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叶片片飘落

2023-12-31 16:40阿尼苏
都市 2023年3期
关键词:咖啡馆妹妹

阿尼苏

真相就是,你站在我面前,我看着你的眼睛。

——题记

1

红枫公园在小城最北边,里面有一座小山。每到秋日,尤其深秋,从山脚长至山腰的枫树叶由绿转黄,再变红,像绚烂的晚霞一样迷人。自十多年前城南建起一家规模庞大的化工厂以后,小城便转身一路向北而去,商业街和居民区都逐渐蔓延。终于,原本位于北郊的最后一片棚户区被拆迁改造成了全城房价最贵的红枫小区。

红枫咖啡馆就在红枫小区北门向东一百米的丁字路口,门朝东北方向,距离红枫公园有名的枫叶门也就是南门,不足五十米。

我曾在这片棚户区生活了二十年。我家是临街带院的三间大瓦房。十年前,在厂里干了大半辈子的父母终于在市区分到房子,就把瓦房租赁出去,带着一家四口搬到市区生活。后来,我参加工作,结婚生子,不再与父母同住。

妹妹大学毕业那年,出了一场车祸,导致双腿被截肢,成日坐在轮椅上郁郁寡欢。妹妹从小喜欢跟着我疯跑。那时,自然生长的枫树林还不是公园,遍地是野花野草,我们在树林里自由嬉戏,感受四季的美景。妹妹长得极美,有浓浓的书卷气,很多人都说她是从古代穿越过来的仙女。每当深秋来临,她总喜欢望着红红的枫叶作诗,用枫叶做书签。但是这一切,却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变得难以实现。她整天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望着窗外苍茫的天空发呆,脸上再没有笑容。只有到了周末,我带她去红枫公园散心时,她才略显轻松。她很少说起往事,关于车祸更是只字不提。每次我想安慰她时,她就会用夸张的语气说一些其他的事情。她本是一个不会伪装的人,喜怒哀乐一眼就能看出。所以,她的这种状态令我心神不宁。

眼看妹妹的年龄越来越大,在她的沉默中,父母做了一个决定,谁能与妹妹结婚,照顾她的生活,就把临街的三间瓦房当作嫁妆。话虽这样说,但不是绝对要这样做,如果妹妹决意看不上的人肯定不行。全家人深知妹妹宁死不从的性格,这事儿还得看她的意思。妹妹对此没有表态,她一向自由,从心里抵触谈“条件”的婚姻。可事到如今,她的不表态只是在捍卫最后的一点尊严。

那段时间,家里来过很多男人,有毛毛躁躁的小伙子,有离异的中年男人,有个性极强的落魄艺术家……妹妹对他们的到来无动于衷。他们身上有各种各样的问题,有的说话粗俗不堪,有的表现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有的没有起码的热情。妹妹曾经何等聪慧可爱,喜欢她的男孩排成队,这种征婚在她眼里简直可笑至极。她的心承受着巨大的煎熬。

有一次,家里来了一个面相老成的小学男老师,比妹妹大几岁,未婚,看起来很稳重的样子。我和父母都觉得条件很好,可妹妹勉强转过来的脸上落了霜。老师走后,妹妹自言自语:“爱情不应该是看条件的。”父母不能理解妹妹的心思,只有我知道,她这样感性的女孩,如果无法产生特别的感觉,只看条件就在一起的话,会一辈子不自在。不过在我看来,结婚过日子和爱情是两码事,妹妹只是一时看不透而已。我说:“人家有文化,有修养,挺配你的。”我的言外之意是,以你目前的条件,很难再遇到这么合适的人了。她没有说话,直勾勾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露出了奇怪的笑容。这个笑容像一把刀扎在我心上。

枫叶飘落的深秋,家里又来了一个与妹妹同岁的男人。他叫那布其,父母在南方工作,他无法适应南方的气候,也不喜欢按部就班的工作,就在小城步行街开了一家咖啡馆。他很有礼貌,摘下鸭舌帽,抿几口茶水,语速不紧不慢,聊天时既认真又不乏幽默。他的到来,让妹妹发出了久违的笑声。我们非常高兴,同时又感到一丝焦虑,那布其的条件很好,本可以找更好的女孩,我是说,身体健全的漂亮女孩,为什么只凭借婚介公司提供的一张照片就找到妹妹了呢?我们提防所有的应征者,等什么时候出现对的人,再说关于那三间瓦房的事儿。

对于那布其,我有很多疑虑,但没有说出来,因为我看到妹妹脸上终于露出了害羞的表情。一个女孩内心有了意中人才有这样的表情。我推着妹妹在红枫公园散步,妹妹往日呆滞的脸上泛起了红晕。也许我多疑了,人只有一生,这个道理我也懂。比起妹妹,我是一个何等平凡的女人。妹妹是有诗心的女子,世间难得。只是这种难得,又有几人能懂呢?那布其真的会懂她吗?

那个秋天,那布其来过好几次,眼神里透着兴奋,对我妹妹关心有加。他还带来了一台咖啡机。后来他看出父母不是很喜欢喝咖啡,就经常带一些南方的茶叶。他身上有种与年龄不符的细心和稳重。从他和妹妹的对话中我能感受到妹妹的欢欣,也能感受到那布其的良苦用心。每次那布其要来,妹妹就会精心打扮自己;每次那布其要走,妹妹总是情绪低落。有时,他们在妹妹的卧室里相谈甚欢。我很想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把耳朵轻轻贴在门上,却听不到谈话的内容,只听到阵阵笑声。他们似乎刻意压低了说话声,偶尔大声蹦出来的几个字里,谈到了摇滚乐。我心里五味杂陈。父母看到妹妹这样开心,也默许了他们的交往。我也打消了往日的猜疑,如果妹妹因此获得幸福,也算是她不幸中的万幸了。

深秋过后,小城迎来冬季第一场雪。那布其邀请妹妹去他的咖啡馆坐坐。我陪着妹妹走进了他的咖啡馆。咖啡馆不大,只有五六张四人桌和一个不大的条形吧台。那布其播放了窦唯的歌曲Don't break my heart,我读高中时,有个男同学曾经给我介绍过这首歌。妹妹看起来很愉快。这是她车祸之后最开心的一次出门。妹妹看着墙上几张摄影作品,说有点像郎静山的风格,然后她和那布其谈起了郎静山摄影作品里的意境。我像一只电灯泡,杵在他们身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尴尬。

这时,咖啡馆窗外突然闪过一个年轻漂亮女人的脸,那布其快速走出去。他没有让女人进来。我和妹妹透过玻璃门看到他们正在谈论着什么。女人似乎很生气,两只手在空中胡乱飞舞了一阵,然后甩头走了。那布其进来后有些丧气,解释说那女人是来收房租的。街对面开了一家咖啡馆,街角又开了一家咖啡馆,那布其的咖啡馆被两家更有档次的咖啡馆挤对,生意不好做,已欠下一年的房租了,再交不上,房东就要赶他走人了。我觉得这事有些蹊跷,外面飘着雪花,那布其为什么没让女人进来呢?人家可是房东啊。

正当我感到疑惑时,妹妹劝他把这个店关了,在北郊重新开一家。我知道妹妹的言外之意。那布其苦笑着摇头。他似乎把妹妹的心琢磨透了,他越这样,妹妹就越会牵挂他,我家那三间瓦房的事,妹妹可能早就告诉他了。不过我转念一想,也许我错了,在我眼里,那布其总是隐藏着什么,可在妹妹眼里未必如此,人和人之间的气场本就是很微妙的事。同样的父母还会生出性格完全不同的两个孩子呢。我不能太主观地干涉妹妹的选择。

那天下午,我们在红枫公园踏雪散步。妹妹的脸上现出了少女时期的笑容,往日暗淡的眼睛在细细的弯眉下闪着光芒。我想,如果我是男孩,也会好好地追求这个女孩。妹妹即使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静静地坐在角落里也讨人喜欢。她自带吸引人的气场。她的笑容是那布其带给的,就冲这点,我也不应该再对那布其有所顾虑了。想想这么多年来,我从父母那里学来的唯有小心谨慎。父母常教导我们,世间很多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而我经历越多,就越知道人情世故中的利弊关系。妹妹不一样,她不计较这些,甚至表现出嘲讽的样子。为此我们有过一些矛盾。她喜欢林黛玉的至真至纯和洒脱自然。林黛玉的屋檐下燕子绕梁,屋内的文房四宝随性摆放。林黛玉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比谁都聪明,却看似比谁都不成熟。其实我是嫉妒妹妹的,我的优点在别的女孩身上都能找到,她的优点却是与生俱来的。我常想变成她那个样子,可是做不到。

