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凯成
(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089)
在中国现代诗歌发展的百年历程中,传播接受问题始终受到学界关注与讨论,其本身不仅包含着作为文本的诗歌在社会历史语境中的大众阅读与传播效应,还从精神、语言、结构、风格等层面影响着诗人的创作。倘若将大众阅读与接受视为诗歌在社会层面的话语权力,那么自现代诗歌的发生之日起,它与古典诗歌的话语权力争夺便不断出现,如同一片挥之不去的云彩,萦绕在现代诗歌的天空上。虽然孙玉石、吴奔星、洪子诚、陈超等学者不断致力于阐释现代诗歌的鉴赏原理①,并从阅读实践层面尝试着提供“某些关于新诗阅读的具有共识性的原则和范式”[1],但直到今天,有关现代诗歌的阅读问题似乎并未得到有效解决,“晦涩”“读不懂”等声音此起彼伏,并构成现代诗歌的解构性因素。从深层次上看,尽管诗歌阅读是诗歌传播接受中的重要一环,但作为一种结构体系,传播接受研究还包括对传播媒介、传播机制、传播场域等因素的观察以及传播学、接受美学等理论视野的建立,这要求研究者走到诗歌文本之外,去关注社会思潮、期刊杂志、学校教育、课堂讲义等种种因素,同时还应注意这些因素间的交互性与紧张感。因此,有关诗歌传播接受的研究是一项极具挑战性的工作。此种语境下,王泽龙主编的“现代汉语诗歌传播接受研究丛书”②(以下简称“丛书”)深入思考并阐释了现代诗歌传播接受与诗歌形式、文体发生及变革之间的有机关联。相较于学界以往对这一问题更多地以外部研究的形式呈现,“丛书”所选择的现代白话、节奏、虚词、人称等语言内部视角正对此做出了有力补充。具体而言,“丛书”主要探讨的是现代诗歌的起源及发展中的现代汉语、诗歌节奏、虚词词汇、人称代词等语言内部形式以及民间、革命、科学等外部话语问题。“丛书”从语言学、现代诗学、传播学结合中,对现代汉语诗歌形式与诗体建构展开的系统性研究,为现代汉语诗学的理论建设、经典建构与创作实践提供了有价值的参考。
在现代诗歌的发展进程中,现代科学、政治、大众文化思潮的传播接受无疑对其观念的生成、形式的探索产生重要影响,其中既包括时间维度的历史语境演变带来的内部形式变化,又含有空间维度的报纸杂志、校园期刊、学校教育、现代媒体等因素造成的话语结构变革,这是“丛书”选择传播接受视域来探究诗歌形式、文体建构历程的关键原因。“丛书”首先从时间维度进入对中国现代诗歌传播接受的观察。诗歌的传播接受问题是一个动态问题,随着社会历史语境的演变而呈现多种形态,相应的研究视角也应具有动态性。“丛书”正着眼于此,细致爬梳了诗歌内部形式与外部话语的阶段性变化,以开放的视野探讨了现代诗歌的传播接受状况,重新激活了原本趋于固化的许多诗学问题。
王泽龙的《现代汉语与中国现代诗歌》可以看作是“丛书”的总纲,一方面从理论层面廓清了在现代汉语基础上探讨现代诗歌传播接受所应聚焦的基本问题,包括科学思潮传播、诗歌形式建构、中外诗歌传统、近代学校教育、诗歌经典建构等;另一方面从实践上探讨了白话、虚词、人称代词、对称、分行、节奏等现代汉语问题及其与现代诗歌传播接受之间的内在关联。其中对现代汉语问题的探讨并非局限在单维的语言视角之内,而是通过梳理语言的发展历程,历时地观照了其不同阶段的变化。由于诗歌中的语言始终在变动,这在法国诗人克罗德·穆沙的观念中得到确认③,所以在谈论现代白话与新诗形式建构的关联时,王泽龙首先爬梳了促使中国诗歌语言发生变革的历史语境。这当然不是简单的时间性列举,而是为探讨现代白话作为新诗语言基础做铺垫。循着此种思路,现代汉语的语义关系与新诗的形式趣味之间便建立起内在联系。动态的研究视野还体现在他对现代汉语虚词入诗问题的思考中,“五四”时期的虚词入诗更多地受到科学思潮的影响,立足点在现代诗歌语言基础上。现代诗歌大量虚词入诗,不仅影响了诗体形式、句法、思维的现代转换等,并由此促进了现代诗歌的传播接受。正是现代汉语在不同阶段的发展变化,引发现代诗歌传播接受的多样形态,这便摆脱了传播接受理论的传统束缚。
