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说：北京中轴线

编者按：2024年7月27日，在印度举行的第46届世界遗产大会上，中国政府提交的申遗项目“北京中轴线—中国理想都城秩序的杰作”，正式入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名录》，成为中国的第59项世界遗产，北京中轴线由此成为对全人类而言具有突出的历史、科学和艺术价值的世界遗产。北京中轴线是儒家礼制传统背景下的都城规划和建筑艺术的经典之作，在全球文明史上具有重要价值。从梁思成先生提出“北京中轴线”的概念，到2012年北京中轴线入列《中国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单》，再到2022年8月7日国家文物局宣布北京中轴线作为2024年度中国项目申报世界遗产，最后到2024年7月27日申遗成功，北京中轴线的申遗工作走过了旷日持久而又艰辛曲折的历程。为庆祝北京中轴线申遗成功，本刊特邀国内知名专家发表笔谈，追述北京中轴线申遗历程、畅谈北京中轴线的遗产价值，并为后一阶段北京中轴线的遗产保护工作出谋划策。

（本栏目特邀策划：姜波）

王旭东：文化和旅游部党组成员、

故宫博物院院长

紫禁城营建所体现的中和理念

故宫早在1987年即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作为“北京中轴线”的核心组成部分，故宫以其突出的普遍价值，特别是紫禁城营建所体现出的绵延不绝的中和理念，成为“北京中轴线”遗产价值的核心内容。

紫禁城位居北京中轴线的核心地位，整个北京中轴线，实际上是由紫禁城的中轴线向南、北延伸而成，充分体现出中国古代都城规划的“择中”理念，即《吕氏春秋·慎势》所云“古之王者，择天下之中而立国，择国之中而立宫”。以紫禁城为中心，围绕7.8 km长的北京中轴线，都城中一系列重要标志性建筑依照《周礼·考工记》所记营建传统有序展开：“左祖右社”—太庙、社稷坛分居紫禁城以南的东、西两侧；“面朝后市”—紫禁城、端门、天安门依据“三朝五门”“前朝后寝”等中国传统宫殿营建制度布局，而以什刹海万宁桥、钟鼓楼为标志的市井商业区位于北京中轴线北端；御苑景山居紫禁城之北，既作为宫殿的屏障，又构成北京中轴线的制高点和最佳观景处；天安门前的“千步廊”左右分布五府、六部等衙署，今天发展为天安门广场建筑群；天坛、先农坛分居中轴线南端的东、西两侧，并与北京城东侧的日坛、西侧的月坛、北侧的地坛构成完整的皇家祭祀建筑群。紫禁城在明北京皇城、内城、外城重重城墙和南北中轴线的烘托之下，显示出“天下之中”的恢宏气魄。故宫所藏清代宫廷画家绘制的《康熙南巡图》（第十二卷）、《京师生春诗意图》等巨幅画卷皆是紫禁城与北京中轴线宏伟秩序的生动写照（图1、图2）。

明北京和紫禁城的营建规划，不但与安徽凤阳明中都、南京明故宫遗址的2座宫殿有着直接的沿袭关系，更可由此一直回溯至元大都、金中都、北宋汴梁、隋唐长安、汉魏洛阳乃至于河南偃师二里头夏代晚期宫城等历代都城、宫殿营建的悠久传统，充分体现出中华文明突出的连续性。

紫禁城建筑群中，更是处处体现出对“中和”文化理念的追求。无论是以“致中和”“保合太和”为主题而设立的外朝前三殿—太和殿、中和殿与保和殿，还是崇尚乾坤交泰、万物和谐并育的内廷后三宫—乾清宫、交泰殿与坤宁宫，中和之道皆是其所蕴含的最高追求。此外，紫禁城中还有永和宫、体和殿、颐和轩、蹈和门等众多带有“和”字的殿宇门楼，以及养心殿“中正仁和”、宁寿宫乐寿堂“与和气游”、颐和轩“太和充满”等带有“和”字的点题匾额（图3）。凡此种种，均充分体现出“致中和”的文化内涵，正如《中庸》所云：“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单霁翔：中国文物学会专家委员会主任、

故宫博物院学术委员会主任

入列《世界遗产名录》是一个新的起点

时光荏苒、岁月匆匆，自2012年被列入《中国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单》，到2024年成功入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名录》，北京中轴线申遗工作已然走过了艰苦而卓越的12个春秋，堪称我国世界遗产历程上的一段佳话！