2

第二年春天,妹妹嫁给了那布其。那布其的父母因为工作忙没能参加婚礼。我们觉得有些遗憾,但妹妹替那布其说情,事情也就过去了。何况他们的婚礼办得极其简单,这是妹妹的意思。妹妹不习惯人多,只邀请了至亲的亲戚朋友。那布其那边的人也很少,他说,这是为了顾及我妹妹的感受。我们谁也不想挑什么毛病,只要妹妹幸福就好。没有彩礼,也没有三金、四金,妹妹觉得这些太土了。我也不想违背妹妹的意思。她想要的,那一定是早已定好的。她的决定,也不是我这个姐姐能改变的。

起初,他们住在咖啡馆二楼一个狭小的房间里,大概住了半年。妹妹管理吧台,她的聪明和倔强派上了用场,很短的时间内她就成了一名有模有样的咖啡师。咖啡馆里还有一名服务员。店内的装饰比之前也更有情调了。即便如此,小店的生意依然惨淡,在小城,很多人还没有把喝咖啡纳入生活常态中。而那些在乎面子的人,又不愿光顾小店。有些顾客被妹妹的美貌吸引,总跟她开一些出格的玩笑,她又不会拿捏分寸,有时说话也很难听,导致回头客越来越少。我做过几次妹妹的工作,我说:“做生意虽然不是要你卖笑,但做生意只靠产品好,也是不行的。”妹妹多少有了些改变,在不违背原则和底线的情况下,她也会适当地圆融。法治社会,那些顾客又能把妹妹怎样呢,无非就是开开玩笑,过过嘴瘾。喝咖啡至少不会喝醉,咖啡馆里不会有醉汉。妹妹逐渐掌握了一些与顾客的奥妙,但咖啡馆的生意依旧很艰难。

我每次去找妹妹,总是看不到那布其的人影。我忍不住问妹妹原因,她说那布其为了补贴家用在外面做兼职调酒师,每天下午工作三个小时。我心里不是滋味,特意去酒吧看正在调酒的那布其。那布其留了长发,穿着深棕色马甲调酒,动作娴熟,看起来非常懂行。我心里的石头落了地,那布其真的是在为生活努力呢。我给妹妹和那布其出主意,既然咖啡馆一直亏损,不如索性关门,住到平房,那布其可以做全职调酒师,妹妹可以在临街的平房开店做买卖。当然,那布其是男人,保护男人的自尊心跟呵护女人的虚荣心一样重要。我给他们出主意时语气很委婉,却也权衡利弊,我这是设身处地地为他们着想。那布其一直在沉默,不说一句话,反倒是妹妹说:“开咖啡馆是那布其从小就有的理想,毁灭理想不好,人总是要有理想的。”那一刻,妹妹真是完全维护了那布其的自尊心,那布其的脸上掠过一丝得意之色。我心里落了一层灰。我忽然觉得,这个计划跟他们一起商量可能不妥。妹妹是一个实心眼儿的人,爱了就是爱了,不管不顾,不顾死活。除非爱她的人彻底伤了她,她才会毅然决然地断绝所有关系。我曾有一个与妹妹性情相似的同学,后来得抑郁症自杀了,就是第一次给我介绍Don't break my heart的那个男孩,我不想看到相似的悲剧发生在妹妹身上,想要好好地呵护她。毕竟像妹妹这样的人世间少有。世间少有的人,应该给予充分的理解和包容。她不像我,会因旁人的几句夸奖就高兴好几天。

我准备和那布其单独谈谈。我戴着墨镜坐在酒吧外面的遮阳伞下等他下班。他没有看到我,而在专注地调酒,很显然,他不能离开吧台。我找服务员点了一杯酒,是那布其调的,入口微甜,过一会儿,酒精上头,嘴里泛起微微的苦涩,接着,丝丝甜味重新回归。我有种特别的感受,感觉酒的味道也是人生的味道。我在小城生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喝这种酒。他下班的时间快到了,开始做下班前的准备,这时,我看到一个年轻女人走过去跟他说话。我仔细一看,原来还是上次在咖啡馆门口见过的那个女人,她的披肩发和胡乱飞舞的手势让我印象深刻。看来女人追账追到这里了。我在心里叹口气。那布其和女人同时走出酒店,那布其认出了我,他很惊讶,脸一下子变得刷白,我为了安抚他,赶紧说最近工作太累,路过这里就想坐下来歇歇脚,没想到遇到他了。那布其吐出一口气,微笑着点点头,转头小声跟女人说了什么,女人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几秒钟,转身离开了。那布其耸耸肩,有些尴尬地坐在我对面。

我劝那布其把咖啡馆关掉,市中心的房租实在太贵了,而且年年涨价。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眼睛很没礼貌地盯着我,笑一声,说:“人如果没有理想,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很生气,开一家咖啡馆可以是理想,但这个理想,在我看来并不是一定要坚持的理想,何况他现在不是一个人,也不是十几岁的冲动少年,他应该为两个人的将来考虑,而不是一味地坚持所谓的理想。何况经营咖啡馆,在眼下对他们而言,是一种负担。理想成为负担,那还有什么坚持的必要?我很生气,想指责那布其,可话到嘴边却不能开口。那布其也是在为他的家努力,我的指责本身就站不住脚。那布其和我妹妹从本质上看属于一类人,他们都很固执。人活在这世上得先解决生存问题,生存都成了问题,谈理想有什么用?但,我只有这一个妹妹,她过不好,我一辈子都会难过。我很矛盾。

我给他们提出了另一个建议,把北郊的平房打造成咖啡馆。那里离红枫公园近,小城也正在着手打造一个天然氧吧,每到秋天的时候,到处都是人,散步的、旅游的、摄影的、拍短视频的……那时,生意一定很好。理想和现实都有了,何乐而不为呢?他们说曾经也有过这样的想法,但是欠下的房租要还,新开咖啡馆还要前期投资,他们很苦恼。我很想问问那布其父母的情况,他们应该在这个时候帮助自己的儿子,但每次刚要提起来,就会被妹妹打断,她对此讳莫如深。我也就不好再问了。即使我是姐姐,也不能太多地过问和干涉妹妹家的事。于是这件事就被搁置了起来,可放任不管又非我本意,在和丈夫商量过后,我帮他们还清了欠下的房租,还找人帮他们办理了创业贷款,装修好了平房。那段时间,妹妹和那布其非常开心,妹妹给咖啡馆起名叫“理想咖啡馆”。妹妹从小没有听过我的建议,可这次为了那布其,很多事情上顺从了我的想法,这让我的内心获得了满足。在别人眼里,我比妹妹更聪明更懂事,但妹妹总是一句话就能戳破我的弱点,她以毫不在乎的姿态轻轻说上那么一两句,就能否定我的观点。这是姐妹间微妙的心理战。我也想站在高处指出妹妹的弱点,让她也能多听听我的建议。毕竟,纯粹的人在这个社会上是很难立足的。有一次,我用手机翻出一张窦唯坐地铁的照片说:“这个人放着好好的生活不过,搞成这个样子,多邋遢啊!”妹妹却说:“一点都不邋遢,这才是人最自然的状态,活着又不是给别人看的。”我想以此为借口聊点摇滚乐,她却把头转向了另一边。可能觉得我不配跟她谈摇滚吧。

“理想咖啡馆”在棚户区成了新闻,为了造声势,我还找了电视台的朋友帮忙做了一点宣传。我忙前忙后,乐此不疲。妹妹的脸色看起来也红润了许多,神采奕奕的,那布其也干劲儿十足。他们的咖啡馆干干净净,布置得异常温馨浪漫,还推出了“单身贵族”“二人世界”等有特色的套餐。可那毕竟是在棚户区,尽管不远处就是美丽的枫树林,可棚户区就是棚户区,咖啡馆在棚户区是一个很特别的存在,窗内是浪漫又有情调的场所,窗外却是萧索的水泥路,没有几辆车会经过。咖啡馆刚开业的那段时间,一些年轻人可能是冲着某种新鲜感,特意打车来光顾,可时间长了,新鲜劲儿过去,生意就慢慢淡下来了。这也是我心里一直在隐隐担心的事。我觉得他们应该开一个商店,可是他们太固执,太理想化了。

不过,他们看起来比我轻松。我们都在等秋季的到来,也许到了秋季,咖啡馆的生意就好转了。

3

我因公出差去四川培训一个月,回来时,小城已是秋天。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我忙完白天的培训,夜里跟妹妹聊天。起初妹妹很高兴,我也总能刷到她和那布其发的朋友圈,充满了甜蜜的气息。可十天时间过去后,他们的微信朋友圈都设置成了谁都不可见,妹妹的头像也从两人相拥的艺术照换成了一片红色五角枫叶。妹妹的话越来越少,好多问题她都不愿意正面回答。我有一种预感,他们是闹矛盾了。他们两个都像孩子似的,产生矛盾是难免的。

我以为他们的矛盾两三天也就缓和了,可没承想,又一个十天过去后,依然如此。我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妙。妹妹在电话里三言两语地搪塞我:“我们挺好的。”我也不敢让父母去介入他们的生活,老年人有时说话不管不顾的,他们又那么敏感。我给那布其打电话,他那边也是一样的态度,好像商量好了似的。我感到一阵失落,失落于妹妹对我的态度,她总觉得什么事都能做好,不想让我过分扮演姐姐的角色。