与王泽龙相呼应,王雪松的《节奏与中国现代诗歌》在展开对于诗歌节奏的具体论述前,将目光首先投向学界在探讨现代诗歌节奏问题时出现的几次变化,认识到自由化与格律化问题、诗歌形式辩论问题以及新民歌、自由诗、格律诗等诗体形式的讨论,分别作为1920 年代至1930年代初、1930 年代中后期以及1950 年代关注的焦点问题。而1980 年代以来,学界尽管在研究框架上没有突破前人体系,但随着语言学理论的加入与新诗传播影响力的扩展,关于节奏的研究也出现了新的机遇。这里对节奏研究的历时梳理十分必要,王雪松据此发现至今仍困扰着新诗研究的两大难题——节奏与格律的关系、节奏原理的解析——将其作为研究的核心,同时也追问着新诗在当前语境中的传播接受状况。“现代诗歌节奏研究首先要厘清‘节奏’与‘格律’的关系,最起码应该先把‘节奏’从‘格律’的挟持下解救出来……当然我们不能离开哲学和语言学,离开前者我们讲不深诗歌,抛弃后者我们讲不清诗歌。关键在于,我们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让哲学的智慧迎娶诗魅,让语言的深刻邂逅诗美。”[2]王雪松的研究核心显然是在动态视域中建立起来的。类似的思考还出现在钱韧韧的《虚词与中国现代诗歌》与倪贝贝的《人称代词与中国现代诗歌》中,二者着眼于虚词、人称代词等研究核心,将它们与社会历史语境之间关联起来,为现代诗歌语言方式更迭、传播接受状况等问题的讨论打下基础。
如果说上述学者在探讨语言内部形式时采用传播接受的动态视野,那么刘继林、魏天真与魏天无、金新利等学者则在语言的外部话语讨论中充分运用了动态的思维。比如刘继林的《民间话语与中国现代诗歌》立足于探究“民间”这一特殊话语,认识到现代诗歌发生期的“民间”主要来自文化传统,试图在缝合断裂的基础上促使传统向现代的过渡。而到了1930 年代,随着文化场域与文学场域的转变,民间话语主要表现为大众化的写作方式,比较强调大众的现实诉求。刘继林还将讨论的视野延伸到当代,关注到1958 年的“新民歌运动”,“文革”时期的“地下写作”、1980 年代中期的“民间”倡导以及1990 年代的民间写作等问题,不仅拓宽了民间话语的论域,而且使研究思维更具综合性,同时表明“民间”并非封闭的结构体,而是兼具复杂性与多样性的话语机制,其内部包含了丰富的理论内涵与实践参照。魏天真和魏天无的《革命话语与中国新诗》则在探讨革命话语内涵的过程中保持动态的视域。二者同样没有把“革命”视为一种封闭的话语结构,而注意到它在20 世纪不同阶段的内在差异。该书认识到革命在现代诗歌产生阶段主要体现为新文化运动带来的文学革命热潮以及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的转变;1930 年代则进入革命语境中的多元化时期,诗歌写作与理论观念均发生变化;但到了1940 年代,原有的诗学探索在革命主导下渐趋消失,变得一元化与纯粹化。这表明,尽管革命话语在现代时期始终存在,但其本身处于动态的发展之中,而非静止,正是这种动态性决定了现代诗歌的多样性。类似的研究观念还出现在金新利的《科学与中国现代诗歌》中。该书在讨论“科学”这一思潮时,认识到“五四”时期的“科学”与我们今天所谈论的科学之间存在差异,“科学”在“五四”时期不仅作为饱含时代特征的潮流,而且深刻影响了大众的思想观念与行为方式,进而为他们对文学的接受提供便利。现代的科学在带来便捷的同时,也使人们的精神普遍遭遇困境,尤其随着科学而来的图像、消费等元素,不断压缩人们的思想,乃至肢解文化,于是出现了科学与人文的分裂。这种现象值得警惕,尤其要警惕技术理性带来的精神压制。
