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态环境真实化:从“庄周梦蝶”“缸中之脑”到“元宇宙”

2023-12-31 23:01
江汉学术 2023年5期
关键词:拟态宇宙媒介

韩 博

(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与传播研究所,北京 100021)

一、问题提出:万物皆“元”视域下的纷争与媒介进化视角

一个幽灵,元宇宙的幽灵,在人类世界游荡[1]。

近年来,几乎所有大型互联网公司、科技公司都进行了平台建设投资。在国外,2021 年3月,“元宇宙第一股”Roblox 上市,取得了优异的股票市场表现,“元宇宙”概念开始引人关注。2021 年10 月,Facebook 更名为“Meta”,打造元宇宙平台,带动了资本风向。在国内,几乎所有知名的互联网公司都参与到元宇宙“争夺战”之中。字节跳动收购虚拟现实设备公司Pico,网易建立了“瑶台”,百度推出了“希壤”,阿里成立了XR 实验室,腾讯参与了Roblox 的1.5 亿美元G 轮融资。随着大量资本的涌入,各行各业进军元宇宙的大幕徐徐拉开,各种“乱象”也随之出现。有防水公司提出“元防水”概念[2],有商业公司建立“元未来家族”,其核心产品为单价9.9 元的所谓“元宇宙令牌”[3]。虽然元宇宙离最终形成还相距甚远,但“炒房”概念已经在虚拟空间中悄然流行,一款名为“虹宇宙”的社交元宇宙产品所发布的虚拟房产被挂在闲鱼上“销售”,价格最高的一套达到99.99 万元[4]。

回归传播学研究,不少学者围绕元宇宙进行了大量讨论。方凌智[5]从技术变迁的视角探索了元宇宙的概念,认为元宇宙是未来互联网发展的“终局”,应该从技术与人文两方面构建元宇宙。杜骏飞[6]提出“数字交往”论,聚焦未来人类在元宇宙中的生存方式:跨体系、变维、多重分身的生存模式(MDSs)。胡泳[7]聚焦未来的传播形式问题,认为未来的传播是“元传播”,即“传播的传播”,并设想了基于语境、声音、化身、环境的未来传播形式。

一时间,看天下,万物皆“元”。从业界到学界,都在畅想元宇宙的未来发展模式,但针对元宇宙本身的探讨却依旧不够[8]。这出于以下几点原因。首先,谁都没见过元宇宙,目前的所有理论都只是对未来元宇宙的“想象”。不论对元宇宙有多大的肯定,绝大多数研究者都意识到,不管是受技术限制还是人的观念局限,现阶段元宇宙并未真正实现。因此,研究者只能从多种方向进行探索,以期描绘其未来形态。其次,许多研究者引用《头号玩家》《失控玩家》等影视作品作为重点案例进行研究,这是人类目前能想象到的较为符合元宇宙概念的影视化描述,Facebook 的虚拟元宇宙平台所使用的用户VR 平台“绿洲(OASIS)”就与《头号玩家》中的游戏世界同名。从案例展示的元宇宙实现过程来看,这是一种线上身份登录的设定,因此“具身”“化身”受到了格外关注,作为人在虚拟空间的延伸,麦克卢汉的“媒介是人的延伸”更是必选理论。麦氏的理论充满了作为人的“骄傲”,符合人类的“尊严”选择。从属关系上,媒介从属于人;控制论上,人是媒介的使用者。如果3D 互联网就是元宇宙的终极形态,人类能清晰感知媒介作为“物品”的存在,那么麦氏理论仍能完美适用。但随着脑机接口等技术的逐渐成熟,“可听、可看、可感”的元宇宙形态并不是不可期待,那时,谁是谁的延伸呢?“具身”“化身”等概念还有意义吗?