我一回小城,就赶紧去看妹妹。短短一个月时间,咖啡馆已经关门,那布其去南方打工了。我很生气,可看到妹妹愁闷的样子,又说不出责备的话。

“咖啡馆常常一整天没有一个客人,那布其去南方也是碰运气,毕竟他父母在那边,如果发达了就把我接到南方,如果不行就拿着打工挣的钱回来重新开店。我和那布其已经商量好了,我同意他出门打拼。他跟我不一样,他是一个健全的人,他需要开阔眼界,他需要和这个世界保持亲密的联系。”说这些话时,妹妹的眼睛飘忽游离,不敢直视我,甚至不敢抚摸我的手。往常我握住妹妹的手时,她总会把自己的手抽出来,狡黠地一笑,重新握住我的手。她从小不喜欢让我管,时常会和我说的反着做。她有自己的一套做事方法。而这次,她就那样让我握住她的手,好像是把自己的命运交到了我手上,一动不动。

“唉!”我叹了口气。

我不在乎那布其的理由,我看到的是,他把坐在轮椅上的妻子独自留在了家里。他是四肢健全的年轻男人,可以到处去闯荡,可是他妻子呢?妹妹的性格我太了解了,只要是爱了一个人,有口吃的,她就满足了,可以为这份爱付出一切。这件事,最先提出来的肯定是那布其。那布其一提出来,妹妹是不会拒绝的。他们真是天真的一对啊,我越想越生气,可妹妹就是不让我给他打电话。我担心的是,妹妹一个人怎么生活呢?虽然她平时照顾自己不成问题,可是一旦有紧急情况怎么办?

我想把妹妹接到我家,妹妹有些紧张,死活不同意。她的性格从小如此,因此吃过很多亏,我曾经常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她说:“你真是个死性不改的小倔驴!”她善良、耿直、率真,从不刻意伪装自己,如果不是顾虑到她目前的身体状况,我肯定会拼命护着她,跟那布其唇枪舌剑。如今,到处挤满被欲望吞噬的人,上哪里去找妹妹这样的人呢。这一点,我太清楚了。

即使妹妹不同意,我还是愤怒地给那布其打了电话。

“我出来也是为了让妻子活得更幸福,希望能尽早闯出一片天地,改变现状,将来过上更好的生活……我们……我们需要更好的生活。”那布其的语气不软不硬。

“那你考虑过我妹妹的感受吗?她可是……她是……”我如鲠在喉。

“她是残疾人,但她能照顾好自己,我出来前多次征求过她的意见。”那布其很激动,语气里也有了某种不耐烦的情绪。

“我妹妹不是残疾人,你不愿照顾她,那就我来照顾她。”我挂断了电话。

妹妹不愿意跟我走,也不愿意去父母那里住,她说一切她都能应付。我几乎每天下班都要先去看一次妹妹,放心了才回家。妹妹的坏情绪逐渐得到平复,接着反复对我解释着那布其的不容易,让我理解那布其,不要指责他的过错。“他即使真的错了,出发点也是为了这个家,他又不是挥霍无度的浪荡子,他是爱我的,他出去,一部分也是我的原因。他不能为了我天天守在这里,出去看看,哪怕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对他都会有帮助。”妹妹的真挚让我既爱且忧。我只能深深地叹气,这声叹气里包含的不是对那布其行为的理解,而是对妹妹无法言说的隐痛。因为这份隐痛,我不得不去理解那布其,或去承认妹妹是对的。这是妹妹强加给我的精神导向,她不太喜欢我以姐姐的姿态指手画脚。我用这个词并不为过,至少在她眼里,我太爱管她的事,而她不愿意被我管,从小如此。有时,我也特别希望她能多听听我的意见,她若听,作为姐姐,我会觉得活得有价值。但她反驳我时说出来的话,让我无言以对。有时她随意说出来的话,会刺痛我的心。

4

过年前,那布其回来了,没了当初的豪言壮语,有的只是落魄。过年时,他们连我父母都没有去看望。反倒是我父母心疼女儿,过去看妹妹。父母挑不出那布其的毛病,两口子毕竟还小,还没有共同经历多少风雨,也没有学会怎样去打理生活。母亲劝他们趁年轻赶紧要一个孩子。妹妹还未表态前,那布其就说眼下还不适合要孩子,而且想要孩子,以妹妹的身体状况,还要提前做准备。那布其显得有些紧张,妹妹把头转向了窗外。窗外正在下雪。父母还想继续劝说,被我制止了。我给双方说了点好听的,缓解所有人紧绷的神经。大过年的,一家人聊得并不开心。

一顿团圆饭后,在我的提议下,妹妹、那布其和我来到了红枫公园。我想让他们重新找回失去的美好。关于他们的问题,不能一味地怪罪那布其,妹妹也有责任。妹妹的任性和倔强在我看来是致命的弱点,若不去真正地懂她,就很难理解她。小雪给公园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白纱。那布其推着妹妹在公园小径上慢慢走着,我若即若离地跟在他们后面,有时给他们照相,有时给他们说一些有趣的事情。看到那布其英俊的脸和健壮的身体,我不禁想,我们全家人是不是多少有点逼迫他了呢?像他这样的年轻人,不会为了三间瓦房,赌上一生的幸福的,他肯定是很爱妹妹的。妹妹的心情也有所好转。我们来到了山脚,那布其想背着妹妹爬上山顶,妹妹拒绝了。其实她一直想爬山,那年她出车祸前,我们本来定好周末去爬山的。那时妹妹脸上写满了快乐。这一切恍如昨日。我们终是没有爬山,但也很开心。后来妹妹说:“年前年后那段时间,那布其与家人发生了冲突,心情低落,希望我能原谅他。”她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客气了呢?凡事都与我保持距离,我越接近她,她就越远离我。这是她车祸后,还是结婚后的变化呢?当然,以前我跟她之间的矛盾,更多是因为性格。在我看来,她做事并不考虑旁人的感受。她曾说:“姐,你所谓的周全,无非是想在别人眼里做个温柔懂事的女人而已,与你内心的真实想法并不一致。”我想说点什么,但是如鲠在喉,吐不出半个字。小时候,我们会因为一点小事吵起来,甚至直接动手。长大后,我们尽管学会了克制和忍让,但是语言上的你来我往中隐藏着的胜负欲依旧存在,甚至更深了。可无论如何,我是她姐姐,她是我妹妹,我们要在父母面前和社会上扮演好各自的角色。

有一天,那布其找到我,向我诉说自己的苦衷。他说妹妹最近情绪很不稳定,怀疑她得了抑郁症。“不是一两天了,是一开始就有,结婚后,刚开始情绪控制得还好,可她渐渐地更加封闭自己,不怎么与我沟通,有时一整天不会说一句话,有时对着花花草草自言自语。为了改变她,我做了很多事,可也无济于事。有时夜里她会莫名其妙地从睡梦中坐起,嘴里嘀咕几句话再躺下。我没有告诉过别人,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有一次,她做体检,神经科大夫悄悄告诉我,她可能患有重度抑郁症,无法根治,只能尽量去控制好。我非常沮丧。还记得我那次出门吗?你怪我把她独自留在家里。可事实并非如此。那些天,她每天神神道道的,不管白天还是夜里,总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有一次,她把刚沏的茶水倒在绽放的兰花上,然后呵呵笑起来。还有一次,她用剪刀修剪指甲,幸好我制止了,不然很有可能会剪掉皮肉。这些事都发生在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仔细观察过很长时间,只有她一个人在家时,才不会发生什么事。我不知道其中的道理,大夫说,这可能是车祸带来的后遗症,有人靠近她,她就会紧张,一紧张就会做出一些常人无法理解的事情。我想给她时间治愈,也想让自己的情绪得到放松,不然,长此下去我也会变得神经质。我跟她商量了好多次,我想把她送到爸妈那里待一段时间,同时,我也出去碰碰运气,等我们都平复心绪了,再跟她谈治疗的事。她同意我出门,但不住到爸妈那里,她说一个人能照顾好自己。回想起来,结婚后,家里的很多事其实都是她一个人在做,我为她做的事太少了,我想让我们变得更好,不想被同情。这也是她的意思。我这才一边担心,一边走出了家门。”

听完那布其深情的诉说,我仔细回忆了一下妹妹的过往。妹妹从小性格孤僻,但看到花花草草会莫名的欣喜和感动。尤其出车祸后,她所有的好心情几乎都来自大自然。妹妹的学习成绩很好,人长得水灵,读大学期间有很多男生追她。她喜欢琴棋书画,她所有的聪慧都体现在这一点,她能看懂别人看不懂的书,能听懂别人听不懂的音乐,能理解别人理解不了的抽象艺术。她从小就听莫扎特的《安魂曲》,有时热泪盈眶,有时沉默不语。也许,妹妹骨子里就是一个忧郁的人,车祸更严重地勾出了她的悲观情绪。妹妹很小的时候,父母一直担心她极强的个性将来会害了她。我们的邻居都想不明白,一对做苦力的工人怎么生出了这样的女儿。妹妹身上有与生俱来的深闺气质,她判断人事的标准是从不计较,却又很在乎人们偶尔说出来的一句话或一个表情。她常说:“人的真与假就藏在细节里,就像音乐的好赖藏在细节里一样。”那布其居然用了“同情”两个字,这显然是出自妹妹的口。“爱不应该建立在同情上面。”这是妹妹说过的话。

