首先,劳动者心灵的商品化。我们正处于工业时代向后工业时代的转型时期,资本主义的剥削方式、内容都发生了变化。在工业时期,人们获得薪酬的方式当然是投入生产过程的体力劳动和机械式的重复性工作,它好似一个巨大的车间,工人的劳动无需自主性地发挥,只是作为整个生产的一个环节而存在。我们可以称这种劳动模式是“非个性化的”,无需劳动者的个人创造性、情感投入等可以发挥自身特质的因素。每个个体在工作中仅仅是重复机械的动作,当然,这种工作模式自然会导致工人的异化感和疲劳感。与此不同,现代的数字化的劳动者主要依赖于认知劳动,更多地强调投入生产劳动的智力活动,如创造力、创新性以及情绪价值等,特别是认知的贡献能力。这意味着,劳动者需要贡献的不仅是体力或时间,而且还有他们的智力和情感,这便是一般智力普遍运用的社会中的常态,体力型劳动完全可以被替代,只有认知劳动才更强调个性化和专业性,劳动者在工作中考虑的是与体力劳动分离的那部分劳动,比如整个劳动的智能设计,这自然需要他们的创造力和个人能力的巨大投入。这种劳动形式的变化随着数字技术的发展推进,显然为作为一般智力的认知劳动开辟了一个全新的视角。也就是说,“它们改变了构思和执行之间的关系,因此也改变了劳动的智力内容与其手工执行之间的关系”75。譬如:设计师通过计算机软件创建数字化的操纵算法设计,这一算法设计的模型可以直接通过程序输入到自动化的数控机器中进行生产。随后,原本有工人以体力劳动亲自动手完成的任务,已经被机器所替代了,各种无人驾驶、无人作业都受算法设计操纵,所有的执行步骤由自动化的机械设备根据算法指令精确完成。由此,认知资本主义时代对人们智力的占有,通过智能设备对收集到的各种信息、符号进行整理与创造,知识的生产和流通变得越来越重要。新自由主义的经济发展更是要占据“劳动的智力内容”189,“新自由主义一方面旨在消除所有导致竞争动态受限的法律规范和社会规制;另一方面,它试图将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包括医疗、教育、性、情感、文化等)转变为一个经济空间,在这个空间里,唯一有效的规则是供需关系,并且服务逐渐被绝对私有化”189。市场的竞争强化要占据人的认知,进而深入剥削人们的注意力、情感和认知能力,人们的心理状态和意识本身成为了新的“商品”。“在符号资本主义(Semiocapital)中,价值的生产与符号的生产趋于一致。在经济竞争的压力下,符号的加速生产与激增最终表现为一种病理因素,造成对集体心智的堵塞,而集体心智正逐渐成为剥削的主要对象。”134这里的符号资本主义就是一种认知资本主义,劳动者和消费者的认知、情感与欲望正是这种资本主义资本积累的重要资源。在功绩性文化推动之下,人们被鼓励不断表达情感、产生欲望,而这些都是要被资本利用转化为经济价值的生产资源。也就是说,当心灵成为生产要素之一时,劳动者的情感、思维和认知能力都是服务于资本增殖的逻辑。认知和情感被要求持续征用、消耗,而且这种情感还以各种“伪情感”所占据,这些共同削弱劳动者的内在自我驱动力,最终导致心灵的耗竭。

