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王丕立
外婆九十三岁那年在睡梦中驾鹤西去,那时我刚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没能陪父母去送外婆最后一程。母亲回来后告诉我,外婆出殡时,家里养的鸡和外面的野鸡一齐站立在清风岭上,朝外婆家的方向鸣叫良久,回声震动了整个清风岭。我听得半信半疑,但心里确实怀念那些与外婆相处的日子,时间过去这么多年,我总是一遍遍在心里回溯那恍如昨天的少年时光。
外婆的家在湘西北部一个叫清风寨的地方,这里地处云贵高原东端,武陵山脉南支余脉,属沅麻盆地西部地带,是传说中“八山半水一分田,半分道路和庄园”的山区。
当年,舅舅外出求学、工作后,挑着货郎担走村串户的外公,沿着沅水一路寻访,顺江而下近两百公里,最终在平原地带给母亲找了个好归宿。我的父亲虽是农民,但耕读传家已历六代,那年已三十二岁的母亲自然算不得下嫁。
升高中的那个暑假,母亲让我一个人去看外婆。那时去外婆家得先从桃源搭车到沅陵,然后转车到吉首,最后迈开双脚走近二十里山路。去之前,母亲已给外婆拍了电报。
早班车载我走出了很远,风中还能听到母亲的叮咛,她说我是一个大人了,电报上已说不让外婆上车站接我。
那年,外婆已经八十多岁了,她写信来告诉母亲,说她一个人生活得很好,那些农活暂时还难不倒她。母亲还告诉我,村里好多次要将外婆纳入五保户之列,外婆听到消息,颠着小脚跑到村里义正词严地说,她有儿女,她还能自食其力。母亲每次说起这些,都摇着头无奈地讲,外婆身上流淌着清风寨人坚忍、好强的血液,一辈子都改不了。母亲是外婆这根老藤上结出的秋北瓜,我又是母亲这根藤上缔结的扯藤瓜,加倍的疼念让外婆将我当成“命肝心”。
汽车刚进站,我便听到久违的呼唤声——“小立”,扭头看向窗外,满头霜雪的外婆笑吟吟站在停车坪前面的廊下。我下车飞快朝外婆奔去,她手里用小花篮提着一些吃食,有兰花豆、桐子叶粑粑、盐鸭蛋和一瓶买来的橘子汽水。之外,篮里还有一只手电筒和一把弯刀。吃食自然是用来款待我这个大孩子的,手电筒则是预备夜晚在路上用来照明的,只是那弯刀我没弄清用途。放在茶盅里的兰花豆呈现均匀的黄棕色,颗颗张开如兰花;三角形粑粑呈豆绿色,个个大小相仿;两个盐鸭蛋绿得发亮,上面没有一丝污渍。这个时候我才感觉自己前胸贴上了后背,记起自己还是天没亮明时吃过一点东西,现在太阳都快下山了。
外婆见我狼吞虎咽吞着粑粑,知道我这是饿坏了,拿最顶事的填肚子,便嗔怪我袋里背着食物却不知道拿出来吃,太不会照顾自己。我没反驳,待我们走进乡村小路,我才告诉外婆我没打开背包的原因。母亲说家里有的食物,外婆也都有,而且还更好,所以她只让我带了一点钱给外婆。母亲把钱夹在书本里,书本放在背包中,所以我生怕打开背包露了财。外婆听了我的话,抚摸着我将我拥到胸前。
我和外婆走上那条幽深的山路。外婆让我走前面,有一种她来断后的意思。听着寂静的林间回荡着的我们的脚步声,我的心“扑通扑通”直跳,一股冷气直窜上脊背;但听着鸟雀归巢叽叽喳喳的叫唤,我感觉暖意又聚拢上来。外婆像是在我心里过了一路似的,她动情地说,她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八十多年,早把这片土地当成了自己的家,既然是在家里,那就没什么可怕的了。她接着还是爽朗地说:“菜地里呀,毛脚刀刀(螳螂)会帮我捕捉蝗虫(蚱蜢),夜猫点点(萤火虫)还会帮助我消灭吃菜叶的蜗牛,土蝉会吃菜园子里的蔬菜根,不过,我一般不跟它计较。”
“为什么不计较?也找它的天敌来消灭它。”我嘴上说的时候心里就想好了,这次去清风寨一定帮外婆消灭那些啃菜根的土蝉。
外婆又秒懂了我的心思,她说:“蝉在地下待的时间很长,好不容易迎来了地面生活,也只有短短的几十天,还没看清阳光下的景色,就让它丢性命,多不落忍呀。”
