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明喜 郭爱丽
摘 要:心学教育思潮之所以能在明代中后期流行,实与王阳明、湛甘泉这两位心学巨擘所倡导的人性观及其教育宗旨密不可分。作为明代心学教育的思想引领者,王阳明和湛甘泉以各自的人性观为理论基础,提出了圣凡平等的教育主张,以及“人皆可成就尧舜一样的理想人格”的观点。二人殊途同归,均秉持人的价值是在同自身种种不良欲望的斗争中实现的,且人只有在道德化的教育生活中才能充分彰显出人之为人的价值。王阳明以“致良知”为教育宗旨,引导人形成“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的伦理价值观;湛甘泉以“随处体认天理”为教育宗旨,倡导人“随心、随意、随身、随家、随国、随天下”,到处都可以认知天理。两者皆是依据穷理尽性、圣凡平等的人性论,著力倡导学以成人的教育价值观。王阳明和湛甘泉在不断推行心学教育的实践活动中,积极探索人何以需要教育,如何学以成圣为贤,分别标举“致良知”“随处体认天理”的教育宗旨,谱写出明代心学思想华章,深刻影响着明代中晚期教育的发展。
关键词:王阳明;湛甘泉;人性论;教育宗旨
中图分类号:G40-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7615(2023)06-0052-09
DOI:10.15958/j.cnki.jywhlt.2023.06.006
肇基于孔孟的儒学教育流派步入明代后嬗变为心学教育流派。论及明代心学教育,无法避开阳明学派和甘泉学派。阳明学派的领袖是王阳明(1472—1529),甘泉学派的领袖是湛甘泉(1466—1560)。心学教育思潮之所以能在明代中后期流行,实与王阳明、湛甘泉这两位心学巨擘所倡导的人性观及其教育宗旨密不可分。王阳明和湛甘泉相知相契、友情笃厚。王阳明由衷感言:“吾与甘泉友,意之所在,不言而会;论之所及,不约而同;期于斯道,毙而后已者。”[1]230在人性观及教育主张上,湛甘泉与王阳明有过激烈的辩论,甚至公开批评王阳明的教育宗旨,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他们相互尊重并视对方为知己的情怀。湛甘泉曾致信王阳明的得意门生王畿:“某平生与阳明公同志,他年当与同作一传矣。”[2]302
二人志同道合,共倡心学,倾毕生心血于教育,大力兴办书院,培养弟子,共同促进了心学教育思想的传播与发展。诚如明代学者程文德所指出:“洋洋甘泉,溯流同源;崒崒阳明,一脉并尊”[3]。明末清初思想家陆世仪言:“至正嘉时,湛甘泉、王阳明诸先生出,而书院生徒乃遍天下。盖讲学于斯为烂漫矣。……迄于隆万,此时天下几无日不讲学,无人不讲学。”[4]王阳明、湛甘泉的学说发端于明朝正德、嘉靖年间,讲学影响波及隆庆、万历时期,牵引着一个半世纪的明代教育发展。二人同尊孔孟,意图重构儒家的教育理想。在不断推行心学教育的实践活动中,他们积极探索人何以需要教育,如何学以成圣为贤,分别标举“致良知”“随处体认天理”的教育宗旨,谱写出明代心学思想华章,深刻影响着明代中晚期教育的发展,且对当代中国教育实现立德树人、促进全面发展等目标也具有不可忽视的启示意义[5]。
王阳明与湛甘泉均为明代两大心学流派领袖,且两人交情甚笃,自然不免被后世学者拿来比较。如钱明在《阳明学的形成与发展》中对王、湛二人的交往情谊和学术论辩作了较为详尽的比较分析,将王、湛关系的两个阶段、二人的两次论战以及阳明门人与甘泉的关系清晰地呈现出来[6]。日本学者志贺一郎从王、湛二人初次相见的情景入手,依时间顺序阐析王、湛双方的诗文互赠、誓约求学、互论格物,从中可一窥二人的深挚友情[7]。郭晓东的《致良知与随处体认天理——王阳明与湛若水哲学之比较》一文从哲学视角对二者进行比较,认为湛甘泉与王阳明思想的异同体现在本体与功夫两方面。从本体上看,二人都认为天理即是人心之本体,天理即良知,良知即天理。从具体功夫处看,湛甘泉宣说“随处体认天理”,王阳明则以“致良知”立教。从心学教育立场上来说,王阳明学说更为彻底精微[8]。此外,诸如黎业明的《湛若水与王阳明关于儒释道问题的论辩》[9]、何静的《王阳明与湛甘泉的学术论辩》[10]以及马寄和陆永胜的《明代心学经学诠释观的两种图式——以王阳明、湛甘泉为中心》[11]等文献,也从多方面对王阳明与湛甘泉二人的思想和友情进行了积极探讨。基于此,本文选取王阳明与湛甘泉的人性观和教育宗旨作为切入点,以期进一步深化对明代讲学活动及教育思想史的研究。
