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英文学和文明互鉴

2024-01-01 00:00:00黄维樑
成都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4年6期
关键词:对联

摘要:我们通过比较观察,作文化交流、文明互鉴;交流和互鉴可促使不同国家不同文明的文化发展得更为丰富多彩。中英文学的比较研究,百年来从多个文类、多个作家的角度展开,扩阔了我们的文化视野,增添了我们的学术资源。本文对中国文学中的“对句”,和英国文学中的couplet,作一比较,并讨论其“互鉴”之道。对句,和对偶、对仗、对联是近义词,或在作品中出现,或是独立文本,其美学原理是对称。工整精美的对句,是古今文人创作的一大基因和爱好。英国文学中,诗歌有一种句式称为couplet,中译一般为“偶句”,也基于对称原理。中英语文特质有异,couplet 形式上不及对句的工整精美。中国诗人鉴赏、“拿来”英国诗歌的多种体式和句法;英国一般读者(包括诗人)通过翻译鉴赏中国诗词,包括对句;“拿来”呢,难矣哉。

关键词:中英诗歌比较; 文明互鉴; 对句; 对联; couplet(偶句)

中图分类号:I106;I2;I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342(2024) 06-81-10

我们通过比较观察,作文化交流、文明互鉴;交流和互鉴可促使不同国家不同文明的文化发展得更为丰富多彩。中英文学的比较研究,百年来从多个文类、多个作家的角度展开,如中英田园诗的比较,如律诗和十四行诗的比较,如李贺与济慈的比较,如汤显祖和莎士比亚的比较,扩阔了我们的文化视野,增添了我们的学术资源。对这些研究,学者大都耳熟能详。本文对中国文学中的“对句”,和英国文学中的couplet,作一比较,似乎还没有人从事过。

中国文学中的“对句”,和“对偶”“对仗”是近义词。如果对句不在一篇作品中出现,作为该作品的一部分,而是作为一个独立的文本出现,且其本身符合比较严格的平仄等声律要求的,我们称之为“对联”。笔者下面行文时,有时会选用对句、对偶、对仗、对联中的一个词,以求准确;有时则泛泛地用对句一词以为统称。英国文学中,诗歌有一种句式称为couplet。本文先介绍英国文学中的couplet, 然后讲述中国文学中的对句,最后讨论“互鉴”之道。

一、英国文学中的couplet(偶句)

英诗之父乔叟(Jeffrey Chaucer)的《坎特伯雷故事集》(The Canterbury Tales),所用的诗体就是couplet,即两个“抑扬五步格”(iambic pentameters)的诗行(line),行末押韵。(一个音步[meter] 有两个音节[syllable];五音步即有十个音节。)这种couplet 后来因为用于一种17 世纪盛行的“英雄戏剧”(heroic drama),而有heroic couplet 之称,中文通常翻译为“英雄偶句”。“偶句”其实翻译为“偶行”比较好,因为这样的两行诗,往往要合起来才成为一个完整的句子。这里从俗,还是把英国文学中的couplet 称为“偶句”。Couplet 也有作为独立文本的,成为一则“隽语”(epigram),其功能近于中国的对联。举两个例子。一是塞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的:

Let Observation with expensive view

Survey Mankind from China to Peru

一是莎士比亚的,他的十四行诗最后两行都是“英雄偶句”,如下面第18 首十四行诗的最后两行:

So long as men can breathe or eyes can see,

So long lives this, and this gives life to thee

两个例子都符合要求:都是“抑扬五步格”的诗行,行末押韵。莎士比亚的剧本里,有时会出现类似“英雄偶句”的诗行,通常在某一“景”(scene)的末尾。如《罗密欧与朱丽叶》下面这两行:

Love goes toward love, as schoolboys from their books;

But love from love, toward school with"heavy looks.