我的思想此刻插上了想象的翅膀,外婆林间的菜园立马浮现在我眼前。那些无外人打扰的菜蔬,每片叶上都顶着一颗颗珍珠般的露珠,风一来还一个劲儿晃动,快到正午时才完全敛净。许多鸟儿前来造访,被外婆扎的稻草人唬得一愣一愣,想起它们的一脸呆相,我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来,外婆也跟着朗声笑起来。
我停住脚,好奇地望着外婆。外婆手指着路边林中的两只鸟儿,它们站在照面的两棵大树梢上,正你一句我一句地骂仗哩。外婆告诉我它们正在“处对象”,并解释说这里的鸟儿也像寨子里的年轻人一样,处对象时采用着文雅的方式——对歌,刚才外婆就是看到那只雌鸟落败后使小性子才发笑的,说得我一脸懵懂,外婆则哈哈大笑。
我静静地看那两只绶带鸟,快落山的太阳把一抹余晖映在它们身上,一只鸟是栗色的头,蓝黑色的颈项,闪动着金属光泽,羽冠长长伸展着,应该是只雄鸟;另一只身体呈栗褐色,脖颈灰黑,没有尾羽,应该是只雌鸟,它们蓝色的嘴和脚看起来特别灵动,小巧的身体透着灵秀可爱,我一下便喜欢上了它们,脚一下挪不动了。外婆说她的菜园子旁多的是这种鸟儿,有的比这更稀奇,我听了,脚底下生出风来,大踏步朝前走去。
外婆虽是小脚,但走山路并不气喘,可能得益于她平素的劳动锻炼。过了孤峰岭,天全黑了,外婆揿亮手中的电筒,此时的外婆像一个女战士,左臂弯挽着花篮,手里捏着电筒,右手紧握着弯刀,此时她将我让到身后,说是她比我熟悉山路,话虽然少了,但语气依旧轻松。每每我脚步沉重、汗水溪流般在背部滑动,提出在峰顶歇歇脚时,外婆说她做的糯米甜酒此时正浸在家里的井水里,我一听,一下就来了精神,脚也不疼了,紧跟在外婆身后,终于赶在寨里人上床歇息前到了外婆家。
果然有一瓮糯米甜酒浸在装满井水的端桶里,外婆给我盛上一碗,汤汁清亮,糯米一粒粒如膨大的爆米花悬浮在清澈的汁水中,喝一口,透心舒爽。见我喝完一碗,外婆给我再㧟一碗,同时给自己舀一碗,我们俩喝完,相视一笑,我眼中是惊奇,外婆眼里则是得意。
外婆在灶前生火,我说自己不饿,外婆说我不饿她还饿了,再说她一大早就已将菜全准备好了,炒起来飞快,让我静待开饭。我看得出外婆脚步有些蹒跚,于是提出让她指挥我做饭,说这是母亲交给我必须完成的任务,外婆也就不再坚持。
我刚刷完锅,一侧头,发现外婆竟然伏在饭桌上睡着了,我将里间的毯子拿来盖在外婆身上,开始一个人做饭。
饭做好后我喊醒外婆。仿佛被人娇宠的少女,外婆露出了娇怯的惊喜,大而有神的双眼更加炯炯有神,脸笑得跟朵花一样,与刚才走夜路时的神情判若两人。
平平常常的茄子、苦瓜、豆角,此刻吃起来却是脆而甜爽,远比我们那儿的菜爽口,外婆听到我的说辞,解释说,人饿了吃什么都香。我心里清楚,外婆种的菜确实比平原地区的菜高一个味。
第二天清晨,我便被外婆家的公鸡叫醒了,“喔……”,那叫声脆如珠玉坠地,穿透力实在太强,我的瞌睡全被叫跑了。我一骨碌爬起来,准备去菜园帮外婆摘辣椒和豆角,几天没下雨了,太阳早将菜垄晒干了。刚要挑那担铁桶子浇园,太阳忽地躲进了云层,一阵山风掠过,雨点没头没脑砸下来,我赶紧躲进屋里。外婆见状,笑了,说:“老天爷可怜见地,心疼你这孩子。”我一听,也笑了,提出等雨停住,我就上山去看桐果树,我最喜欢桐子叶了,用它包裹米浆蒸出的发糕特别香。
走出家门一里多远便看到桐果林。桐果林真大,无边无际的,一眼望不到边。我走到一棵桐果树前,仔细打量它,只见每片叶子都气宇轩昂朝上伸展,老叶麦绿,嫩叶黄绿,像一只只绿色的鹅蹼,预备凌空一脚。叶柄赭红,茎干青碧,一树绿果,看上去特别养眼。桐果秋天成熟,晒干后可榨出桐油,桐油价格可不便宜。桐叶可是我的最爱,突然我惊奇地发现这里的一树树桐叶没一个虫眼,我家乡的桐叶上全是洞,叶背上的豁辣子不仅蜇得人难受至极,还把桐叶咬得似窗户格子一般。这儿的桐子叶为何不长豁辣子?我的眉头拧成了疙瘩。外婆听到我的疑问,哈哈一笑,神秘地告诉我,她养的鸡特别有本事,能跳起来啄食豁辣子,所以豁辣子一冒头就被消灭了。
“林子这么大,家里的鸡能跑去那么远吗?”
