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

2024-01-01 00:12洪元
广州文艺 2023年12期
关键词:师娘老孟

洪元

“我在草原上遇见你,正是晴朗的好……”还没等手机铃声的“天气”出来,周旭赶紧按了“拒接”,然后一脸歉然地跟同学们说:“抱歉,忘了调静音。”周二上午从7:50到10:10,周旭连上三节鲁迅研究专题课,是给大四毕业班开的选修课。作为过来人,周旭深知,这些即将各奔前程的年轻人,在老师和父母恩威并施的漫长时光里,几乎耗尽了当初熊熊燃起的求知欲。因此,平时在课堂上,他尽量以“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方式,给他们有限度的自由。他常常对他们说,大家如果对我讲的内容不感兴趣,可以在座位上做自己的事,但前提是不能交头接耳,影响感兴趣的同学。也许是“君欲取之,必先予之”吧。周旭发现,从开学到现在,这些据说在别的课堂上有些萎靡的孩子——他经常在课堂上这样称呼他们,事实上,他们跟自己在华师大上学的儿子周乐一般大小,在自己面前依然兴致盎然地跟着他一道从未庄到鲁镇,讨论阿Q到底姓不姓赵,涓生和子君的爱情为何失败,谁给了祥林嫂致命一击……每每看到他们争论得义愤填膺、面红耳赤的样子,站在一旁的周旭总是心中窃喜:多可爱的孩子们啊,谁说他们只是一群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呢?当然,周旭不会真的把课堂当成“野渡”,也不会完全让他们放任“自横”。虽说校园如军营,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学生换了一茬又一茬,周旭也从当年意气风发的讲师在讲台上站成了幽默含蓄的教授,但是对这种半开放式的授课方式一直初衷不改。他总是在新学期的第一堂课,既调侃又认真地向这些目光游离、故作轻松状的老生开诚布公,诸位虽然已是江右的“前辈”了,但是在学言学,鲁迅研究专题是一门半开放式的课程,带有研究探讨的性质,需要大家的共同参与,鲁迅先生给我们留下了阐释不尽的思想资源,对吾国吾民有着深刻的洞察,期待大家在走向社会之前,跟老师一起进入鲁迅世界的深处,汲取先生的人生智慧,学习先生的生存经验。

尽管来电显示的是“先生”的电话,周旭还是赶忙按掉了。作为一度分管本科教学工作的副院长,周旭曾经在学院教学质量评比中提出“课大于天”的口号。在他看来,认真上好课是老师的天职。按照江右师大本科教学管理规范,老师上课接听电话,性质与迟到早退一样,都属于教学事故,校园网的公告栏内经常会公布对这一类教学事故的各种处分。周旭手机通信录里的“先生”是他硕士时期的授业恩师周清平先生。老先生已过耄耋之年,平生著作等身,淡泊名利。虽然荣休时当年的开山弟子王新培院长向人事处以年高德劭为由,坚持要返聘他,但被先生婉拒了。理由是,新培院长是他的学生,举贤避亲,不能授人以柄。再说,退了之后,他更可以在自己的园地率性而为,读喜欢的书,见喜欢的人,做喜欢的事,比如他钟情的诗、他热爱的花草。以前,每次外出讲学或开会,他更喜欢别人称他是诗人,而不是教授或评论家,虽然他的学术影响远远大于他的诗名。当年给周旭他们上课的时候,只要先生一进门便拉开那个被他夹带得早已黯然失“色”的公文包拉链,满面春风地说,诸位,周老师今天又给大家带来一份小礼物。同学们便知道,先生又在哪家报纸或杂志上发表了新作。接下来,先生便挨个儿给大家递上他新发表诗作的复印件。大多数时候是古风或新诗,偶尔也有律诗和绝句。待人手一份后,先生总是当场站着吟诵一遍,比如,风景因人异,春光赖我深。清茶可如愿?一笑送梵音;比如,树梢一弯新月/倾诉云的心事/岭北路上的彷徨/落下飞絮的淡影……坐定后,忍不住发一声“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的感慨之后,才开始言归正传,开讲他的“现代文学思潮”。

先生一向身体康健,随性洒脱,荣休后赋闲“时了斋”(取自李后主“春花秋月何时了”),饮茶写诗,平时没有特殊事情一般不会打电话给他。下课铃声一响,周旭赶紧到教室外的走廊上回拨先生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师娘有些急促的声音:“小旭,老师在一附院急诊室,你能来一趟吗?”周旭心底一沉,来不及细问,说刚才在上课,不方便接电话,让师娘别太着急,他马上赶过去。

一附院全称豫章大学第一附属医院,是豫章最好的三甲医院。近些年,豫章有五六家三甲医院陆续更名为豫章大学××附属医院。表面上看,好像是不断扩容的大学收编了医院,实际上,知道一点儿内情的人都清楚,是医院主动向大学投怀送抱的。有一次在豫章的高中同學聚会上,周旭半开玩笑地问四附院的肿瘤科主任郭茂林,他们堂堂的豫章第三医院干吗要被豫章大学收编为第四附属医院呢?郭茂林嘿嘿一笑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原来的大名虽然响亮,可没有现在的实惠,这名号一换,既响应了上面“产学研”强强联合的号召,又华丽转身成为教学单位,减免了各种税费,利己利他利社会,何乐而不为呢?

停好车后,周旭穿过市集一般繁忙嘈杂的门诊大厅,径直赶到急诊室。在急诊室门口坐立不安的师娘告诉周旭,先生是昨天下午开始感到不适的,后半夜腹痛加剧,不停出汗,她原本想早上打电话给他的,但先生不让,说他周二上午有课,他们就让保姆小朱叫了出租车,先到医院来了,一下车,先生更是疼得不行,就直接进了急诊室,现在小朱陪先生去做彩超了。

先生和师娘只有一个女儿,周旭叫她紫云姐,20世纪90年代初便去了美国,拿了绿卡,当初本想改成美国籍,先生坚决不同意,说美国再怎么好,也只能做居留地,不能忘了根本,且认他乡作故乡。前些年,紫云姐和她的西班牙裔丈夫卡洛斯差不多每年都会带着女儿回国探一次亲,先生和师娘有时也隔一两年去趟北卡住些时日,但这两年由于新冠疫情,远隔重洋的一家三代就只能在微信视频里见见面,聊聊家常了。

熟悉周旭的人都知道,清平先生与他是超出了一般父子感情的师生。在20多年的漫长岁月里,周旭在先生的照拂下成长为新生代的学术中坚,举手投足间都是清平先生的影子,甚至开口闭口的“诸位”“诸君”都是同一种腔调。也许是云深不知处,只缘在山中吧,周旭也不清楚,自己这样到底是有意模仿,还是无意养成的,但他清楚记得,自25年前第一次走进“时了斋”,聆听先生教诲后,他便全身心地躲入先生的光晕之下,无力自拔,或者说无意自拔。五年后,在华师光华楼,他坐在陈老师办公室时,这种自我沉浸式的感受既似曾相识,又异曲同工。两位先生在他的学术成长和人生转型中都给了他以重塑式的影响,让他感到“他们有如巍巍乎高山”,但周先生的山中有鸟鸣山更幽的静和深,而陈先生的山上更多的是关山难越的威严。在那个春雨潇潇的晚上,屋外春寒料峭,室内暖意融融,师娘进来给先生的杯子里续上水,给他端来茶。先生先是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后来干脆挨着他坐到沙发上,谈他的人生过往,聊文坛学界的掌故。那些生活的悲辛和世事的纷扰都在先生的娓娓道来中云淡风轻。也许是在先生的感染下,周旭渐渐放下了开始的拘谨,也向先生敞开了自己的心扉,谈起了他的塘下、早逝的父母、望孙成龙的爷爷奶奶,以及他对现代文学的热爱。不知不觉便10点了,师娘进来说,平哥,不早了,该吃药了,让周旭回宿舍吧。出门时,雨已停歇,举目远望,皓月当空,繁星满天,周旭心底一片澄澈。在后来的日子里,先生几乎都是用这种悠然见南山的方式带着周旭一路跋山涉水,拨云见日。他几乎不说你要怎么做,而只是说我做了什么。就这样,先生把他的道德文章和人生智慧,甚至喜怒哀乐,润物无声地递给了自己。在周旭眼里,先生既是一座绵亘的山,峰回路转处,开放着无数的风景,更是一条沉静的河,波光粼粼里,流淌着动人的乐章。