不过,这里每行有11 个音节,与“ 英雄偶句”要求的10 个音节不同,多了一个音节。

英国文学史上,还有一种tetrameter(又称为four-beat couplet, 或可翻译为“四步偶句”),约翰·邓恩(John Donne)的《赠他羞答答的情人》(“To His Coy Mistress”)就用了这种形式, 以下为其片段:

Thou by the Indian Ganges' side

Shouldst rubies find; I by the tide

Of Humber would complain. I would

Love you ten years before the flood,

And you should, if you please, refuse

Till the conversion of the Jews.

20 世纪英国最著名的首相丘吉尔(Winston Churchill)擅长演讲,讲究修辞,他的一些名句看起来有“偶句”的样子,如下面两个例子:

He has all the virtues I dislike,

and none of the vices I admire.

A pessimist sees the difficulty in every opportunity;

an optimist sees the opportunity in every difficulty.

前者每行9 个音节,后者每行18 个音节,不合“英雄偶句”的规定,音调的抑扬也不合要求,因此只能说是宽松的“英雄偶句”。

二、中国文学中的对句、对仗、对联

中国文学中的对句一词,初见于刘勰《文心雕龙·丽辞》:“张华诗称‘游雁比翼翔,归鸿知接翮’;刘琨诗言‘宣尼悲获麟,西狩泣孔丘’。若斯重出,即对句之骈枝也。”对句即对偶句,严格化的对偶句称为对仗;后面会讲的律诗的颔联和颈联,就是对仗;对仗是对联的格律之所本。刘勰认为张华的两个句子,意思相同,不好;意思相对的、对立的,乃佳。《丽辞》篇论对句的种类,谓“反对为优”,因为反对做到“理殊趣合”,例子有王粲《登楼赋》的“钟仪幽而楚奏兮,庄舄显而越吟”。

中国的对句、对偶、对仗、对联,英文翻译一般都作couplet,也有作antithetical couplet的;冠上antithetical 一词,以强调其对比性、对立性,正因这些词汇都有个“对”字。刘勰谓“反对为优”,对句之为“反对”者,似乎更容易为读者留下鲜明深刻的印象。(亚里斯多德在其《修辞学》 [Rhetorics] 中谓修辞手法中的“对比”[antithesis; contrast] 即有这样的作用。)古今的对句中,“反对”在数量上占了很大的比例,这里只举近人的二例。余光中的“掉头一去是风吹黑发,回首再来已雪满白头”,作家流沙河的“新潮你喝拉罐水,保守我饮盖碗茶”,都有“反对”的“理殊趣合”之妙。对句一词尚见于严羽《沧浪诗话·诗法》、梁绍壬《两般秋雨庵随笔·对联》等诸书,不赘引述。a

中国文学中的对句,源远流长。从《易经》的“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尚书》的“满招损,谦受益”(这属于刘勰说的“反对”),到《诗经》、《楚辞》、诸子百家的著作、古风、乐府、骈文,都有对句;律诗的颔联和颈联,更规定要用对仗(即严格化的对偶)。对句的美学原理是对称,是一种二元结构。西方的古典美学讲究对称,建筑尤甚。文学批评家弗莱(Northrop Frye)有书名为《可畏的对称》(Fearful Symmetry),意谓对称的现象普遍得令人“畏惧”。中国重视对称似乎更甚于西方,从古到今,中国人的思维离不开对称,离不开对句。再举一二今例。钱锺书写作,无对句不欢,请看他论宋代为官制度的绵长对句:

又宽又滥的科举制度开放了做官的门路

既繁且复的行政机构增添了做官的名额

方块字因为有一字一音一义的特色,而可以产生形式工整的对句;到了唐朝的律诗,有声律要求的“对仗”来了,后来又有成为独立文本的“对联”。之所以有对句,《文心雕龙·丽辞》说得极好:“造化赋形,支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辞,运裁百虑,高下相须,自然成对。”“ 必双”“成对”是来自大自然的,正如:“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原道》篇)

