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舌

2024-01-01 10:43徐威
广州文艺 2023年12期
关键词:警官姑娘教授

徐威

他说他听到了雪山的召唤

黎溪池拿起手机,给我转了一千块钱,说:“你走吧。”我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之前的三年里,我无数次跟她说我会写出一堆好小说,让银行卡里的数额实现翻倍再翻倍,这样我们就有了首付款。甚至我还能一跃成为文坛新秀,拿下几个颇有分量的奖项。这些都没有实现。我最常用的理由是,屋里太闹了,根本没有办法让我静下心来创作。最初黎溪池愧疚不已,在凌晨还会放下手机起床给我煮包蟹黄面,加蛋的。后来开始翻白眼,开始哼来哼去,直到面无表情,直到愤怒不已。这次,她说:“你不是要安静吗?去吧,给你一千,爱去哪儿去哪儿,一个星期内写不出来,以后再也别跟我提写小说的事。”

我其实很想跟她谈谈一个小说家的尊严,但我没有勇气。用黎溪池的话说:“你也叫小说家?”这话伤人,却是事实。我迄今为止还没有完成一篇小说,尽管手机备忘录里已经有上百个我认为可以成为名著的种子。种子不发芽,就不能叫种子。我也想跟她普及一下创作的普遍规律,比如一部伟大的作品和一个伟大的作家都不是突如其来的,这得有个过程。很多时候,这背后还得有一个伟大的女人,包容鼓励他,或者尽情伤害他。最后,我还想和她商量一下,一千块钱实在有点儿少。

她没有给我机会。转账完成,她把我推出家门,丢给我一个双肩包,然后把门一关,完成了一次强盗协议。我背着双肩包,里面有两套衣服、一台破旧的笔记本电脑、手机充电器和一本《新华字典》。黎溪池这一次确实愤怒了,她甚至没有给我带上两包口罩。此外,我还感到一种羞辱,一个小说家需要《新华字典》吗?我背着包,两手空空地走出小区门口,站在阳光猛烈的公交站台,不知往何处去。

我遥想那些伟大作家的人生碎片,以此自我激励。当然,我特意避开那些家境优越和功成名就的作家。他们总是能够在某个偏僻而优美的山谷或者海岛,以写作之名完成一次悠闲的度假。我要想想那些穷困潦倒的、艰难挣扎的、举步维艰的小说家,这比较符合我此刻的处境,或许能够给我带来一点儿灵感。我首先想到蒲松龄和他的小茶馆,随后又迅速地将他排除在外。他是定点的,而我显然不是。我像是一只被驱逐出草原的马。想到草原,我想起火辣辣的非洲,想起了坦桑尼亚,想起了坦桑尼亚东部沿海的达累斯萨拉姆。这一连串的联想显得突兀,又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亲切。这座城市曾经是该国首都,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作为首都的时候,一位瘦骨嶙峋的青年从城市南部边缘的一个破败渔村走出,在极为短暂的时间内成了享誉全球的世界级作家。他只身一人穿越塞伦盖蒂大草原,在这个世界公认的最佳野生动物聚居地死里逃生,随后写出长达一千零三十四页的《荒野与火焰》。这个作家出身于尼亚姆维奇族,酷爱神秘与野性,名字和他的小说一样,相当长。此刻我只隐约记得其中的一部分叫作“坎巴拉吉·尼雷尔·蓬贝·马古富力”。对此我感到羞愧,一个铁杆粉丝记不住偶像的名字是不道德的。

没有办法像我的偶像一样,写下自己的荒野和火焰,一种忧伤与彷徨从我的脚底涌来,直抵心尖,化为一阵又一阵灼热之气。我头昏脑涨之际,电话发出持续的振动。我以为是黎溪池回心转意,听到的却是韩流航沙哑的声音。他大学毕业之后,做过销售,卖过保险,干过中介,送过外卖,开过网约车,最后还是被家里揪了回去,被迫继承祖传的杀猪事业。杀猪匠凌晨一两点就得起来,他却总是因为和我喝酒到半夜而缺席技艺的练习。我曾接到过他父亲的电话,大意是我不要把韩流航带坏了,否则就要我好看。我们大约一个星期聚一次,频繁的时候一两天约一次,总是在大排档,聊同样的话题,说相同的话。比如他要做一个浪漫主义的大诗人,而我立志成为一个伟大的小说家。他写现代诗,更具体地说,是六行的现代诗。在他看来,不足六行的和超过六行的诗一样,要么不够饱满,要么过于啰唆,反正是毫无价值。为此,他得罪了我们安城所有的诗人和评论家。直到遇见我,他才停止感慨艺术生涯的寂寞。我记得很清楚,那晚他搂着我的肩膀,频频举杯,反复念叨着一句话:“吾道不孤。”

电话接通之后,韩流航说他要徒步去西藏,“就是现在,挂完电话之后立马出发”。他说这通电话就算是与我的告别。之所以没再约一次酒,是担心我们再一次相谈甚欢,这必定对他远行寻诗的壮举造成不可想象的伤害。他还说,在挂完电话之后,他就把手机丢进他脚下的下水道里,以免他的父亲再一次毁掉他的前程。我望了望头顶的烈日,对他的冲动表示不可理解。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就在刚刚,他感觉到了艺术的召唤。他微微仰起头,眯上眼睛,张开双臂,原地转了十圈,确认了这召唤自西而来。它穿越了大半个中国,仍然带有清冽的雪山气息。我说:“确定这么干?”他说:“当然。”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脑海中浮现的是他高而瘦的身躯,以及他瘦长的脖子上异常突出的喉结。我沉默了几秒钟,隐隐有些羡慕。他要奔着他的雪山去了,而我终究无法抵达我的草原。

我问他:“你现在在哪里?”他说:“在镇上。”他详细地叙述了他是如何偶然地从郊区的养猪场回到老家,并在腥味弥漫的海风中感受到雪山的冰凉。“一切都是天意。”他最后总结说。他说到海风的时候,我再一次想起了我的偶像坎巴拉吉·尼雷尔·蓬贝·马古富力,一个从破败渔村走向世界的作家。我连忙问他能否到他那儿暂住一个星期。他说:“当然。”他说他会把详细的地址发给我,并把钥匙放在门口左手边第二个盆栽的后面。最后,他略顯急躁地说:“我不能再和你通话了。我感觉每多和你聊一分钟,清冽的召唤就模糊了一丝。”他没说再见,就把电话挂了。而后我收到他发来的定位与门牌号,以及一栋楼房的照片。我再打过去的时候,电话已经无法接通。作为朋友,我懊恼自己并不称职。无论如何,我应当劝他留下手机。远行需要导航,且处处都要查看核酸证明、健康码和行程卡。当我坐上开往海边的公交车时,我又开始暗暗庆幸。或许这才是最好的劝返。

“见不到雀舌,我就把你剐了!”

创作经费有限,我倒了四趟公交车,终于在黄昏即将消失的那一刻找到了韩流航家的房子。在这之前,我在杂乱无序的街道里穿梭。为了不被拉着海鲜的三轮车、电动车剐擦到,我好几次在零点几秒的反应时间里做出了许多不可思议的停顿、侧身、旋转等动作。在公交车上查看导航的时候,我以为这是一个海边景区,并充分展开了一个小说家的无限遐想。此刻我有些失望。这栋房子往左边走八百米,有一片长达十里的黄金沙滩线,往右边走一千米,是一处半圆形的海湾。在这两个景区之间,就是韩流航家所在的哲涌村,它保留着历史质朴的同时也紧追潮流,挂上五颜六色的各种广告牌,一跃成为方圆十里最大的海鲜市场和大排档聚集地。当咸腥的海风与烧烤摊的烟火迎面而来,吹乱的不只是我的头发,还有我那不得不从美丽幻想中退出的心绪。我应当感谢这巨大的落差。我是来写小说的,不是来旅游度假的。我只剩九百五十二块了。所以我看都没看烧烤摊上那肥美的、铺满蒜蓉辣酱的、咕嘟咕嘟冒泡的一排排巨大生蚝,根本不给它们诱惑我的机会。

我草草冲了个凉,光着膀子站在楼顶遥望大海。我的表情严肃,带着我心目中小说家应有的严谨与深刻。十分钟后,我出了一身闷汗,除了一片黑魆魆,什么也没有看到。回到房间,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韩流航。一个下午的时间,他走不了多远,此刻他或许就在那黑魆魆的海湾对岸。我猜测他也有可能已经坐一辆出租车回到了市区的家中,或者回到他家的养猪场,此刻正磨刀霍霍向胖猪。且不管他,应该操心的是我的小说。一个人独自坐在车上对着窗外唰唰而过的风景发呆时,想象力是最为疯狂的。在来的路上,我已经有了初步的创作计划。

从42路车上下来,准备换乘到K9沿海线的时候,我看到一个身穿无袖长裙的女人。她戴着帽子,身材高挑。我没有看清她的脸,但她的身影让我想起一个已经酝酿多年的小说。小说叫《烈焰红唇》,我对这个标题十分满意。但黎溪池认为它略微庸俗,地摊书的气息过于浓郁,不利于我成长为一个伟大的作家。为此我们曾认真地激烈交流过几次,仍然无法达成一致。女主人公有一种高冷的女神气质,她酒红色的长发过肩,肤色白皙,身材曼妙,最重要的她有着火焰般夺目的红色嘴唇。最好应该让她姓白,这样能衬托出她口红的惊艳。一辆长途大巴车上,我们偶然相遇,坐在一起。我忍不住再次偷偷看她,内心乱撞成一锅粥的时候,她递给我一瓶阿萨姆奶茶,让我帮她打开。这时候,她微微一笑,露出两个尖尖的、小小的、可爱的虎牙,顿时从高冷女神变成甜美邻家小妹。高速必须长久地堵车,一直堵到晚上,这能为我们产生火花提供更多时间。我们相谈甚欢,肩膀越靠越近,她甚至靠在我身上小睡了一觉。车辆再次启动的时候,她给我看她大腿上的文身,是一只盘旋而飞的有着细长尾巴的云雀。她说起她的家庭,其中的重点是,她有五个身材魁梧的哥哥,日常的工作是在夜场看场子、收债、砍人。大巴飞驰,暗黄色的灯光闪烁,她咬了咬嘴唇,笑着问:“你要不要做我的男朋友?”

这篇小说的构思到此戛然而止。主要原因是我没有想好“我”应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她问的是要不要,“我”想的却是敢不敢。此刻我仍然没有答案,却势不可当地沦陷在她的烈焰红唇和大腿内侧滚烫的旋涡里。我给黎溪池拨了一个视频通话,她没有接,之后也没回我任何信息。我靠着床头半躺着,脱下短裤,半眯着眼,准备再一次好好酝酿这个小说。这时,我才发现韩流航在门后边贴满了他自己的照片。其中有一张裸照,又高又瘦,肋骨往外凸,像是一扇羊排,根根分明。他黝黑浓密的阴毛在昏黄的海滩中显得刺眼,我的坚硬随即耷拉下来。

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我必须承认,今天的创作再一次以失敗告终。我想,要不明天去景区逛逛,找人聊聊天,游客或者保安都是不错的选择。这或许能给我带来新的灵感,毕竟创作法则之一是艺术来源于生活。大约是凌晨三点过后,我才迷迷糊糊地睡去。迷糊不到一会儿,楼下传来“砰砰砰”砸门的声音。我起初不以为意,直到听到一个女人喊韩流航的名字,才反应过来她砸的是我的门。

我打开门,她径直走了进来,甚至没问我是谁。她在屋里找了一圈,这才问我:“韩流航呢?”我说:“不知道。”我确实不知道他此刻身在何方,所以回答得真诚且铿锵有力。她扫了我一眼,又问:“雀舌在哪里?”我说:“雀舌?什么东西?”她瞬间愤怒了起来,腿抬过顶,啪的一声压在我脑袋边上。是的,她以一个站立的一字马,把我逼到墙脚。她盯着我,一字一字地说:“明天晚上,见不到雀舌,我就把你剐了!”