一、穷理尽性,学以成人:王阳明与湛甘泉人性观的和合
人通过教育能否成圣为贤,是摆在中国古代所有思想家、教育家面前的核心问题。成圣为贤作为儒家教育哲学中涉及理想人格的基本范畴,逻辑地关联着人性论问题。王阳明、湛甘泉基于时代的需要,分别作出自己的思考和回答。
(一)王阳明的人性观及其教育主张
人性与教育两者相互依存,教育因人性而变化,人性因教育而成善。就人性的发展和教育的旨趣来说,人性与教育在本质上具有高度一致的贯通性,它们是成就理想人格必不可少的两个基本条件。人的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为教育的有效开展提供了可能性和必要性。缺乏必要的教育,一个人要成为德才兼备的社会栋梁是难以想象的。从人性和教育两者之间的内在关系出发,王阳明和湛甘泉都认为人只有接受教育,积极修养自我,方可成就理想人格。
王阳明在讨论人性论和理想人格的过程中,始终以“致良知”学说为依据。他说:“良知良能,愚夫愚妇与圣人同。但惟圣人能致其良知,而愚夫愚妇不能致,此圣愚之所由分也。”[1]49所谓“愚夫愚妇”,意指普通百姓。王阳明认为,普通百姓和圣人同样具有良知良能。但只有圣人才能致良知,而普通百姓却不能致良知。他这样解释道:“心之良知是谓圣。圣人之学,惟是致此良知而已。自然而致之者,圣人也;勉而致之者,贤人也;自蔽自昧而不肯致之者,愚不肖者也。愚不肖者,虽其蔽昧之极,良知又未尝不存也。苟能致之,即与圣人无异矣。此良知所以为圣愚之同具,而人皆可以为尧舜者,以此也。”[1]280人心中的良知便是圣。圣人之所以成圣,就是因为能致其良知。自然而然致良知的是圣人,勉强而致良知的是贤人。蒙蔽愚昧而不肯致良知的人,是愚笨而不贤的人。虽然他们蒙昧到极点,但良知却并非不曾存在。如果能涵养和体用良知,则与圣人相差无几。
在人性问题上,王阳明阐发了“性无不善,穷理以尽性”的观点。他继承孔子“性相近,习相远”和孟子“性善”的人性观,作出进一步的发挥:“夫子说‘性相近’,即孟子说‘性善’,不可专在气质上说。若说气质,如刚与柔对,如何相近得?惟性善则同耳。人生初时,善原是同的。但刚的习于善则为刚善,习于恶则为刚恶;柔的习于善则为柔善,习于恶则为柔恶,便日相远了。”[1]123在中国教育史上,孔子首开人性论的思想先河,其经典表述源自《论语·阳货》:“性相近也,习相远也”[12]164,即每个人在本性上并无本质差异。孔子充满教育智慧,用词颇为考究。“相近”是由“性”所定,“相远”则由“习”所分。正因“性相近”,才使人在本质上归属成类而无差等。反之,人之所以会产生千差万别的气质,完全是由習染带来的。孔子强调性习之辨,举用远近之别,却未在本原上对人性作出善恶的立论。王阳明结合“致良知”的心学教育观念,认同孔子“性相近”之论和孟子“性善”之说,得出“性善则同耳”的结论。他明确断言:“至善者性也。性元无一毫之恶,故曰至善。”[1]25至善是人的天性,天性原本没有一点恶。由此可见,王阳明是一个典型的性善论者。
王阳明主张人性本善,旨在把人性与人欲区分开来,认为教育的目的是去人欲,恢复人的本性。“夫教,以复其性而已。”[1]233从教育的视角来审视,王阳明十分重视教育对于人性发展的作用。人生来便具有向善的潜能与成就圣贤的可能性,“人性皆善,中和是人人原有的,岂可谓无?”[1]23在王阳明看来,圣人与普通百姓的自然本性是一样的。因此,每一个人都应该振作精神,充分发挥自己的潜能,以达圣贤之境。“自己良知原与圣人一般,若体认得自己良知明白,即圣人气象不在圣人而在我矣。”[1]59他希望每一个人都能坚守自己的良知。“不睹不闻是良知本体”[1]123,“良知本是明白,实落用功便是。不肯用功,只在语言上转说转糊涂”[1]109。良知难以靠感官直接感知,也不易用语言表述明白。但是只要踏实用功、持之以恒,便可以通过自己的行为及其结果来体悟“良知”,从而发挥出自己的潜能。