北京中轴线堪称北京城的城市脊梁。北京中轴线纵贯南北，从永定门到钟鼓楼，全长7.8 km，历经元、明、清而绵延至今，成为生生不息的活态遗产。北京的名片是故宫，是天安门，是天坛……这些散落在京城核心区域的遗产点被中轴线一线牵成，形成了经济、政治、文化、社会和生态五位一体的中轴线城市文化风貌。作为一项珍贵的世界遗产，北京中轴线的设计理念体现了独具东方魅力的空间规划和社会秩序。这座底蕴深厚的古都，就像是一位从历史中走来的巨人，又像是一位充满活力的青年，更像是一位面向未来的智者。犹如西湖申遗成功让杭州城珍藏了“三面云山一面城”的底色一样，北京中轴线入列《世界遗产名录》，必将让这座历史文化名城的珍贵遗产得到更好的保护和传承！

北京城文化遗产的保护和北京中轴线的申遗，走过了艰难而曲折的漫长征途。作为一个文物工作者，我曾有幸参与北京城和中轴线遗产的保护工作，包括早年对故宫筒子河的治理、对中轴线两侧新增建筑体量的管控，以及对胡同院落和历史建筑进行的区域保护措施等。经过广大市民和文博考古工作组的不懈努力，古老的北京城已经抖落风尘、重现东方神韵。我相信，当人们沿着北京中轴线，徜徉在这座古都的大街小巷，每一步都将是历史的回闪，每一处都有说不完的故事……

新时代的北京中轴线，在席卷全球的城市化浪潮中，展现出一种典雅端庄、雍容华贵的气度与包容。北京中轴线呈现的是城墙高耸的紫禁城、气宇轩昂的大朝正殿和庄严肃穆的太庙与天坛；是暮鼓晨钟的回响、永定门悠长的驼铃声和登临景山时那荡气回肠的历史沧桑，还有先农坛撒下的谷种、万宁桥边不言的镇兽、永定门失而复得的门匾……中轴线的历史有多久远，他的故事就有多丰富！

北京中轴线的申遗成功是一个重要的里程碑，也是北京城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的新起点。作为一项对全人类而言具有突出普遍价值的世界遗产，正如中国政府在世界遗产大会上的庄严承诺：北京中轴线的保护、管理和展示水平都将按《世界遗产公约》的国际理念和基本原则得到全面的贯彻和实施。我们相信，在全球世界遗产的舞台上，北京中轴线将为讲好中国故事、弘扬中华传统文化而发挥持久而深远的影响。我也希望能和大家一起为后申遗时代的文化遗产保护贡献力量！

吕舟：清华大学教授、

清华大学国家遗产中心主任

北京中轴线的世界性价值

从价值阐述的角度，“北京中轴线—中国理想都城秩序的杰作”（以下简称“北京中轴线”）被咨询机构和委员会认为符合世界遗产的标准（iii）和标准（iv）。

首先，北京中轴线是延续至今的中华文明的独特见证。北京中轴线反映了以中为尊、择中立国、向明而治、公正和谐等中国传统文化精神和观念。北京中轴线的建筑布局及对整个城市形态的决定性作用，体现了中国传统观念对都城空间秩序和社会生活秩序的构建。北京中轴线的营建过程在不同时期对传统文化精神的持续尊重和不断丰富，见证了中华文明历史文化的延续性和统一性，见证了多元一体格局的形成过程。营建的过程中，北京中轴线从始建时就采用确定中心点、整体规划的新的方法，这种方法也成为之后北京营建的基础，见证了中华文明历史发展过程中的创新性。北京中轴线所承载的丰富多样的信仰和具有多样性的社会生活，见证了中华文明的包容性。北京中轴线对秩序的构建、承载的祈求国泰民安的祭祀礼仪，也见证了中华文明的和平性。

其次，北京中轴线是中国传统都城核心建筑群的杰出范例。北京中轴线展现了《考工记》都城形态的范式，是东亚地区现存唯一体现这种都城形态并保持完整建筑形态的案例。北京中轴线富于层次、秩序而又蕴含对比、变化的建筑形式，紧密联系的视觉景观，成为中国传统都城中轴线成熟阶段的杰出范例。北京中轴线形成的都城和建筑形态突出地体现了中国传统审美趣味。

