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代际学习：模式、要素与作用机理

摘要：家庭代际学习是代际学习在家庭场域中的具体应用，它贯穿家庭的各个生命阶段，是真正意义上的终身学习实践。当前家庭代际学习存在开放共享、基于尊重的自上而下、基于尊重的自下而上和开放非共享四种典型模式，其与家庭的构成要素，即家庭结构、互动层次、学习目标与内容密切相关。从家庭结构来看，复合家庭、直系家庭、核心家庭三种家庭结构相对传统和稳定，任何家庭代际学习模式都可能发生；不完全家庭多表现为开放共享或非共享家庭代际学习模式。从互动层次来看，基于尊重的自上而下模式和基于尊重的自下而上模式均以家庭内学习为主；开放共享模式和开放非共享模式均存在个体参与形式的家庭外学习，而以家庭为单位参与的家庭外学习只发生在开放共享模式中。从学习目标与内容来看，无论哪种家庭代际学习模式，都包含知识、技能与意识提升等学习目标，以及知识传授、技能传递与意识形态建设等学习内容。家庭代际学习的有效发生受家庭凝聚力、灵活性和沟通三大因素影响。因此，推进家庭代际学习，一是要注重回归家庭深度联结，激发家庭代际学习原生动力；二是要明晰多元构成要素，选择适合的家庭代际学习模式；三是要重视有效调节机制，形成家庭学习可持续性生态。

关键词：代际学习；家庭学习；家庭代际学习；学习模型；作用机理

中图分类号：G78" "文献标识码：A" " 文章编号：1009-5195（2024）04-0058-09" doi10.3969/j.issn.1009-5195.2024.04.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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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江西省教育科学“十四五”规划重点课题“行动者网络视阈下代际学习项目的实证研究”（21ZD053）。

作者简介：欧阳忠明，博士，教授，博士生导师，江西科技师范大学教育学部（江西南昌 330031）；王子鹤、袁舟，硕士研究生，江西科技师范大学教育学部（江西南昌 330031）。

近年来，随着教育竞争的不断加剧，原生家庭对个体的教育影响日益受到重视。然而，当前的家庭教育模式还存在着“遵循单向逻辑、忽视双向作用”的现象，家庭成员之间的交互呈现出极其不平衡的状态。美国学者玛格丽特·米德指出：“在大多数有关代沟的讨论中，人们总是强调年轻一代的异化，完全忽略了他们长辈的异化，而真正的交流是一种对话”（玛格丽特·米德，1987，p.28）。作为家庭教育的重要方式，代际学习具有促成不同世代之间相互影响、共同发展，助力实现更具可持续性、更包容的学习型社会的作用（欧阳忠明等，2023）。家庭代际学习是代际学习在家庭场域中的具体应用。它贯穿家庭的各个生命阶段，是真正意义上的终身学习实践（Rabušicová et al.，2016）。然而，相对于家庭代际学习实践，家庭代际学习理论研究仍存在滞后性。深入探究家庭代际学习模式、发生要素和作用机理，有助于更好地开展家庭代际学习，提高家庭教育的质量。

一、家庭代际学习模式的内涵阐释

“家庭学习”包含了“学习的家庭”和“家庭的学习”两部分内涵，是在自我超越、责任感与爱、家庭愿景、共同时间、共同学习、反思与省察六大语义要素推动下，打造的一种新型家庭文化与生活方式的诉求（刘婉，2019）。家庭代际学习，作为家庭学习的一种重要方式，特指存在代际关系的个体之间所产生的家庭学习。参照米拉达·拉布什科娃等（Rabušicová et al.，2016）的研究，可以基于代际视角将家庭代际学习划分为四种较为典型的情景模式，如图1所示。