外婆听我这么一问,眼睛放出更加神秘的光彩,她告诉我清风寨四周山上有野鸡,野鸡就是过去的凤凰,样貌美极了,吃豁辣子这些害虫可是从不含糊。她还向我透露她养的一只最好看的母鸡被野鸡掳去当了“压寨夫人”。我听了,笑得连连摇头。外婆受不了我的哂笑,噘着嘴说:“莫信算了。”停一会儿,她又一个劲地说起母鸡走失时的那些蹊跷。
那天,一只铁鹞子从天上俯冲下来捉鸡,鸡们四散而逃,外婆及时扑打驱赶,鹞子只得忍痛飞离。它的偷袭并未得逞,可那只风姿绰约的年轻黄母鸡却一下不见了踪影,五个多月来外婆一直查找,始终没有消息。
外婆说完,带着我向林间深处走去,她习惯性地嘬起嘴唤起鸡来,“鸡儿啾啾——”,外婆的声音在山谷回响不绝。走去一里地远,侧耳细听的我竟然听到了回应的鸡声。
外婆将信将疑,跟在我身后,前往鸡声传来的方向。走进密密匝匝的茶树林,蓦地,一只彩色尾巴的野鸡腾地掠过,钻进更高处的林海。我们出神的目光被一阵熟悉的鸡叫声唤回,“咯哒——咯哒——咯咯咯咯,哒——”,我和外婆兴奋地望向声音来处,前面那棵百年老茶树中央有个四桠八杈的平台,平台宛若一个摇篮,那只叫嚷的母鸡带着它的一群孩子栖息在上面。
外婆边呢喃着“啾啾”,边走近,那只母鸡并不逃跑,外婆站定,眼睛瞪得如铜铃,我悄咪咪走近,外婆轻轻告诉我,这就是她丢失的那只母鸡,毛色金黄没有一根杂色。我们同时明白过来,刚才飞走的那只野鸡一定是听到我们的气息后从这里离开的。“罪过,我拆散了它们一家。”外婆边说边从茶树跟前退回来。
“不把鸡抓回去?”我诧异地看着外婆准备撤离的样子。外婆点点头,她告诉我,知道了黄黄(外婆对那只母鸡的爱称)的下落就够了,让它们一家生活在这里吧。
外婆家门前有条白鹭河,河水清澈见底,水下鹅卵石、螺蛳、壳螃蟹、小鱼小虾一览无余,河水朝东流去,水体越来越大,最后浩浩荡荡汇入朱雀洞水库。每每我浇园、摘豆、拾柴回来,外婆总爱陪着我去河边用赶罾赶会儿鱼。河边水草中鱼虾真不少,每次我还能摸得很多螺蛳和壳螃蟹,敲烂后喂给鸡吃。
每当家里那群鸡在晒场大快朵颐的时候,外婆总是难过地说,黄黄儿多母苦,没有人殷勤它,它就吃不上这些美味。我听后提议带上黄黄爱吃的食物,上山去看望黄黄。外婆听了,身子倏地离开座椅,去偏屋打开仓门,撮出黄黄爱吃的苞谷。
我端着一大铝盆鱼虾、螺蛳,外婆提着一包玉米,肩挎一个装满凉开水的绿色军用水壶,我们上山了。
黄黄正在地上用两个爪子刨土找食,那个“摇篮”离地一人多高,它应该是飞下来的吧?我站在树下琢磨起这个问题来。外婆已在黄黄跟前丢下几粒苞谷,见它一啄一个准,外婆开心地笑了,旋即又难过了。她手掌摊着几粒苞谷,边唤边退向那棵大树,企图诱导黄黄上去。黄黄虽与外婆疏离长达五个月,可这两次的接触又唤醒了它从前的记忆,它一下就听懂了外婆的指令,两只黑黑的脚抓地,耸翅垂尾,猛地发力,腾空而起,稳稳地飞到“摇篮”里。站在边上的我看得呆住了。
“小立,喂给它们吃。”听到外婆的喊声,我才想起手里端着的食物。此时,外婆已攀上第一个枝杈,我将鱼虾、螺蛳连同装它们的铝盆也一并递到外婆手里,外婆再小心放到上面那个似摇篮的大树杈上,见有人靠近,那些小鸡们都退到黄黄身后,脖子伸得长长的,“唧唧”的叫声中透着张皇,黄黄轻轻用脚拍着树杈,嘴里“咯咯咯”轻声哼唱着,仿佛在向孩子们说:“大家别怕,没有危险。”
只听得一阵骤雨击地般的“叮叮”之声,铝盆里的食物顷刻间被一扫而光,外婆见黄黄母子的嗉包鼓胀起来,知道它们吃饱了,于是,将水壶里的水倾出一些到铝盆里,鸡们没有立马围拢过来喝水。外婆用右手朝我们来的方向一挥,意思是打道回府。我惦记着那个铝盆,一个劲朝树杈张望。外婆说,鸡现在不渴,过会儿才会喝。见我眼睛仍在瞅盆子,她便解释说,别看我们生活在山窝里,大伙都淳朴,真正应了那句“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古话。我见外婆说出这么文绉绉的话来,夸她不简单。外婆听了说:“那当然,不读书咋和你们这些书包子打交道?”
