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的三种表达式

2024-01-01 10:43刘馨忆
广州文艺 2023年12期
关键词:玉米秆故乡

刘馨忆

隔岸观火

一盆篝火,就这样在黑夜里烧起来,一烧就是十年。

常常在某一瞬,那盆篝火从记忆里跳出来,在我眼前吐着鲜红的火舌,搅动火星漫天飞舞,熊熊燃烧。

冬天晚饭后,总要在灶前生一堆火。挖的老树根,用大刀破开了,风干,拿几块在灶前架起来,可以烧很长的时间。火苗没有锅灶的阻拦,火就在灶前上升,跳跃着,摇摆得如水里的蛇,腰肢绚烂。一家人就在灶前坐着,一边烤着火,一边说闲话。父亲兴致好,就会给我讲《史记》中记载的故事。那些故事,被父亲用不容置疑的语气,抑扬顿挫地说来,只觉神秘遥远、不可触摸,却又似乎闻得到那个不能理解的远古气息。虽然我无法想象“火烧秦宫,三月不灭”是一场什么样的火,也无法想象什么样的美丽石头可以成为国宝“和氏璧”,也无法明白一个叫廉颇的老头儿怎么可以吃三大海碗饭,而家里最受宠的我也只能好多天才吃到一次大米饭。那一碗米饭是一锅红薯里唯一的一碗,母亲和两个姐姐只吃红薯,把米饭让给我。虽然我不太懂,黑夜却变得值得期待,變得饱满丰富、妙趣横生。我在很长的时间里,都把从父亲那里听到的有说书意味的故事当成了《史记》本身,没有好好读原文,以致许多年里,不识《史记》文字之美。那是童年和冬日的最温暖的时光。

有时无事,做乡村老师的二伯会来串门。添一个板凳,围着灶前的火堆坐下。二伯一来,他与父亲两个就会铺天盖地说开去,从《搜神记》说到《聊斋》,从地震大地塌陷,说到棒客怎样挖墙入室偷人兼盗窃。火光映红了他们俩的脸,他们不断吐出新词,在屋子里组合成一个一个鬼神魅影、一个一个盗贼棒客,藏匿在火光之外的大片暗影里,不动声色。

我困意浓重,却紧抓住母亲的衣角,不敢松手。他们说得起劲,也不忘催我去睡觉,因为第二天要早起上学。黑暗中我打量着屋子四周浮动的暗影,心里下了无数次决心。火光沉默,舞动的火也渐渐退去,只有木炭通红,为我映照房间无数暗影。

父亲的名里有一个字是“炎”,是双倍的火,是正在上升的火。名如其人,果然是个火暴脾气。见我迟迟未动,眼风向我一瞥,只见他双眉一皱,眼里似有浓烟雾锁。从我不多的烧火经验里知道,浓烟缭绕,不是熄灭,就是点燃。一旦点燃,必是大火。这是火光上升的先兆,这是父亲要发怒发火的先兆。他一发怒,必是中气十足的大嗓门儿。风雨欲来,先闪为妙。

我立刻起身,伸手拿上灯,转身向着黑暗。用掌心护住火苗,默默向卧室走去。不敢出大气,怕把油灯吹灭,怕黑暗一下全涌上来;不敢关门,要先查看一下门背后,有没有藏下什么,也要先蹲下来,看看床底下,柜子后面,把一切暗影处拜访一遍,才松开紧在喉咙的一口气,把灯搁在床前的联柜上,站上床前的踏板,脱下鞋摆好,才爬到床上。因为大人说,鞋不摆好,要做噩梦。躺在床上,也不敢闲眼。睁大着眼睛,看着如豆的灯盏,一面听着门外他们的讲话,一面等浓重的困意来战胜所有的惧怕。只要有灯在,我便可以安静地躺在床上。

我小学五年级就离开了故乡。那时我的父亲已经恢复了工作,我就随他到了他工作的学校读书,直到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考上军校。故乡成了休假才回去的地方。