1.开放共享模式

开放共享模式（Open Sharing Model）具有明显的后现代特征，家庭成员之间充分接触、双向互动，是所有世代均被视为自主、活跃、平等个体的一种家庭代际学习模式。相对于现代主义或功能主义而言，后现代观倾向于将家庭视为一个流动的、不断变化的概念，将家庭成员视为多种关系融合的存在，认为其应能够接纳更多样的观点、态度、生活方式与接触方式等。这种开放共享家庭中的代际学习具有延伸性，能够通过个人或小群体与更广泛的社会结构建立紧密、深层次的联系，形成一定的社会资本力量（Krašovec et al.，2012）。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也在《释放家庭和代际学习的潜力》（Unlocking the Potential of Family and Intergenerational Learning）报告中指出，“家庭中积累的集体智慧、多样化的经验以及为家庭提供的新兴教育资源都是为明天的教育计划以及未来的教育系统做好准备的资产”（UNESCO，2020）。然而，具有后现代特征的家庭存在核心家庭观念淡化的问题，在一定程度上模糊了家庭与其他场域之间的界限，为家庭代际学习带来了更多不确定性。因此，家庭成员需要在家庭环境与外部环境的互动中快速调整与转换，特别是受多重社会化影响的年轻一代，其社会心理成熟与社会经验不足之间的矛盾给家庭代际学习带来了新挑战（United Nations University，2021）。

2.基于尊重的自上而下模式

基于尊重的自上而下模式（Respect-Based Top-Down Model）是一种颇具传统特征的家庭代际学习模式，家庭活动的基础建立于年轻一代与世代之间的相互尊重之上，但就学习互动而言，主要以单向流动为主，且是从年老一代流向年轻一代。中国当代家庭亲子关系深受传统文化惯习影响，无论是《颜氏家训》《袁氏世范》《朱子治家格言》《弟子规》等文化著作，还是“孟母三迁”“岳母刺字”“断机教子”“曾子杀猪”等家教佳话，均体现了一种由上至下、言教身受的中国传统家庭学习特征（王运武等，2020）。不同于中国对家文化的注重，国外以“代际利益”假说来解释这种自上而下的家庭代际关系。贾鲁索等（Giarrusso et al.，1995）认为，父母往往比子女更注重发展家庭凝聚力和亲密关系，会给予家庭更多的关注，这是因为父母与子女之间更好的关系能给父母一代带来比与同龄人相处更高的幸福感。但由于在这种模式下父母的投资显著大于子女，若其与子女之间的亲密感不足，带来的失望程度也会显著增强，对子女的要求和所感受到的教育压力也会随之增加（Birditt et al.，2015）。

3.基于尊重的自下而上模式

基于尊重的自下而上模式（Respect-Based Bottom-Up Model）是一种现代家庭最常见的代际学习模式，其在与社会人口流动相适应的过程中，产生了基于不同家庭结构的不同学习模式。一种是两代家庭之间的代际学习，学习活动强调家庭中的文化反哺特性，即在年轻一代的助力下促进年老一代吸纳新观点、更新世代观念。另一种是多代家庭之间的代际学习，强调的是中间“三明治”一代通过学习活动对家庭凝聚力、沟通和氛围起到的重要作用。两代家庭基于尊重的自下而上的代际学习源于信息与通信技术的兴起，以及社会的老龄化发展。老龄化社会与数字革命的交叠引发了“数字原住民”（数字时代出生的人）与“数字移民”（非数字时代出生的人）之间知识的反向流动（沈杰，2021）。随着学习活动的不断发展，数字原住民向数字移民进行的知识反哺内容将不再仅仅局限于数字应用，而是向着更广泛的信息获取、现实体验迈进，例如年轻一代对年老一代在身体护理和终身锻炼方面的积极影响作用（欧阳忠明等，2022）。多代家庭基于尊重的自下而上的代际学习源于美国。美国将伴随着泡沫经济破裂成长起来的一代称为“回旋镖一代”（Parker，2012），这部分在外独自生活又再度回归与父母同住的群体致使父母成为了需要同时照顾孩子与其父母的“三明治”角色，也形成了一种多代家庭的代际学习模式。研究表明，多代家庭能够为年老一代带来更高的认知水平、更好的心理支持以及更强的适应能力，但相应地，“三明治”一代的倦怠感、生活隐私与独立空间、不可避免的家庭矛盾冲突，也为多代家庭的代际学习带来了挑战（Lee et al.，2021）。