一个姑娘大半夜闯进屋子里来

作为一个小说家,我清晰地知道,在叙述时要谨慎使用感叹号。可是,我不得不用感叹号来形容她那杀气十足的声音。这一切看起来就像一个梦。然而,墙面上异常显眼的褐色脚印,显示刚刚发生的一切确实是真实的。我的头皮后知后觉地开始发麻。显然,我陷入了一场莫名其妙的事件当中。从她抬腿的速度、力度与高度来看,我打不过她,这让我沮丧。

我找了几圈才在茶几下面找到几罐过期了一年多的啤酒。无所谓了,我需要一点儿酒精缓缓神。我咽下一口,满嘴苦涩。一罐啤酒下肚之后,我强迫自己好好地捋一下整个事件:我被赶出家门的时候接到了韩流航的电话,他说他接收到艺术的召唤马上就要徒步西行直奔雪山之巅,而我为了有个安静之所来到了他的老家,在凌晨三四点遇到了一个陌生、暴躁且暴力的年轻女人,她逼迫我明天晚上就要交出雀舌,否则就要把我剐了。我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也不知道她和韩流航到底是什么关系。小说家多闷骚,诗人多放荡,对此我不敢多想。我郁闷且惶恐的是,这怎么就和我扯上关系了?更关键的问题是,雀舌是什么?

韩流航的电话依旧无法接通。我在微信上给他留言,让他看到信息以后务必马上联系我。我又翻开黎溪池给我的《新华字典》,找到了“雀”,没找到“雀舌”。我第一次知道,原来“雀”还是个多音字,这好歹算一种收获。万事不决问百度,我又开了一罐啤酒,然后打开我那破旧的笔记本电脑,开始搜索。页面上很快弹出一堆的茶叶广告,我擦了擦眼睛,确定自己并没有喝醉,也没有看错。百度上说,雀舌是一种茶名,主要是指以嫩芽焙制的上等茶,因形状小巧似雀舌而得名。再打开几条链接,上面说明前绿茶中有雀舌,武夷岩茶中也有雀舌。我不大懂,只感觉到它确实昂贵。

除此之外,我看到雀舌还有三种义项:

一是菜肴:状似雀舌,既薄且小,其做法是将和好的白面团擀平,其薄如纸,然后切成像雀舌一样的小菱形,配以熟肉丁、葱花、椒盐佐料或混合为卤(用酸菜亦可),水烧开下锅,常为陕西、青藏等地待客的一道饭食。

二是盆景:雀舌松,指罗汉松,又称土杉,树皮灰褐色,有鳞片状裂纹,主干直立,小枝平展,密生,叶条状披针形,呈螺旋状互生;雀舌松原产地南通,其中以如皋雀舌最为上品,形似麻雀舌,故俗称“雀舌”,是如皋盆景中的稀有珍品。

最后一种解释,雀舌乃是一种疾病的征兆:系指心经郁热而致舌上长有微小赘生物,疼痛臭烂的一类病证,因所生之物状如雀舌故名。

这三种解释似乎都不大符合那陌生姑娘的要求,唯一显得靠谱一点儿的还是茶叶。可是,一个姑娘大半夜闯进屋子里来,杀气腾腾地要找一泡茶叶,这也离奇透顶。我用力地按压太阳穴,疲惫惆怅又恐慌。

“你们就当那是我还存在的证明吧。”

这时,我收到了安城师范大学中文系古文字学教授贾天涯的问候短信。我知道此刻是清晨五点了。自从在去年初在一次饭局上加了他的微信,后边又一起喝过几次酒之后,我每天早上五点会准时收到他群发的早安信息,有时是一张色彩绚丽的图片,有时是一段冗长的人生感悟,有时只有一个早字。最夸张的一次,是他发来一堆乱码。我猜他前一晚确实是醉过头了。起初我在上午九点、十点左右醒来后还会给他回复一句,后来发现回与不回,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区别。第三十六天的时候,我很认真地考虑过要不要将他拉黑、删除。第一百二十天,我已经麻木了。

之后有一段时间,韩流航和他关系突然亲密起来,总是邀请他参与我们半夜三更的酒局。一个年过六旬的退休古文字学教授,一个写诗的半桶水屠夫,一个从没写出完整故事的小说家,奇妙地混在一起,很有后现代的风格一种。逐渐熟稔起来之后,我曾醉醺醺地对他说:“教授,每天喝到半夜,你还能早上五点就起来,也是牛。”教授满脸通红地说:“你想说的是,以后别再一大早给你群发信息吧?”我哈哈一笑,掩饰自己的尴尬。教授说:“你们就当那是我还存在的证明吧。”那天晚上,他笑嘻嘻地说着人生中最沉重的话题之一,令我印象深刻,心生敬意,从此再没对他清晨五点的问候短信表示不满。此时,我甚至感觉到一阵温暖,就像是在暗夜独自摸索前行中突然来了一个打着手电筒而来的战友。我给他回复微信,说:“教授,您好,此刻我遇到了一个巨大的难题,还请您不吝赐教。”我将“雀舌”二字发给他,并简单解释了我对这个词的困惑后,他回复我说:“没问题,稍等。”

这一等就等了快两个小时。天色已经大亮,白色窗纱随风而动,在阳光的照耀下有一种波光粼粼的荡漾。这像极了一种错觉,或许我确实低估了这几罐过期啤酒的威力。我打开手机,看到贾天涯教授已经发来了一篇小论文。他写道:

雀舌者,茶名也,其状小巧,其叶娇嫩,如雀舌,乃上品。阳城《谒赠何国子监司籍坚》云“童稚候门烹雀舌,黎老植杖盼菊松”;刘禹锡《病中一二禅客见问因以谢之》云“添炉烹雀舌,洒水净龙须”;丁谓《北苑焙新茶》云“带烟蒸雀舌,和露叠龙鳞”;杨亿《建溪十咏·其二·北苑焙》云“灵芽呈雀舌,北苑雨前春”;释重显《送新茶·其二》云“乘春雀舌占高名,龙麝相资笑解醒”;梅尧臣《答宣城张主簿遗鸦山茶次其韵》云“纤嫩如雀舌,煎烹比露芽”;沈括《尝茶》云“谁把嫩香名雀舌,定知北客未曾尝”;苏轼《怡然以垂云新茶见饷,报以大龙团,仍戏作小诗》云“揀芽分雀舌,赐茗出龙团”;沈明臣《病热行寄叶郑朗》云“江东芡实字鸡头,海外茶芽名雀舌”;施闰章《冯相国枉谢绿雪茶兼索新者走笔奉和》云“软揉碧玉作仙茶,雀舌亲收雨后芽”……

教授果然学识过人、学富五车,他在短短的两个小时内,就将唐宋元明清所有关于“雀舌”的诗句都梳理了一遍,令我大长见识。读到一半,我不禁在想,如果我这样写小说,稿费是不是能多一点儿?这样多少有些可耻。恍恍惚惚,终于翻到了结尾。在结尾处,他说:

故,雀舌者,茶之极品也。清人张英《四月二十六日蒙赐新贡龙井天池珍茗二瓶恭纪四首·其三》云“披云和露出层峦,雀舌名芽欲购难”,可见其自古难求。兄若得一二,当焚香煮茶,共享千年佳茗,畅谈古今风月,亦是一大雅事佳话,岂不妙哉。盼兄佳音,祝安。

洗了一把脸,我逐渐清醒。我回顾了一下贾教授洋洋洒洒的长文,其意有三:雀舌是茶名,雀舌是好茶,哪天约着他一起喝雀舌。

我感觉我问了个寂寞。

我再给韩流航打电话,仍然无法接通。

“这陌生姑娘必然与韩流航的不辞而别有着紧密关系。”

上午十点的时候,我把手机充满电,决定跑路。惹不起,就只能躲了。

我把床铺整理了一下,装作没睡过的样子——事实上,我确实是在沙发上迷糊了大半夜——然后把啤酒罐收好,准备带出去扔掉。抹去我在此出现的一切痕迹与气息,接下来,陌生姑娘也好,雀舌也罢,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换一个地方,我将获得一种安宁。我背着包,提着垃圾袋,步履轻盈地打开门,迎面看见两位警察,他们正准备敲门。我还没反应过来,他们就把我反手按住,动作迅猛而利落。不到一天的时间里,我第二次被按在了墙上。

他们对我大吼:“不许动!”我“哎哟哎哟”地喊,他们又喝道:“不准叫!”我忍着疼痛,不敢再出声。直到其中一个人把手铐往我手腕上一搭,咔嗒一声之后,他们才把我拧回来,问:“叫什么名字?”我吸了口冷气说:“丁甲乙。”他们又问:“干什么的?”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三言两语根本说不清楚。这时候,我看到在两个警察背后,韩流航他父亲一摇一晃地跑了过来。他瞅了我一眼,问:“是你?韩流航呢?”这个时候,其中一个年轻的警察仍用力揪着我的头发使劲儿往上抓。我连忙说:“疼疼疼,韩叔,哎,韩叔,能不能先把我放开?”

重新回到屋子里,我把和韩流航的通话记录和微信聊天记录一一向他们展示,再三保证所言不虚之后,他们才勉强相信了我不是入室盗窃也没有私闯民宅。这时候,我才长舒一口气,鼓起勇气问这是怎么回事儿。话一问出口,韩流航他父亲,一个五十多岁的近两百斤的黑汉子,低垂着头,长叹一声。在他断断续续的谩骂与埋怨中,我大概知晓了事情的脉络。昨天,也就是二○二二年九月二十三日,农历八月二十八,韩流航家族一年之中最为重要的日子之一。传说这一天是张飞的生辰,他乃屠夫出身,而韩家,世代敬奉张飞张翼德为祖师爷。不知从哪一代开始,韩家先祖就定下了每年八月二十八举家祭拜张翼德的传统。更重要的是,许多家传的绝技必须在这一天传授。然而,韩流航,一个一心想做诗人的准屠夫,在昨天中午,烈日炎炎之下,感受到清冽的雪山般的艺术召唤,西行而去,杳无踪迹了。韩家四处寻找,最终从老邻居那儿得知老宅半夜亮着灯,且还有打闹声。韩流航的父亲这才带着他的朋友,一个在派出所干了二十多年的老警察,到家来逮人。

韩流航的父亲说完,屋里一时间竟陷入了尴尬的沉默。好一会儿,年长的那个警察说:“行吧,一旦有韩流航的消息,你立马打电话给我。”说完,他给了我一张警民联系卡,上面有他的照片、姓名、警号和手机号码。我这才知道他姓关,叫关飞。我看了看墙上的钟,已经是十一点三十分,距离那陌生姑娘给出的最后时限不远了。关警官敏锐地发现了我的犹豫,他立马问:“还有什么情况,可不能隐瞒。”我支支吾吾。他又说:“这事关韩流航的生命安全。”说到生命安全,我顿时绷不住了,我拉着他,走到昨天被陌生姑娘按住我的那堵墙面前,指着那个一米七高的脚印说:“关警官,救命啊。”

我把昨夜的遭遇对他们全盘托出,他们并不相信。这确实离奇,但我还是提出诚挚的愿望。我希望他们能给予我贴身保护,或者我今天能够到他们派出所待上一天。为了达成这一要求,我说:“这陌生姑娘必然与韩流航的不辞而别有着紧密关系。”听到这话,韩流航的父亲眼睛一亮,向关警官投出希冀的眼神。关警官看了看手表,正要说话,电话响了。他往外走了几步,接完电话回来后,也没理我,而是对韩流航的父亲说:“老韩,韩流航这小子是成年人,你也别急,他干的出格事儿也不是一件两件了。有新情况,你随时招呼我。所里有任务,我们就先撤了。”随后,他转头对我说,“丁甲乙是吧,好歹也是个大男人,别听风就是雨,乾坤朗朗,还真有个人能将你剐了?还一字马姑娘,嗬。你存着我电话,有情况随时打给我。”说完,他招呼年轻警察,甩了甩手,径直走了,只剩下我和韩叔,尴尬地站在门口,不知该走该留。我跟韩叔道了歉,正准备辞别,他却拍了拍我肩膀,面色疲惫地说:“房子你暂时住着吧,有韩流航任何消息,告诉我。”