中国的文学作品里,对句经常出现,如《滕王阁序》的:

南昌故郡,

洪都新府;

星分翼轸,

地接衡庐。

又有:

落霞与孤鹜齐飞,

秋水共长天一色。

唐朝近体诗中的律诗,杜甫大量写作,由此确立了体式。律诗的第三句和第四句必须对仗(称为“颔联”),第五句和第六句也必须对仗(称为“颈联”);格律严谨的对句,于焉确定。如杜甫的:

竹批双耳峻,

风入四蹄轻。

匡衡抗疏功名薄,

刘向传经心事违。

又如李商隐的:

此日六军同驻马,

当时七夕笑牵牛。

从盛唐到今人的写作,有多少首律诗,就有两倍数量的对仗句子,这自然是个天文数字。

唐朝的韩愈不满当时缛丽的文风,提倡古文,然而他《进学解》的:

业精于勤,

荒于嬉。

又有:

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

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

其间有多少对偶?多少骈俪?多少对仗?难以计数。明清章回小说的回目多是对句,如《三国演义》第一回:

宴桃园豪杰三结义,

斩黄巾英雄立首功。

如《红楼梦》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明末清初李渔的《笠翁对韵》,是一本声律启蒙的书,也是一本对句的书。他按“平水韵”的韵部编写歌谣式文句,内容包罗天文、地理、花木、鸟兽、人物等知识,而所有文句都是对句。金庸将其十四部武侠小说的书名编成对句:

飞雪连天射白鹿,

笑书神侠倚碧鸳。

对句成为中国古今文士创作的一种基因。

三、对仗、对联之美唯我国独尊

中国的第一副春联据说是后蜀末代皇帝孟昶写的:

新年纳余庆,

佳节号长春。

春联在内的其他应时应景抒情咏事种种功能和形式的对联,源源出现。对联的格式,由律诗的颔联和颈联演变而来。古今对联种类之繁多,各种环境、场合随处可见;或雅或俗,风格缤纷,已成为中国文化中一大景观。名胜古迹常见楹联,杜甫草堂里一共有多少楹联,游人数得清楚?《古今对联汇编》《实用对联大全》一类的书,层出不穷。中国人是爱好对联的民族,“楹联风俗”在2005 年列入了我国的“非遗”名录。

西方各个语种的特点与汉语不同,没有我们汉语极具工整之美的对仗。方块字一字一音一义,同一个方块字(汉字)可属于不同的词类,使得运用时非常灵活,方便与别的词语配搭。汉语的动词没有现在、过去、未来的变化(conjugation),英语则有,如do,did, done, doing, 如go, went, gone, going;香港大学的陈耀南教授对此中英语法的不同有妙语:我们的中文啊,是一“干”到底,一“走”了之!

前文讲述过英国的couplet(“偶句”)。大文豪莎士比亚讲究语言技巧,早期的作品《罗密欧与朱丽叶》,文辞特别华丽;在其中我们发现一些词句近似汉语的对句,例如“fountains issuing from your veins”和“fireof your pernicious rage”两个词组;力求读起来像中国的对句,可翻译作“血脉的紫红泉”和“刻毒的愤怒火”。又如同剧下面这组couplet,前文引述过的:

Love goes toward love, as schoolboys from their books;

But love from love, toward school with heavy looks.

这里说金童玉女两个恋人相会缠绵后难舍难分,梁实秋的中译如下:

赴情人约会,像学童抛开书本一样;

和情人分别,像学童板着脸上学堂。

梁译经过“汉化”,看起来真有一点对仗的样子,原文却与汉语的对仗距离甚远。前文引述过英国首相丘吉尔的语录,读起来有点对仗的意味;但和上引莎句一样,也只是近似而已。

我们与世界其他各国文化交流,作文明互鉴,我们认识到各国的文化特色和成就。律诗、对联之美,可以这样述说:

1. 太极之美:极致,至尊(supreme)