面对一个未曾出现的新鲜事物,早期的“盲人摸象”是发展的必然阶段,基于现有理论进行充分想象并提出新理论是必然路径。面向元宇宙,有三点是清晰的:一、元宇宙是人创造出来的虚拟环境。二、元宇宙是目前的主流媒介——互联网的下一步发展目标,与媒介发展有连贯性,传承有序。三、元宇宙的“元(Meta)”是“超越”之意,既然要超越,首先要一致,“真实化”应是元宇宙未来的必备属性。基于以上三点,本文认为,立足于“虚拟—现实”关系的拟态环境理论更加适用于未来的元宇宙研究,从该视角出发,结合媒介发展历程与技术特点,可以探讨拟态环境的未来发展趋势与面临的挑战,为拓展拟态环境理论、未来元宇宙治理提供借鉴。

二、“现实—虚拟”环境的映射:拟态环境理论的立场与发展

在今年回顾拟态环境理论有不同寻常的意义。一方面,2022 年是拟态环境理论提出的100周年,经历百年历史,探讨人为构建信息环境的拟态环境理论已经演变为传播学的基础理论之一,其广泛的适用性与分析的实用性受到了广大研究者的认可,从报纸、广播电视研究到微博、微信、客户端等新媒体研究,其影响力无处不在;另一方面,元宇宙以高技术含量、智能化为特色,为拟态环境理论提供新研究对象的同时也提出了新问题:针对未来的媒介环境,拟态环境理论应以何种视角继续拓展以适应不断发展的媒介?回顾百年,展望未来,本文将从拟态环境理论的基本立场出发,探讨其核心要义与发展规律。

拟态环境理论学界有很多“前辈”,从他们身上可以看到拟态环境理论的前身,最著名的是柏拉图的“洞穴隐喻”及其背后的“摹仿论”。该隐喻讲述了一群背对洞口且浑身无法动弹的囚徒,通过身边火炬映射出洞外的影子来认识外在世界,这些影子是受一群人操控的,他们让洞穴人看到他们想展示的东西,最终洞穴人将影子代表的世界当作真实世界,并且不愿意相信还有其他更加真实的世界[9]。“洞穴隐喻”指向柏拉图的“摹仿论”。“古希腊……经典作品的传统,认为艺术即摹仿”[10],而这种摹仿在柏拉图看来包含对自然的镜像式复制、对自然的想象性再现,二者相结合,使摹仿行为本身具备了人造特性。模仿往往不是“按照真实的比例,而是按照看上去美的比例”[11]进行的,其得出的结果是一种“骗人耳目的视觉真实感,……与想象分不开”[12]。在柏拉图看来,人的艺术产出是对理式的两度离异而产生的影像,而非“真形”,朱光潜的《西方美学史》、缪朗山的《西方文艺理论史纲》等,都将它视为对现实的“临摹”[13]。从摹仿论的角度来看,洞穴隐喻形象地提出了两个核心观点,首先是区分了虚拟世界与真实世界,提出了人认识世界的局限性。人们通过“投影”认识世界,“通过‘间接的方法’而达到触及‘太阳’(对象)的认识,这种认识只是把握到‘太阳’的‘影响(或者相似)’而不是‘太阳(原像)’本身”[14]。这样的世界是“虚假”的。其次,“影子(人们认识的世界)”是可以操纵的。既然影子的表现受一群人操控,那么人们对世界的印象也是可以人为“调整”的。从这两个核心观点来看,“洞穴隐喻”已经蕴含了拟态环境理论的基本思想。

1922 年,李普曼在《舆论学》一书中提出了拟态环境理论。与洞穴隐喻相类似的,李普曼认为:“回过头来看,对于我们仍然生活在其中的环境,我们的认识是何等的间接。我们可以看到,报道现实环境的新闻传给我们有时快、有时慢,但是,我们总是把我们自己认为是真实的情况当成现实环境本身。”[15]1-2在拟态环境理论中,“洞穴人”变成了大众媒介的受众,“火炬”变成了传播媒介,媒介运营者变成了“影子”的操控人。“偶然的事实、创造性的想象、情不自禁地信以为真”[15]11-12构成了拟态环境的基本要素,形成了受众在媒介影响下的行为模式——在经过媒体“加工”后的拟态现实中感受现实世界,并以此作为依据进行现实世界实践。至此,拟态环境正式升级成为与现实环境相对应的虚拟环境,其以事实为基础,但又展示的是经过人为选择的事实,是一种介于现实与虚拟之间的“半现实”。