落实在教育的思想和实践上,王阳明极为强调德性的养成。他认为,“徒弊精竭力,从册子上钻研,名物上考索,形迹上比拟,知识愈广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1]28只知从知识上着力而不知从德性上着力,以学问为本而以德性为末的做法对成就理想人格是徒劳无益的。“吾教人致良知,在格物上用功,却是有根本的学问。日长进一日,愈久愈觉精明。世儒教人事事物物上去寻讨,却是无根本的学问。”[1]99“‘致良知’是学问大头脑,是圣人教人第一义。今云专求之见闻之末,则是失却头脑,而已落在第二义矣。”[1]71正是基于这样的看法,王阳明特别强调年幼时抓好德性培养,一旦不良行为养成,长大以后就难以改正。他深恶痛绝地表示:“若近世之训蒙稚者,日惟督以句读课仿,责其检束,而不知导之以礼;求其聪明,而不知养之以善。鞭挞绳缚,若待拘囚。彼视学舍如囹狱而不肯入,视师长如寇仇而不欲见,窥避掩复以遂其嬉游,设诈饰诡以肆其顽鄙,偷薄庸劣,日趋下流。”[1]88
王阳明循沿孔子因材施教的教学观念,创造性地提出了“随人分限所及”的教育命题。他格外重视每个受教育者的个性发展,时常说:“我辈致知,只是各随分限所及。”“与人论学,亦须随人分限所及。”[1]96“随人分限所及”这一教育命题的核心含义,是强调教育者应依据每一个受教育者不同的知识基础和认知能力量力而教。落实到儿童教育上,王阳明提出要有张有弛,因势利导。譬如教育儿童读书:“不在徒多,但贵精熟。量其资禀,能二百字者,止可授以一百字。常使精神力量有余,则无厌苦之患,而有自得之美。讽诵之际,务令专心一志,口诵心惟,字字句句绎反复,抑扬其音节,宽虚其心意。久则义礼浃洽,聪明日开矣。”[1]89王阳明的儿童教育思想,旨在学以成人,侧重培养儿童养成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等传统伦理道德。他反对粗暴的体罚等不良教育手段,主张顺应儿童身心发展的年龄特征和个别差异,用“随人分限所及”这一教育理念促进儿童身心和谐发展,至今仍有启发借鉴价值。
(二)湛甘泉的人性观及其教育主张
相较于王阳明,湛甘泉循沿孟子的“性善论”观点,肯定人具有善良的本质。“善者,吾性之本也。”[13]33善良是人所共有的本性。但湛甘泉所持的人性本善观点,从根本上是认为每个人都具有为善的可能性,绝非如王阳明那样乐观地坚持性善论。基于人性趋善的价值认同,湛甘泉的人性论在本质上折射出人本主义情怀,对人性原初的平等予以肯定。湛甘泉对人性论问题的讨论,与其教育主张紧密相连。
在认同人性趋善的前提下,湛甘泉认为“心”“性”是同一物,即“心性非二”[2]838。为阐释儒家所倡导的仁义礼智与心性的内在关联,湛甘泉把人的心性分为“初心”和“习心”两个部分。“人心一念萌动,即是初心,无有不善。如孟子乍见孺子将入于井,便有怵惕恻隐之心,乍见处亦是初心复时也。人之良心何尝不在?特于初动时见耳,若到纳交要誉恶其声时,便不是本来初心了。”[2]1662“认得本体,便知习心,习心去而本体完全矣。不是将本体来换了习心,本体元自在,习心一蔽之,故若不见耳。”[2]1651“初心”是人性中原初的部分,是至善的,是人之“良心所在”;而“习心”不是人的先天之心,是指受物欲蒙蔽、环境习染的后天经验之心,它可能变善,也可能为恶。湛甘泉对人性的二分法,有其突出的积极价值:一方面是对单一的“性善”或“性恶”学说的深化,另一方面为教育存在的必要性提供了强有力的理论依据。人之“初心”仅是一种善端,要依靠教育来保存和扩充,使其获得长足发展;人之“习心”有善有不善,更需要以理性的认识对其加以约束、改造,引导人们向善。湛甘泉坚信,只要涵养“初心”,变化“习心”,每个人都能成为尧舜那样的圣贤。
