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贵州安顺平坝区乐平乡小革章杨氏苗族村,保存了有关其祖先来源的口述历史,与附近的屯堡汉族似乎存在关联,可说是有关“卫所-屯田”的珍贵历史资料。小革章村村民既视自身为苗族, 也相信带有汉族血统。文章通过实地走访调查,以村民口述的方式,力求探究在汉、苗身份之间游走的小革章村反映出的缺乏文字记录的族群或借汉族的历史记忆来承载自身历史,共同组成历史文献中原来看不到的屯堡历史面貌,以及当下屯堡文化遗产似可考虑吸收这种独特的族群相互依存的关系。
关键词:屯堡;卫所-屯田制;贵州歪梳苗族;安顺平坝;族群记忆
中图分类号:G122" " " " "文献标志码:A
DOI:10.19490/j.cnki.issn2096-698X.2024.04.063-069
Abstract: A Miao-ethnicity village at Pingba Xiaogezhang in modern-day Anshun city, Guizhou province preserves oral ancestral histories in relation to the Tunpu-Han communities nearby. The oral stories, precious as they are, may contextualize in the wider Weisuo-tuntian system implemented centuries ago. Xiaogezhang villagers are ethnically Miao people, but they also identify themselves as Han people. Our fieldwork and interviews explore how the Xiaogezhang villagers position themselves between the two ethnic identities. It has occurred that some ethnic groups, who have not the practice of preserving written records, may rest ancestral memories on the written narrative of the Han group. Tunpu histories have not preserved this set of social bonding, which may be included in what is now identified as the Tunpu Cultural Heritage.
Keywords: Tunpu;Weisuo-tuntian system;Guizhou Waishu Miao;Anshun Pingba;ethnic memory
自2020年起,贵州省安顺市积极调查以黄果树瀑布群和屯堡文化片区为核心的遗产资源,建设省内自然与文化双遗产的保护和利用方案。安顺市历来有 “屯堡文化之乡”称誉,该市位于贵州高原中部,为喀斯特地貌集中区域,其北为贵州主要河流之一的乌江,其南是北盘江。安顺市有着特殊的地理条件,位处滇湘古道要塞,安顺市内有多座由汉族自明朝年间所建造的屯堡, 周边分布有各个布依族、苗族等少数民族村寨,依山傍水错落分布,形成独特的自然人文景观。
屯堡文化一直作为显性的文化要素,被视为贵州安顺地区的重要文化资源。关于安顺屯堡,已有较多学者从历史、民族、社会风俗、文化遗产等角度进行过详尽的考证与论述,但与屯堡文化共存的“少数民族”或 “非屯堡”视角进行的研究则较少受到关注。事实上,屯堡文化与周边族群相互交织的关系也是屯堡文化形成过程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本文所收集的对安顺平坝区小革章村的口述历史似可从“他者” 的角度反映多方因素对屯堡文化的产生及发展的影响。
1" "以屯堡为核心的历史叙事