一把带着铜锈的弯刀插在我枕头上

找了一家就近的沙县小吃,我点了一份蒸饺、一份五指毛桃排骨汤。它们摆在我面前,但我毫无食欲。闷热的小店里没有开空调,只有两个壁扇“咿咿呀呀”地把滚烫的空气吹过来又吹过去。我不知道该感叹商家的吝啬与短视,还是应该对自己的智商表示担忧。这家小店应该是这条街上最便宜的,能省则省吧——我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接着不再怀疑自己的选择。再一次查看微信钱包,里面还剩下九百二十块。时间刚刚过去一天,我没有写出一个字,没有任何写作的欲望。我给黎溪池打电话,趁势想打退堂鼓,然而她还是不接电话和视频。我不得不怀疑,她是否早就想用一千块钱换来一个礼拜的宁静。

蒸饺勉强吃完,汤喝了半盅,我还是忍不住从冰箱里拿了瓶冰啤酒。炎炎夏日,没有空调和冷饮,该怎么活?两口下肚,感觉自己终于活过半口气来。我点开美团,搜了搜附近的快捷酒店和民俗客栈,房价比冰啤酒更让我心凉。想到这儿,我再次纠结是否要回到韩流航的老屋去。那里不用房费,那里有空调,那里有冰箱。当然,我也可以坐公交车,或者直接打车回家,但这势必在黎溪池面前跌份。就这样灰溜溜地回去,我能想象她在之后的每一天里将如何变着花样地数落我。我的小说之路很可能就此夭折。这么多年了,总得做成一件事吧。

喝完两瓶啤酒之后,我又抱了一箱罐装的青岛啤酒,直奔韓流航家。近乎窒息的闷热与些许的醉意,让我此刻只想开着空调光着膀子呼呼大睡。炽热的阳光给了我勇气,就像关警官说的,这朗朗乾坤,她一个小姑娘还真能把我剐了?

然而,当我一觉醒来,发现一把带着铜锈的弯刀插在我枕头上的时候,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吓出一身冷汗。我稍微抬起头,看到昨晚那姑娘一只脚踏在床头柜上,俯着身子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我。我不知道她是如何进来的,也不知道她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多久。显而易见的是,她的情绪非常不好。

她问:“雀舌呢?”

我结结巴巴地说:“什……什么雀舌?”

她一巴掌呼在我脸上,神情冰冷:“雀舌呢?”

我大喊了一声,说:“我真不知道。”

她反手又是一巴掌呼在我脸上,这次是从左往右、从下往上,她用的是手背。

如此几个来回,我索性坐了起来,带着哭腔对她吼:“你神经病吧!雀啥舌,关我屁事!你要找就去找韩流航,欺负老子做什么,你是谁呀?老子和你有什么仇什么怨?”

必须承认,此时此刻,我的丑陋,我自己都觉得恶心,不过好在黎溪池和韩流航不会知道。我抹了抹泪水,看到这姑娘“哼”了一声之后,终于直起身。她把弯刀一拔,带出数团棉絮,然后飞快地插回腰间。出门的时候,她回过头,说:“今晚十二点,你不把韩流航和雀舌找出来,我真的剐了你。”

我止住哭腔,确认外头确实没有声息之后,赶紧摸出手机,给韩流航打电话。打不通,还是打不通,这王八蛋。我把手机往床上一摔,感觉整个人都要爆炸。这时,刚刚被捅破的棉絮再一次飘扬起来。我终于想起关警官,谢天谢地,两天了,我终于成功地拨通了一个电话。我说:“关警官,关叔叔,救命啊,那人又来了,带着刀,要剐我。”

“这么一大串字,你看不到?”

这一次来的人有点儿多,我看到关警官带着上午那个年轻的姓卫的警官走进门,后面还跟着几个带着警棍的协警。这一刻,我仿佛回到了亲人的怀抱,我想应该热泪盈眶。我不再颤抖,而是拉着关警官,飞快地走进卧室,指着床上的枕头说:“关警官,就刚刚,一把弯刀插在我头边上。”他们仔细地检查了一番,又去看了看门窗,最后用奇怪的眼神盯着我,说:“你确定刚才有人带刀进来了?还把枕头捅破了?”我从枕头的破口处揪起一团棉絮拿到他的面前:“对啊,这么大的洞你们没看到?”关警官没再说话,带我走到门口墙壁那儿:“你上午说昨晚她一字马把你按在了墙上?”我说:“是的,墙上还有她留下的脚印呢。”关警官让我脱下拖鞋,让我举起来和墙上的脚印对比。大小、鞋印,竟然都吻合。关警官说:“你要不再仔细看看鞋缝,我估摸着还能找到几条腿。”我拿到面前仔细看,果然有细小的蟑螂腿,还有小半片蟑螂的翅膀。我彻底呆住了,怎么可能呢?好一会儿,我又大声说:“关警官,她还扇我脸来着,来来回回十几下,现在还火辣辣的。”关警官把我带到洗手间,让我照照镜子,镜子里我的脸完好无损。

关警官递给我一根烟,问我抽不抽。我摇了摇头,他于是给自己点上。吸了几口,他说:“丁甲乙是吧,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我想了一下,说:“雀舌,她找我要雀舌!”关警官问:“什么雀舌?”我说:“一种茶叶,或者一种菜,或者一种盆景,或者是一种疾病征兆。”关警官说:“你能确切点儿吗?”我说:“我也不知道,这些都是我上网查的。她一个劲儿问我要雀舌,我说不知道。我问她雀舌到底是什么,她就只顾着扇我。”关警官往阳台上的盆栽弹了弹烟灰:“她为什么找你要这玩意儿?”这时,我的思路终于清晰了起来。我说:“不对,她不是找我要,是找韩流航要。只是现在她找不到韩流航,就逼着我把韩流航这个王八蛋找出来。她刚刚说,今晚十二点,不把韩流航交出来,就真的把我剐了。”关警官把烟灭了,问:“她为什么要找韩流航?”我近乎崩溃:“我怎么知道,一切都莫名其妙。”

回到客厅,关警官让我坐下,又让姓卫的警官做笔录。

他说:“那你想想,这个姑娘到底是什么模样?”

我說:“长头发,高高瘦瘦,长得还不错。”

关警官问:“有没有更具体一点儿的特征?”

我说:“她不会笑,给人的感觉是很酷,很飒,很高冷。穿着牛仔短裤,一双暗黄色的雪地靴一样的鞋子。”

关警官说:“还有吗?”

我想了想,说:“腿很长,又长,又直,又白。”

关警官白了我一眼,又问:“你说她带着刀?”

我说:“是的,一把弯刀,带着铜锈,刀柄上好像还有一颗碧绿的宝石,我没看清,看起来像是古董,只是不知道是正品还是冒牌货。但我确定,这把刀极其锋利。”

关警官说:“那你觉得她会功夫?”

我点了点头:“至少是个武林高手,她拔刀往回塞的时候,快得像闪电。”

关警官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再次问:“那雀舌到底是什么?”

我再一次向他们解释:“一种茶叶,或者一种菜,或者一种盆景,或者是一种疾病征兆。我猜更大概率是一种茶叶,只是不清楚是明前绿茶还是武夷岩茶。”说着,我还把贾天涯教授发来的考证小论文给他看。关警官滑了滑手机屏幕,接着像看待白痴一样看着我:“这全都是早安短信,哪来的小论文?”

我的瞳孔瞬间放大。我指着屏幕说:“这么一大串字,你看不到?”我抢过手机,一行一行给他念,“雀舌者,茶名也,其状小巧,其叶娇嫩,如雀舌,乃上品。阳城《谒赠何国子监司籍坚》云‘童稚候门烹雀舌,黎老植杖盼菊松……”

我念了两行,就再也念不下去了。

我哆哆嗦嗦地拉过关警官的手,紧紧抓住。

我问:“关警官,我是不是撞邪了?”

“你这次过来,就是搞艺术?”

警车穿过街道的时候,海风迎面而来,街边的烧烤炉上,一排排生蚝依旧在咕嘟咕嘟地冒泡。我失魂落魄地跟着关警官回了派出所,感觉一切都不再真实。关警官把我领到办事大厅,给我倒了杯热水,又递给我一桶方便面,让我饿了就自己泡。

关警官把警帽取下,问我昨晚喝酒了没有。我说:“喝了一点儿,不过是那人走了之后才喝的。”他又问:“中午也喝了?”我再次点头。他坐下来,从口袋里掏出烟,取出一根,在手上把玩了许久,但没点上。他说:“你和韩流航一样,也是搞艺术的?”我想了想,觉得有必要澄清一下。我说:“他写诗,我写小说。”他盯着我问:“你这次过来,就是搞艺术?”我于是和他谈了谈我的写作计划。我对他讲,比较有可能写成的有三篇,一个是《烈焰红唇》,一个叫《对峙》,还有一个叫《出游》。说到这些,我才想起来我这次是来写小说的。为了不再遗忘,我想和他多聊一下,比如这三篇小说主要是呈现三个不同身份的年轻人所遭遇的现实困境,指向的都是对当下青年生态的一种个体化的观察。“用更高端的词汇说,就是展现一种个体现代性或个体后现代性。”

但是,我没说几句,关警官就打断了我。他摆了摆手说:“你们搞艺术的,想得都多,我不懂。但你别和韩流航学,该干吗干吗,好好过日子不好吗?整天神经兮兮的。”我不知道他具体指的是哪一点不要和韩流航学,但我无比赞同地答应了他。现在,一切与他有关的事情,我都感觉到恶心。“仗义每多屠狗辈”,韩流航确实不是个合格的屠夫。倘若此刻韩流航站我面前,我一定对准他的鼻子狠狠给他一拳,再踹他两脚,从此恩断义绝。关警官起身拍了拍我肩膀:“别想了,踏踏实实地在这儿休息一下,我们就在你对面值班。”我顺着他的手指往对面看,三个警官正坐在电脑面前办公,他们背后的白墙上挂着一个硕大而威严的国徽。我的心稍稍安定下来,喝了一杯热水后,很快靠着椅背睡着了。

没睡多久,一股巨力拍在我肩膀上。我感觉自己飞了起来,接着额头磕到墙上发出一声闷响。那带刀的陌生姑娘再一次站在面前。我如惊弓之鸟,大喊一声,撒腿向国徽跑去,可那儿空无一人。我吓得一屁股瘫在了地上。这姑娘的嚣张与彪悍超乎我的想象,她竟然敢带着刀冲进派出所。我没等她开口问,就赶忙举起双手说:“我真不知道韩流航在哪儿。”她冷冰冰地看着我说:“你再说一遍?”我说:“你就饶了我吧。”听了这话,她走近前来,盯着我看了十来秒,接着一个手刀劈在我后脖,我就晕了过去。

“这就是雀舌?”

等我再次醒来,首先感觉到的是冷。风有些猛,但没有任何一丝海的味道。四周野草丛生,我不知道这是哪一个荒山野岭。片刻之后,我逐渐适应了这种黑暗,借着幽微的月色,打量四周。这一打量,我又开始忍不住地颤抖。在我面前,是一座坟茔,而在坟茔边上,那带刀的姑娘正在打坐。我又往下看了看,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捆在了树上。

我咽了咽口水,试探着问:“美女,这是哪儿啊?”

那姑娘闭着眼睛说:“半天妖。”

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地方。

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看了看我,似乎突然想起什么:“韩流航也叫我美女。”

我问:“然后呢?”