传播学认为人与环境的关系主要有四个基本要素:一是客观环境本身;二是人对环境的认知;三是人的行为;四是人的行为对客观环境的反馈或影响[16]。李普曼的拟态环境理论主要对前三者进行了回应,1968 年日本学者藤竹晓在李普曼观点的基础上,提出了“拟态环境的环境化”的概念,重点对第四方面进行关注,探讨拟态环境作用于人、改变现实的趋势。“拟态环境的环境化”(另有别称为“信息环境的环境化”)讲述了这样一个过程:虽然人们看到的是拟态环境,但该环境提供了人们实践活动所需要的“信息指导”。其中拟态环境中流行的事件会在现实环境中也流行起来,“许多‘拟态事件’包括语言、观念、价值、生活或行为方式等最初并不见得有代表性或普遍性,但一旦进入大众传媒渠道,很快就会演化为社会流行现象,变成随处可见的社会现实”[17]。这一过程使得现实具备了拟态的特点,拟态环境“环境化”了。

从以上两个拟态环境的关键发展阶段来看,拟态环境经历了从媒介环境出发作用于人,进而改造世界的过程,虽然李普曼与藤竹晓研究的重点不同,但基本立场是一脉相承的,都强调媒介对人行为的影响,其核心都是在探讨“现实—虚拟”环境的映射问题。拟态环境是人为构建的信息环境,对应的是人的精神世界,实质上是人们对“身—心”关系的探索。面对“心”中所想,面对印象当中的虚拟世界——人为创造出的拟态环境,人们的想象与认识在不断发生变化。有时认为拟态环境代表了理想中的精神境界,有时又认为其只不过是人类的创造物,有时又要防止其过于强大以控制自身。

从“元宇宙”等概念出现以及媒介技术的现有发展趋势来看,最为核心与明显的变化是拟态环境本身从想象到现实的距离正变得越来越小,甚至在未来有“替代”现实的潜力。未来的拟态环境发展趋势将超脱李普曼与藤竹晓的“现实—拟态”相互影响关系,构成拟态环境后来者居上的“拟态—现实”替代关系,我将这一发展趋势称为“拟态环境真实化”。拟态环境真实化包含两个变化过程,其一,线性增长过程:由媒介技术、科技进步带来的拟态环境真实性持续增强。其二,曲线波动过程:对“物质—精神”对应关系认识从渐进到分离的回环往复。

这里的“真实性”,主要指拟态环境与真实物理世界的相似程度。从哲学层面上来看,“真实”存在狭义的“符合论”与广义的“融贯论”两种定义[18]。符合论主要以客观物理存在为基本依存,以可实证性为基础判断依据,是一种人类依据物理世界进行对比分析的常识性判断。融贯论较之符合论更深一层,如罗素指出“‘真的’是一个比‘可证实的’范围更广的概念”[19],换言之,可证实是以物理世界为判断基础的,如果转换其他标准为判断基础,其他世界亦可被定义为人们认识的真实。而判断标准的变化是由技术发展带来的,如物理学进入量子领域后,薛定谔提出,“主体和客体是同一个世界。它们间的屏障并没有因物理学近来的实验发现而坍塌,因为这个屏障实际根本不存在”[20]。综合对真实性的两种定义,有两点非常清晰,第一,真实的判断目前仍以物理世界为基础。物理世界是人类目前赖以生存的基础世界也是认识其他世界的基本参照。第二,技术进步能够带来真实的增强。随着技术的发展,其他原本认定为虚拟的世界有可能随判断依据的变化转变为人所认为的真实。在媒介研究领域,喻国明按照马斯洛的人类需求五级模型提出,媒介功能从低到高应分为信息连接、技术连接、情感连接和价值连接四个发展阶段,其中第四阶段的媒介可以实现“第二世界”的全真模拟,真正实现元宇宙社会化的同步和映射,现实世界中的价值尺度也能与虚拟世界同步,使每个人都能有机会实现自己的价值追求和目标[21],这种“全真模拟”将是拟态环境真实性的最高体现。因此,拟态环境的真实性指对物理世界的呈现程度,技术进步发展是推动拟态环境真实性增强的主要路径,“可听、可看、可感”程度是判断其真实性高低的重要标准。

宏观上,拟态环境作为与现实环境相对应的存在,其总体覆盖范围是“世界级”的,所以也只有考察“世界级的想象”——对于完整虚拟世界的畅想,才能探寻拟态环境的整体发展变化规律。纵观中外历史上著名的想象世界,“庄周梦蝶”“缸中之脑”和“元宇宙”可以说是最广为人知的思想实验。作为对拟态环境的想象,其思考对象是整个世界,其时间跨度覆盖古代、现代和未来,从中我们可以探讨拟态环境的基本认知变化过程,考察其是否存在真实化的发展变化趋势。