陪师娘在急诊室外的长凳上坐了一会儿,周旭说,师娘,您在这里坐会儿,我去医技楼看看老师。师娘说,好好好,他们都去好一阵子了。一附院的CT、B超、验血、尿检一类的检查项目都集中在医技楼。穿过门诊大厅和住院部之间的长廊,周旭远远地看到先生在小朱的搀扶下,还在排队等候。他赶忙小跑两步来到先生跟前,惴惴地说,老师,对不起,来晚了。先生说,知道你周二有课,本来叫师娘不要告诉你,可她还是给你打电话了。周旭说,您可别怪师娘了,以后遇到这样的紧急情况,还请老师第一时间联系我,如果出了差池,学生会内疚一辈子的。

在江右的无数个日子里,师娘的嘘寒问暖总是让他热泪盈眶,而先生则是用他期许的目光弥补了周旭早年成长中缺失的父爱。当年同门师兄章林时常有些嫉妒地跟他开玩笑,周旭,老师和师母看你跟看我们时明显不一样,说不定你们前世就是一家人,要不然怎么都姓周。有时候他也感到奇怪,为什么从一开始别人都叫师母,而他喊的是师娘。

从门诊大厅,到急诊室,再到医技楼,医院里处处都是嘈杂的人群,这也许就是中国特色吧。一人生病,举家上场,看病的,陪护的,探望的,虽然体现了伦理亲情的关怀,但也带来了人满为患的压力,挤兑了本不富余的医疗资源。记得当初在美国北卡访学的时候,周旭第一次陪林强去杜克医院报到,心里纳闷儿道,人呢?又不是周末,怎么这么安静?后来才弄明白,原来这是人家医院的常态。他们实行的是预约制和全民医保,一般去医院看病,都要提前几周预约,不用排队挂号、缴费,也不需要家属陪护,直接找医生,看完或者走人,或者转移别处住院,账单事后寄。他们并不担心患者跑了,或者赖账,因为费用主要由保险公司负责,当然也有一些人拖欠个人负责的那部分,但人家是以信任为前提的,实在负担不起,可以分期还,如果不是确实有困难,谁敢冒着失信的风险做老赖呢?要知道,一旦上了失信黑名单,那可就自取其咎,余生寸步难行了。

看到先生前面还有不少人,周旭打了个电话给林强,问他能不能想想办法,别让老先生按部就班地等下去了。这位当年的杜克兄弟现在已是一附院的外科主任了。林强说,他等下还有一台手术,实在脱不开身,他给彩超室小李打个电话。不一会儿,彩超室出来一个戴眼镜的白大褂小伙子,让周旭直接带老先生进去。做完彩超后,周旭给林强发了个短信,大主任,已妥当,改天一起喝酒,谢谢!回到急诊室,已是临近中午了。被几个年轻实习医生簇拥着的王主任看了看先生的检验报告后说,胃部可能有点儿小问题,他先给老师开了点儿药,叮嘱下次如果再疼,就来做个胃镜。

回来的路上,坐在副驾驶上的师娘有些愤愤地道,折腾了一上午,就做了两个检查,开点儿胃炎药。先生说,小华,已经很好了,如果不是林主任帮忙,恐怕还得排到下午去。周旭边开车边安慰二老,说先生身体一向很好,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不过,国内的医院确实需要向欧美发达国家学习,人家的医院是围绕着病人转,不像我们围绕医生转,根本不用排队,安静得很,服务态度也好,那才叫宾至如归。气色已明显好转的先生说,也不能一概而论,国情不同,医疗制度也不一样,美国也有美国的问题,于是说起30年前他在美国访学时的一次亲身经历。跟他一起合租公寓的是武汉大学的博士交换生李辉夫妇。那天晚上,李辉的爱人小吕突然肚子疼得不行,由于没有预约,只好临时去看急诊,他也跟着去帮忙。就像他说的那样,不用挂号、缴费,一到医院,主治医生和医护人员就热情周到地安排住院,诊治,检查,用药,护理,他们根本插不上手。三天后,出院时医生告诉李辉,祝贺他,小吕怀孕了。回到公寓两周后,李辉愁眉苦脸地告诉他,收到医院的账单了,17000多美元,即使除去保险公司承担的70%,他个人还要支付5100美元,这对每月只有400美元生活费的他们来讲,实在是难以承受之重。自那以后,他们周围的留学生最害怕的就是去医院,一点儿小病小痛尽量熬过去算了。其实,先生讲的这些天价医疗费故事,周旭访学时也听说过,他当然知道月亮不是美国的圆,国外也有国外的不足。

住在江右师大文苑楼的周清平先生和夫人彭爱华伉俪是全校闻名的模范夫妻。先生告诉过周旭,师娘比他大三岁。周、彭两家是世交,从小就定了娃娃亲。虽然先生父亲去世得早,祖辈留下的殷实家业在母亲的苦心经营和师娘父母的帮扶下也并未中落,但作为周家的长子,他还是常常感受到寡母的不易和人情的冷暖。师娘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但是从小聪明能干,温和善良。当年陪他一起下放,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干过各种农活儿。恢复高考后,他没有参加高考,而是直接考了复旦的研究生。师娘当初多次放弃进城的机会,一个人在乡下带着紫云忙里忙外,供他读书,直到他研究生毕业到江右师大中文系工作五年后,他们一家才在东湖校区筒子楼分的单间里暂时安顿了下来。先生说,一家三口,12平方米,在走廊上做饭,用的是公共卫生间,现在想来,确实有些艰苦,但那时候却不觉得,八年异地分居,总算有了安家之所,一些与他同时分配到江右师大的单身老师还是两人住一个单间。他没有像有些人说的那样,私下里去给系里和房管科的领导送礼,只是打了个报告,系办公室秘书小王在系主任“情况属实”的签字上盖了个章,一个月后房管科就通知他去领钥匙了。听说,现在有些年轻老师住在两居室的博士楼里,总是抱怨条件不好,压力大。可是,他們那时候在一个单间里也要备课、写文章。一到周末,隔壁邻舍桌子一拼,各自端上一两个拿手菜,这次你家聚,下次他家约,各得其所,其乐融融。这些当年筒子楼里的同事就像一起扛过枪的战友一样,大多数到如今还持守着一份珍贵的情谊。每当先生走入旧日时光时,周旭明白,先生不只是旧情难忘,有感而发,也是在擎起精神的火炬照亮他一路前行。

在先生与师娘半个多世纪的婚姻生活里,虽然不完全是琴瑟和鸣,但一路携手,风雨同舟,相敬如宾。师娘始终叫先生“平哥”,先生到如今还称师娘“小华”。先生饮酒写诗种花,师娘洗衣买菜做饭,既各有所爱,又彼此相依。朋友同事们都知道,清平先生有“三不”,文章不吹捧,朋友不虚伪,出门不过三日。师娘原本生过三个孩子,老大、老二分别在3岁和5岁上夭折了,那时候乡下条件差,交通不便,有个三病两痛都是请土郎中抓两服中草药,实在不行了,就按迷信方法治,后来生紫云时,先生又不在身边,自此便落下了眩晕症,上了年纪后越发严重,一个月总会发作四五次,身边不能长时间没人。因此,先生给自己立了个铁规矩,凡是出门绝不超过三日。自从跟先生进城后,师娘就基本上没有出去工作过,确切地说,是先生不让师娘出去做事。那时候,先生工资不高,条件不好,师娘多次要求出去工作,有一次还瞒着先生到师大旁边的丽华商场偷偷上了两天班,先生最后都把师娘劝退了,甚至在先生成为学科带头人后,学校照顾,请师娘到中文系资料室上班,先生也婉言谢绝了。在他看来,师娘先前为他付出太多,此后不能再让她受累,资料室工作虽然不辛苦,但是师娘识字不多,做起来有压力。因此,先生常对师娘说,小华,受苦受累的时候过去了,今后会越来越好的,你就安心在家里好啦,洗衣做饭也是工作啊。师娘心里明白,先生这是在照顾她,安慰她,其实买菜、做饭、洗碗、拖地一类的家务活儿,先生也没少做。