其次,注意力与认知钝化。当人的智力、情感、精神和心理均成为资本积累的资源时,市场竞争便转化为通过制造各种认知符号来操纵和调节人们的精神和心理活动。在这样的背景下,认知资本主义必然对个体的精神进行设计,让它能够保持在持续剥削的基本限度内。也就是说,劳动者不会有充裕的劳动环境,不稳定劳动力市场便是这一环境的典型,现在已经成为资本市场的普遍形式,此种环境中,每个劳动者不得不投入大量的时间与精力,不断“功绩化自我”以提升自身竞争力,让自己成为“内卷”之中的幸运者。“心理痛苦已成为一种社会流行病。病理的主要来源是联结性条件下的竞争:持续的注意力压力、可用于情感表达的时间减少、孤独、存在性的痛苦,进而引发焦虑、恐慌、抑郁——这些都是这场流行病的个体症状。心理病理学与经济学日益交织在一起。”36这种经济的形式正是认知资本主义所极力推崇的注意力经济,注意力经济的核心正是聚焦社会群体注意力,将其挖掘出来,转变为生产资料资源以实现资本增殖的目的。在算法支撑下,加上各种APP软件以及个性化推荐和社交媒体的广泛应用,信息的收集变得异常简单,只要人们使用APP软件,平台自然收集到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信息。可以说,获取和保持用户的注意力成为企业的重要目标。注意力经济已成为经济发展的一个重要方向,它渗透到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深刻影响了人们的消费行为、社交互动和思维方式。如赫伯特·西蒙(Herbert A.Simon)所说,它必然带来如下的问题:“信息消耗的是什么?这显而易见:它消耗的是接受者的注意力。因此,信息的丰富造成了注意力的匮乏,并且需要在大量信息来源之间有效分配这种注意力。”当然,问题还不仅是信息过载对注意力的冲击,更关键的是,人们对信息的认知与筛选真的是无能为力。在算法时代,往往以流量为王,当你天天在网络上见到某人、某物,会自然认为它是有名气的,所以,这也会给我们的认知带来现实的挑战,我们是否有足够的专业训练和认知对铺天盖地的信息进行准确的筛选,从而能过滤出真实的信息。譬如:在传统媒体时代,编辑、出版商等机构充当了“信息过滤器”,帮助受众筛选重要信息,然而在这个数字化算法推送的时代,每个人只能借助算法的个性化推送等工具自行判断。特别是在算法成为支配人生活的基本原则下,人们的每一个选择都要先上网搜寻,找相应的评价、看视频博主的粉丝数等,以判断我们筛选是否正确,甚至一个人每天跑多少步、心脏跳多少次都要有一个数字规定,没有的话心理会很不安,这严重压抑了个体的自我认知能力。其实,各种搜索引擎、社交媒体平台等算法的设计并不是为了帮助我们筛选出最有价值的信息,而是为了最大化地吸引用户的停留时间和注意力,从而实现商业利益的最大化,这种机制导致过分依赖算法而形成的认知钝化。

再次,主体性的重新配置与机器奴役的深化。数字技术的发展与认知资本主义的运作共同建构了“第二自然”,人类逐渐被算法机器奴役(Machinic Enslavement),进入了“控制社会”。在这种社会中,资本主义通过两种并行方式来完成主体性的生产:一方面是社会隶属,另一方面是机器奴役。前者通过分配身份、性别、身体、职业、国籍等要素,赋予我们主体性。这种方式为了适应社会分工的需求,制造了个体化的主体,构建了他们的意识、表象和行为,从而使得个体能够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以明确的身份和角色运作。然而,个体化主体的生产同时伴随着一个完全不同的过程,即通过“去主体化”来掌控主体性。机器奴役则是解构个体化的主体、意识和表象,作用于前个体化和超个体化的层面。这意味着机器奴役超越了个体层面的控制,而是在无意识层面进行广泛的操控,形成了更深层次的“控制社会”结构12。它改变了原先依靠一套意指性的语言系统进行说教以规训主体的途径,譬如:通过恐吓、压迫或者某种强有力的意识强加去运作,现在是从内部、从人类在形成“主体”的前端进行奴役,“在前个人(前认知和前语言)的层面上进行,同时也通过外部,在超个人的层面上对人类进行控制,赋予他们某些感知和感受的模式,并构建无意识。机械化奴役格式化了感知、感官、情感、认知和语言行为的基本功能”38。机器奴役的结果导致情感体验变得更加机械化、算法化。正如毛里齐奥·拉扎拉托(Maurizio Lazzarato)所指出的:“在机器奴役中,个体不再被建构为‘个体主体’‘经济主体’(如人力资本或自我企业家)或‘公民’。”25相反,个体的主体化是被消除的,被视为商业装置、金融装置、媒体装置以及福利国家装置中的组成部分或齿轮,这些装置构成了现代资本主义的机器性系统。显然,机器奴役关注前个体化、前语言化和前社会化的维度,在这些方面给予新的设定,解构传统的个体化主体、意识和表象,深入个体性形成的前期或超越个体的层次。这意味着,个体的主体性不再是统一的、独立的存在,而是被解构为可以操控的情感和认知碎片。在此双重操纵下,个体逐渐成为“去个体化的组件”,其独立性被削弱,主体性也被形塑为“虚无”的肉身。这种现象正是德勒兹(Gilles Louis Réné Deleuze)在《控制社会》中预测的晚期资本主义权力的运作方式。通过网络、数据和算法等无形机制,个体的行为、情感和认知被持续操控,个体从一个完整的、自主的存在转变为“可分的个体”(Dividuals)。这种分解在数字化社会中得到完善和强化,即个体的行为、情感和认知都可以量化为流量,这样一来,人才能够被控制在更广泛的数字世界中。从资本主义运行的角度看,正是因为个体被看作是一系列可以操作和调整的“数据碎片”,它才能够成为资本主义增殖所操作的“可分组件”。