三年前的某一天,父亲走了。故乡除了还埋着我爹娘的骨骸,已无片瓦和一根草再属于我。那些山川、草木、田地、亲植的果木和老宅,在时代与人心里,被荒废,被觊觎,被挤占,直至完全脱手而去,与我再无一丝关系。我才明白,当切断故乡的一切物质联系之后,故乡才真正成了故乡,也成了“故”乡,即老的,旧的,过去了的,原来的家所在地。当你不再亲历和参与故乡的裂变和成长,完全间隔开俗事与物质,地理和距离,没有了纠缠,没有了日常,故乡,才在心里,慢慢呈现出记忆中应有的样子,而切断的方式将形成情绪的火焰,烛照回望之途。也才知道,那些了断了的现实,并不表明了断了情绪,它们会转战于记忆深处,与你共存,成为你情感和精神来源的佐证。比如某些温暖、某些美好、某些纠缠、某种隔膜及怨恨,它们会在生命里蛰伏,长成原生的印记和胎记。

把故乡放在远处,是多少人的选择?故乡也许还保留着熟悉的生活气息,但还能保持多久呢?乡村生活的内容,文化的传承,在时代的前进里,渐渐式微,渐渐丢失。外出的年轻人,很难再回到故乡。对大多数人来说,也许有一天,故乡会变成形式上的、记忆中的、光阴深处的故乡。在AI突飞猛进的今天,也许还会变成字面上的、虚拟的故乡。

这是每个远行之人都要面临的,而我已经经历过。那盆火燃烧在别人的生活中,也燃烧在自己的生命里。

火与夜的短兵相接

火带给我两种体验:温暖,神秘。神秘又和恐惧紧紧相连。

白天的灯火通常是因为做饭,要节省火柴,总是划燃一根,把灯点上,再用灯去点燃柴火。灶膛红了,灯就用不着了。到了晚上,点燃的灯就不会熄,它就站在灶台上,姐姐把柴草就着灯点燃,再送进灶里。灯照着母亲在灶台上做饭,照着姐在灶前烧火。我则多半侧躺在雕花八仙桌前的大板凳上,手抠着桌下的镂空雕花,等饭好。看着灯影火光中,灶台忙碌的母亲,在墙上投射出巨大的影子,而困意渐浓。姐姐不断地往灶里送柴,通红的灶火把她的脸映得像一朵刚开的映山红。我朝她一笑,闭眼就睡着了。

我的童年,总是与小伙伴们一起,在田埂上疯玩跑,在山林里厮混。我的白天主要用于玩耍。比如在树林里找蘑菇。小拳头一样的灰包菌,艳红的海椒菌,神秘的三灵菌,诱着我不断走向山林深处。在山上追逐蝴蝶、蜜蜂和花朵。映山红满山红遍,栀子花香气四溢,蜜蜂总是“嗡嗡”抗议我们争抢它的花蕾。要不,我就是爬到树上刮松香,摘果子;也在草丛里逮蛐蛐。山林里到处都有惊喜,到处都能发现秘密。要不就在跳绳,跳皮筋,在玩民兵抓坏蛋的游戏;或是在刚收割堆放在廊下的麦捆里捉迷藏,头上和身上扎满了麦芒。玩得天上都是脚板印,天黑才落屋。

每一天的晚饭似乎都很晚。天黑后,我的第一件事就是等吃饭,但多半饭没好我就睡着了。虽然肚里空空,但架不住排山倒海的困劲。等到开饭,母亲和姐姐怎么都叫不醒我,只好把我抱起来坐下,筷子塞我的手里,再戳到碗里。我像面条一样,歪歪倒倒,迷迷糊糊。她们一面催促一面帮我往嘴里送东西,眼皮却有秤砣重,恨不得用火柴棍来撑开。至今我都清晰地记得,闭眼吃着饭,眼皮沉重的感觉。吃的什么,早已顾不得,不在乎了。