作为北京这一延续了7个多世纪的中国都城的核心建筑群，其选址和营建的过程集中国传统城市规划理论之大成，充分考虑其地理位置，考虑与中国大山水格局的关系，并在建筑和城市空间形态上进行呈现。建筑、开敞空间、水系的反复交错，形成了独特的、具有连续性、韵律感的建筑序列。

最后，北京中轴线是文明延续性的古今交融的遗产形态展现。北京中轴线将古代建筑遗存与现当代纪念建筑和公共建筑构成一个遗产整体，见证和阐释中华文明的延续性。这一方式有效地支撑了《实施世界遗产公约操作指南》中第三条世界遗产标准中关于对“仍保持着活力的文明和文化传统的见证”的表达，成为使用这一概念的具有示范性典型案例。

北京中轴线成功列入《世界遗产名录》，对未来世界遗产的类型、申报方法和对历史文化延续性的表达都具有重要的意义。北京中轴线申报世界遗产就是一个讲好中国故事的过程，其在46届世界遗产大会的讨论过程，证明了这一中国故事强大的感染力。对中国而言，北京中轴线对中国历史文化价值的阐释，实践了历史文化保护传承体系的构建，展现了历史文化价值传播的强大力量。北京中轴线的保护和价值阐释，展现了社会广泛参与带来的强大力量。北京中轴线的保护也是对让文化遗产活起来思想的重要实践。北京中轴线为北京的可持续发展赋予了巨大的能量。

孔繁峙：北京市文物局原局长、

北京市文物保护协会会长

公众参与

—推动北京中轴线成功申遗的重要力量

“北京中轴线—中国理想都城秩序的杰作”的申遗成功，标志着长达12年的中轴线申遗保护工作终于达到人类遗产标准并得到国际社会的认可，也彰显了广大公众积极参与中轴线申遗保护所作出的贡献。

公众参与文化遗产的保护，是《保护世界文化和自然遗产公约》大力倡导的保护和管理原则，也是我国文化遗产保护的重要方式。由于中轴线是古都城市多种历史文化的重要载体，蕴含着极其丰富的古都历史文化，同时也是社会各界高度关注和广大民众城市生活的重要区域，随着中轴线申遗的进展步伐不断深入和媒体的广泛宣传，中轴线申遗保护工作已经从行业部门的专业工作，发展成为社会公众广泛参与的一项全市性文化建设工程，参与中轴线的申遗保护工作已逐步成为社会各界和广大民众的共识。随着申遗工作的推进，公众的参与程度也从保护文物建筑、支持搬迁腾退、环境整治，深入到文化遗产的活化利用、展示传承与弘扬的各个领域：

（1）社区民众积极参与配合。中轴线所在的广大居民，在社区居委会的引导下，热情支持并参与中轴线申遗保护中的搬迁腾退、环境治理工程，按照申遗的标准，通过深入开展街区整治与环境提升，营造和恢复了历史街区的传统环境，使社区民众体验到中轴线历史文化的魅力，同时通过不断完善社区服务设施，使广大民众感受到中轴线申遗保护工作所带来的良好生活条件与居住环境。

（2）专家智库参与保护工作的科学决策。在中轴线申遗保护工作的进程中，由规划、文博、法律、科研、高校等社会各行业的专家组成的文化智库，参与了中轴线保护利用工作的专家咨询，并发挥了政府决策“智囊”的作用，尤其是在中轴线申遗保护工作的文物修缮方案、遗产要素界定、遗产保护条例、规划制定中，发挥了重要的专家咨询作用，确保了中轴线申遗工作决策的科学性、专业性、民主性、有效性和权威性，保障了中轴线申遗各项工作的国际标准。

（3）中小学生是中轴线历史文化保护宣传的重要群体。在学校的组织下，众多的中小学生以多种方式参与中轴线历史文化的保护与弘扬。学校还从优秀传统文化育人的角度，将参观、宣传中轴线融入劳动教育实践活动。组织学生开展了系列性的参观中轴历史建筑、讲解中轴传统文化、创作中轴文化特色的文创作品等生动活泼的实践活动，激发了广大中小学生关注传统文化的热情，极大地扩展了中轴线历史文化的传播力与影响力。

（4）动员国内民众参与中轴线文化创意活动。面向全国广大公众连续3年开展的“中轴线历史文化传承与创新大赛活动”，内容丰富而有特色。国内广大公众通过网络媒体方式，参与了中轴线标识设计、文物活化方案设计、中轴年画、插画、艺术创作等多种创意评选活动，网上参与的各界人士已超过10万人次，取得了中轴线历史文化宣传与弘扬的良好效果。