今天所谓的屯堡文化,源于明代于西南地区所建设的人口迁徙与管治机制,即史称的卫所-屯田制。卫所-屯田制始建于洪武四年(1371年),是明太祖(1368—1398年在位)派遣大军攻破云南后所实施的制度,用作长期防卫与管理黔湘、黔川、黔滇、黔桂四大驿道。洪武十二年(1379年),明朝廷分别从成都、江西、浙江、湖广和河南各个都司增拨军士入黔。按明代的军卫法,一卫由5个千户所组成,而每个千户所有军士1 120人,即每卫合计5 600人。卫所军士更带同家属屯驻各地。因此,至万历年间,留守于黔的军士及其家属共约逾70万人口[1]。现今平坝区属于当时是贵阳以西的“上六卫”①之一,负责驻守黔滇通道。明军以“有事征调,无事戍守。屯田耕种,自食其力”②的方式入驻贵州,久而久之,部分屯所各自成立卫堡,作为拱卫少数民族的建制,屯与堡遂成为相互倚靠的汉族聚居地。据清康熙《贵州通志》记载:“(明初)改都卫及行都督府为都指挥使司,凡天下都指挥使司十六,贵州其一也。自省以外大处置卫,小处置所。”[2]所谓卫所制,即以军人及其家属屯戍边疆境域。而“屯堡”一词最早似见于清代的记录,道光《安平县志》记曰:“屯堡即洪武时之屯军。”《平坝县志》补充道:“实则真正之屯堡人,即明代屯军之后裔嗣也。”由此可见,至清末民初,屯堡人于过去600年间,一直刻意保持着汉人的身份,与史书所载相符,其长期与当地少数民族族群保持区别与距离,甚至是对立的关系[3]。
近人研究明清以来中国西南开拓的历史,先集中在外来的汉人与当地以苗族为主的少数民族的冲突、融合与并存的关系上。最近则开始注意到在社会经济急剧转变的近百年来,汉人以外的多个族群之间因居住与经济空间的转移与更迭,各族如何了解其中的交往,以及如何处理由此产生的焦虑。其中较著名者是在贵州边村研究的颜芳姿[4],她在《妖怪、变婆与婚姻—中国西南的巫术指控》中,以人类学长期观察及深入访谈的方法,了解了贵州与广西一带的侗族避免与其他民族进入婚姻交换体系的原因和方式。
相较之下,安顺市平坝区小革章村“由汉入苗”的暧昧说法,似乎反映了在这个多民族杂处的西南区域中,还有更多采多姿的身份认同及解决焦虑的手法,而且未必对他者有浓厚的敌意。从这次考察可知,屯堡人的汉族背景,在当地未必是身份认同的首选。此中当然有社会经济的实务因素,但也见到在族群边界模糊的情况下另一种与周边他者相处的方案。当然,转变之后还得建构一套新的记忆,以便向村民及外人作必要的解释。
2" "平坝区小革章杨氏苗村建设历史
“我们是苗族,但我们以前是汉族。”这是杨先生在小革章村村口向笔者说的第一句话,引起了我们的兴趣。小革章村位于安顺市平坝区乐平乡新光村辖区内,距离平坝城区虽仅20多km,但是通往小革章村的山路并不好走,需途经非常偏僻和迂回的山路和林区。笔者从平坝区地势较平缓的桃花乡往南出发,经由村民引导,才能抵达附近唯一的苗族村落。今日的小革章村前有一处新修的小广场(图1)和尚未启用的公共厕所(图2),由于道路不便,该村组的经济条件稍逊。近年,按当地政府规划,村民参与种植红椒、红薯和菜芯,即俗称“两红一芯”的商品农作物,以作其经济支柱。
小革章村以杨氏苗族为主,有58户村民,共254人,男女比例基本均衡。本次访谈持续近1 h,接待笔者的除了杨先生外,还有他的堂弟、小革章村组长杨俊忠先生,二人均称自己及同村村民为歪梳苗人③,但是他们的祖先却是屯堡汉人。年过50岁的杨先生,向笔者简述了小革章村的历史来历。
“我们的祖先是杨忠武(音)将军,我是第十四代后人。”据组长杨俊忠所述,小革章人的祖先杨忠武(音)将军本为汉人,数百年前由江西迁来贵州安顺。为了在当地生存发展,杨将军与本土苗族通婚后生育后代,至今已延续约30代人,小革章村杨氏就是他的后人。同时,与杨将军同期的另一始祖则驻留在附近20 km外的小屯村,在后续发展中为确保两地后代可以持续往来,后辈们将2位始祖的坟墓互相迁至对方村落中。时至今日,小革章村杨氏逢节日仍会主动到小屯村祭拜祖先。
在访谈过程中,杨俊忠组长听闻笔者的意图后,提到杨家的家族墓地就在附近。在征得他们同意后,笔者分别察看了位于杨组长家菜园中的杨母和另一位女性祖先的墓地,以及位于村组后山的家族墓地中杨父和其他几位先辈逝者的墓地(图3)。依据墓碑文字的记载,笔者了解到几位逝者生活年代的信息:其中一位女性杨氏祖妣的墓碑文字,显示墓主为杨氏第七代祖先(图4),立碑人为杨氏第十至十四代后人,而杨俊忠组长正是杨氏第十四代传人。由此推算墓主大约生活在清晚期,而经过14代传承,小革章村的这支杨氏家族已延续近300年。