最后,未来不再被视为希望的承诺,而变成了威胁。“乌托邦的消失”已经成为西方社会批判理论的普遍论调,这当然是新自由主义极力推崇希望之后,希望已经被彻底耗尽的现实在理论上的反映。随着西方新自由主义的发展,不稳定的经济模式催生了大量的不稳定的劳动者,其生存毫无底线保障,一旦停止劳动,就可能被推向生活的深渊之中,新自由主义通过不断向个体灌输对未来的憧憬,促使个体被引导去接受并适应不断变化的资本增殖的要求。但是,虽然人们饱含希望,但是生存的境遇并没有得到良性改变,情况反而是生存的困境日益严重和不确定性,人类生存处于“风险社会”之中。那么,所谓的“未来”不再是可期待的救赎,倒给予人们一种沉重的负担。个体不仅被迫在经济和社会压力下保持生产力,还需要面对内心深处所谓的未来与现实的张力所带来的压力感。当然,这种持续的压力正是新自由主义经济所希望的,它使得“希望”成为了一种社会黏合剂,维系着不稳定的生产体系,引领整个社会形成向上的心态与秩序。但是,在这种环境下,个人感受到的希望由于无法兑现,即使自己努力后也不可能实现,那么未来便变成焦虑的情绪,越给予人们未来的希望,越是给人内心造成压力。于是,“无未来(No Future)成为了一种自我实现的预言,慢慢笼罩了整个世界”17。从现代性的发展看,未来支撑了进步史观,整个人类社会要实现驾驭社会的目的,它必然是朝向未来的。所以说,未来一直作为一种进步的信念构成了现代文化的核心,“在进步现代性文化情境中产生的心理感知,即在漫长的现代文明时期中被构建起来的文化期望,并在二战后达到了顶峰”18。但是,随着数字技术被资本主义应用之后,数字技术扭转了作为现代文化核心的未来观念,未来不再是一个充满可能性的开放空间,而是被算法和预测限定、封闭的围城。通过大数据分析和人工智能的广泛应用,人们的行为和决策被提前预测和操控,未来不过是被设定的,是一场游戏场景,一切都已经被“规定”了。这种封闭的数字围城带给人们的是对自由和创造力的消磨,并削弱了我们对未来的期待和想象力。当然,资本主义金融化的发展又进一步加剧了社会发展的不可预测性,使得对未来的预期和希望更是一再落空。

二、“精神创伤”之“文化心理”的修复方案:以“退出一切”为例

从西方左翼社会批判理论的发展史来说,在分析“精神创伤”问题时,人们试图将其引入资本主义批判的视角中,这是一个重要的进步。原因在于,这种分析摆脱了对个人心理健康问题的生物病理学这样一种单一的理解,而是将问题置于认知资本主义时代的变革背景下,探讨精神如何被技术和市场逻辑深度绑定。意大利激进哲学家和文化理论家比佛(Bifo)以“退出一切”(Quit Everything)这一概念著称,他将抑郁和精神创伤的根源追溯至当代认知资本主义,这是典型的分析路径。同时,他提出的解决方案也与西方左翼社会批判理论家们的主张相呼应,譬如:哈特(Michael Hardt)、奈格里(Antonio Negri)主张的“逃离”(Exodus),而约翰·霍洛威(John Holloway)等人则是认为必须“停止制造资本主义”(Stop Making Capitalism)。当然,比佛的“退出一切”具有更深远的意义。我们在此将其作为一个分析案例对从文化心理视角提出解决方案的观念作深入阐释。总体而言,“退出一切”的策略并不是鼓励个人的逃避或放弃,也不同于在面对外部统治时选择消极地“躺平”。相反,它主张的是一种集体性逃逸策略,旨在对抗资本主义的结构性压迫,强调通过集体行动,从资本主义生产逻辑中退出,不再参与其增殖和剥削的逻辑,从而为重塑个人和集体的自由空间提供可能性。