长达12年的中轴线申遗之路，推动并形成了社会各界及广大民众支持北京中轴线申遗的共识，激发了广大民众参与中轴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的积极性和热情，极大地促进了广大公众以极高的热情参与中轴线文化遗产的保护与传承，为中轴线成功申遗构筑了牢固而广泛的民众基础。

孙华：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学术委员会主任、

北京大学文化遗产保护研究中心主任

中国古代都城规划的核心要素：中轴线

狭义的古代文明即政治文明，文明起源也就是国家的形成，人们往往使用城市、文字、金属工具等作为标志。在这些标志中，城市无疑是最具普遍性的标志。城市有自然聚合发展形成和规划建设完成2个类群，规划建设完成的城市又有中心城区部分规划和全部城区整体规划2种形式。整体规划的城市，营建者—主其事之人就要考虑中心、轴线、朝向、模数、分区等问题，而中轴线（主轴线）贯通城市中心点，决定城市朝向，并作为模块排列的基线和功能区分划的分界线之一，自然是城市营建的基本要素之一。

中国古代城市主要是政治城市，自上而下的他组织而非自下而上的自组织自然会是城市营建的基本做法。在规划城市中，古代国家的都城是国家中枢所在，为全国各地所宗，都城形态自然也为全国所效法，从而形成格局相近、大小有差的建置城市体系。作为这个金字塔形体系顶端的都城，有2种理想的基本形态：一种是法象上天的都城模式，这类都城是以地上一条东西向的河流象征横贯天空的银河，在河流两岸营建都城，跨河建设联系南北的桥梁以像天河津梁鹊桥。在河北岸的北城区西部营建宫城，以象征天帝所居的紫微垣或西北昆仑山区（那里距离天帝所居较近）；在河南岸的南城区建立后宫或与天极关联的庙宇，以对应天上中天的天极。由于城区有河流横贯，通行受到一定制约，故这种规划思想指导下的都城主轴线通常是顺河的东西向，副轴线才是南北向。另一种是缩放大地的都城模式，这类都城是将城市想象为天下九州的缩小模型或方里为井的放大组合。传说方形的大地从夏禹开始就分化9块即“九州”，国都处在居中之州的中央，形态与大地一样为方形，其内等距规划纵横2条贯穿全城的街道，将都城划分为9个方形城区，以象征天下九州，帝王所居的宫城位居中区，从中区宫城再引出四出的街道和加密的街道，形成九经九纬；基于传统的上北下南和背阴向阳的地理方位观，都城的朝向也应是坐北朝南，以南北轴线为都城的主轴线，在这条中轴线上和两侧，依次营造和对称排列重要的公共建筑。元代始建的大都即北京城，就是后一种规划思想的集大成者。

法象上天的都城规划思想，从目前的考古资料来看，可能源起于商代后期晚期三星堆文化的三星堆城，该城被东西横贯全城的古马牧河分为南北2个城区，西北小城是宫殿区，而西南小城是祭祀区，主轴线朝向河流的流向即东南方向，已经具备法象上天规划思想的基本要素。这种都城规划模式为以后古蜀国的成都金沙邑聚和开明成都城所继承，秦举巴蜀后，这种都城规划思想又传入中心地区，秦始皇统一中国的次年开始扩建咸阳，新咸阳城就采用了法象上天的规划思想。从此以后，该规划模式就成为中国2大都城规划思想之一，对后世的都城建设有很大的影响，西汉长安城和隋唐洛阳城都可以看见这种规划思想的印迹。缩放大地的都城规划思想肇始于“三代”之首的夏代，夏禹分九州和铸九鼎，应当就是这种都城规划思想的体现；可能是夏朝都城的偃师二里头遗址，遗址被“井”字形大道划分为多个城区，宫城位于居中的区域，也有可能具有天下九州的象征意义。不过，二里头遗址的中区宫城还没有明确的轴线，宫城南也无居中的街道纵贯南城，夏代还没有形成用都城的中轴线思想，这是可以肯定的。都城规划以中轴线作为核心要素思想的形成是在“三代”最后的周代，周公之后的鲁国都城曲阜，在西周晚期的营建中以自然高地为中心修筑大城，反映出中国古代都城营建的“择中”原则；宫殿、城门、两观和城南祭坛排列成线，构成鲁城的中轴线，其布局特点已经体现出中国都城规划对严谨和秩序的追求。经过长期的都城营建实践，到了社会即将从分裂走向一统的东周晚期，齐国的一些知识分子就开始构思全国统一后的蓝图，其都城营建蓝图见于《考工记·匠人营国》之中，其中“方九里”的数字、“旁三门”的南中门、“九经九纬”的中经涂、“前朝后市”的前后排列、“左祖右社”的对称布局，都体现了摹写大地以及以南北轴线为主线的轴对称规划思想。中古时期的北魏洛阳城、东魏北齐邺城、隋唐西京大兴/长安城、元大都、元中都和明中都，都是在这种规划思想主导下营建的。