她白了我一眼说:“然后他也被绑在这儿,被我剐了。”

我立马说:“不对呀,昨天他还给我打电话说要徒步去西藏。”

她说:“剐了一半。”

我手臂上的寒毛刹那间直挺挺地立了起来,原来毛骨悚然是这种体验。我又一次带着哭腔说:“美女,不,姑娘,放过我吧,求求你了。”

她起身,优哉游哉走过来说:“韩流航也说过这句话。”

我连忙点头:“对呀对呀,韩流航你都放了,慈悲慈悲饶过我吧。”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的骨头是如此之软。简直是不堪入目,我一边自我鄙视,一边继续求饶。

她又打量了我一眼:“男人都是骗子。”

我想举起手来对天发誓以示真诚,但我被绑住了。我说:“老天爷,我从来没骗过你。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您是谁,叫什么。”

她说:“你会的,总有一天会的,你们都不是好东西。”

我欲哭无泪。她的逻辑比黎溪池还要强盗。

带刀姑娘在我面前来来回回地转,好一阵都没有说话。我眼巴巴地望着她,像一只等待判决的羔羊。我不知道这个比喻是否恰当,我只是想形容我莫名其妙、突如其来的任人宰割的处境。这时候,我又想起一句更贴切也更广为流传的说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她走来走去,一会儿看着那坟茔,一会儿又遥望远方,时不时还低头沉思。大约过去了十分钟,她才再次开口:“你知道韩流航怎么回去的吗?”我急忙点头,两眼放光。她说:“韩流航说会帮我找回雀舌。”

我当即高声表态,说得斩钉截铁:“我也可以!”

她竟然冷笑了一下:“韩流航也是这么说的,但他跑了。”

我必须抓住这唯一的希望。我连忙保证:“小说家要比诗人靠谱多了,小说家向来严谨,不像诗人那样,全是瞎想和口号。他们的嘴巴都是用来跑火车和放桃花的,不靠谱。”没办法,此刻我不得不极力贬低韩流航,但苍天做证,我对诗人并无意见。

她又斟酌了一阵,最后拿出半块玉牌,放在我眼前。玉牌只有半截,看起来跟我们身份证的一半尺寸相当。我隐约看到其中雕刻着一条巨大的尾巴,半截身子,没有见到头。带刀的姑娘说:“你帮我把另外半块找到,我就饶了你。”我恍然大悟:“这就是雀舌?一只鸟?”她闻言提手又扇了我一巴掌,动作迅猛而熟练。我很是委屈,但不敢顶嘴。我知道是自己说错话了,但不知具体错在哪儿。脸颊火辣辣地疼,然而我没办法用手捂住。我只好问她我该去哪里找,她反手又给我一巴掌。

我不敢再开口,但有一个关键的问题,逼得我又不得不说。

我说:“那您现在可以把我放回去吧,我马上给您去找。”

她说:“你别想着逃,你逃不了的。”

坦白讲,她说这话之前,我确实想像韩流航一样,把手机一丢,也玩个消失。同时我感到疑惑,韩流航是怎么甩掉她的?她又为什么总能找到我呢?这些想法很快就被我抛到脑后,目前,首要的是把命留住,千万别把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搞错了。我说:“保证不会,小说家和诗人是不一样的,你相信我。”我说得很诚恳,不知道她有没有相信——估计是没有。

我最后问:“我该怎么回去?”带刀姑娘嘴巴又咧出一个奇异的弧度,应该是另一种版本的冷笑。她的右手往我天灵盖狠狠一拍,我又昏了过去。

昨日栏中花,今晨安在哉

我躺在接警大厅的地板上,硕大而巍峨的国徽高高挂在对面的白墙中央。关警官他们几个正围着我,其中有一个人,蹲在我边上用力地在掐着我的人中。

关警官说:“你小子,吓死我们了,睡觉就睡觉,鬼叫什么?”我对关警官说:“关叔叔,我刚刚又见到那带刀的姑娘了,她把我从接警大厅掳走,绑在一个荒山坟茔前的大树上……”我没说完,关警官就打断我。他说:“做噩梦了吧?”

他问我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我摇摇头表示拒绝。我其实更想看看大厅里的监控,但他们在我醒来之后,上下打量我的神情又让我失去了这份勇气。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解释刚刚发生的一切。从他们的反应来看,我确实一直在派出所的接警大厅。然而,半天妖上的那一切,又是如此真实而清晰。我想努力给自己找一个科学的解释,但我找不出来。见鬼?灵魂出窍?平行时空?癔症?梦游?在这浑浑噩噩、头昏脑涨的刹那,我对这个世界所知甚少。

我摸出手机,此刻正好是清晨五点。接着,我收到贾天涯教授的信息。这次他发来的是一首诗:

万化逐流水,一往不复回。

昨日栏中花,今晨安在哉。

焚香心如冰,未受寒暑催。

赠花以片言,自落还自开。

老实说,我没怎么看懂,惊慌无助之中我只感觉到一种心安。我甚至没问他是否方便接电话,就直接给他拨了过去。我说:“教授,早上好,昨天您的答疑令我受益匪浅。”贾教授说:“昨天?答疑?”我说:“昨天早晨,我向您请教了一个疑难问题,您不记得了?”贾教授连连否认:“甲乙小兄,你是不是记错了?”这会儿,我再一次想起关警官。我给他看贾教授发来的小论文,他手指在屏幕上划来划去,就是看不到。我想,我要逐渐习惯这种脊背骨發凉的感觉了。我深吸一口气,说:“教授,昨天我向您请教‘雀舌二字何解,您给我回复了大约两千字的解读。”贾教授再次否认:“我打字都靠手写,你觉得我能在微信给你写两千字?”我沉默。他又说:“我倒是确实听过这个词,不过不是你问的。”我身子不由得往前一挺,仿佛又看见了希望。我说:“您能否详细说说,这很重要。”贾教授想了想,说:“就前两天,韩流航也来问这个。”

果然,又绕回了韩流航这儿。

我说:“教授,您今天有时间吗?我马上去拜访您。”

贾教授发来一个定位之后,我来不及和关警官道别,直接背上双肩包离开了派出所。走出门外,才发觉天色依旧灰暗。我直接拦了一辆出租车,往一百五十余公里外的白鹭湖奔去。这是安城高端人士的养老胜地,依山傍水,远离人烟。贾天涯教授退休之后,就搬进了这个风景优美的天然氧吧。在车上,我一遍又一遍地往人中穴和太阳穴抹风油精。司机用我听不懂的某种方言嘟囔了多次,我当没听到。

我实在是不敢再一次睡过去。

你说你看到了风的皱纹

出租车从天黑跑到了天色大亮。阳光逐渐猛烈起来的时候,我在白鹭湖小区兜兜转转出了一身大汗,终于找到了贾天涯教授的独栋别墅。门前有池,池中有水。水中有锦鲤,水边有竹林。风吹影摇,水光潋滟。我猜这是文人墨客都想得到的幽静之所。一个尚未成功的小说家能否称为文人,我并不确定。但是,作为一个艰苦奋斗中的未婚青年,我此刻确实涌现出了无限的羡慕之意。尤其是当我付完车资,浑身上下只剩不到三百块钱的时候。倘若我牵着黎溪池的手,走到这门前,告诉她这就是我们未来的家,不知道她得高兴成什么样。我不敢过多欣赏,也严禁自己展开更多想象,然后按响了他家的门铃。贾教授亲自出来开的门,他领我走进书房,让我先坐。我左右环顾了一下,这书房得有六七十平方米。书摆放得很整齐,它们陈旧,它们斑驳,它们曾经在教授的手上翻来翻去,弥漫着岁月的气息。这是一间真正的书房,而不是摆设。想到这儿,我又开始恍惚。从目前的一切来看,那个拼凑了一堆古诗词凑字数写掺水论文的贾天涯教授,确实不存在。

书桌是长条形的,看起来是由一整块原木切割而成,四五米长,很是气派。书桌中间摆着一台电脑,左边养着两盆兰花,右边摆着一套茶具。教授坐下之后,开始泡茶。他问我喝点儿什么,不等我回答,他又说:“一大早,就喝点儿熟普吧,后发酵的茶,不伤胃,空腹也可以喝。”我内心略为抗拒,自从“雀舌”出现之后,我对茶就有了一种不知名的恐惧。但教授说话的声音很温和,让人无法反驳。他从身后的架子上,取了一只紫砂壶,样式古怪,表面坑坑洼洼。热水温着壶,教授又从茶柜里取了一饼茶。锡纸袋撕开,我闻到一股淡淡的茶香。薄薄的绵纸打开之后,这种芳香愈加馥郁。教授撬茶的姿势优雅,不急不缓。我不得不再一次把要脱口而出的疑问咽回去。

三杯过后,贾天涯教授开始介绍这款熟普洱茶。他说:“陆羽有云,茶之上者生烂石。这滑竹梁子就是长在一块烂石堆里的。茶农自采自炒,存着自己喝。我刚退休那年去茶山,偶然喝到,左说右说,这才跟他匀了两提。”我不知道什么叫滑竹梁子,也品不出其中的韵味。除了汤色清透似红酒,除了入口顺滑,其余滋味我真是没有心思去琢磨。我说:“教授,要不我们还是先聊聊雀舌的事情吧。”教授一只手掌在他那坑坑洼洼的、天青色的紫砂壶上摩挲,像是给它按摩,时不时又捏着壶纽转着玩。他一边转,一边说:“我能不能先问你一个问题?”我说:“当然可以。”他说:“你们为什么对这个词这么感兴趣?据我所知,你们喝酒,喝气泡饮料,可从来没对茶有任何兴趣。”

我陷入一种尴尬的境地。教授见状,笑了笑说:“要是不方便说也无妨,我就是有些好奇,并无他意。”我搓了搓手,深吸了一口气,在雅趣十足的书房里这动作显得有些不堪。我说:“教授,我可能撞邪了,我说出来,你肯定不信。”贾教授轻轻晃了晃头,说:“韩流航也是这么说的。”我习惯性地点头,一霎间又愣在那儿,整个人没法儿动弹。这句话,有一种扑面而来的熟悉感。半天妖那位带刀的姑娘,她说过好几次这样的话,一模一样。书房开着门窗,此刻并不闷热,可我的汗却止不住地往外涌。我咽了咽口水问:“教授,您是否见过一个带刀的姑娘?”

教授摇了摇头。

我长舒一口气。

教授这时说:“韩流航见过。”

我把黎溪池把我赶出家门之后的事情详细地和教授说了一遍。教授听得很仔细,一次也未曾打断我,且频频点头。在这一点上,他确实比关飞警官他们显得沉稳且儒雅。带着这种理解之感动,我语速越来越快,甚至把带刀姑娘数次扇我耳光的事情都坦诚相告了。一直讲到今天清晨五点在派出所接警大厅醒来,我才终于感觉到口干舌燥。我喝了一杯滑竹梁子,不大过瘾,教授家的杯子着实有些小。

教授听完之后说这些大抵与韩流航的遭遇相同。按照教授的回忆,韩流航一开始向他询问“雀舌”之时,语气轻松,像是随口一问。他和教授说,务必帮忙查证一二,这关系到他的人生幸福。他还说,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遇到这么古典美的姑娘,事成之后要好好地请教授喝一顿酒。他还给教授发了一首诗,题目叫作“姑娘,我穿过你的城市”。韩流航说这是他今年最得意的作品:

姑娘,你说你看到了风的皱纹

苍老。疲惫。漫无边际

姑娘,你的目光在南方集结

飞翔的鸟在天空渐行渐远

姑娘,阳光温和。草木肥美

你的脚跟沾满灰尘

姑娘,我缓缓穿过你的城市

车轮滚滚。太阳渐渐西斜

韩流航向来只写六行的现代诗,而这次他写了八行。当时韩流航意气风发的姿态,让教授不忍质问。从这个角度来看,韩流航当时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复杂与后果的严重。我听到这儿,脑海之中全是他精虫上脑的模样。在大排档的酒局上,除了讨论文学、展望理想、咒骂现实,我至少有十次听他讲他终于遇见了真爱的故事。每一次都是不同的姑娘。我猜,这一次韩流航也大抵如是。教授说韩流航第二次来问的时候,明显慌张了许多。他语气急促,在电话中再次恳求教授务必帮忙。教授查阅各种资料后,最后给出的结论是:“雀舌”自古以来都是一种茶名,至于其他的意思,要么是近些年才有的,要么不具备普遍性。韩流航得知这个结果之后,很是失落,再也没提要请教授喝酒的事情。