4.开放非共享模式

开放非共享模式（Open Non-Sharing Model）指的是由于物理隔离或心理隔离产生的一种家庭关系，家庭成员受强烈的自身需求与兴趣引导，注重独立空间和独立体验，成员间物理接触与沟通交流减少，成为彼此相互割裂的个体，是第一种开放共享模式的极端化发展。一般意义上，情感互涉和认知共享往往被视作家庭成员积极沟通与情感维系的必需品，特别是对于大多数中国家庭而言。然而由于经济高速发展，人口自由度提高、流动性增强，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网络变得松散，彼此成为“最熟悉的陌生人”。基于这样的家庭关系进行的代际学习被认为是一种效果欠佳的家庭代际学习。然而，有学者（De Almeida et al.，2022）通过对日本和美国进行跨文化比较研究发现，人们的积极情绪感知程度与文化情境息息相关，如日本的文化以集体和相互依存为导向，而美国的文化则以个人独立和自治为导向，不同文化背景下家庭成员对幸福的感受程度不同，共享互动对独立文化情境下的家庭情绪影响并没有显著差异。“每个人都有重复熟悉的情感模式需求，这种熟悉感为我们的生活提供了舒适感和整体的架构。”（苏珊·福沃德等，2018，p.270）因此，对家庭代际学习模式的讨论，不应脱离国家文化、宗族文化乃至每个家庭的生活形态。在熟悉舒适的环境基础上，如何告别“硬性重复机制”，创建适应性更强的家庭代际学习氛围才是关键。

二、家庭代际学习的要素分析

“结构性的解释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只有它才能触及行为背后的原因，进而改进行为、促进不同行为变化形态的产生。在这个意义上，结构的解释就深具创造性。”（彼得·圣吉，1998）鉴于不同家庭之间存在着复杂性、多样性及文化差异性，故很难以一种综合的功能性角度来分析家庭代际学习。而家庭的结构是相对稳定的，对不同家庭代际学习背后的发生结构进行分析有助于更好地理解家庭代际学习发生的规律。因此，为了更好地利用代际资源，促成实现更高效、更多元、更科学的家庭代际学习，有必要对家庭代际学习的家庭结构、互动层次、学习目标与内容等要素进行深入分析。

1.家庭结构

家庭结构指的是在家庭这个生活场域空间内，各家庭成员以不同配比形成的一种稳定的支持系统，往往被划分为：复合家庭、直系家庭、核心家庭、不完全家庭、单身家庭5类。不同的家庭代际学习模式存在于不同的家庭结构中，且越稳定的家庭结构越容易产生家庭成员之间的相互联系和学习行为（见表1）。复合家庭是包含着两代以上夫妇及其子女与亲属在内的复杂家庭结构，直系家庭是复合家庭中只包含直系联系的分支，核心家庭是现代工业社会中最常见的一对夫妇及其未婚子女组成的家庭结构。这三种家庭结构相对传统且趋于稳定，任何家庭代际学习模式都有可能发生。不完全家庭一般指单亲家庭和丁克家庭，这种家庭结构带有明显的后现代特征，充分放大了家庭中个体的个性化需求，容易出现开放共享或开放非共享家庭代际学习模式。单身家庭即不婚主义者、离异或丧偶后独身的家庭，由于不存在家庭内部的代际学习，只存在个体自身的学习行为，故不将其纳入家庭代际学习模式的讨论范围。