如果没有什么特殊情况,周旭和江岚周末大都会去先生家坐坐,一般上午过去,晚上回来,中餐和晚饭都在先生家里解决。他们开始常会带上煌上煌酱鸭、鸡翅一类的熟食,或是鲈鱼、排骨等食材,被先生师娘三番五次地批评后,就只好恭敬不如从命,用江岚的话说,现在成“干吃”了。周旭调侃道,如果江教授于心不忍,那就主动多干点儿活儿,减轻点儿负疚感,别总是让俩老人家为我们忙前忙后的。事实上,先生和师娘早已把他们的周末小聚,习以为常地当成了家庭团聚。就像师娘说的,现在如果他们哪周有事没来,就老觉得周末没到,有些空落落的。谁说不是呢?每次,师娘和先生总是一大早就一起去早市买好菜。他们说,反正也睡不着,来回走走,就当是晨练。等他们一到,江岚去厨房跟师娘、小朱一起择菜、洗菜、做饭,周旭陪先生在书房里喝茶、聊天,或是到院子里培土、浇花。待一切准备妥当,饭菜上桌,先生从柜子里拿出酒杯和酒,给他倒上五年四特酒,自己喝张裕干红。如果有新作发表,先生也会奖励自己一两杯白酒,吟出“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江城白酒三杯酽,野老苍颜一笑温”之类的句子。这时候,周旭也偶尔会应和两句“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自古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据说,先生年轻时酒量大,一次能喝一斤多二锅头。10年前检查出胃部有些小问题,再加上血压偏高,医生建议尽量少喝酒,最好不喝。一向钦慕陶潜、太白诗酒人生的先生随性洒脱惯了,于是听从了前半句,但常常在朋友们“无酒不欢”“酒逢知己”一类的劝诱下城池失守,从“点到为止”很快到“能者多劳”,终于在一次胃出血后,决定弃“白”投“红”了,其实先生哪里不知道,红酒也是酒呢,可他还是相信了“红酒养胃”的民间传言。周旭后来常常跟江岚说,遇上先生,或许是冥冥中的安排,他们不但姓氏相同、专业一致、性情相近,连对酒的爱好也是这样投合。

周旭是在那次大学毕业酒会上发现自己善饮的。以前不知道,或者说没有机会知道自己竟然能够“一斤不倒”。那是一个至今想起仍然让人心潮澎湃的夜晚。作为班长的他,先是带着班委一道端着酒杯挨桌儿感谢老师们辛勤培养,祝福同学们未来可期。然后,又跟室友们逐一碰杯,回忆四年来那些让人难忘的日夜和细节。最后,终于轮到秦若素了。已经有些面红耳赤的他,在杯盘狼藉中站起来,拎着酒瓶向女生那边走去,于是酒会的高潮在大伙儿的呐喊和敲击中不期而至。这时候,老师们已先行告退了,他们知道,要留出足够的空间,让这些即将各奔东西的年轻人无拘无束地释放一下青春的激情。或许受了酒精的刺激和大伙儿的怂恿,一向成熟稳重的周旭站在了秦若素面前,先给她倒了一杯长城干红,然后给自己满上一杯莲塘高粱,故意提高分贝:“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来,若素,我敬你。”虽然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但秦若素还是有些不自然地望着他说,别逞能了,喝多了。在大伙儿“若素若素”的呐喊声中,周旭和秦若素终于公开完成了一个具有纪念意义的仪式,举杯共饮,互道珍重。那一夜,周旭第一次开怀畅饮。从此,周一斤的外号不胫而走。到现在,周旭仍然把好友加美酒当作人生乐事。江岚常开他的玩笑,周教授,美酒可好,美色不可贪哈。周旭也回侃道,江教授难道不知道,书中自有颜如玉吗,好书中玉不算好色吧?周旭与先生都善饮好诗,只不过,先生酒后善赋能吟,而周旭是只吟不赋。古人说,性相近习相远,周旭深以为然。他和江岚虽都好唐诗宋词,可同是去先生家坐坐,他收获的是诗酒文章,而江岚提升的却是厨艺。

周旭两口子平时各忙各的,在一日三餐上有些马虎,通常是早上随便吃点儿面包,喝点儿牛奶,午饭在学校食堂解决,晚餐在家也是速战速决,下点面条或饺子,有时候一旦忙起来,就干脆重回学生时代,三餐都交给学校食堂。不像古代文学教研室的老孟,总是抱怨学校食堂的饭菜质量差,食之无味,常常从家里带饭带菜,中午在休息室的微波炉里热一热。周旭倒是觉得吃食堂不错,经济实惠,方便可口,每次往窗口一站,那么多花色品种,简直有些“乱花渐欲迷人眼”了,都不知道选哪样好。每当老孟在休息室抱怨时,他就开玩笑道,老孟,孔圣人三月不知肉味,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不改其乐,你不要太挑剔了。老孟立马回道,饮食男女,吃饭是头等大事,岂可马虎将就?听说你和江岚同志每天吃食堂,省下那么多银子和时间干什么呢?难道真的只做学问,不谈饮食,只要精神享受,不要物质愉悦?可是周大教授不是既好诗也好美酒吗?两个势均力敌的老同学总是一番唇枪舌剑之后,谁也说服不了谁,今天点到为止,明日又卷土重来。一些新来的年轻教师有时看见他俩面红耳赤的样子,开始还以为他们是真吵,后来才知道这是江右中文系一景,当不得真。

周旭和孟一凡是江右师大中文系88级的“黑白双雄”,也有同学称他们“黑白双煞”,两个人一个是班长,一个是学习委员;周旭肤白高挑,孟一凡微黑敦实,从大学时就被称为“老孟”。1992年毕业时,周旭保送在本校读研,专业是中国现代文学。孟一凡考取了复旦大学古代文学专业研究生。两人都是农家子弟,同样品学兼优,一个外向开朗,一个内敛沉郁,就像两条不断伸向远方的路轨,虽齐头并进,却永不相交。周旭研究生毕业后留校,后来去华师在职读博;孟一凡则原地硕博连读,毕业后回到了江右师大,现在分别是现代文学和古代文学的学科带头人,都住在江右高教小区。他们虽然表面上水花四溅,经常上演龙虎斗,但内心却相互激赏。周旭私下里常说,老孟这家伙,学问扎实,文章不写半句空话。孟一凡也常对教研室新来的博士说,做人要学周旭教授,洒脱性情,文章写得漂亮。

说来也巧,江岚和孟一凡的夫人郭晓芸虽不是同学,却是一个镇上的老乡,甚至还有点儿沾亲带故。周旭他们大学同学聚会现在都要求带上家属,这是教育厅高教处的付向东起的意。一次聚会后,付向东说,我们现在都年过半百了,想犯错误也难,留在豫章的同学也不多,每次都是几副老面孔,一堆旧故事,都审美疲劳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了新时代,同学聚会也要开创新局面,实行“双宴制”,要求来者成双,如果单刀赴会,就自罚三杯。没想到,第一次實行“双宴制”,就有了新收获。在家属自我介绍的时候,江岚和郭晓芸越说越近,从湖北到黄梅,再到小池,最后,江岚的姑姑竟然是郭晓芸的堂嫂。晓芸刚好比江岚大两岁,于是两人当场就以姐妹相称了。正当大伙儿拍手称快时,孟一凡不紧不慢地站起来说,诸位,少安毋躁,我粗略地捋了一捋,如果江岚同志的姑姑是郭晓芸的堂嫂属实的话,那么问题就来了,“一斤”班长是不是比鄙人差了一个辈分啊。周旭马上接道,老孟,理虽有点儿理,可话不能这么说。据说,如果推演20次的话,随便一个中国公民都可能是奥巴马的亲戚。孟一凡反驳道,“一斤”同志,我们这可只推两次,就名正言顺了,你今后不能再随便叫老孟了,要叫孟叔,更不能跟我争长论短了,要敬长辈。周旭还要据理力争,这时候江岚端起杯子说,孟教授,辈分的事先放一放,回头你俩再继续理论去,真是不聚不相识,我和晓芸姐是亲老乡啊,我提议,咱们两家先干一杯。郭晓芸也赶紧站起来,还没来得及碰杯,老孟又开腔了,江教授,都说夫唱妇随,周旭是“一斤”,你起码也得是“八两”吧,再说,今天是第一次认亲,椰汁不行,换白酒。周旭说,孟叔,刚才还称自己是长辈,你就别计较女同志了,她待会儿还要开车,咱俩先干三杯。平时周旭到外面吃饭,大多带着江岚,朋友们开始取笑他,家教严,到哪儿都有纪委跟着。周旭说,我家的纪委是兼职司机,来的时候我开,喝酒后,纪委开。孟一凡当然知道他们两口子的惯例,只是一个劲儿地揣着明白装糊涂,反正他跟郭晓芸都没有驾照,出门都打车。郭晓芸朝孟一凡白了一眼说,老孟,人家都叫孟叔了,你见好就收吧。江岚笑了笑说,晓芸姐,既然孟叔坚持,那我就换白的,待会儿叫代驾就是了。周旭一下顿悟了似的说,对对对,叫代驾,我们跟晓芸姐和孟叔货真价实地干一杯。孟一凡这才意识到,江岚比周旭鬼精多了,明着吃亏,暗里占便宜。她故意称晓芸为姐,叫他叔,明摆着,晓芸不是也比自己差辈分吗?于是以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口气说,好啦好啦,既然江岚叫晓芸姐先,那就按优先原则,我还是主动降格,做姐夫算了。“一斤”班长,你得感谢江教授啊。于是,在大家的掌声中,周、孟两家的关系又近了一层,成了同学加亲戚了。