三、拟态环境真实化:从“庄周梦蝶”“缸中之脑”到“元宇宙”

(一)“庄周梦蝶”:媒介技术匮乏时代的“物我合一”与“现实—拟态”渐进性

庄周梦蝶的故事家喻户晓。“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尔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22]52简而言之,庄周睡着了,做梦变成了蝴蝶,以蝴蝶的视角观察世界,感受特别真实,以至于清醒后分不清自己是庄周还是蝴蝶。庄周梦蝶的故事从自身感知出发构建了庞大的拟态环境,这个拟态环境的名字叫宇宙,包含天地与世间的万事万物。

在庄周生活的“前大众媒体”时代,媒介技术无疑是匮乏的。受科技水平限制,这是一个没有微信、QQ、视频通话,甚至连人际间通信都极为困难的时代。在这样一个时代,拟态环境的构建主要靠两件事来完成:想象与文字书写。这是一个“双重想象”的过程,想象构成了拟态环境的内容,文字书写确定了拟态环境的最终展示形态。回到庄周梦蝶,想象构成了故事的基本内容。这个故事首先是庄子的想象,他想象了自己变身蝴蝶的过程,想象了人与自然的关系。其次,这个故事又可以说是后人对庄子的想象。庄周梦蝶出自《庄子·齐物论》,《庄子》一书本身就颇具争议,学界普遍认为其内容并非一人所做。如顾颉刚认为《庄子》是战国、秦汉间论道之人所作的单篇文章的总集[23]。书籍本身非一人所著,即使为一人所著,随着文本在时间长河中的流传,“编纂修订”也不可避免。庄周有没有梦过蝶,做梦的过程,做梦得出的结论,都是由后人所书写的文字来决定的,甚至连“庄周梦蝶”这四个字都是后人总结出来的,我们现在看到的实际上是后人的“想象结果”。

以书籍为核心媒介的时代,拟态环境的实现是双重想象的结果,“内容层面的想象+媒介想象”构成了最终的拟态环境,这样的构成形式有两方面特点:内容层面的自由性与媒介层面的局限性。内容层面的自由性指的是想象内容的丰富与天马行空,虽然古代有伦理纲常等各种限制,但想象是自由的,什么都可以想。因此可以变成蝴蝶,可以为鲲鹏,可以变妖,也可以成仙。书中可以有颜如玉,亦可以有黄金屋。而作为媒介的书籍,其本身又有很强的局限性,其核心问题在于为形成拟态环境所提供信息的把关人仅局限于少数人,甚至可以说就是书籍作者本身。作为拟态环境的创建者,他可以修订、改写,让庄周或者别的什么人梦蝶,甚至让梦蝶的故事彻底消失。面对“骨感”的现实,“丰满”的拟态环境明显更有吸引力,精神世界追求(人文理想)高于现实局限有了拟态环境层面的基础。从这62 个字构成的文本来看,庄周梦蝶的故事并未泯灭于历史长河中,是为大多数人所接受的,其蕴含的哲学思想是被人们广泛参考的。“此之谓物化”是庄子对梦蝶故事的最终评价,讲的就是人不要局限于人,要与万物同化,忘掉了自己是自己,融入了宇宙,“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22]39,离“道”就近了。发展到道教,就有了“老子骑青牛而出函谷关,羽化成仙”的传说——人要走出世俗,融入自然,才能羽化而登仙。

在庄周梦蝶构建的整个拟态环境中,人能够分清现实和虚拟,现实生活与代表宇宙的“自然”有明显区别。从拟态环境的视角来看,中国朴素哲学追求的“天人合一”是人向天(自然)靠近的过程,“现实—拟态”有接近性,并且虚拟世界更为丰富、更为本质,是“现实(人)”要靠近的目标。这个过程就是“物我合一”的过程。拓展到西方世界,笛卡尔发出了“我思故我在”的论断,也是将拟态环境置于真实环境之上。