2.互动层次

互动层次反映的是家庭成员在开展代际学习活动过程中的参与程度。浅层互动注重“点对点”的内部沟通，即集中于某一特定问题的解决；而深层互动既包含“点对点”的内部沟通，亦包含“面对面”的外部互动，能够将家庭内外可利用的互动资源充分利用起来，从某一问题扩展到某个领域。根据代际资源利用范围可将家庭代际学习的互动层次划分为家庭内学习与家庭外学习两种形式（如图2所示）。

图2 家庭代际学习的互动层次

（1）家庭内学习

家庭内学习建立的前提是对家庭内部文化的认同。邱珊（2021）基于对部分家庭的互动模式案例分析指出，家庭互动进入代际传递，能够形成一种良性循环。在这种良性循环的基础上，家庭内学习将由内而外地积极影响社会，家庭成员彼此之间的高度信任也有利于个体更好的社会融入与角色适应。沈奕斐（2013）在《个体家庭iFamily：中国城市现代化进程中的个体、家庭与国家》一书中提到：“由于家庭功能无法依靠国家福利或社会公共产品实现，个体对家庭的依赖度增加，尤其是对原生家庭的依赖度增加，导致直系代际之间的关系紧密，但涉及的代数急剧下降。”因此，这就需要以家庭单元的形式激发内生动力，磨合出更有发展可能性的家庭互动关系。

基于尊重的自上而下模式和基于尊重的自下而上模式均以家庭内学习为主要互动层次，其最大的区别在于学习互动传递的方向性上。例如，代际合作育儿就是一种典型的自上而下家庭代际学习模式，表现为祖辈将其长久积累的育儿经验传授给年轻父母，两代家长在实际互动中不断调整自身角色定位，从而实现更有效的沟通，提升家庭幸福感（师燕，2022）。而“数字反哺”现象，则是自下而上家庭代际学习模式的典型例证，表现为年轻一代在数字技术应用、数字知识学习、数字内容创造、数字安全保护意识等多个方面为数字边缘化趋向的老年人提供家庭支持，既能为老年人带来熟悉学习环境的安全感，实现“长幼共融”效应下的情感依托（罗强强等，2023），又能够通过子代活跃思维的刺激，促进老年人更快地与社会新生事物建立联结。

（2）家庭外学习

家庭外学习包含家庭成员的个体参与和以家庭为单位的参与两种形式。肖特（Shorter，1977）指出，新兴的后现代家庭很重要的一个特征就在于，子代对自身家庭成员身份的漠视；相应地，父辈也开始逐渐放弃家庭身份中的教育者角色。个体为实现自身发展并顺应社会需要，更多以社会角色身份参与到公共学习与生活中。个体参与的家庭外学习主要以社区教育为主，如英国的“Generations United”项目①，招募老年人作为社区志愿者，通过老年人与孩子之间的跨代交流服务计划，共建更加完善的社区互助体系；再如新西兰的“Adopt a Grandparent”计划②，招募学生定期拜访退休社区的老年人，促进相互之间的学习和代际理解，建立更紧密更包容的社区网络。开放共享模式和开放非共享模式均存在个体参与形式的家庭外学习互动，但不同之处在于开放共享模式除了“向外补给”，还存在“向内渗透”，即个体的外部参与都会回馈给家庭内部，是一种家庭内外的双向循环，而开放非共享模式则只停留在个体单向度的外部互动建构上。

以家庭为单位参与的家庭外学习只发生在开放共享模式中，是基于家庭这个元单位的共同目标而存在的一种互动层次，多见于一些家校合作项目、家庭群体场馆学习项目中。常州市新北区龙虎塘实验小学与上海市终身教育研究院于2019年共同发起的“隔代互学”计划，就是以原家庭为基础策划并实施的专题性隔代互学活动，旨在引导关注良性家庭关系，带动形成更有活力的学习型家庭（李家成等，2022，p.5）。家庭群体场馆学习项目则借助公共场馆，以家庭文化氛围为纽带，通过亲代之间在场馆空间内的行为交互对家庭成员认知发展、思维转变以及经验建构产生积极影响（王婷等，2018），促成家庭与社会间的可持续共融和深层次互动联结。