除了对于祖先和族源的记忆外,在与杨组长的访谈中,笔者还了解到:小革章村杨氏曾经有族谱流传,其中记载着数十代族人的谱系。但族谱的管理人随家庭在多年前已离开小革章村,搬迁至安顺市区生活。村民曾尝试到市里了解族谱的情况,以便仔细编修族谱,但未能成功,随着后人的不断更续逐渐与族谱的管理人失去联络。现在小革章村村民们所使用的族谱,是30年前依靠记忆补修的,所以其中有错漏和混乱,有些事情已难查证。以族谱记录祖辈的次序,显然是汉人的传统,同时他们也相信这段汉、苗通婚的记忆是真实存在的。
“我们跟他们(桃花村)是亲戚。”杨俊忠组长母亲的墓碑碑文中显示,这位嫁入杨门的女士是来自乐平镇④的苗族。今天小革章村村民依然多与周边的苗族村落通婚,比如山下同属歪梳苗的齐伯乡桃花村。他们甚至也了解笔者所提及的、于100 km外的紫云县格凸河镇大河苗寨的苗族情况。这些都表明:小革章村虽然看似是一处被周边汉族隔离开来的苗族村,但其实一直广泛地与周边苗族村寨维持着长期的联系。
如小革章村杨俊忠组长所述,当年入黔的杨姓将军为了与苗族建立友好的关系,便与苗族通婚。此中更不排除一部分后代(小革章的先祖)认同了苗族文化,因而逐渐离开屯堡及屯堡人所在的生活圈和文化圈,自认为苗族且在后续的发展中,更频繁地与苗族交往与沟通(例如与齐伯乡桃花村的刘姓歪梳苗,保持通婚与联络)[5]。
“他们黑苗过六月六。”当笔者在访谈中问及附近是否还有其他民族时,杨组长称在他所管辖的20多户村民中,还有五六户村民是“黑苗”。杨组长认为黑苗拥有与他们不尽相同的习俗,比如黑苗会过当地苗族、布依族等少数民族的传统节日—六月六,但是本村的歪梳苗并不会过六月六,反而会过更接近汉人传统的清明节。
综合而言,在谈及祖先来历以及杨氏一族传承的时候,杨组长会将自己及小革章村村民视为汉人,言语间会显露对祖先的崇敬意味,强调其祖先是来自江西,并被封为将军的身份。另外,在谈及婚嫁传统及现时的族群交往情况时,杨组长又会以苗族身份自居,强调了自己和村民们均为歪梳苗,认同他们与十几千米以外的桃花村歪梳苗存在亲戚关系。在整个访谈过程中,无论是回答笔者提问,抑或是自述本村历史,杨组长的陈述都显示出小革章村杨氏对自身的认同,是不断游走于汉、苗之间的。
平坝区乐平乡新光村小革章组,是该区域为数不多的单纯苗族村落,保留了部分关于明代卫所-屯田制的历史记忆。小革章苗寨村组村民相信,他们的祖先是明初迁移入黔的汉人,后与当地苗族女性通婚,因而产生了这个位于山林中的村落,并世代保存了苗族的身份。与此同时,村民至今仍会定期祭拜葬于山下汉族村落小屯村的祖坟。可以说,他们既是“屯堡汉人”,也是苗人。更重要的是,这段口述历史表现了一个现象:史籍、志书与屯田相关的记载中,甚少对屯田以外、非汉族者显示关注。凡有记载者,几乎只涉及汉族与非汉族之间较大规模的矛盾、冲突[6]。传统史料中对屯田、屯堡的文字记录,似乎存在相当大的缺失。
3" "小屯村的文献历史背景
在这次田野调研之后,笔者进一步查阅有关平坝地区屯堡的相关信息,找到了文献记载与小革章村杨组长提供的口述史之间存在的联系。杨俊忠组长在访谈中曾提道:其家族始祖是一位叫作杨忠武(音)的将军,他们与附近的小屯村(音)是同姓亲族。在安顺市第四批传统村落规划、档案的数据中,笔者找到一些关于小屯村的记载,其中记录了如下内容。
“村碑记载:小屯初始于明朝洪武年间,建寨始祖杨忠‘调北征南’平服后而留黔。1390年设平坝卫,自择为居点。始创者择其为善,永定久居,起名为‘杨忠屯’。‘屯田戍边’,直至康熙年间云贵总督范承勋奉旨实行‘改土归流’,屯堡人由军户转变成普通百姓。康熙廿六年,即公元1687年撤平坝卫设安平县,至此以农为本。近同治年后,到民国三年(公元1914年)改安平县为平坝县时,杨忠屯称小屯,现在为小屯村。”[7]
在上述这份小屯村的档案数据中,重要历史人物一栏写着:“杨忠,明代总旗忠武将军。”[7]在村落材料中也可以看到将军墓(杨忠将军)的数据及照片(图5),其中记载:“年代为明清时期,石砌,现将军墓位置是从别处迁移而来,主要是小屯始祖杨忠将军的墓地,其碑石上有精美的雕花和图案。常年均有杨氏子孙前来进行祭拜。”[7]村落传统建筑信息表中,有一处为杨家学堂旧址(建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另有多处始建于清朝的杨姓民居,其中描述这些建筑均为石木结构,其建筑技术与风格属于典型的屯堡民居。村落中另一处重要历史遗迹—永兴寺遗址的介绍栏中也记载道:“始建于明代,记载村中老人传说为杨忠亲自选址建造的寺庙。”