2. 两仪之美:阴阳,对称(symmetrical)

3. 四象之美:东南西北、春夏秋冬、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万事万物都是题材(sundry)

4. 八卦(挂)之美:“类万物之情”(《周易·系辞下》),而且四面八方都可以贴挂摆放(space-wise)

5. 十全之美:加上书法,对联之美则十全矣(sublime)

对联是极具中国特色的微型文章,是“迷你”(mini)的美文。对联之美,包含了诗词骈文等文体所具有的情意和声律之美;自古以来,中国人的生活离不开对句,离不开或通俗或文雅的各种对联。对联“微型”“迷你”,却也有“长篇大论”的,我们都知道昆明的大观楼有“天下第一长联”,乾隆年间名士孙髯翁所作的,全联如下:

(上联)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趁蟹屿螺洲,梳裹就风鬟雾鬓;更苹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莫辜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

(下联)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

四、中国诗人“拿来”英国诗歌

文化交流、文明互鉴,可使不同国家不同文明的文化发展得更为丰富多彩。中国人自近代开始,拿来了多姿多样的西方文化,在文学方面,包括用十四行诗(sonnet)的体式来写诗,用自由诗(free verse)的体式来写诗。冯至有《十四行集》,余光中的名诗《 当我死时》用的是十四行体,例子众多。自由诗引入中国,成为五四时期胡适等人提倡新诗的一种借鉴;到了20 世纪30 年代,艾青等人大量写作自由诗如《大堰河》;后来的“现代诗”和20 世纪80 年代的“朦胧诗”,让自由诗体大受欢迎,至今不衰。

拿来的英国诗法中,有两种较少人注意,一是由勃朗宁(Robert Browning)确立的“戏剧性独白”(dramatic monologue), 闻一多、卞之琳、黄维樑、余光中等都先后用此体式写过作品,其诗题分别是《天安门》《酸梅汤》《黛丝,黛丝》《与李白同游高速公路》。引入这种中国传统所没有的体式,无疑增加了诗歌创作技巧的多样性。

二是拿来一种“待续句”或称“跨行句”(英文是enjambment, 又名 run-on line),这种句式中国传统诗歌里较为稀缺,英诗则常见。“待续句”意谓一个句子(sentence)或从句(又称子句,即clause)不在诗行(line)之末结束,而要跨到下一行甚至再下一行才结束。前文引过的邓恩诗句就是显著的例子:

Thou by the Indian Ganges' side

Shouldst rubies find; I by the tide

Of Humber would complain. I would

Love you ten years before the flood,

And you should, if you please, refuse

Till the conversion of the Jews.

中国诗人如余光中等也拿来了待续句,如他所写的《当我死时》;这里只引述其前两行和后三行:

当我死时,葬我,在长江与黄河

之间,枕我的头颅,白发盖着黑土。

用十七年未餍中国的眼睛

饕餮地图,从西湖到太湖,

到多鹧鸪的重庆,代替回乡。

与引进十四行诗和戏剧化独白一样,“拿来”待续句,中国诗人无疑多了体裁和诗法的选择,使诗艺更显缤纷。待续句的写作,如果要跨越三数行以至更多行才能构成一个完整的句子,则此句必为结构复杂的长句;长句用得适切的话,自可增强诗篇的气势。(不过或有诟病:这样写会变得太散文化了。)至于本文焦点介绍的couplet 本身,我们在读英诗时是知道有这样的诗的句式,对诗的理解就较为深刻了。不过,平心而论,待续句却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大赏特赏、大学特学之处。