灶火是温暖的。小时候所有的吃食,都是通过灶火的热量传递实现的,由此产生的美味,带给我经久不衰的乡愁记忆。灶上的那两口锅里,母亲做过的锅边玉米馍、手磨豆浆、豆瓣鱼、青椒烩山菌、青葱麻油饼、油炒饭、青椒回锅肉,在我的记忆里闪着诱人的光,勾起味觉所有的记忆和欲望,以及对母亲的怀念。灶火摇动的火光,总是映着母亲在灶台上喜悦的笑容。

在冬天烧火是一种很大的享受。不仅温暖,火苗舞动的样子我也爱看。我常要抢了姐姐的事来做,只为她让我来烧火。火腾起来,火焰紧紧地拥抱着锅底,随锅赋形,然后,从灶门涌出来,欢快地跳跃在灶门上方,把我烤得浑身热乎乎的。临近春节,灶门上方的房梁上,总会挂上腊肉,日子好时,挂得多些;日子不好时,就挂得少些。烟熏火燎里,它们正在变干变香。

吃过美味后的睡眠总是深沉,梦里也常有惊异。我总是飞快地奔跑,像驾着飘飞的云,轻灵迅速,身后的事物总是追不上我。要不就是月下的水田,亮色里泛着清冷的月光,水下是一群一群睡觉的鱼,乌黑的脊背在水里悬浮。有一晚,我正拿着鱼篓,轻手轻脚对准鱼群,突然一阵大叫“抓窃客!抓窃客!”吓跑了我的鱼群,也把我从梦中惊醒。只见二姐飞快地坐起来,穿上衣服,拉开了门,我紧跟在她后面,拽住她的衣角。院坝里小叔举着一支火把奔出门,燃烧的火焰上,浓黑的烟直上夜空。父亲朝他丢下一句“往后山跑了”就追了出去,隐入黑暗之中。小叔转身,向后山追去,堂哥们也起来了,我们一起跨出后门,向后山跑去。远远地看见,火把的光亮处,父亲的身影箭一样穿过林间,消失在黑暗里。黑夜中的树林里暗影幢幢,二叔小叔举着火把向父亲的方向奔跑,我们一众孩子则朝着火把的方向前进。两团火在山林中奔走、闪烁,不断照亮沉睡的夜,照亮追逃的道路。

火把是火与黑夜的短兵相接。火把让我们在暗夜面前增添了不少勇气。追出去很远,不见了窃客的踪影,父亲折了回来,手里拿着一只鸡。他一边走一边说:“窃客跳上那个高台,我追着也跳了上去,人却不见了。台下留着这只鸡。”我一看是我家的一只芦花母鸡,生日时母亲煮给我吃的蛋就是它生的。我从父亲手里接过鸡,把它抱在怀里。黑暗中,芦花鸡不安地发出“咯咯”的叫声。二姐拽着我的手臂,一起往回走。他们一边走一边讨论窃客是谁,又听父亲说那个窃客也厉害,那么高的台,他一跃就上去了,又惊奇自己怎么也一跃就上去了。搁平时,他肯定上不去。我却在心里想,窃客是不是长着獠牙的鬼呢?这么快抓窃客就结束了,窃客也没有抓到,不能亲眼看一看。

这些温暖新奇,神秘可待,又交织着鬼神盗贼刺激的夜晚,历练了我与黑夜的对抗和相容,每一次的自我作战,都对自己和黑夜多一分喜欢,对黑夜的多一分探索,也收获多一分好奇、丰满。

那时的我可能五六岁,也可能七八岁。我在黑夜里成长,身体和心理,庄稼一样在夜里拔节。我已习惯于与黑夜相处,习惯于黑夜里总有一些事情要发生。黑夜太广大了,无边的寂静里藏着太多秘密。

大姐出嫁了。在离老家一公里的地方。一年后生了一个漂亮的小男孩,是我的外甥。小外甥出生时,我九岁,胆子已经很大。我常在晚饭后,穿过门前的李子树林,踏过一截田埂,走上公路,去大姐家。走在路上,夜的声音一下就围上来。公路两边都是稻田,夏天一路流萤,一路蛙鼓,秋天秋虫唧唧。那时还没有通电,远远的农家隐在夜色里,没有一点儿声息。淡淡的月色,朦胧的田野,轻轻的烟霭,夜变得曼妙。公路上的碎石,月色里有莹莹的亮光。有时则放了学就去,吃了饭再回。姐总要陪着走一半路,再回去。

