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周瑜
(广东科技学院,东莞 523330)
加快构建中国特色的哲学社会科学,是新时代增强文化自信,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的必然要求。加强中国哲学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建设,彰显中国哲学主体性、民族性;提高中国哲学的话语权;推动中国哲学现代性转化,构建具有中国特色、展现中国气派的哲学理论体系,是中国哲学工作者的普遍追求。
近代中国学者以西方哲学为标榜建立起中国哲学学科,自一开始便受到来自西方的质疑,以黑格尔和德里达为代表的西方学者公然宣称“中国没有哲学”,这对中国学者无疑造成了巨大的刺激。因此,在中国哲学学科发展过程中,中国学者对“中国哲学合法性”问题的讨论就此起彼伏,从未停止过。
“哲学”一词之于中国,确是“舶来品”,中国文化传统中并未有专门称之为“哲学”的学问,加之近代中国积贫积弱、文化式微,以西方哲学为标准建构起的中国哲学学科亦是无奈之举,不得已而为之。在西方的思想传统中,“哲学”的内涵并未有一定论,不同的哲学家对“哲学”可以有不同的诠释,但大抵都为对现存世界进行形而上的思考。近代中国哲学学科的创建者们大多具有西学背景,因此他们在对“哲学”进行诠释之时,便是“照着”西方哲学讲的。诚如张岱年所言,“区别哲学与非哲学,实在是以西洋哲学为表准,在现代知识情形下,这是不得不然的”[1]。冯友兰在《中国哲学史》中更直接地指出:“哲学本一西洋名词。今欲讲中古哲学史,其主要工作之一,即就中国历史上各种学问中,将其可以西洋所谓哲学之名者,选出而叙述之。”[2]3“所谓中国哲学者,即中国之某种学问或某种学问之某部分可以西洋所谓哲学名之者也。”[2]6依傍于西方哲学建立起自己的哲学学科,并且以西方的研究范式、话语体系对中国的传统思想进行诠释,用西方的标准对中国传统的思想材料进行裁剪,“照着”西方哲学的话语对中国思想传统进行讲述,是中国在历史现实面前的“不得不然”。然而在西方语境之下中国学者得以重新审视和整合自身的历史文化,并且在这种审视和整合过程中不断进行中国思想传统的现代性转化,逐渐找回中国哲学的民族性和主体性,重新架构起中国哲学的话语体系。从根本上说,“照着讲”“接着讲”就是这样一种尝试。
冯友兰在《新理学》中首次提出“接着讲”的观念,“我们现在所讲之系统,大体上是承接宋明道学中之理学一派。我们说‘大体上’,因为在许多点,我们亦有与宋明理学以来底理学,大有不同之处。我们说‘承接’,因为我们是‘接着’宋明以来的儒学讲底,而不是‘照着’宋明以来儒学讲底,因此我们自号我们的系统为新理学”[3]。“承接”二字表明了冯友兰《新理学》与中国传统哲学的认同与延续,但也有对宋明理学的发展与创新,其发展与创新之处即在于“援西入中”或“以西解中”,用西方哲学的理念对中国哲学进行西方化的诠释。“接着讲”以中国传统哲学范畴为思议对象,掺之以西方哲学的思维方法,试图既保持中国传统思想的一贯性,又以西方哲学为补充,以此实现中国哲学的现代性转化。值得肯定的是,在“接着讲”的过程中,中国的哲学工作者们并未将中国传统思想文化弃之敝履,而是对其进行重新筛选与诠释,肯定了中国哲学的现代价值。
中国思想史的延续与发展表明了中国哲学的存在不以西方意志为转移,其存在的合理性亦无需经由西方的审判。但不管是“照着讲”还是“接着讲”,中国哲学的研究都没有摆脱西方语境的影响,事实上也不可能摆脱西方的影响,近代与西方世界的接触为实现中国哲学现代性转化提供了机缘,但西方哲学话语权的笼罩又是实现中国哲学现代化过程中必须面对的关卡,如何处理两者的关系问题始终摆在中国哲学工作者们的面前,“照着讲”与“接着讲”代表了对待西方的两种不一样的方式。所不同的是,“照着讲”完全以西方哲学为标的,对中国传统的思想材料进行西方式的整合,而“接着讲”则更加注重在保持中国思想史发展一贯性的同时实现中国哲学的现代创新,西方哲学更多是作为一种研究方法对中国哲学进行介入,是中国哲学发展过程中可利用的资源。“接着讲”注重中国思想传统接续发展的思维,承认了中国哲学的民族性与独特性,肯定了中国哲学的现代价值,这为中国哲学“自己讲”“讲自己”、实现现代性转化奠定了基础。而“自己讲”“讲自己”,坚持中国哲学的主体性、实现中国哲学的现代性转化是在西方语境之下对“中国哲学合法性”问题的最好回应。