在小屯村数据查阅过程中,笔者了解到与小屯村临近的大屯村也与杨家有关,同样被列为安顺市第四批传统村落。大屯村原名为杨官屯,相较于小屯村来说,是保存更完整、也更为典型的屯堡村寨。档案数据显示,村寨周边生长有600多年树龄的古银杏树,附近还保留了具有简易防御作用的围堰遗迹和营盘遗址。与小屯村类似,大屯村的材料中也记录了村内的多处杨姓民居遗址的信息,保存年代多为1950年前后。但是,从材料中的传统古建筑登记信息来看,大屯村(杨官屯)历史上并非只有杨家是大家族,还有朱氏、曾氏、罗氏家族,他们也遗留了不少建筑遗迹。在《贵州省平坝县志》中也可以看到:清末平坝县第五区地图中,杨忠屯、杨官屯和小革章都出现在地图中。但是笔者在仔细查阅小屯村、大屯村的档案后,均未找到与小革章村相关的文字记载。
档案数据显示,小屯村与大屯村的数据大部分源自村志、家谱及部分文献的记载,其中的信息与小革章村杨俊忠组长所述的内容大体吻合。现今的平坝区乐平镇大屯村原为杨官屯,小屯村原为杨忠屯,应分别为杨姓将军管辖,或为所属的官屯和后期形成的民屯。明清交替时期,大量屯堡划为普通村寨[8],大屯、小屯村以东约20 km外的小革章村,则很可能也是在明清之际“改土归流”时,在屯堡化为村寨的过程中,从小屯(杨忠屯)迁出的杨氏后裔逐渐形成的村落。这些历史的变迁并没有被文字记载下来,而主要流传于人们的历史记忆之中。这次笔者寻找到的一些文字记载(即上文中所述的墓碑文字、村志、家谱等),它们整体上能与小屯村、大屯村的历史文献记载彼此印证,似可以还原小革章村杨氏家族的发展历程:他们源于卫所屯兵,但有异于屯堡杨氏的后裔,选择融合于当地的少数民族之中,并最终衍生出不同民族认同的群体。当然,更具体和翔实的历史,今日已是无法考证了。
4" "讨论
人类学家对历史记忆的研究多数集中在3方面:①收集与甄别记录的方式和方法。这方面的研究主要对比拥有读写能力和缺乏读写能力的族群之间,在保存和解读历史事件的区别[9-11]⑤。②个体记忆和族群记忆间的交集。记忆曾经仅被视为个体的组成部分,但过去几十年的心理学研究发现,个人记忆实际上是吸收了大量其所属社会的价值观、历史观等元素,如经仔细的提炼,或许能看出其所属社会或阶层的共同记忆[12-13]。③历史记忆于当代社会中的体现和运用。最常见于纪念碑、博物馆和文化遗产的研究之中,能为整理当代社会整合历史、族群身份等方面提供线索[14]。上述3个方面有一个共通点:研究历史记忆的人类学者皆强调记忆本身是看不见的,且十分容易流失或被改变,它的传播、传承必须配合特定的惯用模式。换句话说,即记忆必须依附如文字、图像、器物、语言、宗教节日仪式等载体,才得以保存下来[15]。
现今学者们在讨论历史记忆的时候,必须关注其载体的特征与变化。近年人类学界出版的几部重量级著作中,即有4位不同背景的学者,为“记忆”及其相关的题目撰文。其中,林赛·杜波伊斯(Lindsay
DuBois) 在《记忆与叙事》中虽没说明引用了雅克·德希达(Jacques Derrida)的著作,但其思想却印证了文字的偏颇之处,杜波伊斯采用了“dominance”(主导) 和 “marginality”(边缘)2字描写记录者和“被忽略者”的对立关系。如小革章村村民的记忆属实,而他们所处的边缘位置已十分明显,直到今天,他们的记忆仍未被系统整理与记录。更有甚者,小屯村所遗留的对苗人的记忆,依然为那些志书所载的较为对立的思维⑥。
在现今中国的民族政策下,汉族或少数民族的归属自有多种经济与文化上的考虑,未必完全是种族与血缘的因素。不过,抛开历史记载与口述史料的真实性问题,更值得反思的问题在于:小屯、大屯村作为明代的屯堡,得以存留相对完整的文字历史记载,而诸如小革章村这样的苗族村落,却仅靠口述记忆的传承和日常族群文化来延续与演绎族群的历史。与此对应的是,如前文中杨俊忠组长所述:小屯村(和大屯村)杨姓后代的汉族认同,与小革章村杨姓后代的苗族认同,这2个群体似乎矛盾的族群认同情况要如何理解呢?