3.学习目标与内容

家庭代际学习的目标与内容之间存在从属关系，在学习型家庭建设的核心目标下，多元家庭结构延伸出了不同的学习目标，对应不同的学习内容。无论是哪种家庭代际学习模式，学习目标一般可以归纳为：知识、技能以及意识的提升，涉及的内容可以依照知识传授、技能传递和意识形态建设三方面展开（如表2所示）。与一般学习相比，家庭代际学习的目标与内容更为聚焦，且对学习者的年龄更具包容性，可以开展同一内容的跨年龄共同学习；而不同代际学习模式之间三类学习内容所占比重不尽相同。

第一，知识传授。传统意义上，家庭学习常被视作一种促进家长参与学校教育的有效方式，通过家庭内部对具体学科或具体领域的知识传授，促进下一代的成长。而在代际意义上，家庭学习拓展了知识传授的宽度和广度，不再仅仅是学校教育的辅助和补充。这种家庭学习方式包括年老一代向年轻一代传授传统地域特色性文化知识（当地方言、民风民俗、非遗传承、文化历史、地方建筑等）以及年轻一代向年老一代反哺新兴信息技术知识的双向交互。例如，浙江省武义县泉溪镇中心小学在2020年寒假期间开展的隔代互学中，以蕴含着武义历史文化特色的地方建筑为知识载体，拉近了参与活动的祖辈与孙辈之间的距离，增强了家乡特色性文化认知，诱发了继续深化学习其他知识的需求（李家成等，2022，p.95）。泰勒等（Taylor et al.，2014）借由对有疾病经历的代际学习家庭进行访谈，亦指出“不同世代家庭成员相互传递的健康知识信息，能够对个体的一些‘理所当然的健康习惯’产生影响，从而引导个体追求客观知识和更健康的家庭环境”。由此可见，不同世代的家庭成员通过彼此之间的沟通学习、知识转迁与共享，能够形成一种多代环境下新的学习视角，促进元知识融入。

第二，技能传递。家庭代际学习是个体接受教育或培训、获得工作融入社会、发展新技能的重要前提，库伯（Cooper，2011）更是将高质量的正式或非正式家庭学习称为“最纯粹意义上的能力建设”。家庭代际学习中的技能传递包括工作技能、生活技能和兴趣技能。首先，家庭成员通过参与家庭代际学习活动培养的工具技能包括社交能力、适应能力、反思能力、终身学习能力等，如以阅读为家庭联系媒介的代际共读活动，就是沟通技巧、终身学习能力传递的典型例证。已有研究表明，注重塑造阅读享受、阅读热情的代际共读家庭，其家庭成员的认知技能和非认知技能均能获得更好的表现（Clavel et al.，2020）。其次，生活技能与劳动教育有着高关联性，生活形态变革、社会需求转向均赋予劳动教育新的价值。家庭代际学习中诸如蔬菜种植、美食制作、家务劳动、经验常识等内容，能够激发个体感恩自然、感知生活、感悟生命，从而以更积极的创作热情和审美能力投入到生活和成长中（陶凤云等，2022）。再次，家庭代际学习中的兴趣技能涵盖广泛，也是代际学习中最常见最方便开展的一种活动内容，涉及运动类、艺术类、操作类等多种门类，不仅能够促进家庭成员个体自身潜能的开发，亦能够促进创造性生活品质的提升，提供更具选择性的发展空间。