时间维度之外,“丛书”还从空间维度细致阐释了传播接受研究所蕴含的丰富内容,使其成为一个包含报纸杂志、校园期刊、学校教育、现代媒体等因素在内的研究结构体。“丛书”尤其意识到现代诗歌传播接受媒介的多样性,增添了现代诗歌研究的理论层次。在王泽龙看来,之所以要编著这套“丛书”,主要是为了在“系统考察中国现代诗歌的传播接受”的基础上,“从新诗传播的历史语境与读者接受的视角,深入阐释中国诗歌现代缘起与变革,重现新诗经典建构过程中的历史图景,总结新诗变革的规律特征与经验教训,为当下诗歌理论建设与创作实践提供参照”④。这就意味着,“丛书”所选用的传播接受视角兼顾现代诗歌发展的历史语境与对当下诗歌的观照,也表明20 世纪初生发的现代诗歌在当前时代语境中依然具有旺盛的生命力,而这种生命力可从传播接受角度进行挖掘与呈现。
依循“历史与当下的对话”这一指导思路,“丛书”将传播接受视为一种极具包容力的研究装置,不仅融入报纸、杂志、期刊、版本等传统研究范式,而且将视域扩展至排版、分行、标点符号等文本细节,充分彰显了其包容性的研究视野。比如在分行问题的探究上,王泽龙认为分行不仅促进现代诗歌节奏的形成与自由诗体形式的建构,而且还成为建构现代诗歌空间视觉图像与感观审美的重要手段,这种视角在以往的研究中较少出现。他进而指出,相对于古典诗歌来说,现代诗歌在外部视觉形态上不再是整齐单一式的分行排列,而使其变为丰富多样的图像,增加了视觉的美感。现代诗歌的分行以及跨行、空格、分节等艺术形式,通常能够在场景再现中发挥形象化的直观视觉功能,提供了叙事、描写、抒情、表意等多元修辞效果。此外,现代诗歌分行形式更加契合人们的生理与心理机制,因为人们更能接受左行横迤的书写制式的视觉欣赏习惯,这为现代诗歌的传播创造了有利条件。钱韧韧在探讨现代汉语虚词的诗学功能时,也关注到郭沫若《女神》与冯至《十四行集》中的“跨行跨节”问题,《女神》通过跨行、跨节的方式形成诗歌的对称、均衡与参差之美,丰富了新诗的艺术形式;《十四行集》则在寻求跨行、跨节方式的过程中形成变奏,更加契合自我在现实世界的沉思、阈限与突围。倪贝贝观察到现代诗歌中的人称代词在与标点符号相结合过程中产生的诗学效力,这种结合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人物对话情景的描摹、抒情人称的话语表述、抒情主人公的情绪表达等内容。
“丛书”立足于考察科学思潮、现代汉语、中外诗歌传统、近代学校教育、现代诗歌经典等的传播状况,与现代诗歌形式、文体之发生和变革的复杂关联,建构崭新的现代汉语诗学理论[3],同时表现出与以往研究的自觉对话意识。运用现代汉语理论来研究现代诗歌问题的尝试,以王光明在2003 年提出的“现代汉诗”概念为代表。他所说的“现代汉诗”指的是“现代汉语诗歌”,是与“新诗”进行充分对话后形成的概念。“现代汉诗”虽然认同新诗与古典诗歌的差异,但这种差异不是诗歌本质上的对立,而是代际性的“文类秩序、语言策略和象征体系的差异”,主要体现为现代社会的生活方式、交流手段和传播媒介对诗歌内容与趣味的改变以及在书写语言和想象方式上形成的变化[4]。王光明立足于现代汉语这一核心载体,展开对现代汉语诗歌的探究,更为重要的是诉说了置身“现代”这一分裂的“经验和语言的容器”内的真实体验,也向我们延展出现代汉语诗歌所包含的两种维度:一是在现代汉语基础上进行诗歌写作,二是要深度参与“现代”在20 世纪历史语境中的嬗变过程。