有一晚,姐抱着一岁的小外甥,烧着火,锅里煮着东西。红红的火光映红了我们的脸,小外甥的嫩嫩的脸白里透红,姐笑得满脸如花。我逗着小外甥,他快乐地笑着,抛出一串一串的檐下风铃声,在月色里闪着银光。姐美丽的脸在笑,我也在笑,我们三个欢快地畅笑,一串一串的笑声迎着火光,在晚风中叮当碰撞,飞旋着升上房梁。

突然,小外甥双腿绷直,直挺挺的身子用劲往后倒,眼睛上翻,并不断地抽搐。姐抱着小外甥,一愣,不断地说:“宝娃不闹!宝娃不闹!”可是小外甥还是直挺着,身体不停地抖动。姐明白了过来,神色大变,慌了神:“宝娃!宝娃!”姐喊着,一声急似一声,声音打战,打滑,惊恐,带着哭腔。立于灶上的灯也不住地闪动,姐用手指掐住小外甥的人中,给我下了命令:“快!去喊你姐哥回来。”

我的心提在嗓子眼儿,一阵乱抖。听到指示,我立刻心神归位,站起来,像一阵风刮进夜色里。家里和姐哥开会的地方,隔着一块巨大的水田,分别在大四方形的两个对角上。穿过门廊,我带倒了斜靠在墙上的耙杆,耙杆又打倒了锄头,锄头又打翻了箩筐,箩筐倾倒,顺着屋檐滚到了天井里,我身后,农具不满的声音响成一片。我的脚步一点儿也没有停,横穿过公路,闪入小径,草上的露水从我的脚上飞落,几步跨上那直角的田埂,月色如水,浅白的田埂在夜色里向前延伸。我飞快地奔跑着,向前延伸的田埂跑不過我的双脚,直角拐弯处,我差点儿冲出了田埂,发现路拐了弯,我才猛刹双脚,蹬着立于道边未收的稻草,几个踉跄,才转过弯来,几蓬稻草被我蹬落到田里。

一把推开生产队的门,一盏马灯下,六七个男人,正在抽着烟卷,齐刷刷的目光看向我。我来回睃了一圈,视线与我姐哥疑惑的眼神对上,我喘了口气,说:“哥,宝娃……”我一下愣住了,不知道该咋说。“宝娃咋了?”我迟疑着,还是找不到词,只好说:“宝娃不好,姐叫你赶快回去。”姐哥说:“不就是有点儿发烧吗?吃药了没?”见姐哥没有走的意思,我只好说:“宝娃很不好,他昏过去了!”

姐哥跳过男人们横七竖八的腿脚,甩下一句“你慢慢回”,高大的身影掠过我,一阵风跑下了田埂,两腋下,敞开的衣服在月色里翻飞。

等我回到姐家,我看见姐抱着宝娃,宝娃的脖子上拴着一根红绳,他不再那样僵直了,软软地闭着眼睛。闪烁的油灯下,一个老人家,顺着灶屋的墙角,一把一把向空中撒着米,口中念念有词。她的巨大的身影在墙上诡异地移动,沙沙的落米声,连同她轻声呼唤宝娃的声音,构成了那晚乡村的无助和神秘。

撒完米,姐哥和姐抱着宝娃又去了乡医院,开了些药,折腾不少时候。我已不记得我是否跟去了医院,却牢牢记住了灶火前的欢笑和田埂上的奔跑,以及灶屋间,满地细白晶莹的大米。

火的欲望与同谋

把老宅点着火的那年,我四岁,抑或五岁。那一年,仲夏最是火热。

屋后大片大片的松林里,长满茂密的蕨类植物,那是夏秋季我们要割的柴草,另外,还有不断掉落的黄灿灿的松针,是最好的点燃灶火的燃料,也是要收集的。松果则是冬天火盆的好材料。一并收回家去。堆在屋檐之下,靠墙码好。松树长得茂密了,就需要用镰刀来钩松枝,把断的松枝捆好,自然风干,是最好的柴火料了。