尽管那布其的话我半信半疑,但他的话是有依据的。其实我在内心深处已经告诉那布其分开吧,分开后妹妹的余生由我照顾,我可以把妹妹安置在我家,让她做喜欢的事,我不再干涉她,给她充分自由,从此她可以琴棋书画,无忧无虑。可我还是说不出口,因为那布其的眼神里流露有对妹妹的深情,他还是爱妹妹的,不然他们怎么会那么聊得来并走到一起呢?我妹妹那样自恃清高,能喜欢一个人太不容易了。我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那布其眼神焦虑,比之前憔悴了许多,几天没刮的胡子疯长在油腻的脸上。春日的阳光下他有些睁不开眼,无奈地捋着他的长发。

“生活还是要继续,往下你打算怎么办?”我问那布其。

“姐,你说得对,生活还是要继续,而且还要好好地继续。往下……等她的情绪稳定了,等冬雪过去了,等春暖花开的时候,我再好好做她的工作,让她接受现实,正视自己的病,好好接受治疗。”那布其的眼泪缓缓地流下来,他压抑已久的情绪正渐渐往外发散。他接着说:“这一切也怪我草率。”

春节假期一过,我重新回归工作,由于我工作上的认真与出色,很快晋升为副主任,我更加忙碌,家庭这边也需要照顾。我丈夫在一家企业当中层领导,他曾想把那布其招聘到企业里,我也把这个想法告诉过妹妹,没想到妹妹替那布其拒绝了。“那布其是有理想的人,他不适合去企业工作。”她的脸上划过不被轻易察觉的愤怒。

“进企业就不能实现理想了吗?如果在企业上班的人都是没有理想的人,那你姐夫岂不是行尸走肉吗?你这是在变相地骂我吗?”我也有些愤怒了。

妹妹可能感觉出自己说得严重了,望着窗台上一株枯萎的兰花沉默了好一会儿。“姐,那布其这样的人不适合被束缚,他想开咖啡馆,开连锁咖啡馆,让很多人品尝到他制作的咖啡。咖啡馆本身不是理想,是承载理想的途径而已。”

我不是很懂妹妹的话,只是隐隐感觉到她话里话外瘆人的气息。“我是一个粗人,你比谁都清楚这一点。至于什么理想不理想的,先放一放,先把生活过好。”我说。

春季,妹妹在家给左邻右舍的孩子们辅导作业,人家给多少钱她就要多少钱,不给她就不要。为此我专门在几个家长面前委婉地说了妹妹的情况,他们才统一交了课时费。妹妹很反感我的举动,放在茶几上的钱,她看都没有看。我的做事方法,在她这里行不通。她无视我为她做的事情。那布其还是到原来的酒吧去做调酒师。酒吧的生意也不景气。小城的人们爱喝白酒、啤酒,喝红酒的人都很少,更何况是花里胡哨的鸡尾酒呢。虽然他们的收入仅能勉强度日,但总算越来越稳定了。我和那布其商量怎样做妹妹的工作,让她去医院治疗。那布其还联系好了一家精神病医院,了解到妹妹的情况,医院那头也行了方便。那布其不好意思说,在他心里,不承认妻子是病人。

妹妹养的花开了好几盆,她让我过去拿花给父母,也让我挑选喜欢的带走。我去的那天,妹妹家的客厅里阳光洒下来的地方,开满了我叫不出名字的花,她正往一盆花里浇茶水。看到我,妹妹呵呵笑起来。“姐,茶水能养花,再帮我接点凉水。”妹妹说。我接过杯子,发现杯子是冰凉的,妹妹往喝过的茶水里兑上凉水浇花。原来如此啊!那布其肯定误认为妹妹在用热水浇花。话又说回来,如果真的浇了热水,花怎么会开得这样好,即使浇过,那可能也是一时误把热水当成了凉水。那布其可能也是有些神经过敏了。一转念,我想起要说的事,不知怎么开口。反倒是妹妹觉察出了我的不对劲:“姐,你是不是有事?”我呆呆地想了一会儿说:“没事,如果……你有什么想法和要求,就跟我说,我是你姐姐。你是个要强的人,那布其也是十分看重面子的人。有些话你肯定也不愿跟他说,你有什么委屈就跟我说。好吗?”看到我如此感慨,妹妹笑了起来:“姐,你说什么呢。你放心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相信,你也会好起来的!”不知为何,妹妹脸上的笑容竟令我感到诡异。

5

因为三个月的平静生活和我委婉的解释,那布其放弃了领妹妹去医院看病的决定。“日子要继续过下去,而且要过得好。”那布其一再重复我的话。他虽然不是别人眼中所谓有能力的男人,但他真心实意地爱我妹妹。也许这就是造化吧,妹妹这样的女人,即使失去了双腿,也在被那布其用心地呵护着。而我的生活,却只有表面上的幸福美满。当初,我与丈夫相识时,其实是刚从另一段恋情中走出来。对方觉得我过于限制他的自由,让他异常压抑。无论我怎样挽回,也无济于事,他毅然决然地离开了我。后来我经人介绍认识了我的丈夫。他身上散发着成熟男人的味道。其实我并不是很喜欢这样的男人:精明、稳重、温和,看起来哪都好,却少了那种执拗和呆板,能给人安全感,却给不了真诚。更主要的,他还恰好是我前男友的领导。他不是我能管得住的男人,有时我多问一句,他就显出不怒自威的样子。与他结婚前,我做过很多次的内心斗争。他在小城有一定的实力,他能给我带来很多更实际的东西。回想起来,从认识到现在,多数情况下都是我在主动。他也很积极地做过一件事,那就是把我前男友开除了。结婚这些年,我们慢慢适应了彼此。对于他在外面的事情,我基本上不闻不问,这样反倒让他放松下来,有时也会跟我交流家里的事。我一直向家人瞒着这个情况。可在偶尔的家庭聚餐上,我丈夫会追着妹妹说的话题,一直开心地聊下去。

但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我的日子,妹妹的日子,都不会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或心情而停滞不前。

那年夏季,在我和丈夫的建议下,妹妹和那布其终于把咖啡馆改成了商店。小商店不会有太多的收益,可起码天天有生意,能基本解决他们的日常开销。在小城,开小商店的几乎没有亏损的。我丈夫给他们联系了几个卖特产的供货商。红枫公园是外地游客来小城时必去的一个景点,公园里也开始修建喷泉和游乐场。小城北郊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短短的时间里,妹妹和那布其的日子就有了起色,我去他们家里做客,能听到一些笑声。笑声中总能迎来推门进来的顾客。妹妹干脆在商店里做起几个特产商的代理,一盒盒漂亮又精致的特色美食整齐地摆放在货架上。那布其每天早早地打开商店的卷帘门,晚上很晚才拉下。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喧嚷了好几年要改造棚户区的消息变得更加可靠。妹妹家是临街三间瓦房外带一个小院,一开发,他们很快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也就是在那段时间,那布其再一次去了南方,这次不是为了打工,而是去和父母断绝关系。关于那布其和他父母之间的关系,因为顾及妹妹的感受,我没有过多地探问过,但隐隐感觉到事情并非那么简单。那布其的父母是不是有问题,或者这里面还有不为人知的隐情,也许妹妹和我们一家人都还蒙在鼓里。当初为了顾及妹妹的感受,我们一家对那布其的家庭没有进行过多的了解。有人说过,爱情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可妹妹这样的人,这样的身体,如果爱情都没了,心里憧憬的美好,哪怕是虚构出来的美好都没有了的话,她该多么绝望,多么心灰意冷。

我从妹妹家里出来,茫然地走在小城的街上,深灰色的天笼罩在小城的上空,人们熙熙攘攘奔向各自的命运。被真诚和谎言包裹着的世界,变得斑斑驳驳,真假难辨。那布其让我捉摸不透,妹妹也让我捉摸不透。妹妹说:“那布其接了一个电话就匆忙走了,他说很快就回来。”妹妹傻傻地笑着,把所有的信任都给了那布其。我也在心里暗想,那布其这次回来再也不要离开妹妹了,既然他的父母连结婚时都没有出现,那以后也不要出现了。若他的父母果真有问题,从小没有好好待他,把他交给年迈的爷爷奶奶照顾,长大成人后,又只靠着他自己在这个社会上摸爬滚打,那他的父母真的就不要出现了。这样的父母一出现,肯定会节外生枝。我希望妹妹不要再受到任何伤害。