在比佛看来,在21世纪,未来主义意识形态在加州生物技术支撑下的超人主义再度复兴,生命完全可以通过生物技术等得以再造,从而人向后人类转向,形成所谓的人机合体时代。在这样的文化社会背景之下,“我们”已经成为问题,那么追问我们到底抑郁什么,则更是一件很难回答的问题。“对抑郁的人来说,这并不明确,因为她无法准确地告诉你自己为什么抑郁。而对诊断抑郁的精神科医生来说,这同样不清楚,因为她并不完全知道自己在谈论什么。在某个时刻,认为抑郁性精神病是由某种身体紊乱或神经功能障碍引起的观点开始得到认同,并逐渐占据主导地位。”99为什么我们必须走出抑郁源自身体某个器官的病态运作的结果,因为,我们在谈论“精神”或“心灵”时,“是在谈论生命、社会互动、生活时间,以及时间作为一种投入和损失。最终,人们是在谈论死亡”99。所以,抑郁被视为“最接近真理的知识形式”,这种真理就是引导人们直面生命的有限性和存在的虚无感,“向死而生”是一种揭示现实深层真理的方式。由此,精神抑郁或创伤是个人在面对存在性问题时,主体化(Subjectivation)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即意味着我们不再仅仅把抑郁当作一种需要被“治愈”的病理现象,而是把它看作个体在其主体形成过程中经历的一部分。所以,我们会看到,虽然,“精神药理学日益完善其技术,常常获得重要的治疗效果,但心理痛苦并没有停止扩散;或者说,越来越多的人似乎意识到他们的痛苦,并勇敢地表达出来”103。

既然从生物医学的思考方案转向考虑到其社会文化背景以及其在主体构建中的作用,那么,“当我们谈论抑郁时,我们谈论的是一个(无限的)痛苦情感的广阔调色板,这些情感很大程度上可以追溯到对自己在社会互动中的认知”105。也就是说,理解当代的精神创伤显然不能以同一性思维方式将其简单化为单一的情感状态或病理现象,而是一系列深刻、非同一性的情感体验,或者可以说笔者在一定的程度上赞同主体建构的交叉性(Intersectionality)这个观点。既然抑郁是主体化过程的一部分,那么是什么社会结构在形塑主体化?现在的任务就是要揭示出当代社会结构对个体心理健康的破坏性影响,抑郁症并非简单的生理或心理病症,其社会结构便是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为主导原则的社会运行体系。通过这一视角,解决抑郁不再仅仅是治疗个体,而是要求对整个社会结构进行批判和变革,“病症不是抑郁,病症是资本主义”105,显然,“精神创伤”是当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症状。

在认知资本主义的运作逻辑中,“如果我们将抑郁视为一种知识形式,我们可以从内部发展这一情感。我们所需要的不是否认抑郁内容,也不是简单消除抑郁所带来的痛苦,而是意识到抑郁传递的信息的意义。抑郁传递着一种信息,我们应该首先承认它的认知价值,以摆脱孤独、绝望和隔离的影响,并通过接受抑郁的信息来重新激活想象,而不是否认它”109。无疑,承认抑郁并且意识到抑郁之中蕴藏着反思我们生活方式的方向。通过接受和理解抑郁,我们可以重新激活为何精神受到创伤的生活面向的重新调整,而不是单一维度的否定此种精神问题。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比佛提出了“心理通货紧缩”(Psycho-deflation)的概念,它指的是人们对未来的欲望、期望和投入的减少,这是一种减速、阻止、静音和关闭的姿态,一种自愿或被迫放弃参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及其承诺的逻辑。看似心理通货紧缩是消极的现象,但它却蕴含着可以转化为一种积极的精神心理的变化,并且这也给重构一种新的社会形式带来了潜力。所以,此时的比佛并不认为真正从社会建构的内在矛盾去消解抑郁问题,而是主张个体自身可以选择减少对资本主义扩张、积累和过度生产的依赖,从而可能会转向一种更舒适、慢节奏的和相互连接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强调内在满足、集体关怀与情感支持,而不是追求外部成功或经济增长。这一策略可以概括为“弃权”(Desertion)的方式,在这种意义上,抑郁可以被解读为一种反抗资本主义扩张逻辑的一种形式。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弃权”并不是完全地退回或消极避世,而是与认知资本主义的运作逻辑断开,转而重新连接到更符合生命的生活方式。