“有些事情本来就不在我们的逻辑之中。”

我心中不免再次慌張起来。倘若在教授这儿得不到有效信息,那么我的寻找之路必然又重回死局。教授继续摩挲着他的紫砂壶,笑着对我说:“甲乙小兄,也不必如此沮丧,事情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困难。”我摇了摇头,不知该如何接话。教授说:“至少从你这儿,出现了几个新的线索。韩流航在第二次联系我的时候,说他被带到了一个荒山野岭,但他并不知道那个地方叫作半天妖,这是其一。韩流航只跟我说他要弄清楚‘雀舌是什么,并未提及你刚才说的半块玉牌,这是其二。你刚刚还说,你大约见到玉牌上有条巨大的尾巴,这个图案也是关键,这是其三。顺着这三条线索,或许还可以做些什么。”

教授不愧是教授,我一下子又活了过来。我连忙问教授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我承认,在此刻我的潜意识迫使我动了一些小心思。我说的是“我们”,我迫切地希望教授加入。就像一个不会游泳的落水者,在水深浪急中遇到了一根粗壮的救命稻草,他没有理由不费尽心思地抓住它。教授说:“甲乙小兄,不着急,我们一条一条来,我先查查半天妖,你试着看能不能把你见到的图案画出来。不过,我们还是先吃顿早饭吧。”

上午十一点的时候,教授告诉我,他查阅文献之后,又在网上搜索半天妖,得到最多的信息是:“这是一家连锁的烤鱼店,总部在山东济南,主打的是青花椒烤鱼,2015年创立,目前在全国有一千余家分店。”显然,这并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个半天妖。我问:“还有其他信息吗?”

教授面色有些沉重,他说:“半天妖和雀舌一样,也是一种茶叶。据史料记载,半天妖是与铁罗汉、水金龟、白鸡冠齐名的武夷四大名丛之一,生长在悬崖绝壁间,尤喜典型高旷处风化后的岩石表层砾壤,原产于九龙窠三花峰的半山腰。”我说:“怎么可能呢,这带刀姑娘怎么就跟茶叶杠上了?”过了一阵,我又提出新的疑问:“那带刀姑娘跟我说半天妖的时候,明显指的是地名或者山名,莫非那天晚上她把我带到的地方就是武夷山?”教授沉吟道:“有这种可能。”我说:“我在安城哲涌村的派出所,一瞬间就到了武夷山的半天妖,这不符合逻辑啊。”教授摇了摇头说:“有些事情本来就不在我们的逻辑之中。”

教授接着说:“半天妖,原来叫半天鹞,这名字来源于明朝永乐年间。”他从书架上取出一本明代名士方以行所撰写的《茶事野录》递给我,说这书中就有记载:

时值七夕,天心永乐禅寺方丈偶得一梦,一鹞衔宝珠自西而来,其后一凶鹰紧追欲啄之。鹞鹰相争半日,宝珠坠于三花峰半山腰。次日,方丈谴僧人寻之,乃茶种,只一日,已生根吐芽。经三年,茶树高耸于半天之间,名曰半天鹞。其叶椭圆,色泽浓绿。五月采之,萎凋做青,揉捻成形,文火慢焙,三次乃成。色泽青褐,条索紧实,有岩骨妖息。沸水缓注,其汤金黄,清醇馥郁,蜜香幽远。

教授的记忆力惊人,几乎是全文背诵了出来。我敬佩之余,又不免对自己的浅薄与无知感到羞愧。就在刚刚,我一直在想的问题竟然是,半天妖是不是也和雀舌一样,一克千金。我猜应该是,这种自带传说的茶叶向来不可小觑。

我问教授:“我们是否得去一趟武夷山九龙窠?”教授摇了摇头,问我是否画出了在玉牌上所见到的图案。我把桌上的A4纸递了过去,说:“教授,我不会画画,有一些东西我只能说,但我画不出来,所以目前也只是勾勒了一个大概。”教授接过图纸,只瞄了一眼,脸色微微一变。我说:“教授,您知道这是什么?”教授指着其中的尾部问我:“甲乙小兄,你确定你见到的尾巴是这样椭圆形的?”我说:“是的,那半块玉牌上,我只见到半截身子,更准确地说,是后半个身子、尾巴和爪子,没有看到头。它的身子细长,但尾巴却是圆嘟嘟的,不是那种往外飞或者往上翘的长尾。老实说,从这个尾巴来看,我都不觉得它像鸟。”教授说:“不然,不然,甲乙小兄,这是‘厥尾若勺啊。”我不大懂是什么意思,教授也没理我,他说完就在身后的书柜里开始寻找,好一会儿,才取出一本《山海经详注》。翻了几页,教授说:“果然如此。”然后他念道:

又东四十里曰支离之山。济水出焉,南流注于汉。有鸟焉,其名曰婴勺,其状如雀,赤目,赤喙,白身,厥尾若勺,其鸣自呼。多?牛,多羬羊。

教授见我不懂,便开始解释:“《山海经》卷五《中山经》记载,在支离之山——这山有人认为在河南嵩县,有人认为在河南栾川,我们暂且先不管——重点是这山上有一种鸟,叫作婴勺,身子看起来像雀,白色的羽毛,赤色的眼睛和嘴巴。它的尾巴像酒勺的形状。你仔细想想,这个描述和你看到的是不是一样?”

我又回忆了一遍,说:“像酒勺是真的,是不是白色我不知道。不过,它的身子不像是雀,整体身形,要比雀长得多、大得多。”教授踱步片刻后,再问我:“爪子呢?爪子是什么样的?”我说:“这就更诡异了,根本不像是雀的爪子,甚至不像任何一种鸟的爪子。”教授问:“那像什么?”我抓耳挠腮好一阵,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只好说:“感觉像是动物的脚。”教授又问:“像什么动物的脚?”我说:“好像是猫,但要大一些。”教授思索了一阵,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拿着《山海经详注》又开始翻。然后,他一个劲儿地摇头说:“不对啊。”教授指着书说:“《山海经》卷四《东山经》中记载过一种鸟,和你说的有点儿像。”我接过来,上面写着:

又东次四经之首曰北号之山,临于北海。有木焉,其状如杨,赤华,其实如枣而无核,其味酸甘,食之不疟。食水出焉,而东北流注于海。有兽焉,其状如狼,赤首鼠目,其音如豚,名曰猲狙,是食人。有鸟焉,其状如鸡而白首,鼠足而虎爪,其名曰鬿雀,亦食人。

教授说:“猲狙狡兽,鬿雀恶鸟,或狼其体,或虎其爪。但这和婴勺完全对不上啊,怎么会有一种鸟是鼠足虎爪又其尾若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看着教授不断地在书房里走来走去,完全没有了早上摩挲紫砂壶时的淡然,全然是一种学术探究的痴狂。在这一阵沉默中,教授先后从书柜里取出了《九州杂记》《异兽志》《奇闻篇》《山海经补叙》《续幽怪录》《洪荒集》《华夏妖奇谈》等我听都没有听过的古籍,在里头迅速地翻找,然而还是一无所获。

许久之后,我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教授,这会不会是杂交?”教授听闻,立刻面露喜色,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甲乙小兄,一语惊醒梦中人啊!”他丝毫顾不上我了,从书架上搬下更多的书,埋头寻找。我坐在椅子上,先是强打精神,后来感觉实在是困倦,只好趴在书桌上,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贾教授穿着一条花色沙滩短裤

出租车司机叫醒我说:“老板,白鹭湖到了。”我擦了擦眼睛,一脸茫然。出租车司机转过身又说了一句:“老板,白鹭湖,到了。”我木木地应了几声,只觉浑身虚弱,然后问多少钱。出租车司机指着打表器说:“老板,一共是七百六十九。”这时,一种熟悉的震颤再次降临。我不是已经到贾天涯教授的书房里了吗?我们不是已经在搜寻半天妖和玉牌的线索了吗?我一个猛回头,惶恐地往车窗外看去,确实是教授家。门前有池,池中有水。水中有锦鲤,水边有竹林。风吹影摇,水光潋滟。今天早上教授亲自开门领我进去过的。我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问司机现在几点了。司机说:“正好八点半,刚穿过市区的时候赶上早高峰,不然八点我就能把您拉到。”我问司机:“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司机说:“刚上车没五分钟,您就睡着了。”接着,他说:“老板,发票要吗?”我摇了摇头,付了七百六十九,下了车,站在教授家门口,像是一尊疲惫的雕像。

我按下门铃,不多时,贾教授穿着一条花色沙滩短裤,脚上夹着一双绿色人字拖,小跑着过来开门。他肤色略微黝黑,光着膀子,上面还有湿漉漉的水滴。他说:“早上游个泳,神清气爽身体好。”我問:“早上您一直在游泳?”他哈哈一笑说:“丁老弟,我这身子骨可比不得你们年轻人了,游个十来二十分钟,就不错了。”说着,他把我领到客厅,让我先坐,他先去换身衣服。我木然地坐在他家的红木沙发上,头皮一阵发麻。

教授再过来的时候,手中托着两个红酒杯。他说:“丁老弟,先喝杯红酒,压压惊,我看你现在着实是有些紧张。”我不知道他是专门为我倒的酒,还是他本来就有一大早喝红酒的习惯。这些都不重要了,我此刻确实需要一些酒精的舒缓。我把半杯红酒一饮而尽,像是迫切地往我自己体内注射勇气与力量。教授又给我倒了半杯说:“就这些了,喝完再吃点儿早餐。”在他转身的一瞬间,这半杯又进了我的肚子。我跟教授说:“再来一杯吧。”教授端着红酒瓶,再次走过来,说:“丁老弟,你这是咋啦,一大早喝那么猛。”我递过去酒杯,教授心不甘情不愿地又倒了小半杯,我一口闷了。我说:“再来点儿。”教授说:“最后一次了。”我点头,接过杯子又是一口干。我说:“最后再来半杯,最后!”教授这时候把红酒瓶往茶几上用力一搁,说:“丁甲乙你今天有病是吧,找抽呢!”

“对,老子是有病,老子中了邪了!”

或许是这几股刚刚入喉的酒精确实能量十足,在贾教授的客厅中,我大手一拍桌子,梗着脖子大声对他吼。话说完,那股勇气飞快地散去。像是直接被抽空,我连坐在沙发上的力气也没有了,直接瘫滑在他家的木地板上,背靠着茶几,双手掩面。

崩塌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那姑娘叫雀舌呀,你不知道?”