妹妹的商店叫“秋日美景”,妹妹无论怎样悲观,心底总是向往着美好。我心中的美好并不复杂,好好工作,好好生活,让所有关心我的和我关心的人放心,我尽自己的力量去帮助亲人,仅此而已。妹妹不同,她是典型的虚无主义者,在她眼里万物都有情感,同样是枫树林,在我眼里只是绝美的景色而已,而在她眼里那些树木在絮语,在歌唱,在吟诵,在欢喜,在悲伤……我曾经笑她多愁善感,她却说真正的多愁善感不是矫情,不是做作,是发乎于心的情感。就像当初对待那布其的情感一样,一个眼神一句话就变成了一辈子。我的父母怎么会理解他们的小女儿呢?连我这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都无法理解她,何况在机床前站了半辈子的父母。

妹妹说那布其去了南方后,给她打电话说,自己的父母做生意亏了,他本想和父母断绝关系,可是看到他们的惨样,心软了。他需要一些时间处理这件事,完事就回来。

我长长地舒了口气。生活让那布其变得越来越坚强,越来越懂事了。所谓人生大抵如此吧,经历着,失败着,痛苦着,绝望着,安慰着,欢笑着,向前走着……有谁能预料明天?更别说明天的明天会是怎样的。我只是怎么也想不明白,那布其为什么突然就要和父母断绝关系呢?我记得,那布其第一次来家里时的情景,他身上与年龄不符的成熟让我有些不可思议。被问及父母时,他眼里飘过一闪即逝的犹豫。我把自己的忧虑告诉了妹妹:“那布其人很好,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过去的生活是个谜。他独自在小城生活了那么久,有些心眼儿我们看不出来。”妹妹有点嗔怒:“我觉得他很好。”我生气了,说:“以你现在的身体条件,如果不是因为那三间瓦房,他不一定能爱上你……”她截住我的话喊:“我没你那么多心眼儿,爱了就是爱了,我不想活得那么累。”

这些年,我和妹妹很少拌嘴。车祸之后,妹妹更是把往日易怒的性格藏到了肚里。没想到为了那布其,她突然跟我吵起来了。我也有些不高兴,但碍于妹妹的现状,只能用沉默的方式停止争吵。后来我很少问及那布其父母的情况,只偶尔旁敲侧击地打听。妹妹知道的也不多,说得也很少,只说那布其的父母狠心抛弃了儿子。

像上次一样,那布其不在时,我每天下班后先去看妹妹。我们化解了尴尬,妹妹的心情好了很多,她一心一意地等待着她的爱人,把小商店经营得有模有样。秋季到来,大雁从小城上空飞过,红枫公园的叶子渐渐显现出淡黄色,这是变红的前兆。公园的游客也逐渐多了起来,小商店迎来送往着络绎不绝的顾客。妹妹一分钱一分钱地积攒收入,她希望快点还清所有债款,然后与那布其重开一家咖啡馆。我认为,赚钱了开一家大一点的超市更好。妹妹没有搭茬。

“晚上你一个人住不害怕吗?”我委婉地问妹妹。

“不害怕,自从车祸后,晚上我有起夜的习惯。我怕吵醒那布其,他已经够累了。晚上,我经常悄悄起身上厕所。即便如此,有时我还是会吵醒他。他看到我坐在床上向轮椅缓缓移动,会吓得叫起来。”妹妹一边说一边笑。我心头的一丝忧虑也一扫而光。

枫叶快要红透的时候,妹妹想去公园转转。那几天,领导来视察工作,我忙得脚打后脑勺,顾不上去看妹妹,只好委托住在北郊的朋友有空去看一下妹妹。那段时间,妹妹居住的棚户区正在登记拆迁的事。我跟妹妹每晚都打电话。妹妹的三间瓦房外加小院总共是三百多平方米,若回迁的话,可以获得同等面积的临街商铺楼。若不回迁,按一平方米一万五的补偿,可以获得四百多万元。妹妹说,如果获得这么多钱,就给父母和我一部分,用剩下的钱买一个小商铺,开一家小咖啡馆。三间瓦房是父母给妹妹的嫁妆,我一分不会要,父母也不会要的。我劝妹妹,索性就回迁,这样一楼做生意,二楼生活。而且从二楼还能看到红枫公园的美景,到时让我这个做姐姐的免费坐在阳台上,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看着美景就好了。一说到咖啡馆,妹妹就会开心地笑起来。她第一时间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那布其,那布其的意思跟我一致,他认为回迁相等面积的商铺房将来会更值钱。看到他们的关系这样好转,我的心情也舒朗了。可是我心里又有隐隐的不安,感到周围的空气在逐渐向我施加无形的压力,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侵袭着我的身心。我活在一种莫名其妙的矛盾中。

我是个内心充满矛盾的人。诚然,这个世上的哪个人不是矛盾体呢?妹妹遭遇苦难时,我心里非常痛苦,从而尽一切努力,想让她好起来。可当她真的越来越好时,我心里却有种莫名的哀伤。她即使走入绝境也不会改变自己,始终保持着从小就有的那种状态。我多希望她能变得像我一样,也就是她口中的俗女人。这样她会活得更好,跟我也会有更多的话题。但她依旧那么倔强,要走自己认定的路。我一直试图去改变她,她始终没被改变,这样我就显得更加庸俗不堪。我的伤心正来源于此,她可以遵循自己的内心生活,而我不能,我只有向现实妥协才能得到更多。

采访中的问题提出,本来就是网上搜索攒出来的,老总追问就露馅。针对我们关心的问题,发出后产业界不关心;针对产业问题,同代人不感兴趣。

6

事情发生在秋天,那几天,妹妹一直念叨枫叶红了。我还没来得及带她去公园。

那天凌晨,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小城还在昏睡。我接到北郊派出所的电话后,匆忙赶去妹妹家。赶到时,护士正用担架抬着一具盖了一层白布的尸体,突然一阵风不偏不倚地吹落了白布。一具烧焦的尸体蜷缩在担架上。我瞬间不知所措。前一晚我还跟妹妹通着电话,几个小时后却阴阳两隔。我的身体开启了一种本能的保护模式,将我固定在原地。妹妹生前的笑声和噘嘴的样子闪现在我的脑海。猛然间,一团烈火向我涌来,像无数片血红的枫叶。

警察告诉我这是意外,一旁的专家解释,晚上妹妹用铁炉烧水时,可能因煤气中毒,迷迷糊糊地在轮椅上睡着了,未烧尽的煤块点燃了炉边的纸盒,火焰上窜,又点燃沙发,接二连三,就这样烧起来,并迅速蔓延。警察说什么我就听什么,或根本没在听。可怕的沉寂攫住了我的身心,周围的人仿佛与我隔着一层厚实而透明的墙,我看到他们在墙后行走、说话、摇头、忙碌,却听不到他们的声音。时间既飞速流转,又停滞不前。

商店被烧得面目全非,黑洞洞的门仿佛是打开着的地狱之门,我与之对视。警察说:“邻居打了火警电话,但火势太迅猛了,根本就没有办法直接进去救人,只能一边迅速扑灭,一边实施营救。但……为时已晚……”消防员到达现场前,妹妹已经被烧死了。

我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已经无力去想象警察描述的那个场景。我不敢告诉父母,怕他们知道后承受不住。我的心已碎了一地。我用仅存的一点气息活着。时间一秒一秒地从眼前爬过,我独自慢慢地煎熬着。

我的丈夫带着孩子去北京参加奥数比赛,顺便带着我的父母去看紫禁城。他们就在妹妹出事前一天走的。我不知道如果他们回来了,怎么跟他们交代。

我无数次拨打那布其的电话号码,可是按到一半,手就开始发抖,接着手机从手中滑落。直到我把自己锁在屋里,关好门窗,呆呆地坐了一阵,才顺利拨通了电话。远在南方的那布其先是不说一句话,只是在电话那头哭泣,接着突然声嘶力竭地喊:“怎么会?为什么?”他根本就不相信这是真的。他的喊声震颤我的耳膜,他像个孩子一样哭泣,直到他的声音逐渐地平息下去,从悲泣转入哽咽,从哽咽转入极力控制下的痉挛,我才悄悄挂断了电话。

那布其第二天就回来了。他头发凌乱,面色蜡黄,样子令人心疼又害怕。我强挺着和他一起料理妹妹的后事。办理手续时,他也一直硬挺着。等到了火化前,他签完字后,一下子垮了下来。他瘫软在地上,过了好久才慢慢站起来。他没哭,也没有说话。

我把妹妹生前的遗愿告诉了那布其。我们把妹妹的骨灰撒在了枫树林里那棵正开着血红枫叶的怪树下。

小时候,妹妹跟着我在枫树林里疯跑时,看到一棵绽放血红枫叶的怪树说,将来死了就把她的骨灰撒在那里。那棵树的长相很是奇特,却枝繁叶茂。妹妹喜欢用“绽放”一词来形容深秋的枫叶。“对于枫叶,最美的时刻就是它飘落前后那个极短的时间,那是生命的终极意义。如果人对死亡也有如此的敬重就好了。”她很小就开始谈论生死。一说到死,我赶紧往地上“呸呸呸”连吐三下:“小小年纪,怎么总说死啊死啊的,多不吉利啊!”妹妹不以为然,自言自语:“只要是人就会有死的一天,人生本就是生死两茫茫,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似乎是一种被诅咒的厄运,从妹妹花季般的年龄开始,它就裹挟着她。