所以,比佛的看法是,消解精神创伤的关键在于调适人们自身的感知方式的转化。“在过去三十年里,从机械技术圈到数字技术圈的转变,引发了人类体验的特质以及世界结构本身的变异。自新石器革命以来占主导地位的社会互动的联合模式(Conjunctive Mode),迅速被连接模式(Connective Mode)所取代。当信息机器的自动化界面渗透并激活语言领域时,这种连接模式开始占据主导地位。”12但是,比佛更注重的是联合模式意义上的开放性的、创造性的思维方式,“不存在任何需要恢复的原始设计:联合是一种创造性的行为,因为这种联合行为能够在不遵循预设模式或嵌入式程序的情况下,创造出无限多的组合。在联合行为的开始,没有任何要实现的设计,也没有任何在形式显现过程中作为起点的模型,美(Beauty)也不对应于嵌入在普遍精神或上帝意念中的任何隐藏的和谐。同样,也不存在需要遵循的任何编码或规则”13。所以,这种理解是尊重偶然性、单一性、是围绕事件而不是服从某种既有规则、语法结构而展开的行为。譬如:一位老师大体经历过在讲课的过程中,突然产生某种意想不到的论断,这一定是放弃某种预定的计划或结构才有的结果,每一个问题和回应都基于瞬间的灵感或情境。师生之间的交流是独一无二的,因为它发生在这个特定的时间、地点以及两个人的情感状态中,作为“事件”以其奇异性抵抗了复制。但是,对于连接模式来说,“并不属于自然界的范畴,它只是逻辑思维和逻辑技术的产物”15。在人类依赖技术联结的世界中,个体始终受到算法语言逻辑的操纵。技术是人类语法化过程的延伸与扩展,通过技术,人类不仅仅是在沟通中使用语法规则,技术本身也具有“语法”,即一套用来操控世界的规则和逻辑。我们知道,所谓数字化正是通过代码和算法构建起来的网络化的连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表现为数字技术中数据与数据的连接关系。从工具到机器再到今天的数字化技术,连接的方式正在改变着人类自身的生存方式。人类的生存环境越来越由代码、算法所主导;可以说,算法构成了我们理解“我们与世界”之间关系的认知图式,世界向我们敞开的模样是经过算法过滤后的景象。当然,这种理解世界更是控制人们认知的一种方式,这个世界是量化的、可以预测的,自然也是一切都是可控制之中的。正是基于算法技术对世界的支配性的原则,比佛提出文化心理调适的方案认为,人们应当从这种支配性和功能性的“语法结构”中退出来,重新形成我们与世界的一种新的联合方式,这是解放的出路。在资本主义的数字技术应用之外,个体仍然可以通过共情和创造性的互动建立新的联合形式吗?对此,比佛等西方左翼批判理论是保持沉默的,他们只是在逻辑上推论说,这种新的联合模式与现代资本主义的“连接”截然不同,它不是依赖符号和代码或算法规则,而是建立在真正的情感互动基础上,它是一种“去技术化”的过程,他们试图将认知资本主义中的“精神创伤”通过改变连接的方式,重新打开了一种情感政治学,主张将技术连接的批判与社会政治解放结合起来。

三、重建数字文明的精神向度:生产方式变革、技术的药理学与创造性实践的呼唤

当然,比佛倡导每个人自身思维方式变革,并在技术批判的意义上开启人的精神空间解放的可能性,在笔者看来,这是一条极其微弱的道路。之所以西方社会批判理论家们没有能够给出一个合理的方案,可能也是因为“想象世界的终结比想象资本主义的终结要容易得多”,更是因为,他们虽然敏锐地察觉到精神心理与资本主义之间的关系,但是对于资本主义的理解始终是经验主义的,没有上升到历史唯物主义本质论的维度,也就是没有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在矛盾去剖析整个社会运行的主导原则。为此,我们如果按照历史唯物主义的思考方式,至少有如下一些基本的观点可以作为思考的基础。譬如:马克思(Karl Heinrich Marx)认为自己在政治经济学研究“所得到的”用于指导他的研究工作的总的结果,“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412。这是我们最熟悉的话,也是理解人们精神生活的存在论基础。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正是因为“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导致了人们生活的物化,所以对自身和社会的疏离是这些物化的症状,这些物化的症状不仅是物质性的,也是精神性的,即所谓的个人精神状态。生产方式之所以具有决定性的作用,我们可以先就生产方式中的分工形式来说,在传统的工业生产方式中,人们的劳动主要集中于工厂和城市,劳动时间长,生活节奏紧张,构成了人与人之间结合的劳动方式,而在后工业社会,信息技术的发展带来了远程工作、灵活就业,生产中结合的劳动关系松散了,人可以从固定的劳动空间中“脱域”出来,当然不仅仅是空间的变化,时间的感受也完全不同了,这些变化直接影响着人们的生活方式、社交模式以及家庭结构等。进一步看,人们的生活节奏不仅没有放缓,反而随着资本增殖的要求进一步加速,整个社会逐渐“工厂化”,这一加速现象渗透到了社会的各个领域。当然,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还因为其起点是获得资本增殖,所以奴役与吸纳劳动者便是重要的方向,这决定了它只能变革技术,推动算法对社会生活进行全面监控与操控,当然,这也必然在社会文化层面产生广泛的影响,譬如:激活功绩主义的内卷文化、单子化的宅文化等,甚至影响社会的政治文化,包括对于社会的认同感、民族国家之间历史高度、国家高度审视问题的能力,从而以支配个体意识的方式控制人们的行为活动。因而,选择什么样的生产方式则是建构数字化的精神文明的首要基础,也是消除认知资本主义带来的抑郁,以及从技术、社会文化和心理等方面共同解决这一问题的基本条件。