在中国上古的2种都城规划思想中，缩放大地本来就比法象上天的都城规划思想便于实施，阐述这种规划模式的《考工记》又被纳入了儒家经典，在崇尚儒学的宋代以后，这种晚周时期形成的规划思想在都城规建中得到全面的运用。保存至今的北京城中轴线，从元代开始形成，明清继续延伸，直到今天仍然在沿用和强化，它是中国古代主流都城规划思想核心要素的完整呈现，是展现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最佳实物例证。

黄滋：研究员，浙江省文物保护利用协会副会长，

原浙江省古建筑设计研究院院长

“择中、居中”的中国传统哲学思想

“择中”“居中”的传统观念，影响着中国古代城市选址和空间规划，从国家都城到州城县城，即使城池因山就势，不追求方正和完全对称，但是“中”的理念始终不曾改变。像是南宋临安，虽然因城市选址、地形地貌等客观条件无法保证城池方正对称，但是仍以“御街”贯通城市南北，力求形成城市的“中”轴线。元明清时期，“中”的理念得到进一步“扩展”，从宫殿到陵墓，从祠庙到普通民居，“中”的理念深入人心，沁润于社会的各个侧面，甚至是东亚地区其古代营城规划也受到了很深的影响。

“北京中轴线”作为中国理想都城秩序的杰作，历时12年，正式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成为中国第59项世界遗产。这条长达7.8 km、纵贯北京老城南北的“中轴线”，依次串联起了天坛和先农坛、太庙和社稷坛、天安门、故宫、景山、钟鼓楼等皇家宫苑、坛庙、市肆，所形成的左右均衡对称规划布局，与春秋战国时期《周礼·考工记》记载的 “面朝后市”“左祖右社”传统都城理想范式一脉相承、高度吻合，是中华文明“中”“和”哲学思想精华的重要载体，是中国传统都城中轴线发展至成熟阶段的杰出范例。

更为重要的是，早在1951年梁思成先生就指出了北京中轴线这一突出普遍价值—一根长达8 km，全世界最长、也最伟大的南北中轴线穿过了全城。北京独有的壮美秩序就由这条中轴的建立而产生。这一价值不仅在当时得到了充分认识，并且在同时期的天安门广场、人民英雄纪念碑、毛主席纪念堂、人民大会堂、中国国家博物馆等具有国家意义纪念性建筑的建设上，同样遵循了中轴对称的布局原则，让北京古代城市中轴线得以延续，体现了“择中”这一中国传统文化思想的传承与传递。

时至今日，北京这条中轴线还在不断地向南北延伸生长，依然影响着现代城市布局的发展，清晰地表达了中华文明历经数千年绵延不绝的生命力，彰显出中华文明具有连续性、统一性等突出特性。同时，北京中轴线作为老百姓都时时刻刻感受到、触摸到的一条“中轴”，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每一位居民，让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感受历史和文化，对当下构建和谐社会、传承优秀传统文化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未来，保护好、传承好、利用好北京中轴线，让这一全人类共有的宝贵文化财富不断传衍，在世界遗产这个更大的平台不断绽放中华文明的璀璨光辉。

孙燕：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副研究员

从北京中轴线申遗文本的撰写简要回顾

世界遗产申报与保护历程

2024年8月6日，习近平总书记对我国在第46届世界遗产大会上新列入《世界遗产名录》的项目作出重要指示，指出北京中轴线等项目“成功列入《世界遗产名录》，对于建设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协调、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中国式现代化具有积极意义，为世界文明百花园增添了绚丽的色彩”，强调“要以此次申遗成功为契机，进一步加强文化和自然遗产的整体性、系统性保护”。这是对北京中轴线已取得的申遗与保护管理工作成果的极大肯定，也蕴含着对遗产地未来全面可持续发展愿景实现的期盼。