妹妹就这样走了,没有告别。前一天晚上我们还在电话里拌了几句嘴。我说:“我已经请好假了,明天带你去枫树林。”她说:“姐,别麻烦了。”我说:“我的二小姐,你怎么越来越矫情了。”她没有回话。没想到这竟然成了我们最后的告别。

因为妹妹出事前,最后一个联系的人是我,所以那几天警察三番五次地找我谈话。刚开始我一直在哭,根本没有听警察说了什么。直到我的情绪稍稍稳定了一点,才能回答一些问题,但是也伴随着无法克制的哽咽。我根本就无法回忆妹妹的一切。这件事极大地影响了我的心情,使我几近崩溃。我跟警察说:“这些年,我们所有人都在关心她,呵护她,帮助她。她的新生活也才刚刚开始,没想到一场火烧掉了所有人的希望。”警察做了详尽的笔录,这是他们的工作,他们也一直在照顾我的情绪,不停地安慰我。我就这一个妹妹,她就这样瞬间消失了。我仿佛置身于空荡荡的无边无际的房间,没有回音,也看不到风景。

那段时间,我总觉得妹妹和那布其看似幸福的婚姻中,藏着一股看不见的火。我对妹妹说:“那布其目前对你好,不代表永远对你好,你要多提防着点。”我对那布其说:“妹妹的性格可能不适合走进婚姻,她太自我,太任性,如果你有其他打算,要趁早。”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出这些话,妹妹越是不愿被我管,我就越想管她。她从小不愿听我的话,长大后也不愿听我的话,车祸后更是如此。在她疗伤期间,我们选择了保持沉默,我一直迁就她的心情。但当生活重归平淡后,我们之间那种微妙的矛盾又起来了。我总希望她看清生活的真相,不要固执下去,现实不是理想。她也做出过让步,但骨子里还是反对我的想法。我们各方面截然不同,却又生长在一个家庭里。当她突然离开这个世界时,我仿佛失去了活着的精神支柱。我不相信这是真的,可她真的走了。

妹妹比我小两届,读中学时,我们学校有个超级火爆的校园摇滚乐队,乐队的名字很奇怪,叫黑色火焰,当时在整个小城的校园里都火得不行。主唱是我的同班同学,一个帅气而忧郁的男孩,学习好,唱歌好,是我们很多女生崇拜的对象。我很难想象,一个特别腼腆羞涩、见人就脸红、学习成绩超好的男生,却那么喜欢摇滚乐。我觉得这两件事不可能同时发生在一个人身上。我一直认为,喜欢摇滚的应该是那种抽烟、喝酒、打架、早恋的男生。妹妹的看法恰恰与我相反,她认为只有有才华有思想的人才能搞摇滚,摇滚是一片干净的精神领域,皮衣、皮裤、吉他、嘶吼、批判。我无法理解她的观点,但我暗恋过那个男生,他那种与生俱来的气质和才华深深地吸引着我。我不在乎什么摇滚不摇滚的,这个男生就是让我没来由地着迷。

有一次,我跟男孩说妹妹很喜欢写诗,就把平日里我根本看不懂,认为不知所云的,妹妹随手写的诗给他看。我希望他能产生和我一样的感觉,觉得妹妹是个奇怪的人。那几天我正跟妹妹闹别扭,我对男生说:“你说,我妹妹写这些是不是精神有点问题啊?”可他一下就喜欢上了,而且喜欢得不得了。我不解其意,在我看来,妹妹写的那些诗云里雾里,不知所云。他说:“你不应该这样说你妹妹,她是天才。”我的脸一下子热辣辣的,上课时间也没有听清老师讲的内容。我无地自容。

就在当天晚上,他为这首诗谱了曲,后来在校园艺术节上成了最瞩目的节目。我不理解摇滚,也不理解妹妹的诗。我对男生和妹妹有些失望,他们怎么就在我一点不懂的艺术领域有相同的认知呢?男孩的摇滚和妹妹的诗,在我看来是一种奇形怪状的结合。好多天,我没有理会妹妹,妹妹却对此浑然不知,只知道自己的诗被唱成了歌,她很感谢有他这样的知音。

在不久后的一天,那个喜欢摇滚的帅气男孩突然自杀了,这成了一个永远的谜。为此妹妹失魂落魄了很长时间。她不再与我讨论那个男孩,更不再与我讨论摇滚,还把墙上几张摇滚乐队的海报撕成了碎片。

他们曾在活动课上,一起站在操场主席台旁边的树下聊天。他们聊得很投入,就连我已经走到他们旁边也没有发现。我故意咳几声说:“你们聊什么呢?”妹妹的脸一下就红了。男孩说:“我们在聊摇滚乐歌词的意义。”

我说:“摇滚乐的歌词哪有什么意义?都太简单了,无非是不断重复而已。”

妹妹赶紧说:“歌词越少越有意义。”

男孩说:“重复也是一种意义。”

我在他们中间插不上话,觉得无趣便转身离开了。我沿着操场一圈一圈地慢跑,一直跑到浑身无力。回想起来,这些事仿佛发生在昨日。

料理完妹妹的事后,我稍微冷静了一点,用仅存的一点逻辑去推敲事情的真相时,才觉得不太对劲。妹妹那么聪明,怎么会做这么糊涂的事呢?再说她很少大半夜烧水喝。可我的种种猜疑都是空白的。“秋日美景”商店已经被火烧了,黑乎乎的房子在秋风里挺立着。我暂时收好在火灾中幸存的保险柜,等着那布其来了给他。我吃不下饭,喝不下水,甚至想随着妹妹去了,一了百了,我不想让她在天堂孤单。关于她的死,我有说不出的怀疑,但我的怀疑只建立在怀疑本身上面,无法建立在证据上。是的!没有证据!妹妹的死是没有证据的!我真后悔,应该早给她弄个电暖气,而不是每天往平房里搬煤块。我每次看到烧得通红的煤块,心里总有股莫名的害怕。“姐,煤块也是血红的,跟枫叶一样。”那天妹妹打破沉默说。她似乎预言了自己的死亡。我说:“死了什么都没有了。”妹妹用极其坦然的眼神看着我说:“是啊,死了什么都没有了。理想和贪念,聪慧和愚昧,痴心和淡泊……还有幸与不幸都没有了。”说完,她冲我温柔地笑了。

秋季的天空显得格外高远。我和那布其带着父母来到了红枫公园,我没有让丈夫和孩子过来。半山腰有一棵长相极特别的树。妹妹曾经说,那棵树很像她。妹妹生前最喜欢看十月的枫树,看着片片飘落的枫叶,她觉得生命的终结若在绝美的境地也是好的。父母瘫坐在地上,根本无力哽咽。那布其一言不发,像另一棵树一样站在原地。他们跟我一样,当真正走进红枫公园后,都变得死一样静默。我们的身体一样的无力,一样的瘫软。我们的脑子一样的悲伤,一样的空白。猛然间刮起一阵风,好像妹妹的脚步从我们眼前走过。我差点晕倒在地上,我用力撑住身体,茫然地望着秋风里沙沙作响的枫叶。我也想变成一棵树,但是我做不到。我们相互搀扶着,慢慢走出了公园。

很长时间,我无法从悲伤的情绪中脱离出来,我一辈子也不可能脱离了。我常常从噩梦中惊醒,妹妹站在眼前,全身黑乎乎的,只有眼睛不停地眨着,仿佛在说着什么。丈夫建议我去找心理医生。我说:“人都没了,我做什么都没意义。”丈夫背对着我,向着敞开的窗口吐出一口烟雾,说:“可惜了。”

我悲痛的情绪没有任何好转,只能承受并尽量消化。父母在医院调养了好几个月,他们不能继续工作了,提前退休在家调养身心。我变得麻木,每天强撑着身体工作、生活。我是父母的女儿,丈夫的妻子,孩子的母亲。我每走一步,甚至每一次的呼吸都带着巨大的疼痛,仿佛我呼吸的不是空气,而是尖刺。时常,我用妹妹曾经说过的话安慰自己:“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事到如今,我才真正开始懂得妹妹的心思。她曾经说过的,那些在我看来带刺的话语,瞬间变得像绒毛一样轻盈又温暖。同样的话,当她说给曾经的那个男孩和后来的那布其听时,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回应。而我从来没有了解过她,甚至未曾有过踏足她内心世界的勇气。我总想以姐姐的身份让妹妹顺从我的想法,而她常常用另一种让我无法反驳的思路顶撞我。她虽然身体虚弱,却有顽强的生命力,如果我是花园里的一朵花,那她就是沙漠里的绿洲。我在她面前嘴上逞强,却在心里渴望变成她的样子。可是人没了,这一切变得毫无意义。我的内心始终无法安宁。