实现“自己讲”“讲自己”是中国哲学经历“照着讲”“接着讲”阶段之后打破西方思想话语权垄断,实现自身现代性转化的内在规定,也是中国在实现现代化进程中保持中华民族独特性的必然要求。西方的存在是现代化过程中无法绕开的话题,因此如何正确对待西方,在现代化进程中保持自身独立性和主体性就显得尤为重要。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张立文先生在致思“和合学”时谈道:“任何一个国家、一个民族,都需要有自己的哲学思维,没有哲学思维的国家和民族,不仅会被有哲学思维的民族瞧不起,而且最终会被有哲学的民族所消融、所代替……一个民族失去了自己的传统文化、传统哲学,也就失去了自己民族的特性,失去了这个民族存在于世界的价值。”[4]173如果中国哲学一直“照着”“接着”西方哲学来讲,一切都向西方看齐,以西方之“法”为准,那中国哲学的主体性与价值将无从体现。因此,实现“自己讲”“讲自己”不仅是挺立中国哲学主体性、肯定中国哲学独特价值的需要,也是中国哲学工作者传承民族历史、弘扬民族文化的责任与使命。
作为一种方法,“自己讲”“讲自己”具有两个方面的内涵:“一方面,既是讲中国自己民族的哲学,是依据中国哲学实际讲,而不是照着西方哲学讲,也不是接着西方哲学讲;另一方面,是讲自己的哲学思想,而不是讲别人的哲学思想,……讲自己对中国哲学的体认,讲自己对哲学话题的看法,讲自己哲学理论的建构。”[4]174就中国哲学的实际讲述中国哲学是“自己讲”“讲自己”的大前提,以中国哲学特有的话语方式来挺立中国哲学的精神,表述中国哲学的思想,实现以中国的话语讲述中国的问题,“以中讲中”。因此,要实现中国哲学“自己讲”“讲自己”,就离不开中华民族五千年的文明传统,离不开传统文化。但时代的发展对新时代的哲学工作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即在实现中国哲学“自己讲”“讲自己”的过程中不能仅仅停留于传统,更要关注时下所面临的问题,在社会现实中焕发哲学理论的生命力,实现传统思想的现代创新,并于此过程中讲述哲学家对哲学话题的思考和理论建构。因而“自己讲”“讲自己”最重要的不在于“怎样讲”,而在于“讲什么”,在于讲述的内容,这个内容就是中国哲学思考与面对的“话题本身”,因为“中国哲学‘讲述自己’要求直面‘话题本身’,……直接讲述中国哲学对‘话题本身’的体贴、发明和创新,讲述中国哲学自己是中国哲学研究的本真叙事方式”[5],这才是“自己讲”“讲自己”的价值所在。
中国哲学的发展与创新有其自身的规律与轨迹,在历史发展过程中形成了一套有别于西方的思维方式、话语体系和价值取向。相较于西方哲学,中国哲学从一开始就并未表现出对自然哲学的强烈兴趣,比起探索宇宙的起源,中国哲学对如何构建一个规范和谐的社会秩序更加感兴趣,发达的道德哲学是黑格尔认为中国哲学只是一些“老练的道德的教训”的主要原因。在自然哲学领域,相较于西方的“一元论”倾向,中国哲学自始至终都表现出多元的色彩,这为中国哲学养成多元融合的包容性品格奠定了强大的文化基因。中国哲学在发展过程中有着与西方不同的思议话题,如春秋时期的“道德之意”“和同之辩”,两汉魏晋的“天人之际”“有无之辩”,宋明的“心性之说”。中国哲学对核心话题的思议具有鲜明的中国特色和时代特征,正是在这样此起彼伏不断的思议中中国思想史得以展开和创新,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哲学架构,这是无法被他者所否定的。
因此,中国哲学要实现现代化的发展,就必须坚持“自己讲”“讲自己”,遵循中国哲学自身的创生之道,避免跟在西方哲学后面“邯郸学步”。要实现中国哲学“自己讲”“讲自己”,张立文先生以为哲学工作者至少要做到三点,首先是要把握中国哲学的历史发展规律;其次是对哲学要有自身切实的体认与认知;最后是从中国哲学发展规律和对哲学本身的认知出发创造出一套自己的理论架构。“和合学”即是他坚持“自己讲”“讲自己”,遵循中国哲学三大转生规律(1)中国哲学三大转生规律:核心话题的转向、人文语境的转移、诠释文本的转换。张立文先生认为,不同时代的思想和哲学的创新都是围绕着某一核心话题而展开的,由此而创造出不同的哲学形态。人文语境则是指不同时代思想者在思想过程中所面临的思议环境,包括自然环境、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等,人文语境的转换对哲学创新有着重要的影响。诠释文本则是面对不同时代的危机和冲突,思想者借以回应时代变化和思议核心话题所依傍的诠释文本也不一样,所以对诠释文本的选择与转换,是哲学创新和发展的文献标志。关于中国哲学三大转生规律可参见张立文先生的《和合哲学论》一书。,体贴时代发展大势所构建起来的哲学理论,是中国哲学“自己讲”“讲自己”的生动典范。