首先,朝向以人为目的的生产方式变革。这其实也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基本旨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就是“把尽可能多的剩余价值或纯产品重新转化为资本!为积累而积累,为生产而生产”,正是如此,“一种社会生产关系表现为一个存在于个人之外的物,这些个人的社会生活的生产过程中所发生的一定关系表现为一个物品的特有属性”422。也就是说,整个生产与人的生活是完全异质的,即使我们看到资本主义数字化推动了财富的剧增,但是,我们要知道,“他之所以必须出卖他的劳动,是因为他的劳动能力只有出卖给资本才是劳动能力”。所以,资本构成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基本关系结构”,从这个结构出发意味着,我们在面对抑郁等现代人的“精神创伤”的化解方案时,至少需要看到这些“创伤”并非人类永恒的“自然状态”,它只是在认知资本主义这种生产方式的新形态下凸显出来的人的精神特质。现在,关键就是不仅应该改变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更要注重对认知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应用问题,特别是在数字资本主义下强化了这种应用的现象。如今,以西方社会的大型数据、算法平台等来说,这些生产资料由少数企业或个人控制,导致了财富和权力的高度集中,形成了“技术封建主义”形式。在技术封建主义框架下,占据大型平台的科技巨头们成为了数字世界的“数字领主”,一些企业正是凭借对数据、平台和技术等基础设施的占有,牢固地掌控了类似于封建领主对土地的控制权。而数据用户和使用者只能是等待被吸纳的数字农工,这些数字行为其实是一种无酬的劳动形式。即使人们躺着刷视频,他也祭献出自己的注意力、时间、情感,还有各种数据信息,这些数据预示着人们的未来的行为,那么它就具有开发未来市场的无限潜力,从而数据成为了新的生产资料,但要记住的是,数据之所以成为私人占有性的生产资料,只是这种生产方式所决定的。如果我们将数据看作为公共的生产资料,而不是成为私有财产,国家或社会才可以在公有数据平台确权之后,确保数据的使用符合公共利益。譬如:一旦平台转变为公共或合作化平台,用户、劳动者和社区都可以参与平台的治理和决策,这样才能够以劳动者的利益为中心,让劳动者在生产中占据核心地位。简单来说就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革命目的便是重新定义人类生产行为,从以资本积累为中心转向以满足社会需求、提升人类美好生活需要为中心,以增进人民福祉为出发点和落脚点。当然,我们知道,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基础是生产资料与劳动者的分离,并在此基础上形成的雇佣劳动关系导致劳动者只能为资本家创造利润,其剩余价值则被资本家攫取,从而这种攫取不断地更新换代,剥削从主体的劳动力深入到主体的内心世界,形成了资本对劳动者的“总体吸纳”。现在,变革生产方式当然是要将数据等生产资料转变为公共性资源,才能实现劳动关系的革命,结束或至少大幅度减弱资本对劳动者的剥削,通过将数据资源共享,数据使用的权力可以从少数掌控者手中扩展到整个社会,从而推动更民主、更包容的未来发展,最终实现社会的共同繁荣和个体权利的真正保障,从而才能够消解因资本化原则所导致的“精神创伤”难题。