第三，意识形态建设。“我们观察到的真实生活中的家庭每天如何学习、如何生活的情况，实际上是社会结构与个人经历之间持续进行的互动。”（安妮特·拉鲁，2009，p.67）从私人领域来看，意识形态建设主要通过家风家训传承对个体的价值选择、价值判断、素质素养、心理健康等产生影响，既包含着促进个体明晰人与自身、人与他人、人与社会、人与国家等重要关系（韩文乾，2021），也包含着促进个体在不确定性因素增强的情境下解决现实问题。西方国家的家庭代际学习在此基础上又多了一层宗教信仰的底色，通过建立具有稳定凝聚力的家庭精神，赋予集体中个人生活的目的和意义（Forrestal，2021）。从公共领域来看，社会价值、家国情怀都需要借助家庭代际学习形成与社会进程发展相一致的关联体系（杨启光，2016）。而且，无论国内还是国外，已被提炼挖掘出的开明家庭教育理念或是家庭中倡导的社会价值理念，无不表现出一种极强的历史沿革性和世代传承性（杨峻岭，2020）。

三、家庭代际学习的有效发生机制

在整合验证了各种家庭理论模型和家庭治疗方法的基础上，奥尔森等提出了家庭互动的迂回模型（The Circumplex Model of Matrimonial and Family Operation）（Olson et al.，2000）。该模型描述了家庭代际学习的动态性影响因素：凝聚力、灵活性和沟通（如图3）。

1.凝聚力

家庭系统的凝聚力有四个分级，由低至高分别为：脱离、分离、连接和沉浸，由家庭满足其成员的社交、情感和物质需求程度所决定。极端化的水平分级不利于形成持续性的家庭学习，如开放非共享模式就是极端化水平下凝聚力脱离的体现。凝聚力形成的重点在于家庭代际学习模型如何平衡家庭成员的团聚和分离。在凝聚力平衡区域（分离和连接），家庭成员既能够向内遵循成长的逻辑与家庭产生联系，充分汲取家庭内部的学习养分；又能够向外探索独立空间，在一定程度上接纳学习外部信息并自由尝试新的体验。从教育角度来讲，这种平衡状态可以最大程度地保证代际学习的稳定性与广纳性；而从情感意义上来看，这种平衡状态是个体归属感满足的成长基础。平衡家庭系统的凝聚力可通过：（1）民主协商家庭日常活动并明确各家庭成员的相应责任，形成潜在的安全感和归属感；（2）增进信任和理解，深化建立家庭成员彼此之间的认同感；（3）打造家庭仪式或共同参与项目活动创造积极回忆，培养更深层次的家庭联结，消除分离状态下产生的隔阂。

2.灵活性

家庭系统的灵活性同样有四个分级，由低至高为：混乱、灵活、结构化和刚性，体现的是家庭应对外部环境压力的韧性，其建构重点在于家庭代际学习模式如何平衡稳定性和变化。在灵活性平衡区域（结构化和灵活），家庭成员既能够通过可预测的稳定性策略应对常规问题，又能够有效处理随机性变化挑战，从而保证家庭代际学习整个过程在可控范围内持续进行。而在灵活性不平衡区域（混乱和刚性），则易形成刻板僵化或是低效率低质量的家庭代际学习，如只存在单向传递的自上而下模式和自下而上模式，对角色和规则的严格限定为应对复杂性变化带来阻碍等。平衡家庭系统的灵活性可通过：（1）家庭成员共同参与分析家庭生命周期阶段、家庭社会化发展方向、情境压力影响与冲突的变化等，提高家庭系统应对外部压力的灵活性；（2）提升并合理分配家庭成员拥有的资源和技能，形成一种自我强化的自系统，提高家庭系统的整体抗压能力。

3.沟通

沟通是平衡整个家庭系统的关键性因素。积极有效的沟通有助于保持家庭凝聚力和灵活性长期处于平衡状态，降低出现不平衡状态或极端情况的可能性。同时，沟通也是家庭学习质量提升的抓手，有助于促进不同家庭代际学习模式下的多方评估、问题发现及问题解决，实现家庭代际学习的可持续优化。四种家庭代际学习模式均可能在沟通因素的影响下实现相互转化，如只存在单向度沟通的自上而下模式和自下而上模式，通过双向交流与反馈，可能向着开放共享模式转化。平衡家庭系统的沟通可通过：（1）培育家庭成员的同理心以及彼此尊重、愿意倾听的能力，聚焦相互之间的“观察、感受、需要、请求”（马歇尔·卢森堡，2021），积极调和家庭关系中存在的纠纷和冲突；（2）反思既定沟通渠道，提高沟通工具应用技巧，改善现有沟通系统。