作为有幸参与北京中轴线申遗文本编制与修订过程的工作者，以下简要回顾申遗文本形成的整体历程。

北京中轴线申遗文本的编制始于2009年预备名单申报文件的编制。2012年国家文物局将北京中轴线列入《中国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单》（以下简称《预备名单》），并于2013年体现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中心官方网站。《预备名单》的申报文件已明确北京中轴线的概念，即指北京老城自钟鼓楼至永定门全长7.8 km的城市轴线，不涉及轴线的南北延长线，在时间框架上则明确关注于北京老城元明清三代至现代的历史。

2017年，北京中轴线申遗与保护全面加速，北京市成立推进全国文化中心建设领导小组，下设北京中轴线专项工作组，由市领导亲自挂帅推动申遗各项工作。2020年6月，基于多轮中轴线遗产地现状情况摸底与申遗阶段工作目标的讨论，《北京中轴线申遗保护三年行动计划》得以制订并实施，计划明确提出遗产价值阐释、保护管理、环境整治、保障机制建设、公众参与5个层面48项任务，成为统筹协调全市各部门力量推进申遗工作的纲领性文件。

该阶段北京中轴线申遗文本已基本明确价值阐释的核心内容，即展现中国传统理想都城规划的理念与长期延续的国家礼仪传统，而讨论的重点集中于世界遗产突出普遍价值标准的使用、遗产构成要素的遴选、遗产区划边界的划定等具体问题上。2018—2020年连续3年召开的国际研讨会，使我们有机会将申遗文本的内容进展、具体技术考量开诚布公地与国际专家进行交流与讨论，这一过程能帮助团队更好地从国际的视角审视北京中轴线的价值、独特性和保护管理需求。申遗文本的初稿内容于2021年第四季度顺利通过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格式审查，这标志着文本主体内容得到国际认可。

《北京中轴线文化遗产保护条例》于2022年5月通过审议面向社会公布。此后，作为拟于2023年提交的正式申报项目，北京中轴线申遗文本编制进入了对具体问题进行“精修”的阶段。在国家文物局的指导下，本着以“最简单的逻辑和最精练的语言讲好中国故事”的原则，申遗文本先对篇幅进行了大幅度缩减。再者，就北京中轴线遗产区边界划定、历史阶段的划分与时间下限、天安门广场及建筑群承载的文化传统、永定门重建过程、居中道路考古遗址的现状与意义、遗产地保护管理体系等问题展开深入研讨，将形成的共识性意见体现于申遗文本的文字中，并力争通过准确而优美的英文使中文的深意得到表达。2023年年初，为期6年的申遗文本撰写工作顺利完成。

2023年1月，经国务院批准，国家文物局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中心正式提交了北京中轴线的申遗文本，同期《北京中轴线文化遗产保护管理规划（2022—2035年）》也通过市政府审议正式公布实施。这2份文件的如期完成，标志着北京中轴线正式提出世界遗产申报，也标志着遗产地初步建立起“准”世界遗产的保护管理体系。

叶楠：北京市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历史文化名城

规划所所长，教授级高级工程师

以中轴线申遗为抓手，带动老城整体保护

北京中轴线是北京所有世界遗产项目中分量最重、难度最大的一个。分量重是因为它不仅是北京老城的灵魂和脊梁，更是中华文明连续性、创新性、统一性、包容性、和平性的有力见证；难度大是因为它位于城市核心，是全市城市功能最复杂、人口密度最大、旅游景点最集中、城市管理压力最大的区域，面对遗产保护、民生改善、旅游发展等多种目标。

其实，在2012年北京中轴线列入《中国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单》之前的几十年间，北京市一直都在研究和探索北京老城的保护与复兴，中轴线保护就是老城整体保护中最首要的工作，也是历版北京城市总体规划中都会提及的规划内容。2017年，“积极推进中轴线申遗工作”写入《北京城市总体规划（2016—2035年）》，并将中轴线定位于“体现大国首都文化自信的代表地区”。2020年，《首都功能核心区控制性详细规划（街区层面）（2018—2035年）》又进一步提出了“以中轴线申遗为抓手，带动老城整体保护”的总体要求。

