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志良
一
在夏天的一个晚上,我西装革履地登上大炮台。大炮台就在我第一个蜗居的边上,以前经常穿着运动服来这里锻炼身体。盛装出行,郑重其事,是为了观赏一场期待已久的音乐会。
炮台上搭起了几顶小帐篷,精心布置了灯光,仿佛一个小宫殿。记忆中,在大炮台上举办音乐会还是第一回,举办者的创意令人钦佩。本来闷热而潮湿的天气,在清凉的习习晚风下,反而让人感觉特别适合這样的环境、这样的场合。
今天晚上的演出者,是理查德·克莱德曼(Richard Clayderman),是我认为音乐的阿狄丽娜。读大学的时候,宿舍一位同学有一台录音机,经常播放他的音乐,让人听得如痴如醉。那美妙的旋律,简直是天籁。如今有机会近距离观赏他演奏,仿佛是梦境。不是在音乐厅里表演,也不是在水边而是在炮台上演奏,更增添了几分魔幻之感。
音乐会准时开始。在他的音乐的引领下,我很快进入了音乐的世界,沉醉其中。一首接着一首耳熟能详的曲子,令我回想起大学的生活。突然间,一个历史人物走入眼帘,好像在跟我打招呼,又好像将目光朝向表演者。这个人物似曾相识,但一下子想不起来到底是谁。在音乐声中,我不停地追溯自己的记忆,终于,我想起来了,他不就是多罗(Maillard de Tournon)主教吗?不就是当年罗马教皇派往中国去跟康熙皇帝讨论礼仪之争和教会在中国的保教权的多罗主教吗?对,就是他!但为什么他的眼神似乎有点儿诡异呢?
我记起来了。他是出生在意大利的法国贵族的后裔。今天的表演者,就是他的同胞啊。300年前,他出使中国失利之后,被遣送到澳门,据部分历史学家考证,他还一度被关押在大三巴炮台,后来才在海边买了一座房子居住,并被葡萄牙的驻军严密看守,不得与任何人接触,失去了自由,抑郁终老。
可是,他那诡异的目光和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不乐意他的同胞在他失意之地演奏?还是希望人们去完成他未竟的事业?或者,他与当年一样觉得失落和不忿,认为其使命再也无法成功了?
我没有时间细想,也不愿意将心思放到这里。晴朗清澄的天空,激情悠扬的音乐,叫人实在不想浪费这么美好的一个晚上的分分秒秒。随着音乐从《水边的阿狄丽娜》《献给爱丽丝》过渡到《梁祝》《茉莉花》《浏阳河》《我爱北京天安门》,我的脑海又不能自已地浮想联翩,思想翱翔到历史的时空中,并且似乎意会到了这位一度有可能改变世界历史进程的历史人物此时此刻的心情。在他落难之处,自己的同胞实在不应该那么激情投入地表演,更不应该演奏这么一些曲子;在他的眼里,这位同胞晚辈简直是在乱弹琴。
可能,不管是音乐会的组织者还是理查德·克莱德曼压根儿不知道他先辈的故事,更不会想到这个人物直接影响了中西文明交流的历史进程。
二
自从16世纪中期天主教进入中国,以利玛窦神父为首的耶稣会尊重中华传统文化礼仪的前提下传播天主教。进入17世纪,随着各种不同教派的进入,利玛窦的对华适应政策受到越来越严重的挑战,礼仪之争因此而起,天主教内部各门派对此展开了长时间激烈的辩论。为了处理在华传教事宜,教皇选派了多罗出使中国,希望在这个问题上与中国达成共识。
康熙皇帝一向对传教士在华活动并不抗拒,并且对传教士引进的西方科技很有兴趣,但是,对传教士在华的种种思想行为,他也了如指掌;对传教士背离耶稣会适应政策的行径,更十分反感。罗马教皇派出特使来华,他是寄予厚望的,着沿路厚待护送到北京,希望可以解决在华传教的争议,大家相安无事。1705年12月31日,他首次在畅春园召见了多罗。在会见中,康熙皇帝问多罗,罗马教廷对中国礼仪问题是否已有定论,多罗听从耶稣会士的建议,避而不答,反而提出了中国教会的管理权问题。康熙表示,应该由在中国居住多年且了解中国传统和礼仪的耶稣会来管理中国的天主教事务。虽然核心的礼仪问题没有得到回答,康熙对多罗还是以礼相待,之后多次召见,多罗都以病为由拒绝,康熙皇帝也表示理解,着他“宽心养病,不必为愁”。