四、推进家庭代际学习的思考

通过对家庭代际学习模式、要素和作用机理的理论诠释，能够发现反思个体与家庭成员、个体与家庭整体、家庭与外部环境之间的关系对优化家庭教育的重要意义。因此，推进家庭代际学习需深化与家庭的联系，构建一种能自适应的、可承载家庭状况变化、容纳代际张力的动态家庭学习共同体，以提高家庭教育质量。

1.回归家庭深度联结，激发家庭代际学习原生动力

个体行为是家庭成员沟通互动和社会情景意义理解共同作用的结果。以家庭为核心的学习，由于各成员间有着相同的背景网络，其能在共同的学习活动中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从而激发一种更具理解力、洞察力和连续性的学习现象。越来越多的国家意识到家庭成员间深度联结，在改善教育、改善人民健康状况和福祉、支持技能发展和人力资本再开发方面均发挥着积极作用。英国教育部前高级政策顾问弗里德曼就在最新发布的学习运动讨论文件《把一切带回家》（Bringing It All Back Home）中，基于教育、技能、就业等现实紧迫问题，提出将家庭学习和家长参与教育纳入战略规划的建议（Vagni，2023）。

2023年12月，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强调要“增进民生福祉，保持社会稳定，以中国式现代化全面推进强国建设、民族复兴伟业”（新华社，2023）。家庭代际学习对维护社会稳定有着潜在的助推作用，有助于构建和睦的家庭氛围，促进社会现实问题的解决。推进家庭代际学习除了需要明确政策层面的意义定位外，也需要社会各界组织积极投身并落实家庭参与的学习氛围营造建设中，为个体回归家庭深度联结提供有力支持。而对于每一个家庭单位来说，充分激发家庭代际学习的原生动力，不仅能够促进老年人实现“儿孙绕膝”的幸福感，亦能够体现孙辈“孺慕之思”的亲近感，加深彼此间的无障碍沟通与理解。因此，我们需要通过诸多方式，如保持终身学习习惯、增加家庭生活及学习的趣味性和新鲜感、共同商议面向家庭的发展方向规划等，加深家庭成员间的联结。

2.明晰多元构成要素，选择适合的家庭代际学习模式

家庭并非单纯人口意义上的简单组合，而是需要达成一种动态平衡，随着组成成员的生活状况、文化转向和共同关注而变化。任何对家庭类型的基本定义都无法涵盖家庭关系的所有情况。“一个家庭在社会上的地位如何，会给其家庭成员带来不同的资源储备。但是，即使在社会地位相似的家庭当中，人们使用各种资源的方法也会有所不同。”（安妮特·拉鲁，2009，p.60）鉴于此，要想在既有家庭结构下开展教育实践，为每位家庭成员创造更大、更公平的社会参与机会，就要明晰自身家庭情况的构成要素，根据需求选择适合的家庭代际学习模式。

首先，明确家庭结构定位。家庭结构本身并无优劣之分，但存在相互之间支持方式的差别。不同家庭结构可以通过选择不同代际学习模式来调整支持方式，如在相对传统的核心家庭中，形成开放共享家庭模式最能实现资源的有效利用。其次，明确互动层次。根据家庭成员个体特征和家庭物理条件选择以家庭内学习为主或以家庭外学习为主，根据家庭成员之间的互动水平进一步选择以个体参与为主还是以家庭参与为主。如在家庭互动水平高的前提下，性格特征较为外向的个体倾向于选择家庭外学习，以获得更有新鲜感的个体参与；性格特征较为内向的个体倾向于家庭内学习，以进行更有安全感的家庭参与。再次，明确学习目标与内容。家庭成员对如何度过家庭相处时间和如何使用学习材料有着充分的选择权。以创造性的学习体验为核心，以解决家庭现实问题为导向，选择相应的学习内容，能够发挥出更具创造性的家庭学习优势。