张桃洲在2005 年出版的《现代汉语的诗性空间——新诗话语研究》一书,也可视为基于现代汉语本体上的现代诗歌研究著作,主要通过审视20 世纪中国现代诗歌的语言、格律、对应性、命运、人称等问题,来探掘现代汉语所包含的诗性空间。该书导言部分对话语研究内容的追问值得我们不断思索:“研究新诗‘话语’就是要探讨:处于‘现代性’境遇中的中国诗人,如何运用给定的语言材料——现代汉语——和言说空间,将自身的(现代)经验付诸(现代)表达?或者说,现代汉语如何被中国诗人用来将自己的经验转化为诗?语言和经验如何在诗人的倾力熔铸下而获具现代的诗形?”[5]这与王光明对现代汉语诗歌的认识形成对话,将现代诗歌研究的重心抛向“语言、经验、表达”的认识装置内,同时也再次强调“现代汉语”这一核心语言材料在现代诗歌写作过程中的重要作用。
由上述两位学者的研究出发,我们可以看到以现代汉语为核心来探究现代诗歌,不仅具备有力的理论依据,而且在实践层面也具有操作性。其实王力早在1958 年便建立起“汉语诗律学”的研究视野,其中提到的“新诗要求解放,当然首先摆脱了韵书的拘束”[6],即从用韵角度呈现了新诗与古典诗歌的差异。他认为新诗的用韵以“现代的北京实际语音”作为标准,这实际上确立了现代诗歌的语言根基。王力在讲述“白话诗和欧化诗”部分时,涉及对现代诗歌的韵律、诗形、诗行、诗句等内容的分析,为从语言维度建构现代汉语诗学理论提供了极具价值的参考。王泽龙主编的“丛书”正是在与以往现代汉语诗学理论进行对话的过程中,重新思考了这一理论的诗学内核与价值范畴,并结合近年来诗歌传播接受研究中的新视点与新观念,建构出综合性的现代汉语诗学理论。
其一,从现代汉语的语言系统出发,深入探讨与现代汉语诗歌关系密切的节奏、音韵、虚词、人称代词等语言内部形式问题。王泽龙将“现代白话”视为中国现代诗歌的语言基础,指出前者从诗歌思维、语义关系与审美趣味等层面影响了后者的形式建构。他认为“虚词”在句法方式、节奏构型、表意功能上所形成的理论嬗变,推动了语言的解放与现代诗意的生成;“人称代词”则更新了现代诗歌的观念,重构了它的艺术形式与审美风格;“对称”强化了现代诗歌的形式探索、节奏实验、诗意建构与精神向度;“分行”促进了现代诗歌的视觉图像美感呈现以及自由诗体的塑构。此外,他还分析了散文化、诗歌音节、科学思潮、诗集序跋等内容,并考察了它们对于现代诗歌在现代诗思、节奏建设、思维变革、形象塑造等层面的重要作用,在现代汉语与现代诗歌之间搭建起稳固的桥梁。
王雪松的《节奏与中国现代诗歌》、钱韧韧的《虚词与中国现代诗歌》与倪贝贝的《人称代词与中国现代汉语诗歌》则在王著基础上,深化了对现代诗歌节奏、现代汉语虚词与人称代词问题的思考。在王雪松看来,节奏与格律关系以及节奏原理问题是困扰现代诗歌节奏研究的两大难题,因此他向现代诗歌在当前语境中的传播接受状况提出追问。他深入探讨了现代诗歌节奏的性质、形态与功能问题,同时细致剖析了自然音节节奏论、情绪节奏论、谐和节奏论的理论内核与实践形态,有力地推进了现代诗歌节奏的研究。钱韧韧指出,现代汉语虚词在现代诗歌中的大量使用,不仅标志着古典诗歌向现代诗歌的转型,而且对于新诗语言的“现代性”转变以及新诗自身的传播接受具有重要意义。对虚词问题的探讨,一方面能够深化与拓展中国现代诗歌的本体研究,另一方面则在中西诗歌与语言的对话交流以及文学与语言学、语言美学与语言哲学等多种学科的交叉研究中,探索出可行的路径。她的研究从对“虚词”概念的考察和辨析入手,宏观勾勒了虚词概念、虚词功能与审美表达的源流脉络、衍生变异,并结合现代汉语虚词的大量入诗与现代汉语诗歌语言的发生发展以及各种语言资源的比较选择、融通转换,深入考辨了中国诗歌的现代转型问题。