五、汉学家翻译律诗中的对仗

中国诗人拿来了英诗,借鉴了英诗。英国诗人可有拿来中诗,借鉴中诗呢?英国的汉学家欣赏、研究、翻译中国的诗词;一般英国读者(包括诗人)对中国诗词的“接受”,则十分有限。要让不懂中文的英国读者欣赏、“接受”中国诗词,必须通过翻译;而诗词要翻译得“信”且“达”,连高手也大叹不容易。工整雅丽的律诗对句(指颔联和颈联),以及对联,无论高手如何苦思踟蹰,都难以翻译得尽善尽美。一般英语读者(包括诗人)难窥对句原貌之美,自然鉴赏不来,更借鉴不来:中英两种语文的特质有显著差别,英国人要用其本国语文写出中国式的对仗、对联,简直无缘。

且看著名汉学家如何翻译律诗中的对句。在《哥伦比亚大学版中国诗歌》(TheColumbia Book of Chinese Poetry)中,杜甫《旅夜书怀》的颔联和颈联是这样的翻译:

stars hang down, over broad fields sweeping

星垂平野阔

the moon boils up, on the great river flowing.

月涌大江流

Fame — how can my writings win me that?

名岂文章著

Office— age and sickness have brought it"to an end.

官应老病休

杜甫原来的对仗,其格式严谨:字数整齐,平仄谐律,词法和句法一一对称。翻译里,看得出译者力求词法和句法与原诗对应;颈联的首行与次行用“Fame—”和“Office—”的方式来处理,特别显示译者的用心。可是,Fame 单音节而Office 双音节,与原诗的“名”与“官”俱为单音节,不对应了。颔联首行stars 与对应的次行the moon,词法不同了,音节数目不一样了。中文里,“星”就是一个“星”字,“江”就是一个“江”字,我行我素;讲moon 却必须加上the,正如讲sun 必须加上the,以示独一无二的themoon 和the sun。翻译里其他词法和句法与原诗的不能对应,不一一指出了。至于翻译里四行的音节数目参差(分别是9,11,9,12),只要屈指就知道。

再来看宇文所安翻译的杜甫《秋兴八首》(“Autumn Stirrings [eight poems]”)第一首的颔联和颈联b:

Between river's margins the waves churn level with sky,

江间波浪兼天涌(颔联)

wind-driven clouds over passes cast shadows touching earth.

塞上风云接地阴( 颔联)

Chrysanthemum clumps twice bring forth tears of another day,

丛菊两开他日泪( 颈联)

and a lonely boat once fastened a heart of its homeland.

孤舟一系故园心( 颈联)

我们观察到原诗两组对句(颔联和颈联)的一些“实词”(如“江”“塞”“天”“地”“菊”“舟”“泪”“心”),翻译里都放在与原诗相应的位置;“Between river's margins the waves”和“wind-driven clouds over passes”与原诗的“江间波浪”和“塞上风云”的词序则并不相同。其他不相应的地方还有,不赘述了。有一处该点赞的地方是,翻译里的颔联与颈联共四行,每一行都是十四个音节,整整齐齐的,翻译者显然颇费心思。不过,两行打字或排印在一起,行的长度仍然不同,因为英文不是方块字。对句形式上的整齐和对应,宇文所安在翻译时力求符合,但仍然做不到。

六、刘若愚翻译律诗中的对仗

刘若愚是中国诗学大家,其《李商隐诗》(The Poetry of Li Shangyin)一书a 辟有专章探讨李商隐诗的翻译和诠释。以下是名诗《锦瑟》颔联刘若愚的一个词对词(word byword)的“直译”,以及接下来的解释:

庄生 晓梦 迷 蝴蝶

Chuang Sheng hsiao meng mi hu-tieh

Chuang master morning dream confuse butterfly

刘若愚对此句的解释:This line alludes tothe famous allegory in the Chuang Tzu, in whichthe philosopher Master Chuang (Chuang Tzu orChuang Sheng) says that he dreamed of beinga butterfly and then poses the question: was itreally he who dreamed of being a butterfly orwas it the butterfly that dreamed of being MasterChuang? The syntax of the line is ambiguous. Thefirst four syllables could be interpreted variouslyas: \"Master Chuang's morning dream,\" \"MasterChuang in his morning dream,\" \"Master Chuang,while dreaming in the morning,\" and so forth.The remaining syllables could mean, \"confuseda (or 'the') butterfly,\" \"was confused by (or 'with')a (or 'the') butterfly.” I have chosen to interpret"the line as: Master Chuang was confused by hismorning dream of the butterfly.