(二)“缸中之脑”:媒介技术发展时代的“物我二分”与“现实—拟态”延伸性

1981 年,希拉里·普特南(Hilary Putnam)在他的《理性·真理与历史》(Reason、Truth and History)一书中,阐述了“缸中之脑”的假想:一个邪恶科学家通过手术将某人的大脑保存下来,放到一个充满培养液的大缸内。连接这个大脑的是一台超级计算机,它拥有模仿人类一切感觉的能力,能够让人感受到他真实存在。邪恶科学家通过改变计算程序能够使实验品按照他的意志去“经历”人生,甚至让实验体自身认为这是“自由意志”的选择。他写道:“实验品甚至可以感到自己正坐在那里阅读描述这个有趣但十分荒唐的假设的文字:有一个邪恶的科学家,他把人们的脑从身体上切下来,放进一个盛有维持脑存活的营养液的大缸里……”[24]这个实验细细想来是极为恐怖的,您阅读这篇文章的动作可能正是“程序”的操纵。在普特南看来,理想条件下,人无法分辨自己是在“缸中泡着”还是在“缸外看着”。

“缸中之脑”的思想实验设置了几个前提条件:1.意识是人脑的产物。2.人脑的活动可以被科学化,能够通过高度的人工智能进行模拟。3.世界万物可以通过数字化的形式得以保存与再现。对应的意识理论中,最为强势的是生物主义还原论,即意识现象可以还原为构成神经元组织的每一个神经元的功能及性质的集合[25]。这里隐含了一种类似毕达哥拉斯主义的宇宙观和生命观:生命的意义在于其对外在表现形式的感受。形式可以被计算,计算可以再被设备重新表达,从而还原生命形式,以实现生命的意义。虽然“缸中之脑”的结论是人类无法区别拟态与现实,但就提出这个思想实验行为本身,人不但能够区分,并且在科技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还能主动创造逼真的拟态环境。因此,在这个思想实验中,思想成了人脑的“造物”,拟态环境变成了现实的映射,“现实—拟态”的渐进性被彻底扭转,“拟态”变成了现实物质条件的延伸。

回顾“缸中之脑”思想实验的背景,我们可以明显看到媒介技术的进步,相较于古代社会的“凭空想象”,“缸中之脑”所描绘的拟态环境是有现实技术支撑与未来实现可能性的。1955年,Morton Heilig 提出了“多感官剧院(Experience Theater)”概念①,想让戏剧内容“可听、可看、可感”。1962 年,最早的虚拟现实系统Sensorama 横空出世,这是一种固定式机械设备,包括立体彩色显示器、风扇、气味发生器、立体声系统和动感座椅[26]。它通过屏幕、风扇产生的风以及模拟的城市噪音和气味,让观众想象自己正坐在穿越纽约的摩托车上。随着旅程继续,各种人体可感知的元素在适当时间被触发,例如当骑手接近公共汽车时排放模拟汽油味的化学物质[27]。这是人类首次在虚拟世界感受到“真实”,与如今的4D 电影院异曲同工,但遗憾的是并不能实现虚拟世界中的互动功能[28],人必须固定地坐在椅子上进行观看。1968 年,虚拟现实技术迈出了移动化的第一步,第一款头戴式增强现实系统“达摩克利斯之剑(The Sword of Damocles)”[29]由伊万·萨瑟兰(Ivan Sutherland)和他的学生共同创造而出,该系统通过悬挂在头顶之上的多轴连杆实现了视觉跟踪,用户眼前是透明的镜片,通过镜片可以看见现实空间中出现了一个虚拟立方体[30],迈出了可移动虚拟空间构建的第一步。

更加真实的拟态环境随着技术的进步一下子变得不再从属于想象和神秘主义,变成了可以实际展望的现实。萨瑟兰对于计算机技术所创造的“终极显示(ultimate display)”进行了展望:“终极显示的将是这样一个房间,计算机可以在其中控制物质的存在。摆在这样的房间里的椅子可以坐下,展示的手铐可以真的束缚住(人),出现的子弹会是致命的。通过适当的编程,这样的展示实际上可以是爱丽丝走进的仙境。”[31]在这样的拟态环境中,人类是可以“变换身形”的爱丽丝,走进了自己用规则(编程)创造的仙境,人类充分掌握着环境的构造规则,拟态是现实的延伸。

(三)“元宇宙”:媒介技术整合时代“现实-拟态”反转中的“物我难分”