为此，在北京市委市政府的组织协调下，我们系统搭建了包括保护管理规划、综合实施计划、3年行动计划、风貌管控城市设计导则等在内的完整规划体系，2022年北京市出台了北京首部为保护特定文化遗产而制定的地方性法规《北京中轴线文化遗产保护条例》，并陆续制定了针对中轴线保护的资金保障、文物保护、腾退拆迁等系列政策性文件，破解了文物腾退依据不足、路径不通、资金不够等难题，形成从法律保障、政策支撑到技术引导的一整套纲领性文件，确保遗产保护要求逐层传导至每一个保护整治实施项目之中，以最终实现对北京中轴线遗产价值的保护传承。

如今，在北京中轴线申遗保护的带动下，北京历史文化名城保护工作得到了极大促进，不仅是在文物修缮保护方面，更在文物腾退利用、人居环境改善、特色风貌营造、全社会参与等方面都有大幅度提升，形成了如今先农坛庆成宫整体院落腾退、国家话剧院高层住宅楼降层、前门大街南段御路贯通等多项标志性成果，连续4年举办的“北京中轴线创意大赛”吸引了全社会广泛关注与积极参与，真正体现出北京中轴线巨大的文化影响力和社会带动性，发挥出历史文化遗产保护本质的意义和价值。

董卫：东南大学建筑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北京都城中轴线

—中华古都制度性空间与景观传统的集大成者

从历史的角度看，城市是人类社会经济、政治、文化发展的制度性产物。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认为，中国古代都城的中轴线是王权国家治国方略、自然信仰、天下观念等国家意志与思想通过有序城市空间组合而展现出来的物化表达方式①。

作为一个历史悠久、文化高度发达的王权国家，中国的都城规划为世界文明史的发展与进步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其中以中轴线为典型表征之一的都城空间格局充分体现了东方文明古国在王权展现、城市管理、社会教化等方面的伟大智慧。

夏、商、周三代，中国多元一统王权国家的制度基础基本奠定。《尚书·尧典》以夸赞帝尧的方式提出了和谐王权国家的理想模式：“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夏商时期初步形成的“王畿-外服”二元国家管理方式，充分表达出“九族睦，百姓明，万邦合”的社会理想。而“王畿-外服”社会经济空间格局表明，王朝是由国王直接管制的王畿以及由王朝分封的系列诸侯国共同构成的。到了西周时期，这种王朝认知与做法已相当成熟，形成由周王直接管控的周邦（内服/内邦）以及由诸侯管理的邦国（外服/外邦）二种社会单元，此即西周多元一统王权国家的基本功能—空间结构。

因此，从国家历史来理解都城中轴线的价值，才能真切感受到它在数千年的文明演进中，经历了从多元一体结构到大一统结构的王权国家演化过程，体现出都城空间制度中所涵盖的“家”“族”“国”“天下”等一系列重要理念，以及由此而反映出的“百姓昭明，协和万邦”治国思想。

中华古都中轴线发展中存在3个关键性历史节点。

（1）秦汉都城。秦咸阳城与汉长安城都是在一个相当长的历史过程中，由多位帝王逐渐发展而成的。这2座有着承前启后关系的都城或许并不存在后世都城那么显性的“中轴线”，但其空间秩序发展的连续性是显而易见的。这种在自然环境衬托下以主要宫殿群为中心、帝陵群拱卫周边的都城整体空间结构及其演进方式对后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2）六朝南京城。其为中华古都史上十分重要的南方范例，体现出形成于关中—中原地区、具有悠久历史底蕴的王朝国家都城理念和江南自然环境与文化完美结合的伟大成就。在约300年的历史过程中，虽经多次毁灭与重建，不同政权始终坚持既有的王朝国家都城理念，传播、弘扬并发展了中华文化多元融合、海内归一的传统。六朝南京城的中轴线布局既连续有序，又因地制宜，特色鲜明。

（3）隋大兴城与洛阳城。隋大兴城与洛阳城均由宇文恺参与规划建造，明确体现出隋文帝和隋炀帝2位帝王以都城昭示天下一统的雄心魄力。大兴城与洛阳城的整体布局不仅空前严谨有序，其中轴线也尤为大气豪迈，与自然环境结合的天衣无缝。这2座都城都产生了重要而持久的国际影响，共同形成世界城市规划史上难以逾越的高峰。

归根结底，中华古都中轴线空间格局在数千年的演化过程不断发展成熟，是多元一统王权国家整体性社会建构、连续性文化发展、创造性环境整治的一种制度性空间塑造与表达。北京古都中轴线以其严整有序的景观系统完美地反映出数千年中华古都文化一以贯之的制度性特征。从都城选址、宫城-皇城布局、与自然环境的融合，到公共空间设置和城市活动组织，中轴线都发挥了统合、引导的制度性作用，形成都城空间整体格局最为显性的历史性表征系统②③。