教授手足无措,他蹲下来,拍了拍我肩膀问到底是咋回事。我完全没法儿再一次解释,有气无力地说:“教授,你先说说韩流航和雀舌吧。”

教授也一屁股坐地板上,点了根烟,说:“也没啥好说,他那天也是一大早给我打电话,估计是喝到天亮了,话也说得颠三倒四,不清不楚。”我问:“具体说了什么?”教授吐了一口烟说:“好像是失恋了,一个姑娘跑了,他说要去追她。”我一听到姑娘就来劲儿了。我饱含希望地问:“是一个带刀的姑娘吗?”教授瞥了我一眼说:“不知道,我又没见过。不过,韩流航在电话里说,是一个长发飘飘的带有古典气息的姑娘,轻声细语,甚是温柔。”我问:“然后呢?”教授说:“然后韩流航就在电话里哭了好一阵子,说他这辈子再也不会爱上其他人了。”对此,我表示怀疑,我说:“他每一次失恋的时候都是这样说的。”教授说:“对啊,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其实有一半时间都是他在自说自话,我当时正刷牙洗脸刮胡子呢,手机放在洗漱台上,也没仔细听。”我说:“那他怎么会提到雀舌?”教授这会儿一支烟已近抽完,他又续了一根,说:“那姑娘叫雀舌呀,你不知道?我当时还感觉挺新奇,哪有姑娘叫这名儿的。”

我整个人都愣住了。我拍了拍脑袋,好一会儿才出声问道:“所以,雀舌不是茶叶,而是一个人?韩流航一直要去找她?”烟雾缭绕中,教授点了点头说:“大概是吧。”我又问:“那带刀的姑娘又是谁?”教授也疑惑满满:“什么带刀的姑娘?”我说:“这个姑娘一直在找韩流航,在找雀舌,她找不到他们,才找上我的。”这话有些绕,教授听得一脸蒙。我只好又一次把我这两天的经过说给他听。

教授听完,啧啧称奇,说:“丁老弟啊,我现在觉得你适合写小说了,这个故事编得还不赖。”我说:“这不是故事。”教授说:“那怎么可能,哪有那么诡异的事情?现在可不流行封建迷信那一套。”我说:“一开始我也不相信,可是,这他妈的都是真的。”教授这会儿也给自己倒了杯酒,轻轻嘬了一口,不断地摇晃酒杯。好一会儿,他终于把口中的酒咽下。他说:“我要证据,你怎么证明这一切都是真的?”

我想了一下,对他伸出一根手指,说:“我是不是第一次来你家?”教授点了点头。我说:“你书房里是不是有一个四五米长的大书桌,一边是兰花,另一边是茶具,中间是电脑?”教授又点了点头。我说:“你书柜上是不是摆着两排紫砂壶,其中有一个是天青色、不规则椭圆形、外表坑坑洼洼的?你是不是有两提普洱熟茶,叫滑竹梁子,是你退休那年去茶山找茶农匀来的?”教授脸色终于一变。我接着说:“你书柜靠窗位置第二排有一本《茶事野录》,明代方以行寫的。在进门左手边书柜下层,有《异兽志》《奇闻篇》《山海经补叙》《续幽怪录》《洪荒集》等一大批中国古代志怪传奇的书籍,《华夏妖奇谈》《九州杂记》这两本是在你书桌茶盘正对面的书架上,而今早你茶盘边正摆着《食珍录》《清异录》《食经》《木心斋食谱》《山家清供》等一堆食谱……”

贾天涯教授,此刻已彻底呆住。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拉着我往楼上书房走去。我走进书房,布局果然和我描述的一样。我们对视一眼,眼中是深深的恐惧。他深吸一口气,说:“你把这几本书找出来。”他的声音已然带着一丝慌张,却又显得严厉。我走到左手边,拉开书柜的门,看到了《异兽志》。我走到窗边,翻到了《茶事野录》。我正想去拿紫砂壶,教授拉住了我。他说:“不用找了,那把天青泥的供春壶是刚找人定制的,昨天半夜才拆开快递箱洗干净放上架。”

我懂他的意思了。

小说家变成了一个半吊子哲学家

我们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之中。

他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神情严肃,而我半瘫在椅子上,目视天花板,面无表情。

一种空空荡荡的气息弥漫在我们周围。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它无所不在,无所不包,但又看不见摸不着。这种空应当属于哲学,或者称之为玄。当然,也可以称之为鬼,或者诡。甚至于,每一个人都可以给它取一个名字。我漫无目的地放空自己,感觉自己逐渐从一个尚未入门的小说家变成了一个半吊子哲学家。我的脑海之中,不由自主地开始探索一些无解的问题。我只活了这有限的小半生,我不知道是否每一个人,在一生之中都会经历这样一个时刻。假设一个人反复经历这种时刻,又该称之为什么呢?

我从家里走出,想要写一个伟大的故事。电脑的文档依旧空空荡荡,而我自己莫名其妙地一头栽进了一个故事的迷宫。此刻,贾天涯教授是否已经走进了这个故事?我不知道。我又想,倘若我此刻也学韩流航一走了之,玩个彻彻底底的失踪,那么,那带刀的姑娘是否也会像对我那样对待贾教授?

我这么想的时候,不再感觉到羞耻。

我迫切地想摆脱这种无力、疲惫与恐惧。

不惜一切代价。

“韩流航说那天晚上他跟你聊了很多关于雀舌的事情。”

整个世界似乎都安静了下来。只有贾天涯教授时断时续按动打火机的声音在提醒我们,尽管此刻书房已经烟雾缭绕,但我们仍在残酷的现实中。

按照我刚刚的计划,倘若教授待会儿对这件事情不管不顾,礼貌或者不礼貌地请我出门,我就学韩流航,把这个烂摊子丢给他。我不知道是否会奏效,也不知道韩流航是如何摆脱这一切的,但可以试一试。可是,当教授把大半包烟抽完之后,他走过来对我说:“丁老弟,咱们不能这么颓唐,这还没正面对敌呢,不能。”说完之后,他又说了一句:“干就完了。”

我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隐隐有些失落,他为什么没有把我臭骂一通或是讥笑一番,然后置之不理?接着是一种感动,尽管我和教授曾经在许多个深夜推杯换盏、把酒言欢,但我们远没有达到推心置腹、不分你我的深厚友谊阶段。此刻的举动无疑是令人钦佩的。他没再怀疑我,更没有抛弃我。虽然年过六旬,但我感觉他现在浑身散发着磅礴而茂盛的刚性力量。我又开始憎恨,恨自己,恨韩流航。我把他当兄弟,他却甩给我这么大一个坑。但我仍然不敢恨那带刀的姑娘,我怕她下一次真的要将我剐了。相比教授,我实在是不堪入目。

教授打开窗,一阵阵风吹进来,书房里的烟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他又搓了搓脸,坐在书桌上,拿起纸笔,说:“丁老弟,你把事情的经过再跟我说一遍,不要漏掉任何一个细节。”我说:“包括我今天早上第一次来这儿收集的线索吗?”教授说:“当然。”我说:“这有用吗?”教授把早上的那些书都取了出来堆成一摞,说:“书确实在这儿,白纸黑字。”

我们把事情又重新合计了一遍。韩流航失踪了,带刀的姑娘找上我,她把我掳到半天妖,给我看了半块玉牌,让我找到雀舌。雀舌可能就是玉牌本身,也可能就是玉牌上的图案,是一种动物,也可能是一种图腾。但是,按照教授刚刚的说法,雀舌是一个姑娘。这一切,根本无法解释。教授盯着手上的白纸,最后在韩流航这三个字上画了个圈。他说:“韩流航才是最关键的。”我当着他的面,再一次拨打他的电话,依然是无法接通。我想,会不会是他屏蔽了我的电话号码?但教授给他打,同样也打不通。教授说:“你再问问他家里。”我没有他父亲的电话,所以打给了关警官。我问关警官是否有韩流航的消息,他说:“没有。”我又问:“他家里来报案了吗?”关警官说:“没有。”然后他就把电话挂了,我猜是因为我早上不辞而别,引发了他的厌恶。

教授又拿来一张白纸,决定再理一理时间线。这个时候,我觉得他身上弥漫着一层侦探的光芒。教授的架势,像极了我看到的刑侦剧场面。按照常理,侦探意味着希望,意味着真相大白的即将来临。所以,我老老实实地扮演了被调查者的角色。

他说:“你接到韩流航的电话,是什么时候?”

我答:“前天,也就是九月二十三日,周五中午。下午我就到了他老家的房子,晚上第一次遇到那个带刀的姑娘。”

教授问:“第二次呢?”

我说:“二十四日傍晚左右。”

教授再问:“第三次呢?”

我说:“当天晚上我在派出所过夜的时候。”说完,我又补充了一下:“教授,我还遇到过你两次,一次二十四日早上五点多到七点,你在微信上给我发了一篇关于雀舌的论文。另一次是今天早上,你帮我找到了半天妖和玉牌上图案的信息。早上你看起来要白一些,文质彬彬,温文尔雅,很有教授的感觉。”

教授瞪了我一眼以示不满,然后点了根烟,又一次陷入思索。抽到一半,他突然拿起手机查找通话记录,然后把手机递给了我。我低头一看,上面显示,上一次韩流航给他打电话,是九月二十三日早上五点零三分,通话时长为三十六分十八秒。

我说:“这怎么可能?你不是说他打电话给你的时候喝得烂醉如泥了吗?他中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虽然神神道道,但吐字很是清晰,一点儿没有宿醉的迹象。”

教授摇了摇头,他说:“最可怕的事情不是这个。”

我问:“那是什么?”

教授说:“那天他在電话里说,他刚和你分开没多久。周四晚上,你们一起喝的酒,在龙门客栈,你们最喜欢待的那个大排档,一直喝到凌晨四点多。”

我立即否认:“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教授把烟掐掉,说:“韩流航说那天晚上他跟你聊了很多关于雀舌的事情。”

我整个人像是触电一样,开始颤抖。我说:“教授,这怎么可能呢?我和他喝了一夜的酒我会不知道?我根本没有听他说过什么雀舌,不管是茶叶、玉牌,还是姑娘。”

教授递给我一根烟,示意我先安静下,我摆了摆手拒绝了。

教授说:“我们可以去龙门客栈问问。”我掏出手机,给老板打电话。老板姓庄,四十多了,个子不高,胡子很长,曾经有那么一两年也怀有一个文学梦,后来还是觉得柴米油盐更符合他的气质。电话里,老庄告诉我,周四晚上快十一点半的时候,我和韩流航勾肩搭背踉踉跄跄地走进了龙门客栈。老庄笑哈哈地说:“那天你们到底喝了几场啊,来的时候都晕晕乎乎的了。”我深表怀疑地问:“你确定是周四晚上?我和韩流航?”老庄说:“没记错啊,那天晚上下大雨,店里没什么生意,我都打算关门回家了,结果你们来了。”我问:“我们喝到几点?”老庄说:“真的喝断片儿了?以后还是悠着点儿吧。”我再问:“我们喝到几点?”老庄有些不悦,他说:“我怎么知道啊,十二点多,我把菜上齐,你们让我搬了两箱啤酒放边上,就让我先回家了。我说陪着你们,结果韩流航非要赶我走,说你们有要事相商,说让我回家陪孩子去,说你们走的时候会帮我把门关上。”

挂了电话,我仿佛丧失了言语的能力,嘴巴不知该以何种形状张开。这个世界在短暂的几天里就变成了一团棉线,杂乱无序地缠在了一起。

“理不顺,我们就先放放,其实,我们还忽略了一个关键的问题。”教授缓缓说道。“你每次见到那个带刀的姑娘,或者见到你说的另一个我,都是在什么情况下?”我说:“睡着的时候。”教授用笔在桌上敲了敲:“所以,有没有可能,你待会儿再睡一觉,可能会再见到哪个人?那姑娘,或者我,甚至也可能见到韩流航?”我急忙摇头说:“我不敢再睡了。”教授说:“你想开点儿,只要你没找到雀舌,那带刀的姑娘就应该不会真的把你怎么样。或许,她只是在吓唬你。”我还是摇头,上次我在她身上已经感受到一股浓郁的杀气。我说:“她真的会把我剐了。”教授又说:“可是,这可能是我们唯一再获得线索的机会了。”我说:“雀舌我们不懂,也不知道怎么找,我们找韩流航会不会简单一些?”教授说:“也行,我们也分头问问,看这两天有谁跟他联系过。”问了几圈,没有得到任何有效的信息。韩流航像是空气消失于空气之中一样,音信杳无。

教授又开始翻书,而我再一次半瘫在椅子上,目视天花板,神情萎靡,面无表情。

世界空空荡荡。

任何一个图案,都是某一种或者多种意义的集合

临近中午,教授的发型已经像是一个贫瘠而单薄的鸡窝。我第一次发现他习惯在思考的时候揪头发,这或许就是教授发量堪忧的原因。教授说:“没头绪,出去走走吧。”我说:“去哪儿?”教授说:“去龙门客栈,刚好吃饭。”我点了点头,像个傀儡一样,跟着他走了出去。