我从妹妹的遗物中找到了一枚十字架。她不信教,买十字架是为了心中的信念。“信仰是一种特殊的力量,使人柔软,使人谦卑,使人温暖。从这个角度看,十字架和佛像,给我的意义是相同的,不在于表象,而在于内在。”说这些时,妹妹还不到十七岁。

我把十字架挂在自己的脖子上。有时,莫名其妙地走进了教堂。我不懂教规,也不想入会,只是莫名地喜欢听教堂里萦绕着的肃穆而安详的音乐。当我走出教堂时,牧师指着一盆水说:“这盆水很灵的。”我说:“什么意思?”牧师说:“只要把这圣水点在眉心,身体里的恶魔就会受到惩罚。”我没再去看那盆水,径直走出了教堂。街上的热闹和教堂里的安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的身体又有了活力。愿妹妹在天堂安息,我努力过好余生。

7

时间像灰色的鸟一样在迷茫中飞行。

北郊的棚户区被铲平,崭新的红枫小区拔地而起。红枫咖啡馆的玻璃门正对着红枫公园的枫叶门。在妹妹走后第三年秋天,那布其开了一家红枫咖啡馆,他说开咖啡馆是为了纪念妻子,我问他为什么不叫秋日美景,他说这四个字让他悲伤。

我偶尔来红枫公园散步,悼念完妹妹后,独自走进咖啡馆,坐在靠窗的位置喝咖啡。从这个位置,能望见半山腰上的枫树。我朝着怪树的方向望过去,看不到树,却仿佛又看到了似的。那里总是飘着一层淡淡的烟雾,迷迷蒙蒙,似真似假,如梦如幻。那布其在吧台后面忙碌着,看到我进来,就冲我露出一个极浅的微笑。妹妹走后他时常去看望我的父母,比妹妹生前去看望的频率还多。而且每次会带上很多保健品,每年的物业费、电费和暖气费也都是他在主动承担。他没再找女朋友。他变得少言寡语,大部分时间泡在咖啡馆。妹妹几张放大的艺术照挂在咖啡馆的墙上,每张下面都有妹妹写过的诗句。其中有一张,她穿着一身淡红色的连衣裙站在怪树跟前。那是车祸发生前一天,我们一起去枫树林散步,我给她拍的照片。路过的人,无论男女,目光都落在妹妹一人身上。

我的眼泪不知何时流到了衣襟上。

直到那个年轻女人的出现,我原本逐渐消失的怀疑再次涌上心头。她就是那布其口中的女房东。这个女人变化不大,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咖啡馆里流淌着莫扎特的音乐。女人和那布其正在吵架,他们的声音压得很低,听不清在说什么,只看到一些用力过猛的手势在空中飞舞。那布其一脸的怒容。后来女人悻悻离去。

房租的问题不是早已解决了吗?她怎么会突然冒出来呢?我的脑子里产生一连串的问题。于是我偷偷地跟踪了女人,女人住在一家宾馆,没几天就退房离开了,我看到,她离开那天,出租车行驶的方向是机场。一种莫名的恐惧在我心里逐渐形成。

很多人并不怎么相信梦,而我固执地相信妹妹还活着,活在我的梦里,她从黑暗里告诉我,她是被胶布绑在轮椅上烧死的。大火先烧了纸盒,接着烧了沙发,然后……一下窜到妹妹身上,妹妹先挣扎了一阵,倒在地上,瞬间被大火吞噬。我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流淌在滚烫的身体上。我变得精神恍惚,分不清梦和现实的界限。

第二天,我到公安局,把疑惑全说了出来。“也许是邻居,也许是陌生人……也许……也许是那布其和那个女人。对!他们有作案动机。那布其说的咖啡馆只是骗妹妹的幌子,其背后一定有阴谋。总之,妹妹不是死于意外,肯定是他杀。你们要找出凶手!”我慌慌张张地描述着梦里形成的画面。警察很同情我,但更多是用怜悯的眼光看着我。我这样莫名其妙的猜想谁能相信呢?自从妹妹走后,我已经变得精神错乱。我从副主任的位置退下来,在单位做一些无关紧要的工作。我更是很少去看望父母,每次与父母见面,三个人的悲伤混在一起,仿佛三条河流汇聚成了一片海,波涛汹涌,吞噬一切。有时我从镜中猛然间看到自己的脸,会吓一跳。我的脸上布满了细细的皱纹,头发总是不停地掉。

我到医院疗养了一段时间,始终无法好转。失眠和厌食,焦虑和不安,一直困扰着我的身心。小城的天灰蒙蒙的,不时有黑鸟飞过楼顶。

有一天,我鬼使神差地买了一张去南方的机票。走之前,告诉丈夫,我想独自出去散散心。其实我并不是出门散心,而是去找那布其的父母。

那天,海风很大,云和水变成了相同的颜色,不适合出去打鱼。我在渔村的一个渔民家里坐下来喝茶。那布其的父母不认识我,热情招待我。我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了他们,我也知道了那布其的往事。

“家里太穷了,又欠了一大笔钱,没办法在小城继续生活下去了。当时我们把那布其放在他爷爷奶奶家生活,也是不得已,那时那布其有结核病,我们身上没有钱,为了躲债,我们不得不离家出走。我们从北走到南,终于来到了在海边以捕鱼为生的远房堂哥家。于是就在这里落脚,一直到现在没有离开过半步。后来那布其的爷爷奶奶相继离世,房子抵了一部分债。过去这么多年了,那布其死活不再认我们,独自在小城晃荡,直到现在我们也没有见过面。”在充满鱼腥味的屋里,我听到了那布其父亲沉重的叹气声。

“你们为什么会欠下债呢,另一部分债怎么还的?”

“那布其还有一个姐姐,我们离开小城时,姐姐抱着妈妈的腿,死活不让走。那布其安安静静地看着,却不哭也不闹。现在说来,这一切都是我们的愚蠢造成的。后来我们带着女儿出门了,为了还债,姐姐早早出门打工,现在还在另一座城市打拼。不过姐姐的生活还算不错,买了房子,生活也稳定了,这几年想把我们带过去一起生活,可我们哪儿也不想去了,除非,儿子能……”

那布其的父亲,当年开大车挣了点钱,后来夫妻二人赌博成性,欠了很多钱,从此一家人分崩离析。那个那布其口中的女房东,显然是他的姐姐。姐姐一直希望弟弟能重新接纳父母,为此一次次飞到小城。

我把妹妹的照片拿给那布其父母看。两位老人一边流泪,一边感叹命运的不公。

我在渔村逗留了一天,接着在另一座城市见到了那布其的姐姐。我们没有太多的言语交流,只是一起望着窗外熙熙攘攘的街道喝咖啡。她胸前的十字架与我胸前的十字架在夕阳中泛着白光。“我们信仰的不是宗教,而是某种圣洁,或者说,是想让自己变得圣洁的某种力量。”刹那间,我这样认为。

秋日真美,每一个地方的秋日都美极了,无论大城小镇,无论荒村野舍,秋季的静美让我们如此安详。我喜欢安静,尤其妹妹走后,我更喜欢安静,仿佛我的身体里从此住了两个人,一个是我自己,一个是妹妹。我带着两个人的灵魂前行。我的神经慢慢地开始衰弱,听到有人大声说话,我的心就像要爆炸了一样。

回到小城,我变得更加木然,经常跑到半山腰上的那棵树下,呆立很久。我一遍遍用手机给妹妹播放莫扎特的《安魂曲》,让她在天堂也能有美好的音乐相伴。我也经常走进教堂听轻柔的钢琴声,有时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教堂像个庞大的摇篮,让我得到片刻的安静。但我还是不敢去看那盆圣水。我明知道那就是一盆普通的清水,却似乎真的拥有了某种看透人心的魔力。人心都是害怕被看穿的,我想几乎所有人都如此吧。我瞬间想起妹妹,如果是她的话,肯定会笑着说:“这就是普通的清水呀!”在她眼里,普通的、本真的就是圣洁的。在她走后,时间越长,我对她的理解就越深。同时,也就越能感觉到自己各方面的不足。她像一面镜子似的照着我,照着我的不堪无所遁形。

8

深秋的一天,我坐在红枫咖啡馆窗边喝咖啡,对面来了一个男人,咖啡馆里突然响起莫扎特的《安魂曲》。男人摘下墨镜,我才看清长相。

“熟悉这首曲子吗?”

“听了无数遍了。”

“今天是你妹妹的忌日,我刚才特意让那布其放了这首曲子。他刚出去了,说先把买好的鲜花放在半山腰上的一棵树下再回来。他姐姐也来了,跟他一起出去了。”

“你们终于查到真相了?”