靠墙码着的可能还有麦秸、苞谷秆、豆藤、油菜秆、稻草。庄稼脱粒之后,留下的都可以作为柴火来用。只是从生产队分来的这些柴火永远都不够用。檐下的墙空得多时,就需要去割柴草。山上的柴草割完了,会把屋后自家竹林掉的竹叶,笋壳都弄来烧。竹子砍下打捆扛去卖钱,竹枝和竹梢就是不错的柴火。

越是草类的柴火越不经燃烧,要不断地往灶里送柴。体积也较大,会更多地挤占灶内的空间,空气较少,燃烧的火力也不够大,燃烧过后,产生的灰烬也多,要不时地把灰烬压实,或拨开一个沟槽,传进灶中的柴才更容易点燃。烧锅需要一定的技术,而我还是个好奇的新手,所以烧草类柴时,二姐是不会让我来烧火的。而这样的时候偏多,这让我甚为恼火,我闹得狠了,她就准许我坐在烧火官的位置上,但会不断地来干涉我的业务,让我每一次烧火都很不尽兴。

火辣辣的太阳烤着玉米地,烤着松树林。虫鸟倦怠,人困马乏,只有蝉在欢乐地鸣叫。在春天和初夏吸饱了水的玉米地,长势很好,一片深绿,每一棵玉米都挺拔好看,油汪汪的叶片伸向天空,舒展着一双双翠色肥厚的手,高高的秆茎托着花穗,沉甸甸的果实错落在玉米秆上。玉米须的粉色尖梢已蜷缩起来,呈一簇暗暗的酱紫色,意味着苞谷粒已灌浆饱满,趋于成熟。

玉米收拾停当,就是砍玉米秆了。原来油汪碧绿的叶子,晒得黄黄的,只有秆上还残留着一些黄绿色。砍倒的玉米秆被捆成捆,堆到各家各户的房檐之下,等待干透之后,成为重要时刻的柴火。

那一年的夏秋之交,父亲的厨房外墙边,堆放着一墙的玉米秆。平时我并没有注意,因为每天的新鲜事那么多,每天烧锅时,总被二姐干涉的不快,转背就忘记了。喝过了酒,金黄的玉米棒子,成攒地凉在廊柱下,一整排。看上去就让人心情舒坦。所以,当我和堂哥堂妹从外面满头大汗地回来,跑到父亲那里,说饿的时候,父亲和颜悦色地放下他正在看的一本发黄的线装书,转身去拿了一张草纸,紧紧地卷成一个圆条,用火柴点燃。因为裹得紧,它既不熄灭,也不燃烧,维持在保留火种的状态。需要用火时,只须凑近,嘴对着火头,用短而急的气流一吹,火头就可露出红红的火来。那一天,饿和口渴强烈地抓住了我。喝了一瓢水,肚子还是饿,大姐和二姐不知去了哪里,母亲好像病了,躺在床上。我跑到父亲那里,第一次看见了父亲做火捻。我十分新奇,左看右看。我问父亲这是什么?他告诉我说是火捻,做饭时用来引火的。

父亲说,走,去看看有没有胡瓜儿子(小南瓜)。

柑橘园的四个角种着两株南瓜、一株佛手瓜,还有一株丝瓜。瓜藤有的爬上了竹篱笆,有的爬上了李子树、柚子树,高高低低地挂着果实。它们的果实还没怎么长大,就在缺菜时摘来吃了,只有藏在浓密的叶子里,没被发现的才可能长得很大,并带来惊喜。

父亲抬起一条腿,跨过篱笆墙,推开拦路的柑橘枝,去地角寻南瓜。走了几步,他又折回来,把火捻递给我,说,来,帮我拿着。我接过火捻,他接着去找南瓜。满园子的碧绿,很快就遮住了父亲的身影。阳光在树的间隙里,在风里,在碧绿的叶片上,猴子一样跳跃。