次年6月24日,康熙皇帝晓谕多罗,认为“西洋来华者甚杂”“难以分辨是非”,且有人“立于大门之前,论人屋内之事,众人何所服之,况且多事”“如今尔来之际,若不定一规矩,唯恐后来惹出是非”。于是,29日再次召见多罗,着多罗转告罗马教皇:第一,中国人不能改变祖传的礼仪,第二,中国礼仪并不违背天主教教理。看来,礼仪问题避无可避,多罗只好请神学家颜珰(Charles Maigrot)出面解释礼仪问题。
颜珰是最早对利玛窦规矩颁布禁令的传教士。他不仅有既定立场,对中文和中国文化也不甚了解。8月初,他在热河行宫觐见康熙皇帝,引起康熙的不悦。回京后,就被软禁在耶稣会的北京住所——北堂。召见“愚不识字,擅敢妄论中国之道”的颜珰之后,康熙的态度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他指责多罗掩盖出使的真正目的,在中国教会中搬弄是非,制造混乱, 甚至怀疑多罗是否确为罗马特使:
“以尔为教化王所遣之人,来自远方,体恤优待。尔于朕前屡次奏称并未他事,而今频频首告他人,以是为非,以非为是,随意偏袒,以此观之,甚为卑贱无理。尔自称教化王所遣之臣,又无教化王表文。或系教化王所遣,抑或冒充。相隔数万里,虚实亦难断。今薄津、沙国安将赏物全行带回。嗣后不但教化王所遣之人,即使来中国修道之人,俱止于边境,地方官员查问明白,方准入境耳。先来中国之旧西洋人,除其修道、计算天文、律吕等事项外,多年并未生事,安静度日,朕亦优恤,所有西洋地方来中国之教徒,未曾查一次。由于尔来如此生事作乱,嗣后不可不查,此皆由尔所致。再者,尔若自谓不偏不倚,先后奏言毫无违悖,则敢起誓于天主前乎?朕所颁谕旨,及尔所奏所行诸事,尔虽隐匿告知教化王,然朕务使此处西洋人,书尔西洋各国,详加晓谕。”
三
礼仪之争是中西交流史上的重大事件,多罗受教皇派遣使华是重大转折点,而多罗被逐出京城囚禁在澳门,则意味着中西思想文化交流史的逆转。从此分水岭上,中西两个世界渐行渐远,相互之间越来越陌生,为之后的鸦片战争埋下了伏线。鸦片战争表面上是利益之战,但深藏在其中的是相互之间的不了解和不理解,是思想、文化、法律和制度之冲突,也是文明之决战。如果多罗对中国文化有所了解并且具备一定的外交经验,其出使的结果或者不至于如此不堪,中西方交流不至于中断。事实上,他离开北京之后,对出使的过程也有所反省,认为假如当时的态度稍为软化一下,以康熙皇帝对天主教的宽容,可能不至于落到目前的境地。
历史没有如果。多罗到达澳门之后,葡萄牙当局对他严加看守。一方面,为了维持与中国的良好关系;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维护葡萄牙东方保教权。这从侧面还可以看出,对中华文明有所了解的澳门葡萄牙当局,更加倾向认同利玛窦的适应政策。本来澳门就是早期全球化的结晶,是中国对外交往的前沿阵地,为西学东渐、东学西传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而澳门本身古今同在,中西并举,不同而合,和而不同,完全可以在中西文化思想交流上扮演更加积极而关键的角色。但是,其时的葡萄牙当局没有更多的作为,或许也无能为力。假如他们在北京朝廷或者罗马教廷内部可以多做一点儿游说的工作,事态的发展可能会有新的转机。传教士内部也分成了两派,一派同情甚至支持多罗,但更多的认为,多罗出使中国差点儿毁掉了在华传教事业。事件的结局是,多罗在澳门囚禁中抑郁而终。
脑海里想着这件事,音乐会已经进入了《新编四面埋伏》《奔月》,最后,以《一条大河波浪宽》结束。从座位上站起来,发现不同肤色的观众还沉浸在美妙的音乐中。大炮台四周风清气爽,华灯闪闪。“倚天照海花无数,流水高山心自知”,既是澳门历史的最好写照,也是欣赏这次音乐会的最大心得。
责任编辑:卢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