望帝 春心 托 杜鹃

Wang Ti ch'un hsin t'o tu-chian[kiwen]

Wang Emperor spring heart entrust cuckoo

刘若愚对此句的解释:This alludes tothe story that a legendary ruler of Shu, namedTu Yü and also styled Emperor Wang, had alove affair with his prime minister's wife anddied of shame, and that after his death his soulwas metamorphosed into the cuckoo, called inChinese tu-yü, or tu-chüan, or tzu-kuei, whichis said to cry and shed blood in late spring. The\"spring heart,\" apart from its literal meaningof \"heart in spring,\" could also mean \"amorousheart,\" since in Chinese literature \"spring\" oftenmeans \"amorous\" or \"erotic.\" Hence, the linemay be translated as: Emperor Wang's amorousheart in spring is entrusted to the cuckoo.

上面“词对词”(word for word)的翻译,比起五四时期大受批评的“硬译”还要硬;刘若愚在解释诗意的文字之末,在“词对词”之外,加上了用一般方式的翻译,即上面引文里的粗体字。这样的翻译颇能呈现原句与译句对应的样子。为求不懂中文的英语读者较为容易理解,刘若愚省去“庄生”的典故,经过修饰其翻译后,颔联成为:

How can you tell the dreamer from the dream, the man from the butterfly,

庄生晓梦迷蝴蝶

Or the Emperor's amorous heart in spring"from the cuckoo's cry?

望帝春心托杜鹃

显然,这样的翻译,和整齐、对应的要求距离更大了,翻译的首行有17 个音节,次行有16 个音节;翻译的诗行,其本身也欠整齐。“庄生晓梦”词组本身的意义有暧昧性(或谓歧义性,即ambiguity,要翻译得仍能保留其暧昧性,也是个难题。此处点到即止,不细表。

顺便把刘若愚修饰“硬译”后《锦瑟》的颈联(上面没有提到的)引录如下,以见对句要翻译得工整、对应,要翻译得“头头是道”,要“信实”,要高度“传真”,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Go and seek the moonlit mermaid shedding tears of pearls,

沧海月明珠有泪

Then burn with the jade in the sun till you vanish in smoke.

蓝田日暖玉生烟

七、中英文学:交流和互鉴

国际的交流,通常离不开翻译,因为能精通联合国五种常用语言的人,实在很少,何况世界各国的语言,数目是五种的千百倍。文化交流中,诗的翻译大概最难——美国名诗人弗罗斯特(Robert Frost)曾说“诗是在翻译中丢失的东西”(Poetry is whatgets lost in translation),而中国的对句(包括律诗里的颔联、颈联,包括对联)的翻译,是难上加难。在中西文明互鉴中,中国读书人多半懂点英文,精通英文的人也不少,如本文提到的余光中。他看到英国诗歌中有什么国人可借鉴的,手到擒来,十四行诗也好,英雄偶句也好,待续句也好,戏剧化独白也好,既来之则安之——安放在、“通变”在自己的作品里。

世界各国的汉学家会阅读、欣赏中国的诗词、对联,但一般民众不会经常拿着莎翁剧本来阅读,来“消闲”,更何况是拿着《杜甫诗选》(当然是译本)。要他们中文化水平较高者鉴赏、领略精致的、“迷你”诗词一样的对句之美,必须通过翻译,是辛苦经营出来的翻译,如Burton Watson、Steven Owen、刘若愚那些,特别是刘若愚迎难而上所做出来的。即使阅读的是上佳的翻译,他们鉴赏到的对句之美,也要大打折扣。

(责任编辑:刘晓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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