虽然周旭和孟一凡亲上加亲了,但他们俩并没有因此改变“不平则鸣”的相处之道。用系主任刘昌辉的话来说,周、孟二位教授是不斗不乐,充分体现了中文系和而不同的优良传统。倒是江岚和郭晓芸两人的关系日新月异地亲近了起来。她们先是在微信里交流黄梅老家的信息,从桃园竹林的风光照,到江北人家的旧风俗,你给我发组照片,我给你发段视频。到后来,发展到线下活动,隔三岔五地约着一起去百盛广场买化妆品,或是去“有凤来仪”服装店挑衣服。

与江岚不同,郭晓芸是保姆出身,虽然在江右图书馆过刊室管理那些过期的杂志,但却只有自考专科文凭,没有正儿八经上过大学,是孟一凡博士毕业时,根据政策,作为人才配偶被照顾进来的。当初,孟一凡在复旦读书时,像周旭一样,颇受导师孙大仁教授青睐,经常到导师家请教问题,每次去都是导师家的保姆郭晓芸给他开门,端茶,让座,送行,虽然彼此言语不多,但心里都有数,一来二往,就从熟识到热络了。有时候,导师说,一凡,晓芸在参加自学考试,你帮忙辅导一下。有时候,师母说,小孟,晓芸去买菜,你帮忙提一提。孟一凡后来知道,晓芸是师母乡下老家的外甥女,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师母的姐姐见女儿老是在家里待着不肯出去,怕闷出啥问题来,就让师母想想办法,牵带牵带。师母先是请人帮忙给外甥女找了两份工作,一份是超市的收银员,可是月底一算工资,郭晓芸出了三回错,工资常常被扣得所剩无几;另一份是幼儿园老师,不到一周,郭晓芸嫌孩子太吵,不肯去,于是只好待在导师家帮忙做点儿家务,虽然干的是保姆的活儿,但导师和师母自己没有孩子,时间一长,就把外甥女当成女儿了。直到后来成了两口子,孟一凡才明白,原来导师和师母觉得他是农家子弟,质朴可靠,一开始就有意撮合他和郭晓芸。孟一凡本来就有些内向,不善交际,再加上心思都在专业上,平时除了跑步,基本上没有其他爱好,然后就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老农式学习生活,早晨从宿舍到食堂再到图书馆,晚上从图书馆到食堂再回宿舍,三点一线,基本上很少有接触异性的机会。用同宿舍赵立坚的话来说,老孟如果能够谈上恋爱,除非蒲松龄再世,送个狐仙上门。可是,当后来老孟把郭晓芸带到宿舍时,赵立坚立马傻眼了,老孟不但谈上了,而且女朋友还出人意料地楚楚动人。等郭晓芸一走,赵立坚就一副看见了也不相信的表情问道,老孟,你小子莫非真遇上了狐仙,赶紧交代,怎么上手的?老孟说,什么上手不上手的,我们都订婚了,明年元旦结婚。赵立坚这才垂头丧气地感慨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老孟,还是你的道行深啊,不知不觉就把事给办了。现在回想起来,孟一凡都记不清他和郭晓芸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甚至找不出让他十分激动或悲伤的异常时刻,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他们从相识到订婚,一切都好像顺理成章、水到渠成,连各自啥時换的称呼都有些浑然不觉,郭晓芸称呼他,由孟先生到一凡;他叫郭晓芸,从小郭到晓芸。当然,老孟在感到一切尚在情理之中的同时,也不禁觉得有些出于意料,他虽然以前没有谈过恋爱,甚至连跟女同学面对面说话的机会都很少(当然这跟他尽量避免有很大关系),但这事在书上、电影里都是看过的。还有,赵立坚也常常忆苦思甜地跟他讲述大三时追求初恋女友的一些难忘片段,恋爱应该有的情形和感觉他还是有一些间接知识的,可这些在他和郭晓芸身上都没有发生过。

孟一凡博士毕业论文答辩后,就在办理离校手续的同时,和郭晓芸一起把结婚手续也办了。其实,就是一起去学校开了个证明,接着到民政局领了个证,然后在导师家正式吃了个饭,把导师师母改口称姨父姨妈了。郭晓芸父母都过来了,这是孟一凡第一次真正和岳父岳母见面,以前都是跟郭晓芸一起在电话里打的招呼。孟一凡那边没有来人。他父母去世得早,家里一切都由大哥大嫂做主,他们都在东莞服装厂里做事,请不了假。孟一凡在电话里跟他们说和郭晓芸结婚的事时,他们都表示一百个支持,祝贺兄弟成家立业了,他们做大哥大嫂的除了高兴还是高兴。在洞房花烛之夜,孟一凡多少有些失落,虽然他心里知道郭晓芸是个好女人,贤淑能干,人也漂亮,处处表现出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可就是觉得好像少了点儿火候。这点儿火候,那次师门聚会时他在师妹罗小雪身上发现了,是一种知识女性身上特有的风致,他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就像一个兔唇孩子那样,不管后来怎样努力做手术,都难以弥补这种先天性的缺憾。其实,郭晓芸还是上进的,她积极参加汉语言文学专业的自学考试,虽然有些吃力,可仍然锲而不舍。幸亏她无师自通地提前准备,不然哪里有机会跟他一起进江右师大呢?江右师大关于解决引进人才配偶工作的相关文件里白纸黑字地写着,引进人才配偶要求安排工作的必须具备大专以上学历。当然,这一切,包括他们俩的婚事水到渠成,都离不开导师和师母的关心与引导。郭晓芸知道老孟心里有些不痛快,这婚结得确实有些简单潦草,连他们乡下也讲究选日择时,三请四接,更别说城里由婚庆公司专门打造的排场。于是,郭晓芸跟孟一凡走出民政局的那一刻起,就暗暗下了决心,她今后要尽自己的努力把孟一凡伺候好,让他觉得娶了自己这样一个乡下保姆出身的女人并不后悔。事实上,在后来平淡而漫长的婚姻生活里,郭晓芸真的像张爱玲说的那样,把自己低到尘埃里,事事以孟一凡为中心,尤其是在饮食起居上,去菜市场,鱼要活的鲈鱼,排骨挑黑毛猪的,蔬菜选上海青。孟一凡原本出身贫苦,虽然嘴有些挑,但绝不至于这样讲究。有一次,郭晓芸陪孟一凡回乡下老家过年,大嫂就当着他们的面半真半假地数落郭晓芸,说孟一凡的嘴完全是郭晓芸惯起来的,以前没这么挑。其实孟一凡平时很少回老家的,虽然父母不在,兄嫂当家,但他觉得还是不自在,那次是因为大哥家盖了新房子,一再要求他们回去热闹热闹。郭晓芸笑着说,大嫂,我就这点儿本事,让他吃好喝好,一凡有他的学术事业,他成功了,就是我成功了。郭晓芸虽然说不出“到男人心里去的路通到胃”这样深奥的话,但“抓住了男人的胃,就抓住了男人的心”的民间俗语,她还是心知肚明的。

就像孟一凡说的那样,郭晓芸虽然没有知识女性的风致和矜持,但聪明能干、大方得体,里里外外都处理得井井有条,很难让人联想到她曾经的出身和经历。过刊室那点儿事,在她那里压根儿算不上工作。她每天总是6点半起床,把早餐和中午的饭菜做好,然后和老孟一起坐校车上班。郭晓芸到学校打好卡后,先到老孟办公室拖地,烧水,泡茶,然后到图书馆过刊室再一次拖地,烧水,泡茶,只不过她帮老孟泡的是西湖龙井,自己泡的是庐山云雾,然后就坐在办公桌前,等候来过刊室借阅杂志的老师和学生,为他们登记外借的日期,提醒归还的时间。过刊不像现刊,前者可以外借,后者是只能当场阅读,不能外借,所以过刊室来的人不多,停留的人更少。有时候,郭晓芸一个人坐在过刊室里,望着那一排排被岁月不断尘封的过期杂志,有些可能从未被人翻阅就过期了,有些即使被人翻阅过,现在也同样无人问津了,而那些杂志里面的文章,当初可都是在作者笔下活跃过的文字,于是心头偶尔会涌上一阵莫名的悲戚。20多年了,她是不是也成了现在眼里只有重大项目、权威文章和人才称号的孟一凡的过刊呢?虽然她和孟一凡开始没有怦然心动过,中间也没有轰轰烈烈过,但是她当初在孟一凡面前还是自信的,他到哪儿也喜欢带着她,因为她的外貌和开朗的性格都让他的朋友们另眼相看,而这些正是他缺乏和需要的,甚至有人当着他的面开玩笑,老孟,你真会找老婆;晓芸,你真不会找老公。