3.重视有效调节机制，形成家庭学习可持续性生态

在推进国际化、生态化、可持续的学习型社会建设进程中，以家庭为中心的可持续性生态建设往往被忽略。然而家庭是社会变革的基础单位，如果家庭内部不稳定，就很难实现家庭成员的良好社会互动；如果家庭内部没有共同建设目标，就难以发挥家庭在学习型社会建设中的重要作用。反之，形成了可持续性学习生态的家庭则能够促进个体更容易地建立不同文化之间的平等对话，实现更为和谐、有效的社会参与。

构建可持续性学习的家庭生态，不同的家庭代际学习模式，需要不同侧重的调节手段。如对开放共享模式来说，其凝聚力、灵活性、沟通三要素都保持在较为平衡的水平，需要优化的是重大事件冲击对家庭学习带来的负面影响，同时还应充分发挥自身的良性带动效应，促进不同家庭代际学习模式之间优势互补的资源流动。对基于尊重的自上而下模式和基于尊重的自下而上模式来说，则需要注重沟通中的双向传递，克服单向输出的线性、强制性、有限性弊病，鼓励每位家庭成员的合理参与，打造一致性的家庭文化和学习重心。对开放非共享模式来说，增强凝聚力为每位家庭成员带来的安全感尤为重要。因为个体对外表现出的愤怒、抑郁、焦虑情绪以及其所感受到的幸福感、生活满意度、生活意义，都与家庭凝聚力有着密切的关联。重塑稳定的情感纽带有利于家庭成员表现出更强的亲社会行为。

注释：

① 资料来源：https：//www.gu.org/。

② 资料来源：https：//adoptgrandparent.org/#page-cont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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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 2024-02-27 责任编辑 汪燕

Family Intergenerational Learning： Models， Elements and Mechanisms

OUYANG Zhongming， WANG Zihe， YUAN Zhou

Abstract： Family intergenerational learning is the specific application of intergenerational learning in the family field， which is a lifelong learning practice in the true sense throughout every life stage of the family. At present， there are four typical models of family intergenerational learning： the open sharing model， the respect-based top-down model， the respect-based bottom-up model and the open non-sharing model. These four models are closely related to the family’s constituent elements， namely family structure， interaction level， learning goals and content.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family structure， compound family， direct family and nuclear family are relatively traditional and stable， and any family intergenerational learning model may occur. Incomplete family is mainly manifested as the open sharing or non-sharing family intergenerational learning model.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interaction level， both the respect-based top-down model and the respect-based bottom-up model focus on learning within the family. Both the open sharing mode and the open non-sharing mode have individual participation form of out-of-family learning， while the family-based out-of-family learning only occurs in the open sharing model.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learning objectives and contents， no matter what kind of family intergenerational learning model it is， it contains learning objectives such as knowledge， skills and consciousness improvement， as well as learning contents such as knowledge imparting， skill transfer and ideological construction. The effective family intergenerational learning is influenced by three factors： family cohesion， flexibility and communication. Therefore， to promote family intergenerational learning， the following suggestions are provided. First， attention should be paid to returning to the deep connection of family to stimulate the original power of family intergenerational learning. Second， it is necessary to clarify the multi-component elements to choose the suitable family intergenerational learning model. Third， emphasis should be laid on the effective adjustment mechanism to form a sustainable ecology of family learning.

Keywords： Intergenerational Learning; Family Learning; Family Intergenerational Learning; Learning Model; Action Mechani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