在安顺市,与屯堡人相关的历史往往作为正式、主流的历史被记载下来。作为主体民族和文化更强势的族群,带着汉族身份的屯堡人掌握着更多历史叙事的权力,因此在留传下来的历史文本,其中所记载的汉族与屯堡人历史,与少数民族的历史相比,在内容比重、叙述角度上自然都有所不同。为强调自身是屯堡杨氏更为名正言顺的后裔,小屯村与大屯村的杨氏一族,很自然地会想尽办法延续自己一直以来的汉族认同。
小屯村与大屯村是明代屯堡和土司制活生生的见证,而小革章村作为一个名不见传的小村落,则是通过传承祖先的记忆加上族群口述史来锁定自身与小屯村的关联,并据此肯定自身的历史定位。身为屯堡人,却选择以“苗族后裔”的身份自居,确是罕见的情况,但确是今天成为屯堡招抚安民的一部分历史见证。在缺乏文字使用的能力和传统下,非汉族族群对于历史和族属的关注,较多保留在个体或族群的记忆与口耳相传的认知之中。
当然,其中难免因为个人的演绎因素,而产生不同程度的添加、诠释或遗忘。这是持严谨学术态度的史学工作者,时刻需警惕口述历史的真伪,甚至宁可先怀疑其内容,认定其中已掺杂着个体或某个群体主观上倾向往屯堡靠拢的意愿,再批判地仔细审视。当中不排除一些少数民族,往往存在通过讲述自己祖先移民的历史,来假借与附会并修饰自己族群的历史,所以有关讲述的真实性,应该是值得商榷的。
而小革章村的情况是否正是如此呢?暂见的证据令人难下定论:从现已无法重新修辑可靠族谱的情况可见,小革章村的村民整体文化水平不高。他们对屯堡历史的认识也十分模糊,故此对自身历史来源的描述,应是传承自他们祖辈的记忆,甚至是主观意愿。更重要的,是其意愿里包含了在地域和族属上不相同的群体,因为他们“由汉入苗”,以模糊的记忆重设了族群的身份。他们更是自愿相信这份联结的确曾存在, 当然,这份联结也有可能曾经真实地存在过。
据笔者亲身观察,在日常场景中其实很难看到小革章村村民的苗族民族服饰、民族习俗的显性体现,他们也不再特地庆祝苗族的节日。即使在体现民族独特生死观的丧葬习俗上,小革章村也与当地的汉族居民无异。但是,在访谈的自我表述里,他们仍坚持认同自己的民族身份是苗族(歪梳苗)。在持续讲述自己族群历史的过程中,他们不断强化“既汉且苗”这种认知,最终构建并延续着苗族的民族认同。本次调研让笔者反思历史记忆的产生和承载的方式。这段口述历史几乎没有任何载体,而是一个特定族群特有的信念,而此族群不停游走于汉、苗的身份之间。在他们的论述中唯一较为可靠的承载点,是一段于600年前从长江中、下游迁移入黔的汉人记忆。以他人的记忆承载自身的历史记忆似非常见,而此“他者”正是我们较为熟悉的屯堡汉人。小革章村的历史,似乎在诉说一段未曾被著述,同时又与苗人普遍族群认知迥异之回忆。
5" "结束语
在本次的调查研究中,笔者及当地的考察团队有机会亲身走进田野、探访屯堡遗址,同时也了解到屯堡周边的非屯堡村落及其他少数民族与屯堡之间存在的历史联系。屯堡时代的历史叙述,绝非单靠屯堡人自身即能独力成就;它们出现本身就体现着不同群体的交往、纷争、通婚和融合。唯有通过寻找、发现和记录周边非汉族的物质文化和口述历史,原来被认定是属于汉人的屯堡历史,才能更趋于完整与真实。或许屯堡与屯堡周边少数民族长久以来相互交织的特殊关系,正是将来更深入研究屯堡文化遗产时不可或缺的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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