那段日子,无论天有多热,我和外婆都坚持给黄黄一家送吃送喝,小鸡出粗翅了,小鸡长尾翎了,外婆隔一段时间便有新的发现。我一直等着外婆开口,让我带上竹篓,将它们捉了背回家。可外婆一直不提这茬。
一天,我刚帮外婆割完那一亩多水田的撩穗。撩穗背回来倒到晒场,暴晒两个太阳,便可用连枷将谷粒从那一截稻草秸上拍打下来。外婆走在后面,扛着我拨划稻丛的冲担(怕干了的稻田里有蛇和蜈蚣)、割穗子的镰刀、盛凉水的六耳壶和我喝水的杯子。我站在晒场入口,一下惊呆了,晒场里来了满坪的鸡,不仅有家鸡,还有野鸡,它们来往穿插,整得晒场像个众武生铿锵走步的戏台。我刚想捡起地上一根篙子驱赶,外婆按住了我的手,示意我别发出声来。我只好把肩上那篓稻穗倒在晒场入口,紧跟着外婆走进屋内。
外婆一边喝着茶,一边告诉我,这里面有黄黄一家,它的孩子和它们的爸爸。“这里也是它们的家。”外婆说这句话时,眼里满是温情,她还告诉我,在我下地干活的时候,它们会不时来造访,只是停留时间都不太长。“现在,它们终于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了。”外婆说得如释重负。
从此,喂那一大群家鸡和野鸡成了我和外婆每天的头等大事,我们下白鹭河捉鱼赶虾、摸螺蛳、抓螃蟹,同时大面积栽种苞谷,为鸡们准备冬粮。天气不太热的时候,我还和外婆去清风岭牧鸡,鸡们将那一片桐果林里的害虫拣得干干净净,还不断扩大它们的“清扫”领域,油茶林、杉木林、松树林、岩长树林……真是鸡声鼎沸,场面壮观,寨子里的人见了,都羡慕地说,外婆发财了。
在我快开学返校时,外婆对我说,鸡群队伍越来越大,她一个老太婆喂养有些力不从心,她想好了,给寨子里善待家禽家畜的人家送一些。“免费送?”我有些不舍地问。“只要他们好好待鸡就行。”停会儿外婆又说:“免费好,他们平素待我很好,我回报他们的机会不多。”说话时外婆眼中漾起迷人的柔波。
我回家后,外婆来信说,清风寨不少人家开始赶鸡入林了,就像我们平原人赶鸭子一样,成了农村人糊口的一项正经副业,早晚时分,清风岭上鸡声如潮,成了一道值得观瞻的景致。
许多年来,我想念外婆,回味着她写给我们的一封封信,每每枕着那些过往的片段入眠,梦中我总会回到清风寨,我和外婆坐在清风岭上那根横逸如梁的青松枝上,听鸡声喧哗,松涛如歌,一会儿,锦翎攒动,鸡群走在兴高采烈的寨里人前面,爬上一道道陡坡,拣食一条条肥肥的虫子。寨里人不停地对外婆施礼,外婆的脸像涂了胭脂,有些羞怯,她不太习惯人们对她的揖谢。
醒来后,我总有种想去清风寨的冲动,现在去那儿比以前不知便捷了多少倍,我们只需导航“泸溪清风寨”,车子很快便能带我们到达目的地。只是外婆已经不在了,让我有些伤感。可是,我去那儿,在外婆坟前说说话,在清风岭上听听鸡鸣也是一个莫大的安慰,是我与外婆又一次别样的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