“是的。”

妹妹曾说过《安魂曲》是个使人心灵透彻的曲子,可在我听来却是满满的压抑,仿佛空气凝固了一样。眼前的男人,是负责妹妹案子的林警官,此刻,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那你们赶紧抓起来啊……我早就怀疑……”

“在抓捕真凶前,我想讲个故事。”

“什么?”

“多年前,有一户人家,原来家里只有一个小女孩。可是有一天,突然出现了一个女婴,她是这户人家的妻子在厕所里捡到的,这对夫妇觉得这个孩子太可怜,就托人办理了领养手续。新来的小女孩是妹妹,她一天天地长大,长得比姐姐漂亮,学习比姐姐好,聪明伶俐,人们都喜欢她。这促使姐姐心里悄然长出了嫉妒的萌芽。于是在大人看不到的角落里,姐姐开始欺负妹妹。有时姐姐偷了父母的钱,再栽赃给妹妹。大孩子欺负小孩子真是很残酷的事情。一次小学暑假期间,姐姐领着妹妹去枫树林玩儿,她们爬到半山腰,停在一棵奇怪的树旁边。妹妹很喜欢这棵树,开玩笑说这棵树很像自己。那棵树下面是一个深沟……现在,那里已经修建了步梯。那天……姐姐从妹妹的身后把她推了下去,妹妹滑下去的时候使劲抓住野草又爬了上来。姐姐害怕极了,一路慌张,一路道歉,一路说好听的话。妹妹原谅了姐姐。我没记错的话,妹妹的原话应该是:‘姐姐不喜欢我,说我抢走了本属于她一个人的快乐。’是这样。”

我控制着情绪。

林警官拿出一个蓝色旧笔记本放在我眼前。那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笔记本,但封面上写着妹妹的名字。妹妹的字写得收放自如。我曾偷偷买字帖练习,却不如她写得好看。在很多事情上,她轻易就能做得比我好。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成了两种人。如果人有段位,妹妹比我高出了好几个层次,而且她很轻松地走到了高处,我费尽了所有努力还是赶不上她。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说来也巧,不过我更愿意相信是因果。我哥哥是开大车的,前一段时间,碰巧与撞你妹妹的司机结识。他们聊天时,那个司机说,你妹妹出车祸时,好像有人从后面推了一把,因为是大黑天,那个路口也没有路灯和监控,只看到你妹妹倒地前的姿势不太对劲。接着他第一时间下车打电话叫急救车,而你心急火燎地跑前跑后,在赔偿问题上,你委婉地替他说了几句好话,让他打消了那个隐约冒出的疑虑。可是经过我多年的办案经验推断,人一旦犯了大错,就会忏悔。”

“您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经常去教堂吗?”

我下意识地用手挡住了胸前的十字架。

警察喝了口咖啡,说:“那时司机家很困难,妻子没有工作,家里还有孩子……你们私下定了口头协议,你这边说你妹妹不小心自己倒地,司机则不如实说明当时的情况。而真正的受害者始终保持沉默。你妹妹在日记里写道‘这是我该还的债’。好在司机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已经主动找我了。谁也无法逃过内心的谴责。”

我的身体开始颤抖。

“你妹妹家被烧的那天,我看到你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恐,这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和困惑,按理说,这种情绪不该出现在你的脸上。直到偶然听说了司机的事,我决定重新调查这起案子,在你母亲那里找到了这个日记本,谜团才得以解开。你父母说,是他们的错。但善良的人何错之有?错的是你,而且错得很离谱,错得……不可原谅!”

林警官这是在跟我开玩笑。即便他所说的都是真的,这些陈年旧事与妹妹的死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的确从小就嫉妒妹妹。但不至于……”

“我再给你讲个故事。你读中学时,喜欢上了一个爱唱摇滚的男孩,他偶然看到你妹妹的诗,喜欢得不得了,他给你妹妹写情诗,让你转交。而你暗暗以你妹妹的身份回信。几封信之后,他就自杀了。男孩的母亲只知道儿子死前收到过几封信,但因为男孩死前把信和吉他一起烧毁了,谁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所有人都觉得,他就是单纯的自杀,那种年轻人口中的所谓致敬死亡式的自杀。你妹妹的日记里有过对男孩死亡的猜想。她很聪明。你看看这个日记本,这个角怎么破了一块儿?”

林警官把日记本往我身上推了推。往事浮现在我的脑海——

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晚上,妹妹正在俯身写日记,我想抢过来看她在写什么,她死命护住日记本,甚至大声吼起来。妹妹的情绪从来没有那样激动过。抢夺中,日记本的一个角破了。看到妹妹的反应,我慌了,没有继续抢。从此那个日记本再也没有出现过。当时那个日记本是红色的,多年后怎么变成了蓝色?难道时间能改变事物的颜色吗?我笑了。枫树也在季节中变换着颜色,唯一不变的是时间本身,其他的都会变。我以为时间也会变,过去的就会慢慢过去。

我以妹妹的口吻给男孩写信,告诉男孩自己得了绝症,不久将要离开学校。没想到男孩选择了自杀。当时妹妹正在读初三,打算报考重点高中。只要妹妹考上重点高中了,我们就不在一个学校了。为了吓唬男孩,我以妹妹的名字写了很多绝望的文字。那段时间,我不敢骑自行车,总是哆哆嗦嗦地握着把手,慢慢走。妹妹更是病了好几天。关于男孩的死亡,妹妹不再提及,但她从此不再听摇滚乐,也不再跟我探讨艺术。随着年龄的增长,妹妹经常很热情地跟我谈论生活,却不会深入讨论艺术。有时我提前做足了功课,比如,前一晚听一宿的交响乐,第二天随口说几句,显得我平时很懂。可妹妹一句话就能戳破我话里的错误。她为什么这样?凭什么?

“林警官,这一切与妹妹的死亡又有什么关系呢?”

“难道,你还想听一个关于安眠药的故事吗?”

“什么?”

“火灾那天,你妹妹的水杯里有安眠药的成分,还有……你的指纹。那个水杯,在大火中滚落到床下。当时我们没有任何怀疑。那布其曾经悄悄怀疑自己的爱人得了精神病,夜里会突然坐起身,在医生的建议下开了安眠药。这个事情你也知道,但你不知道的是,那布其始终没有给你妹妹吃过安眠药,那个安眠药那布其随身携带,从来没有开过盖子。他爱你妹妹。那段时间,你去医院开了安眠药,因为工作压力大,晚上休息不好。恰恰也是那段时间,你们家人都在外地,只有你和你妹妹在小城。你再看看这个——”

林警官打开了蓝色笔记本的一页。上面写着:“真相就是,你站在我面前,我看着你的眼睛。”日期就是妹妹死的前一天。

“显然,那天,你妹妹预感到一些事情要发生,只是,她没想到,她的姐姐会用如此残忍的手段对付她。”

我又开始沉默了,奇怪的是,我紧绷的身体猛然间像海绵一样柔软,体内一股黑暗的气息慢慢向外飘散。这么多年来,我是爱妹妹的,而且爱的程度超出了我的控制范围。周围的所有人都在夸妹妹好,他们越夸妹妹好,我就越受不了。我固执地认为,如果没有妹妹,这些夸奖都会落到我身上。我也一直在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我对待家人,对待同事都是尽心竭力。妹妹从小就觉得我假。我即使假,那也是为了让人们对我刮目相看。自从妹妹出了车祸,我就想好好补偿曾经的过失。当父母决定把三间瓦房留给妹妹时,我没有任何反对。那时我已经开始忏悔,想用往后余生来赎罪。可说来奇怪,妹妹接连受到打击时,我总是那么那么爱她疼她,可她的生活变好时,我内心的某种恶魔便会再次苏醒,促使我对她下手。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这到底是谁的错?我不是我自己了。我希望她好,却受不了她真好。我的丈夫从来没有像那布其爱妹妹那样爱过我……我为什么不能得到那样的爱情?我从心里希望那布其并不爱妹妹,只是惦记着三间瓦房。这样关于妹妹的死亡,他就有了责任。事到如今,我才意识到,我是个疯子。

我从坤包里取出墨镜戴上,跟林警官提出了一个要求,让我最后一次看一眼妹妹。林警官同意了。冰凉的手铐缠绕着我的手腕,上面裹了一层灰色的围巾。我突然想哭,却没有眼泪。林警官和另一名同事沉默地跟在我左右。石阶上,我碰到了那布其和他的姐姐。我没有抬头看他们。我听到了那布其的声音:“她为了不让我对你有偏见,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你们之间的往事……红枫咖啡馆我不会要,我会跟姐姐回南方去。”我接着往上走,一个台阶又一个台阶。我感觉到身体已经不属于我,我希望眼前的台阶能无限延伸上去,让我一直这样走下去,可林警官很快就说到了。

眼前是那棵怪树。枫叶在风中飞舞,有的柔柔地落在我身上,我感到温暖,我把十字架放在树下。灰蒙蒙的天空下,我看到妹妹迈着轻松的步子向我走来,她笑着说:“姐,你看,枫叶飘落了,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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