白鹭湖在城西北,而龙门客栈在城南郊区一个小山坳脚下。那是一片城乡接合处,零零散散地开了十几家饭店、大排档。我生怕自己再一次睡着,不顾出租车司机和教授的反对,强行把后排的窗户打开了。热风迅猛地打在我的脸上,提神,但没醒脑。路上,我给老庄又打了个电话说过去吃饭。龙门客栈和其他饭店不一样,它一般只做晚餐和夜宵,五点之前大多数时候都大门紧闭。当然,遇到我和韩流航这样的老客户,老庄不得不二十四小时营业。

老庄亲自下厨,整了四个小炒,我邀请他也来喝一杯。酒过三巡之后,老庄说:“你今儿个气色看起来有些疲惫,还是少喝点儿。”我说:“啤酒,没事儿。我一点儿都想不起来那天晚上来过这儿。”老庄笑了笑说:“就是喝断片了呗。”我问他:“知道韩流航哪儿去了吗?”老庄说摇了摇头,和教授碰了一下杯之后,说:“我还纳闷儿呢,你们那晚是不是吵架了?”我疑惑地看着他。他举起杯子自己闷了一大口,然后说:“我也是瞎猜哈,你别介意。”我说:“为什么这么猜?”老庄说:“昨天晚上他自个儿一个人来喝闷酒,我问他你咋没来,他也没搭理我,往常你们可都是一起来的。”

我和教授对视了一眼,互相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线希望。我们忍住了那种激动。我说:“老庄,他昨晚没说什么?我打他电话都打不通了。”老庄瞪大眼睛,一脸八卦地问:“真吵架了?把你拉黑了?”我说:“不知道。”老庄说:“昨晚人也挺多,我还真没怎么和韩流航吹水。”我想了想,又问:“你有没有听到他说雀舌?”老庄咧嘴一笑,说:“雀舌?麻雀舌头?扯淡嘛,麻雀就那么丁点儿个头,得逮多少只才能炒一盘呀。”我问那还有什么其他状况,老庄一边嚼着菜,一边回忆。他夹了两块酸辣大肠之后,终于拍了拍桌子说他想起来了。他起身去收银台,从下面柜子取出一个塑料袋,说:“这是韩流航昨晚落在这儿的,我原来还以为是什么重要物品,后来瞅了一眼,就是一本书。”我接过袋子,瞄了一眼,里面是一本《山海经》。假装随意地放在了一边,我对老庄说:“我待会儿拿给他吧,我和教授下午准备去找他。”老庄点了点头说:“也好,刚好有个由头,有啥事都得敞开说清楚,憋着憋着就得坏事儿。”这顿饭我和教授没有心思慢悠悠地吃了。三个人喝了五瓶啤酒,又扒了一碗饭,我和教授就准备走。教授说:“老庄啊,麻烦你了。”老庄憨憨一笑说:“这有啥,回头咱们再约。”我和教授打了辆车,再次回到他的别墅。在车上,我和教授轮流给韩流航打电话,都打不通。

这本《山海经》是大开本,彩印插图,一看就是地摊上的盗版書。书几乎是新的,只有两处,韩流航把书页折了起来,在其中圈圈画画了许多符号。教授翻看了一下,点了根烟,又把书递给我,说:“看来韩流航也知道玉牌上的图案。”我说:“可是,他折起来的内容,和我们之前推测的婴勺、鬿雀对不上。”

韩流航琢磨的是鸾鸟和凫徯:

西南三百里曰女床之山。其阳多赤铜,其阴多石涅。其兽多虎、豹、犀、兕。有鸟焉,其状如翟而五彩文,名曰鸾鸟,见则天下安宁。

又西二百里曰鹿台之山。其上多白玉,其下多银。其兽多?牛、羬羊、白豪。有鸟焉,其状如雄鸡而人面,名曰凫徯,其名自叫也,见则有兵。

教授又开始抓他的头发。他说:“确实不对劲。婴勺在《中山经》,鬿雀在《东山经》,而现在韩流航圈的鸾鸟和凫徯都在《西山经》。从地理位置上来说,它们应该没有交集。从外形和品性来说,它们也完全不一样。”

我说:“上次我提出,玉牌上的图案,或许是杂交?”

教授皱了皱眉头说:“这会不会太杂了,穿越时空和种族?”

我说:“也不是完全没有相同点。这几段都说了,有鸟焉。所以,玉牌上的图案,就算是组合出来的,那也应该还是一只鸟。”

教授点了点头表示认可。他点了根烟说:“关键的问题是这鸟是什么?有什么意义?”

教授精心研究古文字数十载,我深知他对象征与意义的执着。在好多次酒局上,他跟我和韩流航讲解日、月、山、河、水、火、男、女等常见字的甲骨文形态,反复强调他的学术观点:任何一个图案,都是某一种或者多种意义的集合。

所以,我又大胆预测了一遍:“这组合出来的鸟,会不会就是雀舌?”

教授摆了摆手:“雀舌只是个名,不重要。它甚至可以叫丁甲乙舌,贾天涯舌。重要的是,这个图案——姑且称之为雀舌——它的背后是什么?”

“韩流航那儿也有一个贾教授。”

侦探剧大概率也是一种偶像剧。

我说:“背后不就是杂交,不就是拼贴吗?”

我说的是气话,教授却认真沉思了一会儿:“如果按你这么说,那新的问题又出现了。你和韩流航看到的玉牌,并不是同一块。你看到的是后半身、爪子和尾巴,根据你的描述,我们推测是婴勺的尾巴和鬿雀的爪子。那韩流航圈出的鸾鸟和凫徯就应该是另一半的玉牌上的图案了。翟似雉而大。按照《山海经》的记载,那么雀舌的形状很可能就是:凫徯的人面头、鸾鸟的五彩身、鬿雀的鼠足虎爪、婴勺的若勺尾。”

教授说着说着,又自顾自地摇头说也不对:“鸾鸟你肯定听过,是祥瑞之鸟。凫徯就完全相反了,完全是不祥之兆。”他起身找出自己书房里的《山海经详注》,翻开给我看:

鸟人面者,非大美则大恶。其大美者频伽,大恶者凫徯。黄省曾诗“海内扬戈兵,凫徯下鹿台”,谓此也。

教授接着又翻开鬿雀和婴勺说:“‘鬿雀在北号,惟人是食,不是什么好鸟。婴勺看起来正常些,至少不恶。”

我说:“你的意思是,这四种鸟里,两种好,两种坏,但却奇怪地组合在了一起。”

教授说:“这完全就是胡来嘛,不符合逻辑啊。”

我说:“有些事情本来就不在我们的逻辑之中。”

这话是贾天涯教授告诉我的,现在我还回给他。之所以脱口而出,是因为我感觉此刻抓头发的贾教授和早上摸紫砂壶的贾教授有一种同样的癫狂。这种癫狂,对有些人而言,就是一种最高的夸赞。我想表示一下我的感慨,却又不忍打断教授的思索。

教授长叹一口气,显得有些惆怅。他揉了揉太阳穴,说:“不清不楚的问题还不止这几个。比如,这种奇怪的组合,在一块玉牌上,到底是一种图腾或者信仰,还是一种信物标志?”

我继续补充说:“雀舌到底是这只诡异的鸟,还是这块玉牌,又或者是韩流航口中的姑娘?”

教授接道:“另外半块玉牌在哪里?在半天妖,还是在《山海经》中所说的女床之山、鹿台之山、北号之山、支离之山?”

我说:“带刀的姑娘有半块玉牌,韩流航答应帮她找另外半块。韩流航跑了,她在逼着我找韩流航。韩流航在找那个古典美女,那么……”

想到这儿,我和教授对视了一眼,都吸了一口凉气。

教授的声音终于也低沉了下来。他说:“很有可能。我们刚才忽略了一个问题,你从玉牌上的图案追寻到《山海经》,是那个贾教授引导着你进行的。那么,韩流航,他是怎么找到《山海经》上去的?据我所知,他只对那狗屁六行诗、女人和酒感兴趣,你有听他讲过《山海经》?”

我摇了摇头,再一次感觉到汗毛在颤抖。

我说:“韩流航那儿也有一个贾教授。”

天色是一点儿一点儿暗下来的

我们试图解谜,结果陷入更多的谜之中。

我让教授扇我一巴掌,教授说我这是找抽犯贱。

我说:“我现在完全分不清,哪一个是真的我,哪一个是真的你。”

教授于是朝我手臂狠狠拍了一巴掌。教授说:“疼吗?”我说:“疼。”教授说:“神经病。”过了一会儿,我又说:“这也没有办法证明此刻的我们就是真实的,那个带刀的姑娘扇我的时候,也疼。”教授开始乱抓他的头发,他说:“你别把我脑子也绕晕了。”

教授下楼,跑到泳池边,准备泡泡水。此时落霞满天,他往水里跳去,仿佛一跃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我没脱衣服,也跟着跳了进去。池水晒了一天,上面温热,底下清凉。我蹲下身,把头埋进水中憋气,憋不住了就猛然起身。如此反复多次,心中的燥火才稍稍降去那么一丝。我问教授:“你猜现在韩流航在干什么?”教授理了理他所剩不多的头发说:“鬼知道。”我说:“我猜他现在正在找我,那带刀的姑娘,估计也快到了。”

我说这两句的时候,莫名有一种轻松的感觉。

我已经看清了这个谜,只是走不出去而已。

教授罕见地安慰了我一句,他说:“别把自己说得像烈士一样,时候还不到。”他又问:“只有在你睡着的时候,那带刀的姑娘才会来?”我点了点头。教授说:“要不你现在再试一下?”我说:“这不是自己找死吗?”教授说:“勇敢一下,可能就破局了。”我沉默了一阵,池水让我冷静。我最后白了他一眼,说:“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教授鄙视地对我说:“你猜测,有多大的概率,今晚也会有那么一个姑娘来找我?”他把身子靠在池边,仰头一叹说:“反正也没有其他的头绪了,我们现在不知道雀舌到底是什么,也不知道韩流航到底在哪里。”

直到夜幕降临,我们仍然相对无言。

天色是一点儿一点儿暗下来的。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隐喻。它如同天色是一点儿一点儿亮起来一样,能够概括世界的大多数。光与影,明与暗,在传统的思维里,总是令人想起善与恶、正与邪。在刚刚的某一个瞬间,我仿佛悟出了一种真理:我和贾教授都不是突然消失不见的,我和贾教授都不是在刹那间丧失所有光芒的。但是,我又不得不承认,这些胡思乱想没有任何意义。夜幕愈浓,我们愈感觉到冰凉。直到我们打个喷嚏,才会想起应当结束这一切。

我说:“爱咋样咋样吧,我回家去了。”我于是想起,这两天我都没有再给黎溪池打电话,她也沒有给我发来任何信息,就像是我根本不存在一样。我换了身衣服,背着背包,准备打道回府。

教授说:“就这么认了?”

我说:“还能做什么呢?”

教授说:“行吧,看看还有什么新情况,到时咱们再合计。”

我苦笑了一下:“最好不要有任何情况了。”

门口等车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跟教授说:“倘若我出了什么事儿,千万别和黎溪池说这些东西,就当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想再把她牵扯进来。”

教授瞪大眼睛问我:“你这是留遗言呢?”

我说:“我认真的。”

教授抓了抓头发,问:“黎溪池是谁?”

我说:“就我女朋友啊。”

教授说:“你什么时候有女朋友了?”

我说:“都谈了八年了,等今年或者明年,凑够了首付我们就买房结婚了。”

教授神情复杂地看着我说:“你确定?”

我说:“这还能有假。”

教授掏出手机给老庄打电话,他说:“丁甲乙是不是有个谈了八年的、准备结婚的女朋友?”