在方法论上,“和合学”坚持“自己讲”“讲自己”,挺立中国哲学的主体性。“自己讲”“讲自己”是中国哲学超越“合法性”问题、实现现代化发展的必然要求,也是“和合学”理论创立者张立文先生对中国哲学发展规律的体贴。他认为,在经历“照着讲”和“接着讲”两个阶段之后,中国哲学要避免成为西方哲学的注脚,为中国哲学的存在和发展争取更大的话语权,就必须“自己讲”“讲自己”。中国哲学“自己讲”“讲自己”,必须从中国的人文语境出发,直面中国哲学话题本身,并且从中国文明传统中寻找源头活水,在与西方文明接触的过程中坚持“以我为主”“为我所用”的立场,用中国的话语讲述中国哲学的思考与问题,唯有如此才能在西方话语权下挺立中国哲学的主体性,捍卫中国哲学发展的根基。文化竞争的背后是国家与民族之间的竞争,中国哲学要为中国式现代化提供强大的理论支撑,就必须避免沦为西方哲学的附属物,为自身的发展争取更多的话语权。“和合学”是张立文先生从自身对哲学的研究和体贴出发,思考中国哲学和社会所面临的时代困境,并结合中国思想史的思想资源对中国哲学进行的现代转化。
作为现代化的哲学理论,“和合学”具有强烈的现实面向和问题意识。在理论建构过程中,“和合学”坚持“自己讲”“讲自己”,运用中国话语讲述创建者的哲学思考,运用中国思维回答中国哲学和社会所面临的困境。中国哲学在现代化的发展过程中除了要面对人类共同的五大危机(2)人类共同的五大危机:张立文先生认为,现代中国文化在发展过程中面临三个方面的重大挑战:一是人类共同的五大冲突的挑战;二是西方文化的挑战;三是现代化的挑战。人类共同的五大危机分别指的是:人与自然的生态危机、人与社会的人文危机、人与人的道德危机、人的心灵的精神危机、不同文明间的价值危机。而“和合”则是中国文化应对挑战、带领人类走出危机的智慧和最佳方案,正是在致思21世纪中国文化和人类文明的出路过程中张立文先生构思出了“和合学”。关于“人类共同的五大危机”,张立文先生在《和合学概论——21世纪的文化战略构想》一书中有详细阐述。之外,还需要面对着现代化与西方文化带来的挑战。“和合学”是张立文先生在思考中国文化如何应对这“三大挑战”时所作出的回答,是他在研究中国哲学的过程中所提炼出来的具有学理性的新理论,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对中国哲学创新做出的新实践,而不是“照猫画虎”式地对他人的理论生搬硬套。张立文先生秉持“自己讲”“讲自己”的哲学研究方法进行理论架构,它所讲述的是张立文先生自己的哲学思想,是张立文先生自己对中国哲学的体认和对哲学话题的看法。“和合学”着眼于“和平与发展”时代大势,依傍中国传统思想材料,以西方为参照,运用中华民族特有的思维方法和价值理念,对中国在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现代化过程中面临的现实进行思议,具有强烈的现实面向和问题意识。
在思维方法和价值理念上,“和合学”坚持“和合起来”,展现出鲜明的民族特色。“和合学”植根于中国传统的“和合”文化之中,充分吸取中国传统思想的养料,其所倡导的“和合”思维更是与西方传统的“主客二分”的思维方法区别开来,也不同于现当代西方哲学所宣扬的“主体死亡”的口号。“和合学”继承《国语》中商契“和合五教、以保百姓”的精神,发扬史伯“和实生物”、儒家“和为贵”的价值理念,倡导运用中华传统的和合思维和精神去面对现代世界所面临的共同危机。和合思维方法不同于传统思维只是简单的求同或者对立,而是追求不同事物之间的和谐共处,以多样性的融突和合期待新事物的不断产生和发展,这是与西方传统一元论所不同的真正倡导多元和合的“生生法”,也是世界维持其多样性的根本所在。
“和合学”理论深深扎根于中国传统文化中,继承了“和合”这一中国哲学的核心范畴,弘扬了中国传统的“和合”思维和价值理念,对传统的和合思想进行了现代转化,展现出“和合学”理论鲜明的民族特色。“和合学”立足于时代发展,从中国现代化的历史进程出发,回应中国文化面临的三大挑战,为中国哲学的研究与发展提供了一个宽广的视角。在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的过程中,“和合学”坚持“自己讲”“讲自己”,坚持从中国的立场出发,运用中国的思想资源与智慧,超越中国哲学“合法性”问题,挺立起中国哲学的主体性,为应对人类共同危机贡献了中国智慧,发出了中国声音,在国内乃至世界范围内都产生了积极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