有人称2021 年是元宇宙“元年”,其实是否是元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元宇宙作为一个概念确实承载了人们太多的想象与关注。看看近年来流行的概念:大数据、云计算、人工智能、区块链,每一个看起来都很厉害,元宇宙与他们有什么分别呢?会不会是昙花一现呢?相较于大数据等单一技术,元宇宙可以称为“媒介技术的整合”,是一个高度复杂的数字技术复合体,由“六维乘六层”技术体形成。其中,由“BIGANT”组成的六维技术体系包含区块链技术(B)、交互技术(I)、电子游戏技术(G)、人工智能技术(A)、网络及运算技术(N)、物联网技术(T)。六层架构体系,涵盖底部硬科技层(包括5G、云计算、边缘计算、AI、计算机视觉、智能交互、数字孪生等)、硬件计算平台层(AR/VR/MR、脑机交互、全息影像、PC、CPU/GPU 等)、操作系统层、软件层(3D 建模、实时渲染、AIGC、虚拟人等)、应用层(工业互联网、智能工厂、社交、游戏、娱乐等)以及“元宇宙”经济系统层(区块链等)。因此,元宇宙是整合多种新技术产生的虚实相融的新型互联网应用和社会形态[32],是人们构建未来拟态环境的发展方向。在未来,元宇宙可能不再叫这个名称,但媒介技术整合的发展趋势不会变,元宇宙在未来将要面对的问题是以何种形式存在的问题,而非是否会存在的问题。

目前看来,元宇宙离实现相距甚远。区块链等元宇宙底层技术仍处在初级阶段,我们看到的元宇宙应用仍然非常“原始”。Meta 开发出的元宇宙Horizon Worlds 中,虚拟人没有下半身。“希壤”等元宇宙空间看起来让人想起多年前的3D 版网络游戏,进入其中需要头顶绑上VR 眼镜用以显示场景,手里握着两个手柄控制人物走动与选择[33]。仅以元宇宙中的“看”这一基本动作为例,提供视觉感受的计算全息三维显示技术目前面临缺乏低噪声的全息图生成方法、高精度波前畸变校正技术、三维内容严重不足等问题[34]。当人们手握遥控器,头戴显示器,面对卡通化的构图与人物,应该能够清醒地认识到身处拟态环境之中,也难怪有研究者称元宇宙为“3D 互联网”[35]。但元宇宙仅止于此吗?3D互联网就是元宇宙的最终形态吗?未来的拟态环境就是如此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从字面意义上来讲,“元(Meta)”是超越的意思,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宇宙可以简单理解为我们的现实世界。合并起来,元宇宙是超越现实世界的世界。何谓超越?兼具现实的所有因素,并具有优于现实的特色才能符合人们对于超越的定义。要实现真正的元宇宙,人类必须摆脱外在设备的束缚,必须有能力“身临其境”地进入其中。如此看来,目前所有的VR 头盔、AR 眼镜都只是元宇宙的初级阶段,都是对现实的模仿,不是真正的“reality(现实)”。能够帮助人类走向元宇宙的应该是脑机接口与人工智能技术,前者是数据通道,提供数据的上传下载。后者是数据内容,提供真实化的拟态环境。二者相结合才能够使人真正“感同身受”。2020 年,马斯克的脑机接口公司(Neuralink)就已经实现了脑机接口实验,成功接收到了实验小猪的脑电波[36],但依旧需要植入电极,破坏头部组织的完整性。如果有一天,人们可以通过非植入性设备,像戴发卡一样佩戴脑机接口,元宇宙的实现就不远了。到那时,由人自身与人工智能共同构筑的拟态环境——元宇宙,将具备目前现实世界的一切感官,视觉界面将摆脱卡通化,嗅觉、味觉的感触将得以实现,并且将有可能实现飞行、自动学习等现实世界无法实现的能力,拟态环境将与现实环境“等量齐观”,甚至超出现实。彼时,人类的肉体将变成类似于如今计算机一样的“硬件设备”,为拟态环境存在而服务,也将面临无法承载不断进化的拟态环境与虚拟活动的问题。也许,人类也需要像如今不断购买新型号手机一样,不断为身体升级以适应更好用的“软件”。那时,人类是否还会将拟态环境称为虚拟,将物质环境称为现实?“物”与“我”的关系也许将从“物我难分”更进一步演变为走向“物我合一”的渐进过程。