虽然老孟本可以不用像郭晓芸上行政班那样天天去学校,但是新来的董校长一上任就给全校教职员工增加了一项福利,每天只要是到學校打了考勤卡,就补助30元交通费和10元误餐补贴,一个月下来相当于加了两级工资了。于是,江右师大教工的到岗率长期高位运行,有些人干脆以校为家,在办公室搭张小床,直到周末才回家。当然,对“赣江学者”称号和学科带头人身份的老孟来说,每天来学校并不单纯是为了那一天40元的补贴,用郭晓芸的话来说,我家老孟来学校不是为了打卡,而是做学问。熟悉老孟的人都知道,郭晓芸这话不是自卖自夸,除了中午到休息室热饭,老孟整天都待在办公室里孜孜不倦,在那些泛黄的善本典籍里流连忘返,长此以往,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权威期刊论文、“赣江学者”称号等,接踵而至。目前,江右师大上下在董校长的全力推动下,正在实施破“三无”工程。用董校长的话来说,作为一所地方性重点高校,迄今无院士、无“长江学者”、无国家重点实验室是不应该的,江右要力争在三至五年内突破“三无”的被动局面。听说,董校长找老孟专门谈过,已把他列入江右10位“长江学者”重点培育对象之一。为了响应学校的号召,人文学院专门召开了重大人才工程推进党政联席会议,决定为孟一凡教授“入长”提供一切便利条件,配备专门办公室和助手。老孟也在朱建华院长一番推心置腹的鼓励和动员后表态,接下来争取拿下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为顺利“入长”突破最后的瓶颈。

后墙路是豫章有名的高档服装专卖一条街。“有凤来仪”在巷子的拐角处,是专门针对高知女性的品牌服装店。整个布局是欧式的古典风格,室内空间以橙红和橘黄暖色调为主,用不同的格式衣柜作为陈设的载体,给顾客一种亲近感。橱窗设计也极具特色,用玻璃构造出多个格子,每个格子里面有不同服装的信息和简介,以及关于自己品牌的穿着搭配和款式。这天三八节,学校给“半边天”们放了半天假,江岚架不住郭晓芸三番五次的劝说,陪她一起去逛后墙路,最后驻足“有凤来仪”,打发了大半个下午。她们一进门,一身斜纹雪纺旗袍的老板娘赶紧热情地迎上去说,欢迎光临,两位是第一次到“有凤来仪”吧。江岚说,是啊,你这“有凤来仪”很有古典味道啊。老板娘一边把她们引到“逸红颜”区,一边说,两位一看就是高知女性,这边的文艺风很适合你们的,都是新到的款。郭晓芸很快看上了一件星空黑的丝绒弹力V领上衣,从试衣间走出来时,精明的老板娘马上赞不绝口道,哎呀,您的眼光真好,看看,简直就是量身定制,褶皱设计,丝绒面料,气质立马就出来了。郭晓芸问,多少钱?老板娘看了看吊牌上的打价说,原价6200,现在8.8折,5456。江岚说,也太贵了点儿吧。老板娘笑了笑,一分钱一分货,我们“有凤来仪”的衣服穿出去,从来没有后悔的。郭晓芸说,我们都是工薪阶层,再少点儿吧。老板娘说,一回生二回熟,把后面的尾数抹掉。郭晓芸说,5400,不吉利。于是又一番讨价还价,最后以5188成交。老板娘笑着说,我要发发,这下满意了吧。江岚本来也看上了一件复古印花短袖连衣裙,但是看了看7200的吊牌价,还是以袖子有点儿短、下摆有点儿窄为由,遗憾作罢。出门时,老板娘主动加了她们的微信,每人送了一小袋“有凤来仪”定制的面膜。江岚和郭晓芸赶忙谢了老板娘。老板娘说,我应该比二位小一点儿,以后叫我小凤好了,欢迎姐姐们以后常来。回去的路上,郭晓芸对江岚说,我们现在都日过晌午了,手上也不紧张,要对自己好点儿,你看那个小凤,一身上下总在一万四五千,精明得很,人又漂亮,才半个下午,就叫我们姐姐了。后来,郭晓芸和江岚隔三岔五地就会接到小凤的短信,有时是过节的问候,有时是来了新款的邀约。而她们也听说,后墙路那些高档服装店的老板娘大多是大款们的外室,人们私下里都把后墙路叫作小三街,所以一个个都年轻漂亮,小凤当然也不例外。

郭晓芸比江岚大两岁,但平时明显带点讨好江岚的样子。今天说,江岚,在家吗?我做了点儿酒糟鱼,给你送过去。明天说,江岚,嗓子好了吗?我这里有草珊瑚含片,要不要?江岚心里清楚,凭郭晓芸的条件,用不着巴结自己,她对自己这样周全热络,自己也不能自命清高,坦然受之。礼尚往来,江岚也时常送点儿口红、唇膏一类的小东西给郭晓芸。一天,两人从“有凤来仪”回来,半道上,郭晓芸让江岚先走,说今天是周五,她要去育新接丛丛。育新是豫章有名的私立寄宿制学校,一年光学费就要三五万,从小学到初中,九年下来至少得三四十万,即便如此,人家还不是来者不拒,新生入学通常都得经过测试,不合格,给多少钱也不行,当然有特殊门路的另当别论,一般家庭也只能是望育新而兴叹了。当然,就像育新门口电子屏上标语宣传的那样,“来育新,日日新”,育新的教育质量有口皆碑,每年9月开学前,学校门口的光荣榜上挤满了已被师大附中、三中、二中、一中等重点高中录取的学子姓名,谁都知道,只要上了重点高中,就等于一只脚迈进了“985”或是“211”,因此,那些绝不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的家长,只要条件许可,总是千方百计地要把孩子送到育新来。江岚随口问道,晓芸姐,丛丛初中快毕业了吧?郭晓芸顿了一下说,还在四年级,见江岚有些纳闷儿,又赶紧补充道,老孟当初一心扑在专业上,他们孩子要得晚。

晚上,江岚好奇地问周旭,周教授,你跟老孟是同学,他们的孩子怎么那么小,跟我们家乐乐都差辈分了,他跟郭晓芸不是二婚吧?周旭有些不以为然地说,你看看,当初我就提醒过你,不要跟郭晓芸走得太近,人以群分,堂堂的江教授现在都对人家的隐私感兴趣了。江岚有点儿不屑道,别自命清高了,明道先生不是也说,“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吗?学问也是从生活中来,到生活中去的,周大教授不要整天闭门造车,孤芳自赏,自绝于人民。江岚虽然知道周旭不是斤斤计较的人,还是忍不住以牙还牙地顶了过去。周旭讪讪道,阳明先生可是说“知行合一”啊,我不过是提醒江教授多入芝兰之室,少近鲍鱼之肆,不要太敏感了。再说,都知道,孟一凡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主儿,孩子要得晚,也没啥大惊小怪的,他和郭晓芸是头婚,这个我可以保证。听人说,前两年老孟有一次去幼儿园接儿子,阿姨对他说,您是丛丛爷爷吧,现在做父母的真轻松,只管生,不管养,生下来后就都交给爷爷奶奶。老孟一张黑脸马上挂不住了,哼也不哼一声,拉起丛丛就走,从此再也不去接孩子了。江岚哈哈笑了起来说,真有这事,编派的吧,不过老孟确实有些显老,现在为了“入长”,更是被那些线装书压得直不起腰了。周旭说,“入长”是一方面,许多“长江学者”不也是轩昂得很吗,恐怕关键还是因为他先天不足后天失调,整天待着不动,一副要把冷板凳坐热的架势。这时,江岚才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这次评“赣江学者”,周教授不试试吗?老孟两年前就拿了,一年20万。郭晓芸虽然在过刊室,可每次去“有凤来仪”,老板娘都明显对她更热情,人家一出场就是三四件,花个好几千上万的,刷卡时眉头都不皱一下,弄得我这个教授很尴尬呀。说实在的,虽然在中文系推荐“入长”培育名单上,孟一凡第一,周旭后备,但报本校的“赣江学者”,他还是条件充分的,只是他自己觉得没有必要,就像当年清平先生婉拒资深教授一样,君子不器,有所为有所不为,不然当年他也不会在副院长的位子上急流勇退了。