倪贝贝则将人称代词作为现代诗歌句法形式的构建因素以及诗人寄托情绪情感的抒情主体,认识到它在诗歌主题内容及情感内涵的传达与建构中的重要作用,对现代诗歌的审美范式和表达策略产生影响。她首先界定了现代诗歌人称代词的本体内涵,进而通过对比现代诗歌与古典诗歌、外国诗歌中的人称展开方式,展示出现代诗歌人称代词对其他创作形式的接受及其在现代诗歌传播上的功用,同时还在具体诗歌流派的诗歌文本解读中,阐释了现代诗歌流派、诗人在人称代词使用上的功能用法及个性化特征,推动了研究界对人称代词问题的学理认知。
其二,从民间、革命、科学三个层面,拓展了现代汉语的语言维度。在古典诗歌乃至古典文学的发展历程中,民间话语始终处在弱势地位。到了现代时期,随着陈独秀“三大主义”、胡适“八事”等观念的提出,加之现代革命语境的不断影响,民间话语的现实地位与理论研究得到重视。刘继林的《民间话语与中国现代诗歌》着眼于交织在中国现代诗歌不同发展阶段的民间话语问题,将民间视为弥合传统与现代研究裂隙的纽带与桥梁,梳理和探讨了现代诗歌的发生、发展、演变的历史场域。他强调了民间的复杂性与多样性,比如民间在1920 年代主要表现为诗歌中的平民书写以及对社会革命的重视,而在“左翼——抗战”与“延安——大后方”时期则体现为大众化形式的建构和现实政治诉求等,由此打开了对民间话语的封闭理解。魏天真与魏天无的《革命话语与中国新诗》则将目光投射到革命话语上,深入剖析了革命话语与20世纪中国新诗之间的多维关联。该书指出,革命话语促使现代汉语诗歌做出自我塑形,而这种塑形主要体现在两个维度,包括革命话语传播对现代汉诗的影响以及对受到革命影响的诗人及其诗作(代表诗人有何其芳、卞之琳、冯至、艾青、绿原、废名、徐玉诺、穆旦等)的话语分析。金新利的《科学与中国现代诗歌》则聚焦于20 世纪中国现代诗歌所遭遇的科学话语上,这种遭遇是短兵相接式的,因为古典文学观念中较为缺乏科学观念,自清末开始逐渐形成对科学的普遍认知。如此背景下,科学话语直接作为现代性的重要构成要素,深度参与了20 世纪中国诗歌乃至中国文学的转型。该书在文学现代性的时代语境中,从科学视角切入,有效梳理出20世纪初科学思潮对现代诗人、诗歌的影响以及这种影响在诗歌文体中的变化和诗歌传播接受中的重要作用。总体上说,民间、革命、科学不仅作为理论话语在现代诗歌生成与发展中扮演了关键角色,而且还形成带有特殊时代印记的文化场域,促进了现代诗歌在大众群体中的传播与接受。
近年来学界关于诗歌研究方法有着多元探索,钱理群的“大文学史”观念、陈超的“历史——修辞学的综合批评”、姜涛的“文学社会学”研究视野、张桃洲的“新诗话语研究”等⑤,均不同程度地拓展了诗歌研究方法的进路。王泽龙主编的“丛书”则在吸收借鉴已有研究方法的基础上,强调诗歌内部研究与外部研究的融会贯通,重视语言内在肌理与宏观语言理论的有机结合,以经典思维与经典重释为导向,为诗歌研究方法的拓展创造新的可能。
第一,“丛书”注重诗歌内部形式探讨与外部话语研究的融通,力求在重返历史语境的过程中,深入思考现代诗歌的当下价值。比如在探究现代汉语、节奏、虚词、人称代词等语言内部形式问题时,“丛书”并非局限于语言学知识及文本的内部分析,而是充分考量了语言形式的外在语境,在此基础上进行历时爬梳与共时比较。另外从民间、革命、科学等话语的研究来看,“丛书”也不是只对现代诗歌发展语境进行外部观察,而是深入到诗歌现代性这一内在问题的讨论中。如刘继林将民间话语的思考放至现代性的语境,一方面认识到前者对后者的意义与作用,另一方面还意识到民间话语与世界性、现代性之间的抵牾,这就意味着研究者不能将民间话语视为庞大的容器,而应注意话语背后的理论局限。金新利不仅将科学作为现代性的构成要素,而且还从科学角度探讨文学的现代性以及在现代性基础上所生成的现代文学传播接受问题,在科学思潮与现代性思潮之间建立内在关联,有效地融通了外部语境与诗歌(文学)内部问题。