我拿着火捻,看了看,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一时无事干,就学着大人的样子,噘嘴鼓气,对着火捻吹了一下,火捻头现出微微的红色,我又吹了几下,火捻头现出了火的红色,却并没有火苗。平常点火的油灯或是火柴,都是有火苗的,这个无火苗的火捻能点燃火吗?这个念头一起,我便立刻被这个念头牵引。于是想验证的欲望被不断唤醒。我把火捻的火头伸向面前的柑橘叶,厚厚的柑橘叶被火捻咬下了一口,边沿向后退缩、起卷,散发出柑橘特有的挥发油的味道。它没被点燃。我又把火捻对准了佛手瓜的瓜叶,深绿的瓜叶被火捻烧了一个洞,它们在突然的袭击下,结成了一个紧密的圆,面向火捻完成了一个包围圈。也没被点燃。我又向火捻头吹了一口短而有力的气,火捻头更红了。这时一阵风吹来,我听见了风吹长叶的声音。我一扭头,看见廊柱下黄灿灿的玉米棒子,挂满了整个的挑枋,与挑枋成直角的墙外,玉米秆捆紧紧堆着,占满了那一面外墙,一片金色。太阳把它碧绿的油亮烤成熟了。太阳是火,经过它长久的照射,万物到最后,都变成与太阳光相接近的颜色。

沒有被捆住的一些玉米叶子,长长地散挂下来,此时正在风里飘飞。

火捻挨着这个叶子会是怎样的呢?它会点燃吗?

我向玉米秆走去,在第一捆吊挂下来的一片玉米叶前站住,向那一片叶慢慢举起了我手中的火捻。

火捻挨着叶子的那一瞬,一声轻微的“轰”,叶上炸开了一团火,火舌“嗖”地向上移动,像一条红色的蛇,把遇到的玉米叶都卷入口中,一部分火向上寻找玉米叶,还有一部分火留在原处,在先前的叶燃烧过的地方,又点燃了紧挨着的叶子。我吓着了,赶紧在地上找土块去打往上蹿的火苗,打了好几下,欢腾的火苗根本不理我。只见燃烧的叶子又点燃了玉米秆,着了火的玉米秆向上托起更大更多的火,不断加入燃烧的火,在玉米捆的花穗和尖梢部分,汇成更大的火焰,它们向上腾起青烟,腾起长势迅猛的火。火的红中带着明艳的黄,带着轻盈和不可阻挡的内在力量,跳上了房檐,开始在房檐上跳舞。房顶靠房脊的一半盖的是瓦,靠房檐的一半盖的是草。因为是草,一着就燃,又因为厚实,里面空气较少,明火里有了浓烟,在聚集新的能量。火焰与浓烟交织着,在正午的阳光下,逐渐疯魔。

我吓坏了。我一直在拼命地喊父亲,却怎么也喊不出口,像是在做噩梦,怎么用力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急得想哭,却又哭不出来,心一阵狂跳,腿也不住地发抖。喊不出声,我就向房屋侧后的慈竹林跑去。跑到竹林,望一眼越来越旺,火焰越蹿越高的房子,觉得还不安全,瞅准竹林旁边的一个低洼浅坑,就滑了下去。背靠着土坎,身体不住地抖着。

隔了一会儿,我从草丛的缝隙看出去,看见二婶婶,背着一个背篓出门来,走到四合院的坝子中间,似乎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一抬头就看见她斜前方的房顶上,升腾起的浓烟,看见与浓烟纠缠在一起的火焰。她一下定在了原地,惊恐地张大着嘴巴,用尽力气也只说出了两个字:“哟喂……哟喂……”她的惊恐像一股电流,远远击中了我,我抖得更猛了,心里又开始喊我父亲。听到声音的二叔跨出门来,顺着二婶的视线看去,一下跳将起来,大声喊道:“哥!哥!房子着火了!”又一脚跳进屋,抓起一只桶,按到水缸里,很快,二叔提着一桶水跨出门来。