老庄那儿估计正忙着炒菜,在呼呼作响的炉灶旁,他几乎是喊着回答的。他说:“有个屁,他都单了多少年了,上次他还说让我给他介绍个姑娘。”

我全身的骨头在老庄的叫喊声中一寸一寸迅速软化。我喘着大气,对教授说:“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周五中午,黎溪池给了我一千块钱,让我去外面好好地创作一部小说。”

教授完全没管我在说什么,他欣喜若狂地把我拉起来,说:“这不就是新情况嘛,车子快到了没有?我们马上去你家。”

再一次陷入了深度的自我怀疑之中

门是教授打开的。我掏出钥匙,塞了好几次都塞不进去。

灯光亮起的那一刹那,我恍恍惚惚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被掏空。

屋子并不宽敞,只有一张小沙发、一张长方形的桌子、一个小冰箱、一张转椅、一张床、两个竹制的书架、一个钢架布衣柜。

我四处看了看,没有黎溪池。我打开衣柜,里面只有我的衣服杂乱地堆在一起。我走进洗手间,里面只有一条毛巾和一把牙刷。我往床底下看了看,只有我一双发黑的人字拖。

确实没有黎溪池的一丁点儿气息。我仔细地在屋子里嗅了嗅,甚至把鼻子贴到枕头上,但确实没有女人的味道。我脑海中浮现她跷着腿躺在床上刷抖音,而我在长方桌前看书、码字的画面,前些天她帮我扶着椅子我拆开空调外壳换洗过滤网的画面,我们一起在桌子上比赛吃油焖小龙虾的画面,再一次陷入了深度的自我怀疑之中。

教授说:“这典型的单身汉狗窝嘛。”

他走到我的书架前,瞄了一眼我的书,有些不以为然。长桌上,一堆泡面、花生和啤酒摆在那儿,中间是一本摊开的书。教授把书合上,看了下书名,发出惊奇之声。

他问我:“这是什么书?”

我说:“《荒野与火焰》。”

教授问:“谁写的?”

我想了一下,说:“坎巴拉吉·尼雷尔·蓬贝·马古富力,坦桑尼亚的天才作家。”

我说:“这小说得慢慢读,千万不能急。”

话一出口,我就发觉不对劲。这书前段时间我推荐给韩流航,怎么还会在我家?

教授拿起书,翻了几页,说:“这是什么鬼画符,不是英语、法语,也不是德语、俄语、拉丁语,你看得懂?”

我盯着他,一言不发。

那本书明明是中译本,上海译文出版社一九九一年二月出版的。

“我就是从这本书开始,想要成为一个小说家。”

贾天涯教授走后没有多久,那带刀的姑娘就来了。我坐在长桌前,不知道她是怎么进来的。这已经不重要了,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心中再也没有畏惧。

我主动开口说:“你终于来了。”

带刀的姑娘似乎有些意外,她打量了我一眼,然后坐到了我对面。

不等她開口问,我自己说:“雀舌没找到,韩流航也没找到。”

她说:“你似乎很想我来,不怕了?”

我说:“不怕了,大不了就是一死。”

她竟然罕见地笑了一下,不是之前的那种冷笑。她说:“死?这么简单?”

我说:“无所谓了,我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

这短暂的几天和漫长的一生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不过是不断获得又不断失去。在几天前,我背着一台破旧的电脑,立志写出一篇向伟大小说致敬的作品。几天之后,我不得不顺其自然。我努力过了,此刻还能做什么呢?我原以为自己看破了迷局——现在我知道,迷局之中的人往往都这么觉得。

带刀的姑娘把刀取了下来,放在桌子上。她今天忽然平静了下来,这让我感觉有些陌生。按往常,她应该直接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

她问:“有啤酒吗?要冰的。”

我打开冰箱看了看,还有四瓶雪花啤酒。她接过啤酒,大拇指往上一顶,瓶盖就砰的一声飞起。

她喝了一口,眉头微皱,却假装很惬意的样子。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像是在等待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无所谓。

她说:“最后一晚了,我们聊聊吧。”

我说:“聊什么?”

她说:“聊聊你的小说?”

我很是吃惊,随即又尴尬一笑。我举起酒瓶,灌下一大口,说:“这算是我们第一次平等对话。”

她说:“你说是就是吧。”

我指着摊在桌上的《荒野与火焰》,问她:“你看得懂这本书吗?”我想验证一下,这到底是教授说的鬼画符,还是我看到的方方正正的汉字。她摇了摇头说她不识字。我认为她在说谎,这个年代还有不识字的人,简直是不给九年义务教育面子。奇奇怪怪的事情这两天如潮水般涌来,我已经没有了好奇的兴致。我就当没听到她的话,自顾自地说:“我就是从这本书开始,想要成为一个小说家。”

大约是在四年前,我背着一个双肩包,拖着一个行李箱,风尘仆仆地来到安城,从此走上了另一条道路。从火车站出来,我左顾右盼,没有见到黎溪池。那时她已经在安城上班两年。我打她的电话,她没接。我猜想她可能路上堵车了,她在城南工业园,而火车站在城北,拥挤而吵闹的公交车上,手机的振动不值一提。我在火车站前的广场随意地转了转,在一个卖旧书杂志和古玩的地摊上看到了这本《荒野与火焰》。除了《现代汉语词典》之外,我之前没见过这么厚的书。我蹲下来,费劲地把它拿了上来。一种天然的亲切感随之而来。我拍了拍它身上的灰尘,翻开第一页。第一页只写着一句话:在漫长的时空中,你必须记住你自己。我把它买下来,花了一百八十块钱,我一个礼拜的生活费。

我重新拿起这本书,随意地翻动。书中的每一页、每一行,我几乎都能背诵出来。我翻了一遍又一遍,脑海中浮现起我在床上、在厕所、在公交车站、在办公室……在我生活的每一个角落里如饥似渴地阅读它的画面。我读得很慢,几乎是一字一字地品。我读了很多遍,每一次都像是第一次。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读懂,但我在这本书里感受到了一种伟大。我认为它贴近了宇宙的绝对真理。我曾经多次梦见,我跟随着这个小说的主人公,行走在塞伦盖蒂大草原,感受死亡的恐惧,也享受玫瑰的刺激。我给很多人推荐过这本小说,但他们都嗤之以鼻,表示根本没听过。只有一个人,接受了它。

带刀的姑娘问我是谁,我说:“韩流航。”

那天晚上应该是我们第三次在一起喝酒,他把我带到了老庄的龙门客栈。这一次,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感觉我和他感情的升温速度超过了我和黎溪池。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在人群之中显得桀骜不驯,我礼貌性地给他敬了一杯酒,算是打了个招呼,然后再无交流。第二次的时候,酒桌上大家因为一个知名作家的小说新作吵了起来。我认为一个小说家,一个伟大的小说家,必须珍惜自己的羽毛,他写的每一个字都是他生命的一部分。而显然,有的作家珍爱自己的生命,有的作家则不停地自曝其短,不断在给自己抹黑。大概意思应该是这样,我也记不清楚了,因为说这话的时候,我们七个人已经干了两瓶白酒、一箱啤酒。这话说完之后,韩流航就把凳子挪到了我边上。我们频繁地举杯,相谈甚欢,但我已经完全记不清我们说了什么。他搂着我的肩膀说:“吾道不孤。”我不知道他的道是什么道,我喝蒙了。在龙门客栈,我又一次听他阐述了六行诗的理念。说实话,我当时也不以为然,甚至可以对他说的每一句话进行尖锐的反驳。但是,他单独请我喝酒,把我视为知音,旗帜鲜明反对他确实不礼貌。我就一直点头,偶尔附和。他越说越兴奋,我开始感觉到无聊。实在没办法了,我开始和他介绍《荒野与火焰》,结果他听完之后也极为赞赏。我越说越兴奋,最后直接从背包里掏出了小说。这几年来,我一直随身带着它。韩流航随手翻开一页,认真地读了起来。好一会儿,他把书合上,说:“吾道不孤!吾道不孤!”

带刀的姑娘听到这儿的时候,一口啤酒直接喷了出来。我见她笑,只好尴尬地举起酒瓶自己喝了一口。她今天像是换了个人,一点儿也不暴力,一点儿也不恐怖了。借着余光,我发现她有一种白皙而温润的美。

我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早就应该结束了!”

我自顾自地喝了一大口啤酒,鼓起勇气问我应该怎么称呼她。她饶有兴味地看了我一眼说:“雀舌。”一种被戏耍玩弄的愤怒让我直勾勾地盯着她,刚刚产生的那么一丝丝好感瞬间消失无踪。我问:“你就是雀舌?你还让我去找雀舌?”她摇了摇头说:“另一个雀舌。”我问:“就是韩流航那个女朋友?”带刀的姑娘点了点头,随即又说:“不能算女朋友。”必须承认,我再一次被她绕晕了。我说:“你们是双胞胎?”她没有回答我。我说:“韩流航在找那个雀舌,你也在找那个雀舌?”她点了点头。我说:“那你赖上我干吗呢?”带刀的姑娘说:“现在你可以做個选择。”我问是什么,她说:“你可以像韩流航那样。”我说:“然后呢?”她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她说:“然后那个老头子就要开始找你了。”

尽管之前我也曾这样想过,可我现在不能这么做,这太对不起贾天涯教授了。我不能再害他。我拒绝之后,才感觉到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慌。

我直接站了起来,低吼道:“所以这是一场无限循环的寻找?你们他妈的到底是人是鬼?你们他妈的究竟想干什么?”

带刀的姑娘也站了起来,隔着一张桌子,她说:“你现在可以选择结束。”

她又靠近了一点儿,一字一句地说:“早就应该结束了,在塞伦盖蒂大草原那儿就应该结束了!”

我不懂她的意思,只听见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她用力在桌上一拍,咬牙切齿地说:“你才玩了几天啊!”

事情完全走偏了。此时此刻,仿佛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们四目相对,都觉得自己委屈。僵持了一会儿,她终于又坐了下来,说:“你选吧。”

我说:“如果我选择到此结束,那么一切就到此终结了?”

她冷笑了一下,说:“可能吧,反正之前也没人这么选。”

我说:“韩流航选择了我?”

她说:“不然呢?”

我恨不得给他几个大嘴巴子,又觉得此时此刻已经没有必要再对他浪费情绪。我问:“那他做了选择之后,哪儿去了?”

带刀的姑娘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她把桌上的《荒野与火焰》拿在手上,掂了掂,看着我说:“这本书越来越厚了。”

我给自己灌了一大口啤酒,全是苦涩,全是毛骨悚然。

我说:“韩流航做选择的时候,知道吗?”

她点了点头,说:“他不信。”

我木然地呆在那儿,感觉有些不对劲。我说:“不对呀,这本书是我借给他的呀。”

带刀的姑娘说:“有的人读十年八年也没读懂,有的人一晚上就明白了。”

我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

我哆哆嗦嗦地再一次翻开小说,翻到最后,果然出现了第一千零三十五页:

壬寅年八月二十八日,安城诗人韩流航手持尖刀站在城郊自己的养猪场,接到了一个国际电话。这个来自坦桑尼亚的一长串的号码一看就像是诈骗电话,韩流航拒接了三次,铃声在片刻之后仍然顽强地响起。韩流航心烦意乱地接通之后正准备破口大骂,一个富有磁性的低沉声音告诉他:“你昨晚遇到的那个姑娘叫作雀舌,我知道她在哪儿。”

韩流航放下刀,在家族长辈的不满中走了出去。

电话那端操着一口流利而标准的普通话。

他说:“凫徯人面,鸾鸟五彩,鬿雀虎爪,婴尾若勺。”

咬字清晰,但韩流航没有听懂。

那人继续说:“已经过去太久了,是时候回去了。从塞伦盖蒂大草原回到昆仑之巅,必将经历层层险阻,你是否愿意与她结伴而行?”

韩流航问:“你是谁?”

他说:“你可以叫我坎巴拉吉·尼雷尔·蓬贝·马古富力……”

韩流航说:“啥?”

他说:“你也可以叫我的中文名字,丁甲乙。”

责任编辑:杨 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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