第二,“丛书”重视语言内在肌理与宏观语言理论的有机结合,探索出诗学理论建构的新路径。相对于以往研究来说,“丛书”所建构的现代汉语诗学理论无疑是较为宏观的,但这种宏观并非无边的理论阐释,而是从语言内在肌理中发掘出宏观的诗学问题。现代汉语、节奏、虚词、人称代词等问题成为“丛书”关注的重心,也即在驳杂的语言元素中找到可供深入探掘的视点,通过呈现其对现代诗歌的诗体形式、思维革新、审美趣味、精神向度的影响,深化了现代汉语与现代诗歌之间的有机关联。而民间、革命、科学等话语也是在20 世纪宏大语境中所进行的视点聚焦,这些视点均有复杂的理论内涵及丰富的思想资源,能够敏锐地展示20 世纪特殊的理论命题,尽管在霍布斯鲍姆看来,20 世纪这一“极端的年代”已较早终结。
第三,“丛书”在研究中国现代诗歌时以经典思维与经典重释为导向,重视新诗经典的建构,为当下诗歌创作提供参照。我们之所以要不断地重读与重释经典,是因为经典具有“高度的复杂性和矛盾性,而绝不是一种统一体或稳定的结构”[7]。“丛书”主编王泽龙也重点强调了文学经典的价值以及经典意识的培养问题:“现代文学经典是我们中国文学传统的现代延伸,是现代文学传统的重要内容与呈现形态。对现代文学经典的重释,是对新文学传统意义的再发现,对现代文学思想文化资源、艺术资源的再激活。”[8]这意味着我们需要重新进入对现代文学经典的阅读当中,不断发现与重释文学经典的价值。“丛书”在具体研究中也自觉坚持了经典意识,比如魏天真与魏天无在分析受到革命影响的诗人及诗作时,选取了何其芳、卞之琳、冯至、艾青、废名、穆旦等诗人,他们均是现代诗歌经典的重要构成,能够为当下和未来的诗歌写作及传承提供启示和范例。钱韧韧择取现代诗歌发展历程中的经典诗集——胡适的《尝试集》、郭沫若的《女神》、冯至《十四行集》——作为研究对象,分析了诗集中的虚词使用状况以及虚词在现代诗歌的诗体形式、审美效应、语义节奏、思辨特质等要素形成过程中的重要作用。
此外,“丛书”所研究的问题之间还具有互涉性。如王雪松在讨论节奏问题时,注意到虚词对现代诗歌节奏单元划分及语音节奏、语意节奏的重要影响;钱韧韧探讨的虚词问题,包含着对情绪节奏、语义节奏、语形节奏等元素的思考;倪贝贝也关注到人称代词对现代诗歌音节节奏的影响。据此而言,“丛书”所包括的7 本研究著作并不是孤立的个体,而是能在问题的互涉中形成有机整体,有效地增强了“丛书”写作者之间的对话。
近年来,王泽龙和他带领的研究团队致力于从现代汉语诗歌传播接受视角,探究现代诗歌语言与现代诗歌形式问题,洞悉现代白话、虚词、人称、节奏、分行、对称、隐喻、叙事、民间话语、革命话语、科学话语等与中国现代诗歌形式发生与变革的复杂关系,有力地综合了汉语知识学、现代诗学与传播学等学科内容与研究方法。“丛书”主要围绕汉语诗歌语言、文体形式转型与现代建构问题,展开学理性、知识性的阐释,表现出建构现代诗学体系的自觉意识,有助于深化现代诗歌语言研究与新诗形式研究。除目前已出版的七本研究专著外,“丛书”还将从隐喻⑥、分行、对称等角度阐明现代传播与诗歌形式、文体的内在关联,同时纳入对叙事、空间、声音等诗学要素的观察,以期构筑更加综合性的理论视野。但需强调的是,“丛书”提供给大家的并不是一种封闭的诗学理论,而是在传播接受视域下,重新激活与思考现代诗歌的基础性与外延性问题,建构颇具开放性、对话性的现代汉语诗学理论,也如同在诗歌研究的海洋中抛出一只明丽的、多彩的漂流瓶,不断寻找可贵的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