周旭和孟一凡的关系一直很微妙。两人明着是同学,可到一起就抬杠。每次唇枪舌剑间,既有含沙射影的相轻,又不乏私下里的相互激赏。听说,孟一凡在古代文學教研室的例会上教导新来的年轻博士,经常拿现代文学说事,什么现代文学就那么几十年,就是挖地三尺,也难以找到新材料,出什么新观点,于是只好拿一些文坛旧案和作家隐私做文章。古代文学可不同,上下几千年,大家尽可以去找新材料,写翻案文章。学问嘛,少壮工夫老始成,还是要坐冷板凳,光靠开几次会,喝几杯酒,是做不好的。回头周旭知道了,也会在现代文学教研室的活动中说,诸位,现在学界有种不太好的风气,认为古代文学要高于现代文学,学问只须坐冷板凳,这是典型的等级论和狭隘论。古人都说,著书立说是名山事业,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现代文学虽经历了新旧之争和古今之变,但和古代文学一样,是中国文学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没有晚清何来五四,现代文学是古代文学的必然发展,古代文学是现代文学的传统渊源,二者相互依存,不可割裂。做学问,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如果没有现代意识,不走出书斋,就会陷入坐井观天那样的狭隘中,希望大家不要沾染上古代文人相轻的毛病。

“赣江学者”是近年来江右师大为留住人才而量身定制的人才工程项目,每两年评选一次,五年一个聘期。用分管人才工作的王小盾副校长的话来说,为了实现“人才强校”的目标,对于人才工作,江右要两手抓,两手都要硬,不但要重视引进外来人才,而且要重视留住本土人才。现在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时代,在感情留人的同时,也要待遇留人,我们不能只管植树造林,而不顾水土流失。学校每年准备拿出8000万人才专项资金,用于各类人才强校项目。现在看来,用“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还不足以形容“赣江学者”评选在江右引起的轩然大波。因为是全校打擂台,指标有限,全校31个学院和10个研究中心虽然都可以推荐一名候选人,但每次实际遴选10名,所以各单位都力争推荐实力最强的人选代表本部门出征。

每次申报“赣江学者”或是省社科奖一类的荣誉奖项的时候,分管科研工作的副院长詹彬总是找到周旭说,老周,这次无论如何要支持一下,带头报一个吧,免得兄弟我老是在学校年终考评会上受批评,说我们人文学院在组织申报人才奖项的工作方面不积极。这时候,周旭就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说,谢谢领导抬爱,我再考虑考虑。但最后,都是“君子动口不动手”,考虑之后便没有下文。现在江岚把他申不申报“赣江学者”提到为尊严而战的高度,周旭虽然心里有些不悦,但嘴上却说,江教授这是在鞭策我进步啊,要不,咱今年报一个试试,万一中了,也好让江教授去“有凤来仪”时更加理直气壮些。

人文学院由中文、历史和哲学三个一级学科系组成,是文科学部的航空母舰。虽然当初院系合并的时候,学校是为了实现文史哲强强联合、优势互补,但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三个系,三个一级学科,过去长期都是各自为政,现在合并在一起,短时间内难以真正一体化,需要一定的磨合时期。中文体量大,教师和学生规模几乎是历史和哲学合起来的两倍,因而,在学院领导职数的配备、教授委员会的人员构成以及各种推优评选上,形成了“三国割据”“孙刘抗曹”的微妙而复杂的局面。通常像推优评选或引进人才一类的工作,人文学院的流程是先由教授委员会初评,然后经过党政联席会审议确认,最后报学校相关职能部门。这次推荐“赣江学者”人选,中文系的周旭、历史系的王哲平和哲学系的高一木分别从各系胜出。如果按综合积分排名,周旭第一,高一木第二,王哲平第三,应该是周旭出线。但是在院党政联席会上,哲学系主任袁雨生说,从个人的角度而言,我完全支持周教授,问题是,中文的孟一凡教授已经是“赣江学者”了,从学科发展角度,这次是不是应该优先考虑高一木教授?袁雨生说完后,看了看对面的历史系主任胡安平。中文系主任刘昌辉紧接着说,我不太赞成袁主任的意见,众所周知,“赣江学者”遴选不是大锅饭,是要到学校去PK的,如果我们推荐的人选实力不够强,就会浪费指标,失去机会,不过,我这也是对事不对人。现场出现了短暂的沉默。这时候,院党委书记朱胜利问胡安平,胡主任,你也发表一下看法吧。胡安平清了清嗓子说,这两天有点儿感冒,我倾向于袁主任的意见,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我们文史哲现在是一个大家庭,还是要适当考虑学科平衡,高一木教授的实力还是很强的,去年还在A类期刊《哲学研究》上发表了文章,当然,周旭教授的科研实力也是有目共睹的,如果可能的话,是不是折中一下,把两人都报上去,让上面去定夺。接下去,几个副院长也分别发了言,很明显,中文出身的支持周旭,哲学和历史背景的支持高一木。最后,朱建华院长说,既然大家有不同看法,还是按老规矩,投票决定吧。

自从豫章提出“打造‘一江两岸,再现‘江右辉煌”的“强市”战略以来,章江两岸很快取代了八一广场、胜利路、万寿宫等风景地标,而跻身“新豫章十景”之首。音乐喷泉、文化长廊、摩天轮、灯光秀、锦簇园,这些精心打造的沿江景观带和休闲娱乐设施让人流连忘返。周旭和江岚是去年从文教路的高教小区搬到章江边的“红谷春天”的。前两天,郭晓芸还带着羡慕的口气对江岚说,还是你们周旭有眼光,10年前就买了“红谷春天”,你看看,现在这样的江景房都涨到3万多一平方米。江岚心里也有些庆幸,那时候她还不太乐意呢,虽然首付30万,剩下的40万每月只须从她和周旭的公积金账户扣除,没有一点儿压力,但10年前的30万不是一笔小数目,几乎花光了他们的积蓄,周旭那时很坚定,说付向东告诉他,豫章的增长极在章江以西,“一江两岸”是重点,而且他们的新校区也离章江不远,他们迟早都要到新校区去上班的。于是,江岚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勉强同意了他们婚后的这笔最大投资。事实就像郭晓芸说的那样,幸亏那时候买了,现在翻四倍都不止,关键是地段确实好,出门20米就是江岸步道,开车去学校不到一刻钟,坐地铁、公交都很方便,还是豫章二中的学区房,虽然他们家周乐都大三了,学区不学区的无所谓,但价值在那里,再说保不准以后周乐的孩子用得上呢。有了这次成功经验之后,江岚在家务的决策方面基本上采取的是“抓小放大”的原则了,新房装修、女儿高考、买车换车等重要的“大政方针”都听周旭的,她只负责饮食起居一类的日常琐事了。不过周旭有时跟她开玩笑,咱家还是江教授当家,饮食起居天天管,购房买车难得几回闻。平时只要天气允许,周旭和江岚多数日子会在晚饭后到章江边走走。上了一天课,还要看半宿书,这中间的个把小时散步就像是润滑剂或是健身操,看看风景,聊聊闲天,调节调节,放松放松,这种短暂的虚度时光显然要比那些长时间的埋头苦干有益身心得多。今晚散步显得与以往有些不同,虽然江岚还是挽着周旭,但他们很少说话,望望对岸的灯光,看看近处的人群,走的时间也比平时长得多,都快到章江大桥了。这时候,周旭的手机响了,是詹彬打来的。“老周,很遗憾啊,我跟老刘都据理力争了,但是他们哲学和历史的加起来多出一票,不过还是将你作为后备人选报上去了。”周旭先是一沉,按照他的预测,应该不会有意外啊,自己的项目和论文都明显比另外两人要强,而且党政联席会的成员里,除了没有专业背景的胡安平书记外,中文系的也占优势啊,哲学和历史两系人数加起来也比中文系的少一个,再说搞方言的朱建华院长也是中文系出去的,当初他评教授、上院长,自己都是出了力的,平时跟自己关系也不错。“老周,老周,你在听吗?”见电话这头没啥动静,詹彬提高了声音。周旭嗯了两声说:“老詹,没关系,你知道,对这些,我本来就无所谓的,下次找时间再聊,我在外面,谢谢老兄!”不一会儿,刘昌辉和朱建华的电话都来了,表达的意思跟詹彬差不多,都表示尽了力,有些遗憾,但是作为后备人选,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周旭一一表示了感谢后,望着一江春水,沉默了片刻,不禁吟了一句,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周旭刚才的通话,江岚都一起听了,她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知道,像清平先生一样,周旭是个洒脱之人,平时并不把这些放在心上,得失之间常常一笑了之,但他又不完全像先生那样可以大象无形,他每次不愿申报,是因为各种烦琐的表格、数据和材料让他产生逆反心理,但对高水平文章和学术名望他还是很在意的,每次看到好的文章他都禁不住心驰神往,发表了权威论文后他都要陶陶然小酌两杯,见到享誉学界的前辈总是极尽谦卑,他的一笑了之后面还有不尽之意,用他常挂在嘴边的话来说,就是有所为有所不为。在这样的喧嚣时代,周旭清楚,自己跟先生还有很远的距离,先生心里现在只有清风明月,而自己心里还有点点白帆。就说这次申报“赣江学者”,并不全是为了那每年20万的津贴和江岚的面子,也是为了自己的尊严。现在做任何事都讲究论资排辈,不要说“入长”这样的大工程,就是排课、监考、报账等一些小事情,也常常让人不舒畅。江右师大的教授分为研究型、教学型和教学研究并重型三类。“赣江学者”是当然的研究型教授,以科研为主,可以少上或者不上课,每次排课都先以他们的时间为主,期中期末考試不需要监考,项目经费报账有特殊通道,而上周办公室的事情更让周旭如鲠在喉。按规定,教授可以分配独立的工作间,但由于僧多粥少,这两年学院大量进人,工作间不够用,即便是四人挤一间,新来的博士还是没办法全部安排完。周二下午开完例会后,行政副院长潘永东一脸无奈地来到周旭工作间,首先是一通吹捧,什么周教授是人文学院德高望重的教授,向来关心年轻老师成长,从不计较个人得失,是他最敬重的人;接着是一顿诉苦,什么行政工作常常吃力不讨好,背后的委屈没法儿跟人说,他真想效仿周教授当年那样急流勇退,用宝贵的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可他一个在职硕士文凭的行政人员,只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最后才言归正传,这次找周教授,主要是请他帮忙,同意把新来的吴斌博士暂时安排到他的工作间。他再三保证,这是暂时的,只要别的地方腾出了位置,立马“完璧归赵”,绝不拖延。周旭跟潘永东没有多少近距离的接触,平时在路上碰到了,也不过是礼节性地点头打个招呼,这就是周旭的性格或者说是习惯,对自己不太欣赏或者不感兴趣的人和事总是保持着距离,虽然个子高挑的潘永东有着俊朗的外貌,可他见人就满脸堆笑逢迎的做派让他从心底里产生了拒斥。本来让吴斌暂时到他工作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况且吴斌是现代文学教研室的,又分配到他名下做助教,于情于理都不应该拒绝,但是让他有些愤愤不平的是,上周他听院办的小许说,原本打算分给吴斌他们新来四个博士的工作间——A453被调整给了孟一凡的方言所,按理说孟一凡现在的工作间完全可以用作方言所的,因为新成立的方言所实际上就只有主任孟一凡一人,但是孟一凡说,方言所是校级建制的研究机构,要有单独的办公场所,以后上面是要来验收的。看着拐弯抹角向他诉述的潘永东,周旭既没有让座,也没有马上表态。他一边收拾桌上的材料,一边说:“潘院长,我理解你的难处,都是一些鸡零狗碎的事,要面面俱到不容易,不过老子说,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有的教授一个人可以占两间办公室,恐怕还是有些不妥吧。”学院里的工作间分配都必须经过潘永东的手,他当然明白周旭说的“有的教授”指的是谁,但他知道周旭和孟一凡的关系,所以也不直接点破,还是继续他的苦情戏,周教授理解就好,如果我的工作有疏漏,您直接批评就是了,一人两间是不可能的,除非学校有特殊规定,否则学院一律是照章办事,一视同仁的。周旭也不好再为难他了,说扶持年轻人是应该的,学院和学科的发展今后都要靠他们,他这里本来就不大,有时候还要给研究生上课,可以让吴斌暂时到现代文学教研室,当然如果实在要到他这里也可以。潘永东赶忙点头说好,就让吴斌暂时到现代文学教研室,他本来也想到过这样安排。