姜波：中国古迹遗址保护协会副理事长、

山东大学教授

世界遗产视野下的北京中轴线

按照中国提交的世界遗产申报文本，“北京中轴线—中国理想都城秩序的杰作”（以下简称“北京中轴线”）指的是从北京城正面永定门向北，经正阳门、天安门、故宫、景山一直到钟鼓楼的城市中轴线，同时也包括了故宫前面的“左祖右社”（太庙与社稷坛）和中轴线南端两侧的天坛、先农坛等祭祀设施。这条中轴线全长7.8 km，经历700余年的岁月洗礼，堪称中国古代城市规划的经典手法，代表了古代建筑艺术的最高境界，同时也是古代中国儒家礼仪制度的城市载体。

北京中轴线是世界城市规划史上独具东方神韵的经典手法。中国古代城市规划的传统模式以《周礼·考工记》为发端，至曹魏邺城和汉魏雒阳城而初具轴线布局之雏形，到隋大兴城、唐长安城始成规矩方正、中轴对称的城市模式；迨及元、明、清三代之都城—北京城，遂成独具东方神韵的城市规划模式：坐北朝南、规矩方正；中轴布局、东西对称。这种轴线规划的城市设计理念，源远流长且影响深远，甚至远及于朝鲜半岛、日本和越南，成为世界古代城市规划设计理念中的东方经典。

北京中轴线是中国古代建筑艺术的突出范例。北京中轴线上的建筑作品，无论从建筑设计到装饰艺术，都堪称东方木构建筑传统之楷模：从建筑规格与等级来看，重檐庑殿的太和殿与太庙、丽正端庄的天安门与端门、古朴典雅的钟鼓楼和静谧肃穆的天坛与圜丘，均属中国古代建筑史上的顶层设计；从装饰艺术来看，中轴线上的建筑，或雕梁画栋，或藻井高悬，或玉阶丹墀，或金砖墁地，甚至有精雕细琢的石刻艺术，还有独领风骚的书法作品—中国古代的建筑技术与装饰工艺在这里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示；在城市空间布局设计方面，北京中轴线也有其独到之处，著名建筑学家梁思成先生曾意味深长地把北京中轴线比喻成一曲富有节奏与韵律之美的华彩乐章，诚哉斯言！

北京中轴线是东方儒家礼制传统的遗产载体。全城以大朝正殿所在之紫禁城为核心；中轴线之东、西两侧，分置太庙与社稷，前者是“隆祖尊君”的祭祀设施，后者则是“授茅授疆土”的礼制场所。圜丘和方丘，按照阴阳的观念，分别布置在中轴线的南、北两端，是祭祀天地的丘坛。按照儒家农耕文明的传统，还有天子耕籍田、皇后亲蚕事的祭坛，是皇帝和皇后率先垂范、劝课农桑的场所。可以说，北京中轴线，其实就是礼仪之邦祭天隆祖、经纬天下的“神圣之路”。

北京中轴线还展示了东方的人居传统和生态美学，堪称中世纪的东方城市画卷：坐北朝南、背山面水；前朝后寝，秩序分明。城门开阖，驼铃之声悠长；修水长流，河渠之柳青青。戏台瓦舍，琴瑟之音不息；旗亭市井，叫卖之声不绝。朝野百姓，朝听晨钟、暮闻夕鼓；白塔寺礼佛，什刹海问柳……尤为难得的是，北京中轴线还见证了中国历史上的风云变幻：永乐登基、康乾盛世、“垂帘听政”、公车上书、辛亥革命、开国大典，可以说是阅尽了人间沧桑，谱写了历史长歌！

北京中轴线入列《世界遗产名录》，为古老的北京城开启了新时代文化遗产保护的新篇章。北京城，不仅仅是北京人的遗产、中国人的遗产，而是对全人类而言，具有突出普遍价值的世界遗产。北京城是一处生生不息的活态遗产，北京中轴线世界遗产的保护、传承和活化利用，将是一件任重道远、泽被后世的大事。我们要在习近平总书记关于文物工作系列讲话指示精神的指引下，按照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保护世界文化和自然遗产公约》的原则和理念，做好遗产保护和文化传承，让这一处独特的世界遗产永葆青春，绽放新时代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