其次,以技术的药理学方式消解技术的控制性。“资本主义生产的当事人是生活在一个由魔法控制的世界里,而他们本身的关系对他们表现为物的属性,生产的物质要素的属性”,技术就是这种关系,现在它已经与我们的直接劳动分离了,“而在以前的生产阶段上,范围有限的知识和经验是同劳动本身直接联系在一起的,并没有发展成为同劳动相分离的独立的力量”。现如今,人们在劳动中服从的是一种从生产经验中脱离出来的科学技术规范,人们在劳动中的认知、智力都被现代科学技术编码了。认知与我们自身的经验日益疏远,所以,“一般社会知识,已经在多么大的程度上变成了直接的生产力,从而社会生活过程的条件本身在多么大的程度上受到一般智力的控制并按照这种智力得到改造”102。当然,这的确是技术的“致病”性质,但同时,它也是一种“治病”的药,它在人类史上始终推动了人类文明的进步,应该说,这消除了人类生存中的诸多难题,解决了人类饥饿、疾病、管理、交往、记忆等一系列问题。这种药理学视域中的“技术”警示人们的是,在数字化的社会中,我们应该在数字化的平台和工具中,摆脱数字成为人与人交往中介之后形成的“冷漠”等无法共情的设计,更多的重点是促进深度交流和共情,建立鼓励情感表达和深度聆听的社交网络,而不是像现在仅仅依赖点赞、转发等即时反馈机制,这也就是前文我们以西方左翼批判理论学者比佛反复提出的观念,只是这里笔者更强调的是,我们可以改变技术的设计,正如我们可以在算法中设计“人机对齐”的问题。譬如:我们还是以点赞为例来说,虽然点赞和转发等即时反馈会触发多巴胺的释放,让人感到一种认同与赞许,这类似于一种游戏,它可能使得人对这种认同与赞许产生心理依赖性,随后我们会习惯成自然,需要在社交媒体中以推送—点赞—满足的方式获得情感的认同,满足情感的需求,形成了社交媒体点赞的依赖,发出一条信息,却迟迟等不来点赞,心理发慌,猜度他人对自己的关系,造成了严重的心理内耗。不仅如此,我们所有的网络交流实质上需要服从的是社会交往的规则,这些规则又是以市场化为主导原则,这样一来,我们的交流服从的是人与人之间的生命情感的流动体验,现在却服从了外在的原则,真实变成了稀有之物。人们的数字交往借助点赞、转发催生了功绩文化,鲜活的生命之间的情感交流与体验成为了服从功绩文化的符号交流,现在的交流仅仅是人们面对屏幕点击按键的过程。但是,正如我们以药理学的方式来看待数字技术,我们不是要持有技术的乐观主义或悲观主义的看法,而是主张以技术的方式破解技术带来的问题。因为,数字技术产生的技术性疾病并非数字技术本身的问题,可以完全以技术服务于人的生存与发展的需要,应对认知资本主义时代“精神创伤”的各种问题。譬如:数字技术的发展推动生产力的发展为化解“精神创伤”提供了生存条件的改善,当然,这是对资本主义生产变革的意义上才能够产生的现实效应。如技术特别是信息技术、人工智能和自动化技术的进步,极大地改变了人类的生产方式,今天,没有人能够否定数字化给人类生产、生活带来的进步。低一点的层次来说,技术还可以设计发展有助于化解精神问题的产品,包括合作交流、增加乐观形态、完善人机交流模式等,当然,这都是具体设计的问题。无论如何,不能说数字社会既然有那么多精神抑郁的问题,那么就废除数字化的进程,这是完全错误的看法。人类的精神需要富足而健康的空间,那么,数字化就是必然的方向。