四、主体性消逝、一般等价物的确立、契约的自由订立:拟态环境真实化带来的传媒治理挑战

在传播学研究领域,媒介乐观主义与媒介悲观主义是两种主流的媒介技术想象。前者以麦克卢汉、保罗·莱文森为代表,麦克卢汉肯定媒介的实用性,认为:“(媒介)是经验的东西,是实用的手段,用来感知普通工具和服务的作用和特性。它们适用于一切人工制造物,无论是硬件还是软件。”[37]莱文森更是肯定网络的发展,认为“(网络)成了分散的中心,不仅是阅读、收听和收看的中心,而且是生产和广播的中心”,起到了分散权力的作用。后者以哈罗德·英尼斯、尼尔·波兹曼为代表,看到了媒介不光有良好的一面,更有对于社会的“毒害”,“每一种技术都既是包袱又是恩赐,不是非此即彼的结果,而是利弊同在的产物”[38]。《童年的消逝》《娱乐至死》等著作是媒介悲观主义的集中体现。

随着拟态环境真实化的持续推进,不管是媒介乐观还是悲观主义都必须接受一个现实:计算理性完成了旨在占有和支配自然的计划。但是我们作为自身的存在者,却远没有借助技术的方法成为自然的主宰,相反,我们自己作为自然的一部分也服从技术的要求[39]。这一过程不可避免,是一个技术与人类双向互动,甚至技术正逐渐超越人类的过程,它意味着人类必须要解决与拟态环境“和谐共生”的问题。美国学者艾伦·德伦森(Alan R Drengson)认为,技术无政府主义、技术乐观主义、技术悲观主义和技术控制主义是一般哲学观念中对待技术的哲学传统[40]。相较于前三者,技术控制主义不盲目反对技术,也不过分乐观地赞颂技术。它认为技术是可以促进人类发展的,但要考虑技术的具体运用方式。如何充分考虑并提高人的个体的价值、生态的完整性及文化的健康性等以达成“人—社会—自然”之间关系的协调[41],是其探讨的核心问题。从技术控制主义出发,重新审视拟态环境真实化,也许能够进一步探析未来传媒治理可能遇到的问题,让拟态环境建设少走弯路。

技术控制主义有两方面主要观点:一方面,应该在技术价值中引进道德和生态价值,强调在技术、工具和人类以及道德之间追求一种正当的、巧妙的匹配;另一方面,强调应该按照生态系统的规则来打造协调、可持续的技术生态[42]。以此观之,元宇宙带来的拟态环境真实化也面临两方面问题:人类主体性的保存与开放性拟态环境构建。

人类主体性保存主要应防止技术超越人类自身,以致忘记自身的物质存在,防止马克思所说的“使物质力量具有理智生命,而人的生命则化为愚钝的物质力量”[43]。这里最为核心的是,应意识到拟态环境真实化的危险性,认识到其对于人类主体性的挑战,避免过度乐观。有学者认为:“元宇宙中的虚拟文明并不是完全独立于现实的文明系统,而是现实文明的附属,为现实文明服务的文明系统。”[44]还有学者提出:“以算法为统领的新一代数字信息技术对社会中相对无权的个体和群体的赋权超越了以往任何一个时代,正在更深刻地开发每个个体的主体性,带来一场传播权力的革命性回归。”[45]“附属论”“权力论”对元宇宙保持了乐观的看法与心态,对于技术的早期发展是有利的,但随着拟态环境真实化的推进,虚拟文明不一定就是现实文明的附属,传播权力一定会回归,但不一定回归到普通用户手中。就现在的媒介环境来看,平台越来越大,传媒集团越来越多,用户的选择却越来越少。在算法推荐机制下,用户甚至逐渐丧失了搜索的欲望与能力。意识到人类精神与思想的脆弱性,才能有意识地在建设未来拟态环境中投入“人文”意识与关怀,这也是本文提出拟态环境真实化的初衷之一。