“小旭最近好像气色不太好,有哪儿不舒服吗?”周六上午,师娘在厨房里做清蒸鲈鱼的时候问江岚。“没什么,可能是申报‘赣江学者的事有点儿烦心吧。”江岚随口答道。饭后,大家一起闲聊了一会儿,先生让周旭陪他一起到外面走走。江右师大已在五年前整体搬迁到东湖新校区了,文苑楼外的文教路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繁华和喧闹,迪欧咖啡、泓苑书店、京东烧烤、洪城火锅一类的店铺基本上人去楼空了。午后的阳光洒在这条曾经人声鼎沸的街道上,显得格外萧疏。

周旭可谓文教路的“旧人”了,本科加研究生的七年时间里,从最初打零工、做家教到后来开书屋,他见证了文教路的美好时光,是文教路陪他一起度过了艰窘而多彩的学生时代。从大一下学期开始,他就毅然不要爷爷奶奶省吃节用地给他生活费了。有三个学期,每周一、三、五晚上,他给文教路洪城火锅店老板的儿子辅导语数外;周末两天,到泓苑书店帮忙,整理书架,介绍新书。那时候,他不但要完成学业,做好班长,还要勤工俭学,他没有觉得辛苦,浑身有使不完的劲。特别是读研的时候,他约上同宿舍的胡海峰,两人一起在文教路租了间小铺面,开起了旭峰书屋,把他在泓苑书店积累的经验复制到自己的小书屋,从那以后,他不但自给自足,而且还担负起妹妹英子读高中的学费,并且定期寄些钱给爷爷奶奶。现在想来,说文教路是他的再生之地一点儿也不为过。然而,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自己走出这条路,渐行渐远了,现在这条曾经给予了他慰藉和自信的小街不经意间又闯进了他的记忆。

“小旭,怎么啦,有心事啊?”并肩而行的先生侧身问。

“没,没啥,触景生情,看到文教路今非昔比,有些伤感而已。”被从追忆中拽了回来的周旭回道。

“不是说现在,我看你最近的兴致好像都不太高,是不是因为‘赣江学者的事情啊?”先生继续问道。

“哦,先生也听说了吗?”周旭有些不自然地说。

“前两天,昌辉来我这里坐了一下,提起了这次人文学院推荐‘赣江学者人选的事情。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尽管我不主张你现在像我这样超出三界外,但是如果仅仅为了一些身外之物而耿耿于怀,实不足取啊。”

“让先生见笑了,学生虽处处以先生为榜样,却还是难脱樊篱。”

“梁任公说,学者术之体,术者学之用。学术一体,本质二异。古之士者,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今之学者,常常舍本求末,过于经世致用,哪里还有静安先生的‘三境界呢?”

“这几天,我也常常躬身自省,的确是有违初衷。过两天就没事了,请先生放心。”

周旭这才明白先生叫他出来走走的用意。听了先生一席话,再看看眼前这片铅华尽去的街区,周旭平静了许多,几天来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这时,江岚的电话来了,说郭晓芸约他们晚上去“客乡情”坐坐,问他的意思。已经拨开云雾的周旭说,没问题。

碟子湖大道的“客乡情”是一家赣南客家菜馆,听说老板是宁都人,在豫章已经开了六家连锁店,牛肉汤、小炒鱼、米粉肉、擂砵空心菜等赣南特色菜为他们赢得了一拨又一拨的回头客。江岚和周旭隔段时间就会去光顾一次。上次江岚老家的表哥来,去的也是“客乡情”,江岚还特地请郭晓芸两口子一起来坐坐,不过孟一凡出差了,是郭晓芸一个人浓妆艳抹地来的。宴席间,郭晓芸边给老家的客人敬酒,边赞不绝口,说下次一定还要来。

“客乡情”是典型的江南庭院式布局,人工打造的小橋流水,回形走廊,两旁小家碧玉穿搭的迎宾小姐,再加上庐山厅、井冈山厅、三清山厅、龙虎山厅、明月山厅等以赣鄱风景名胜地命名的包厢,“客乡情”真不是浪得虚名,不仅用特色菜肴招徕四方食客,还让地域风情触动人心。晚上7点,在庐山厅,江岚见没有外人,就他们四个,便有些好奇地问郭晓芸,有啥好事啊?郭晓芸反问道,没好事,就不吃饭?江岚笑着说,饭当然要吃,就是不用吃得这么正式。老孟一脸认真地请周旭上座,周旭当然一再推辞。于是,老孟从包里拿出一瓶五粮液说,今天没有外人,“一斤”兄曾经也是我的领导,就不要再做忸怩状了,怎么样,1992年的五粮液。周旭果然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孟叔怎么用这么好的酒?老孟说,上次不是更正了吗,我们是同辈,叫姐夫,知道“一斤”班长好美酒,特地留着的。菜上齐后,老孟拿来分酒器给周旭和自己分别倒上说,两位女士用榨汁,我们按同学聚会的规矩,先是规定动作,同干三杯,然后再自选动作,大家随意。周旭不知道老孟今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正五粮液是货真价实的,点头说,好,客随主便,老规矩就老规矩。