最后,在希望哲学理念中推进创意性劳动的转变。数字社会主导性的文化其实是一种算法文化,这种文化强调的是找寻同一性、排除异质性,乐见各种规则,对偶然性充满了恐惧,因而,它总是想将遥远的,甚至是形而上学意义上的本质等维度都放置到自己的面前,才能维系自身的安定感。一句话,算法文化消除了我与世界的距离。比如说:“我们借助数字媒体,努力将遥远的他者尽可能地拉近距离,甚至可能实现零距离。”之所以要消解距离,其实就是为了更好地掌控我们的生活,当然,它的结果也就是为自身搭建起了封闭自我的围城。这种文化弥漫开来成为了风尚,譬如:对于身体,需要各种指标的随时掌控,仿佛这样人们就把控了自己的生命,所以人们已经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感知,而是需要对指标的感知,一旦指标产生波动,它带来的将是对自身身体的焦虑。同样,它作为又一种文化,也形塑了人们的生活状态,这种生活的态度是服从一套线性的、利益为主导的规则,人们所有的欲望或者说创意都是资本的欲望和创意,主体退隐并消失了,无法感知自我、相信自我,而只是相信一套外在的利益性文化,因为这种文化被看作是唯一的标准。好比标准化的应试教育强调记忆和考试,忽视探索、批判和多元化思维的培养,不重视创意能力的提升,学生反复耗费时间追求“正确答案”的思维模式。资本作为主要原则的社会中,人们相信的原则,自然也是资本的原则,因为资本通过机器奴役的方式控制人类的欲望,使其外化和商品化,逐渐丧失了其原始的创造性和内在性。从文化抵抗的意味来说,需要开启一种希望的哲学,只有希望才能够突破现有的封闭式的思维。希望哲学不仅仅是主张面向未来,更是一种抵抗现有观念、现状的激情,所以我们可以说希望就是抵抗。它抵抗世界的封闭性,认可世界是开放的,是以抵抗现存的方式向“尚未”出发,所以它不会拒绝任何异质性,反而是相信偶然性、事件性等是人类新生活可能产生的空间。当然,希望哲学的具体化是最具有调适“精神创伤”的功效,它使人从沉重而压抑的社会的“同一性”中走出来,促进个体深入理解内心冲突以此找到情感平衡,还增强了掌控感和自我效能感,同时,还可以通过创造各种异质性的观念,个体能够从中体验到各种“非同一性”的生活,同样可以获得成就感与自信。当然,在这个意义上,比佛等西方左翼批判理论主张的美学对于抑郁的功效当然是有很大的价值。所以,当今我们需要重建人的创新能力,算法支配的生活已经在某种程度上削弱了人的创新能力、堵塞了人的情感表达的渠道,而这些需要具体到实践中,通过从事非生产性、非功利性的创造性实践,个体不仅能释放情感、重新找到存在的意义、重建与自我内心和世界的关系,而且可以成为抵抗资本主义秩序的力量,帮助社会重建人与人之间的联合关系,进而推动社会在更深层次上的变革与进步。

四、结论

世界秩序的建立,不仅表现在“类生活”层面上的制度完善,更是人类心灵秩序的重构与提升。数字技术能够有益地充实我们的心灵这一点毋庸置疑。然而,随着认知资本主义时代的来临,技术被用于服务资本增殖,从而表现出“技术统治”的特征,技术不再仅仅是中立的工具,而是资本增殖的核心驱动力,逐渐渗透并控制着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数字技术导致资本与劳动之间的矛盾被极度放大,进而造成主体难以承受的“精神创伤”,毫不夸张地说,我们正身处一个“数字抑郁”时代。在这一急迫的现实难题面前,我们必须将这些精神抑郁的问题重新纳入政治经济学批判中吸收西方左翼批判理论的成果,将其有原则地整合互补,以尝试提出一个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笔者将这种方案称之为“数字文明”建构的精神文明维度。这无疑是一个极具挑战性的理论任务,同时也是一个开放性的论题。希望更多学者能够参与到“数字文明”建构的研究中来,为缓解当下数字化生存中的精神困境贡献智慧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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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 娅,李" 笛)杨" 洋" 杨" 波,张" 娅" 郭" 芸,王勤美,蒲应秋

Revisiting the “Psychic Trauma” of Cognitive Capitalism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Digital Civilization”

SUN Liang

(Department of Philosophy,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Shanghai,China,200241)

Abstract:

Humanity has entered the era of cognitive capitalism,where the mode of capital accumulation has expanded from traditional physical and basic intellectual labor to a deep exploitation of laborers’ attention,emotions,and psyche,resulting in “psychic trauma”.This trauma manifests as the commodification of the mind,cognitive dulling,subject displacement,and loss of sense of future.In contemporary Western social theory,the notion of “quit everything” has become a popular cultural-psychological approach to addressing this “psychic trauma”.While these theories move beyond a narrow focus on individual mental health by framing the issue within the context of cognitive capitalism,they ultimately argue that transformation in mindset is essential.Based on a critique of political economy,reconstructing digital civilization requires not only transforming capitalist modes of production but also resolving technical issues through technological solutions and returning to creative practice within the framework of hope-centered philosophy.

Key words:

cognitive capitalism;psychic trauma;digitalization;spiritual civiliz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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