开放性拟态环境构建与人类能否在元宇宙中进一步实现自由息息相关。在现实社会,人的自由是通过自由交换的一般等价物与自由签订的契约来实现的。就目前的元宇宙构建状况来看,这两点在元宇宙中的实现面临困难。一般等价物的出现使商业繁荣成为可能,也为人的自由选择提供了机会,因为都认可“钱”,人们可以根据钱来判断商品的价值,决定是否进行交换,如此价格能够起到市场调节作用,经济运行得以循环。基于区块链技术的虚拟货币被人们寄予厚望,期望其能够成为元宇宙中的一般等价物,但问题是虚拟货币本身就未实现统一,以目前主流的去中介化虚拟货币“通证”为例,就分为应用通证、权益通证和债权通证等不同的类型[46]。更进一步地,区块链的产生以“挖矿”为源动力,虚拟货币的产生过程浪费大量能源的同时为违法犯罪提供了空间。国家发改委公开征求《市场准入负面清单》(2021 年版)意见时,将虚拟货币“挖矿”活动列入淘汰类,在中国境内所有与虚拟货币有关的活动都将被列为非法金融活动,全面取缔或关闭[47]。未来各国都认可的元宇宙一般等价物还有待继续探索。自由签订的契约更成问题,就目前看来,Facebook等美国科技企业所倡导的元宇宙更像是一种“科技向善”的意识形态神话。以马斯克主义为代表的资本主义总是夸大他们的使命:改变工作的未来、连接全人类、让世界变得更美好、拯救整个星球。打造种种意识形态幻象,都旨在让人们相信眼花缭乱的虚拟世界代表了人类的未来。然而,资本实体本身却无比清醒地借助于这种意识形态幻象攫取现实中的利益[48]。在2021 年的Connect 大会上,马克·扎克伯格强调,“未来我们元宇宙将尽可能服务更多的人,包括普通人(People)、创作者(Creators)以及商业机构(Business)”,并推出了“Spark AR Curriculum”课程进行元宇宙技术的培训和认证[49]。其实质是,平台提供生产空间,同时又提供生产工具,最终也将收获生产成果。这与互联网的发展过程是何其相似,早期的技术赋能、自由民主,最终演变为国外的谷歌、苹果、亚马逊,中国的BAT,演变为手机APP 中的只能点击同意的制式条款,演变为淘宝提出的让商家作出淘宝和其他平台间的“二选一”抉择,演变为用户的“选无可选”。如果按照现如今科技巨头们进军元宇宙的态势,自由签订的契约恐有困难,未来的元宇宙只不过是拟态环境中对人类精神意志“蛋糕”的“再分配”。

五、讨论:何以为媒介,何以为人?

探讨至此,本篇想表达的观点:拟态环境真实化,已经表述完毕。它包含媒介技术的不断进步与人类“物质—精神”关系认识的回环往复。幸运的是,媒介技术正创造更加真实的拟态环境,为人类的想象插上了翅膀。不幸的是,真实化的拟态环境对人的主体性威胁正与日俱增,对未来的媒介环境构建提出了新挑战。拟态环境是人创造的,越来越真实,“物我互换”仍然可以说只是众多可能性中的一种,但“物我难分”的状态至少是可以期待的,本文想留下一个讨论问题来和各位评阅者一同探讨:面对拟态环境真实化,何以为媒介,何以为人?

面对这个宏大的问题,在探索真实化这一过程中,我们已经看到了一个很明显的现象:人在技术中不是被迫屈从于某种异己的东西,实际上遇到的是自己本身[50]。人类对于自身的存在有认识上的局限性,“我是谁”,如何定义自身存在,至今仍是哲学探讨的终极话题之一。抛开这种“人类谜团”不谈,拟态环境真实化提示我们的,应该是我们的未来选择问题。构成拟态环境的技术是人创造的,拟态环境是人创造的,技术的集成化也是人创造的,最终的真实化拟态环境实质上是人们选择的“孩子”。罗素提出“这个世界是我们的世界,要把它变成天堂或地狱都在于我们”[51],也许正是这些“选择”代表了人,从而产生了媒介。为了阻止技术危险的波及,我们不应该把技术置于一旁,而是应该通过完全地揭示构成技术的特征的危险去正视它[52],这是本文探索拟态环境发展规律的根本目的。感谢李普曼先生在100 年前提出拟态环境理论,让我们意识到虚拟环境中的控制问题,以此为基础,我们可以在未来探讨拟态环境真实化过程中如何实现真正的“去中心化”“去中介化”,真正实现人在虚拟环境中的自由。或许技术控制论的思想:控制与自由的平衡发展是一条可选道路。人类也许会失败,在拟态环境真实化中彻底转变了自身的物质主体性,沦为《黑客帝国》中受AI 控制的“生物电池”;也许人类会成功,创造出新形态的文明,但“战斗过,却失败,总比从未战斗过好”[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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