郭晓芸跟江岚一边喝着果汁,一边聊着“有凤来仪”,说小凤有一段时间没有消息了,微信问了两回到没到什么新款,也没见回。江岚说,我倒没注意,你这么一说还真是的,有两个多月没去了吧。郭晓芸说,我上周跟现刊室的罗美珍去过一次,门是关着的,贴了张暂停营业的告示,听旁边“红袖添香”的老板娘说,小凤回老家了,店已转给别人了。江岚说,真的吗,那我们贵宾卡上的钱咋办?郭晓芸说,我当时也是吃了一惊,不过告示上说,贵宾卡上的余额,三个月后会退还给大家。江岚说,怕是缓兵之计吧,门关了,人走了,还会退钱?郭晓芸说,现在也没别的办法,只好等等再说,不过小凤肯定是遇到了难处,以她平时的为人,应该不会这样一走了之的。其实,近半年来,后墙路像“有凤来仪”这样一阵风而来又一阵风而去的服装店越来越多,郭晓芸和江岚她们后来才知道,由于后墙路老板娘的靠山接二连三地出事,所以小凤们才不得已黯然离去。

这边周旭和老孟酒兴正酣,根本顾不上两个女人的悄悄话。老孟说,“一斤”,你知道,在酒桌上我没法儿跟你相提并论,下面我们定下自选动作的新规,我一杯,你两杯,不然,今晚的推进有点儿难。周旭这时有些艺高人胆大地点头同意了。两三个来回后,老孟的话明显多了,时不时地拍着周旭的肩膀说:

“‘一斤,我觉得你平时有些心口不一。”

“怎么个心口不一法呢?”

“就是背后对我老孟有看法,不在明面上说。”

“瞎扯,我对你老孟的意见平时不都在斗嘴时倒给你了吗?”

“言为心声,斗嘴是形式,真作假时假亦真。我们今晚来个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我同学、同事这么多年,现在又沾亲带故的,你看看,我们的好还不如晓芸和江岚。”

“好,老孟,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我们就开诚布公,酒后吐真言。老孟,说实在的,我是佩服你做学问的那股劲儿的,但你说学问只能坐冷板凳,现代文学不如古代文学渊深,我都是不敢苟同的。古人都说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纸上得来终觉浅。学问学问,既要沉下来学,也要走出去问,古代和现代,道理都是相通的。”

“老周,我说坐冷板凳,主要是针对当前学界浮躁之气而言的,有些人学问不好好做,一天到晚飞来飞去搞关系。现代文学30多年,加上当代文学也才100多年,古代文学从《诗经》算起也有3000多年,岂可同日而语?当然,没有古代,也就没有现代;没有现代,也说不清古代,二者相得益彰。不同学科,路径和方法都不尽相同,相对而言,古代文学更要功夫,现代文学不能缺少才情,我没有相轻的意思,对你老周的才情,一直是赞赏有加的,不信,你问郭晓芸。”

江右师大中文系的两位学科带头人,像平时一样,你来我往,既表白激赏之情,也守土有责,各为其“主”。望着两个面红耳赤的男人,郭晓芸拉了一下老孟的衣襟说,喝高了吧,别跑了题啊。老孟这才收起调门,起身给周旭满上一杯说,老周,听说这次推荐“赣江学者”人选,你被平衡了?周旭自饮了一杯说,是啊,还不是因为你跑在了前面,我只好给人家让让道啊。老孟侧过身来低声说,这就是国民性啊,不患寡而患不均,既然是同台竞技,就要一视同仁,还要照顾什么学科平衡,那就干脆让哲学和历史也跟中文一样,每年招200人,这可能吗?周旭又端起酒杯说,不扯这个了,喝酒。老孟陪周旭干了一杯,继续低声道,老周,我听说高一木的那篇《哲学研究》文章有些问题,金陵大学的一位副教授在跟他私下里接洽,说他那篇文章变相抄袭了他的观点,你看,这是我金陵大学的同学张大春发来的信息。周旭接过老孟的手机,金陵大学人文学院党委书记张大春在微信里说,昨天他们学院的费一鸣老师跟他反映,说江右师大的高一木教授变相抄袭了他的一篇文章的主要观点,将近500字,没有引文注释,问他该怎么处理,他建议先私下沟通。老孟说,老周,这是一剂猛药啊,就看你怎么下了。说句真心话,于公于私,我觉得都要帮你一把,再说,我平时最反感的就是这种学术不端。周旭这才明白,孟一凡今晚请他喝酒的真正原因了。他把手机递给了老孟,心里有些五味杂陈起来,他觉得老孟给自己传了一个烫手的球,要不要上篮呢?从内心来说,他是不愿也不屑用这种方式来为自己争取任何利益或机会的,尽管高一木做得不对,但那是他的事。更何况,这剂猛药,很可能就让高一木身败名裂,不要说“赣江学者”,严重的话,恐怕公职都保不住。想到这些,周旭说,老孟,谢谢你为我着想,但你是了解我的,如果那样做的话,就不是我周旭了。

“客乡情”的这顿酒,让两个曾经关系微妙的老同学自此更加坦诚相待,越发亲近起来。当然,这是后话。

一晃便是暮春时节了,连绵了几天的细雨终于在周末刹住了脚。东湖两岸杨柳飞絮,游人如织,近湖人家纷纷扶老携幼地出来晒晒太阳,祛除满身的霉味和湿气。周旭夫妇陪先生和师娘走在人行步道上。先生边走边说,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韦编三绝的孔夫子其实倾心的是自然安闲的生活啊。周旭道,先生说得是,自古圣贤多寂寞,即便是“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最终也只落得个“可怜白发生”。就拿辛稼轩来讲,“沙场秋点兵”固然壮怀激烈,可“身后虚名,何似生前一杯酒”,莫若归带湖隐瓢泉,与三五好友在“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的村居时光中饮酒赋诗,了却散淡人生。

先生说,话虽如此,但自古以来真正能够像五柳先生那样远离尘嚣归园田居的文人墨客又有几个?恐怕你我都不能够,世俗也未必全是不好,雅脱于俗,也始于俗,过于超脱,也会高处不胜寒,既不要汲汲于功利,迷失本性;也无须愤世嫉俗,自绝于社会,还是那句老话,有所为有所不为,做自己愿做能做之事。当初我们做学问写文章,完全是自愿,兴之所至,不像现在大多是为了评奖报课题,人才是在大家的口碑里,而不是在表格里的。市场经济是能刺激商品生产,可学问是不能光靠刺激的。当年我在上海读书的时候,一直不明白他们为何把喝咖啡叫作孵咖啡,后来才意识到,的确是太精妙了,凉白开,一杯倒下去解渴,而咖啡,却是要在午后,二三好友坐在咖啡馆里,窃窃私语,边喝边聊,慢慢孵出味道来的。做学问,何尝不是如此,慢工出细活儿,需要时间的淬炼和滋养。

周旭知道,先生今天语重心长的一番肺腑之言,是有感而发的,自己前段时间为了申报“赣江学者”的事情,的确是有些浮躁和迷失了。尤其是老孟说的那剂猛药,虽然他当面信誓旦旦地说绝不会用损人利己的方式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但是私下里他却在不停地挣扎,甚至还在江岚那里试探她的态度。当江岚说,不妨试试,又不是无中生有,他都差点儿付诸行动了。也许是冥冥中自有定数吧,在学校组织第二届“赣江学者”专家评审会的前一天,校园网上突然挂出了一个让人咋舌的重磅新闻:鉴于人文学院哲学系高一木同志论文涉嫌抄袭的问题,江右师范大学第38次校长办公会决定,取消高一木同志“赣江学者”申报资格,待调查核实后,再做进一步处理。原本的高一木教授被称作高一木同志了,不禁让人浮想联翩。于是,根据递补原则,周旭在大家对高一木的一声叹息中正式成为人文学院推荐的“赣江学者”人选,参加了第二天的答辩。然而,就在周旭觉得有些胜之不武的时候,江右师范大学第二届“赣江学者”的公示名单里,却没有周旭的名字。据联系人文学院工作的陈向黎副校长后来私下里告诉周旭,那次评选很可惜,按1∶1.2上会,第一轮答辩后他在12名候选人中排名第八,但第二轮专家讨論时,有两位校外专家认为,江右师范大学向来文科比理工科强,应该适当向理工科倾斜,而且发现他有一篇论文不是近五年的成果,结果第二轮投票后,他排第十一名了,失之交臂。周旭心里想,那篇《文艺争鸣》的文章不算也没关系的,其他条件也足够了啊,但是他没有在陈副校长面前说出声来。他甚至觉得,也许这样的结果更好,至少他今后在人文学院同事尤其是高一木老师面前问心无愧了。

当周旭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先生已把他甩在后面很远了,于是,他不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快步向前赶去。

责任编辑:姚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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