父亲在地角边听到二叔的呐喊,直起身,扭头一看,双手一摔,几个跳跃,几个低身穿梭,就到了墙边。墙边的玉米捆已燃成了一小面火墙。父亲飞起一脚踹倒了火焰旁边还未燃烧的玉米秆,并几脚把它踢远,接着扳倒了那些靠墙的柴火,操起一根棍子,把火源拨倒,切断了火源。然后奔跑几步,双脚一跃,手钩住挑枋,几个翻转就上了房。父亲踩着房上的草,手脚并用爬到草瓦连接处,坐在房上,双脚蹬住草,往下一滑。房上盖的草被他蹬到了房檐边,并裹住燃烧了的草,一起掉了下去,蹬出一个隔离带,草下的椽子有的已经着火,没有草的连接,至少可以减缓火势蔓延。父亲缩回双脚,接着如法炮制。五六个来回,着了火的草都掉到地上,只剩下一些椽子在燃烧。父亲脱下衣服,用力抽打。

二叔提着水出来,泼在燃烧的玉米秆上。幺叔搬来了梯子,架在房檐边上,婶婶们用盆端来了水,幺叔登上梯子,把水送到房上。母亲也起床了,姐姐们也不知从哪里回来了。水缸里的水快舀空了,叔们又挑着水桶去不远的水井挑水。堂哥们则站在大天井里,呆呆地观望,最大的堂哥也就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只有两个姐姐上了十岁,大姐十八九岁,二姐十三四岁。姐姐们粗黑的辫子,在她们背上跳动,青春的脸上,有汗,有水,还有黑灰,眼神里有慌乱,也有疑惑。她们一边救火,一边发问,怎么火就燃起来了呢?父亲在房上与火战斗,没有回答。只有他心里明白这火的来历。

叔们挑了水回来,接着把水送上房顶。邻居们陆陆续续都来了,带着水盆;离家不远的部队官兵也开着车来了。父亲和众人把水泼到房上,也泼进了屋里。水在被火烧了的椽子上,在阳光烤焦了的地方流淌,嗞嗞冒着热气,腾起阵阵白雾。松木椽子燃烧后又燥又焦的味道里,也有了水的湿润。

火彻底熄灭了。众人也停下来,从未泼掉水的桶里舀水喝,以平复心里的焦灼与紧张。众人又讨论了一阵火的发生,都说这一年太干了,要小心火。随后各自散去。父亲送众人离去,一直在感谢大家的帮忙。我躲在浅坑里,觉得过了一个世纪。

似乎过了很久,二叔从竹林旁边经过,看见了蹲在坑里的我。他说:活打死你,居然把房子烧了。你倒是聪明,躲到这里。我不敢看他,继续低头撕笋壳。他也觉得无趣,就走了。似乎又过了许久,二姐找到了我,她洗净了脸,还换了打湿的衣服,什么话也不说,牵住我的手,把我拉出了浅坑,牵回了家。家里人谁也不说火烧房的事,只说,吃饭了。那一刻,我才发现我饿得两眼直冒金星,便狼吞虎咽吃起来,把所有的害怕都忘了。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提这件事,好像没发生过一样。只是二姐有好一段不再让我烧火了。父亲从此就再没有把火捻交到过我手里。我也对烧火突然就失去了兴趣,从此再不抢二姐的烧火官的位置。

随着孩子的增多,老宅居住甚是拥挤。父亲住的房子就是他下放回乡后,又加盖的两间,已没有钱把房瓦盖全。我点燃房子后,原来盖草的地方空着,那些光溜溜的椽子直接暴露在阳光里,亮晃晃地刺眼睛。在那些房顶空着的时间里,我一直不愿去父亲的屋子。他也正愁着修复屋顶,没时间也没心情来搭理我。

万物皆是蛰伏的火,只待一个需要、一个时机,就能变成火。我看出了火隐藏的欲望,它想烧掉一切可燃之物。欲望总是容易被点燃,容易找到同谋。我只想试一试玉米叶能不能燃,火却一下腾起来,与玉米秆一拍即合,并迅速攀缘而上,烧燃相连的一切可燃物。

幸好,火的欲望早就被人知曉,火也就被人小心地保存起来,从未敢给它自由。

责任编辑:卢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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