“圣贤之进德修业在虚而已,故小贤则小虚,大贤则大虚,少有未虚。……虚则能受益,受益则能光大矣。德业有不崇乎?是故君子之学,故当虚其心以为进修之地。欲致其虚者,非深见道体之无穷则亦不能强也。”[13]261所谓“虚其心”,是说如果碰到疑惑,一时难以决定取舍,应做到虚怀若谷,谨慎对待,不能失去“道体”的心性涵养而影响圣贤人格的实现。也就是说,若要成就圣贤般的德性,就须虚心涵咏。而想虚心涵咏,进而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则要把“道体”亦即“天理”视作自己的认知对象,经过不断的社会实践,追求“心”和“道体”相结合的理想人格。于此不难发现,湛甘泉在人性问题上是基于本然与实然两个层面的视角,将其落实在教育领域中,主张每一个体不仅存有本然之性的纯粹至善,亦有实然之性的良莠不齐,努力为理想人格的培养提供教育的可能性和必要性。在湛甘泉看来,在由实然之性回到本然之性的过程中,每一个体只要持之以恒地学习,将德性内化于心、外化于行,即可成就至善的理想人格。
湛甘泉虽然不像王阳明那样重视儿童教育,把儿童德性培养视为成就圣贤的胚胎始基,但他与王阳明一样,强调从人性论层面为理想人格教育的建构提供理论支撑。总而言之,王阳明、湛甘泉在关于人性的观点上虽有不同,但亦有共同之处。在教育思想层面,二者都强调明理尽性,主张通过充分发挥教育的作用,教导人们成就尧舜一样的理想人格,并肯定人的价值就是在同自身的种种不良欲望斗争中提高和发展的,且人只有在道德化的教育生活中才能充分彰显出人之为人的价值所在。
二、良知天理,和而不同:王阳明与湛甘泉教育宗旨的论辩
明末清初著名思想家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一书中指出:“王、湛两家,各立宗旨”[14]875“先生(湛甘泉)与阳明分主教事,阳明宗旨致良知,先生宗旨随处体认天理。学者遂以良知之学,各立门户。”[14]876言简意赅地总结出王阳明和湛甘泉两人的教育宗旨。湛甘泉继承并发展乃师陈白沙的心学思想,与王阳明共同大力倡导心学,但他所谓“随处体认天理”的教育宗旨和王阳明“致良知”的教育宗旨形成强烈对比,成为两人思想差异的显著标识。在湛甘泉看来,“圣学工夫,至切至要……至简至易处。总而言之,不过只是随处体认天理功夫。”[2]840他主张天理无内外之分,天理是心的本体,但又不离外物而存在。而王阳明远绍孟子的“良知”“良能”教育思想,更接近陆九渊“心即理”的教育命题,倡导“良知即天理”“致良知”的教育学说,主张心外无理。王阳明的思想与湛甘泉相较,虽在时间上略晚成熟,但其教育宗旨一旦标立,则形成与湛甘泉教育思想竞相争鸣之势,并呈现突破和超越程朱理学教育的局面。
(一)“致良知”的教育宗旨
“良知”的概念,源自《孟子·尽心上》:“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12]331。这里的良知,主要是指不学而能的思维能力。王阳明沿袭孟子“良知”概念,吸纳陆九渊“心即理”学说,并借鉴湛甘泉心学思想,提出了“致良知”的思想宗旨。
王阳明自称:“吾平生讲学,只是‘致良知’三字。”[1]990“‘致良知’是学问大头脑,是圣人教人第一义。”[1]71“致良知”是王阳明一生不同时期学说的概括,也是他平生政治、军事经验的总结。“致良知”的宗旨,湛甘泉基本认同。在湛甘泉任南京国子监祭酒期间和友人的通信中,他表示虽佩服王阳明“致良知”的为学宗旨,亦指出其中的流弊。对于王阳明来说,“致良知”并不只是一个单纯的学术思想,是“某于‘良知’之说,从百死千难中得来”[1]1 575,是其毕生出入于困境,驻心穷达,从一生遭遇中体悟归纳的智慧结晶。“致良知”宗旨实与其龙场悟道、平定宸濠、忠泰之变等性命攸关事件所触发的省思紧密相连。明白这一点,就不难理解王阳明所谓“吾‘良知’二字,自龙场已后,便已不出此意,只是点此二字不出,与学者言,费却多少辞说。”[1]1575“自经宸濠、忠、泰之变,益信良知真足以忘患难,出生死”[1]1278。迨至正德十六年(1521),王阳明始揭“致良知”之教。对此,他的得意弟子钱德洪回忆说道:“‘良知’之说发于正德辛巳年。盖先生再罹宁藩之变,张、许之难,而学又一番证透”[1]1575。
在王阳明看来,良知就是心之本体。而这个本体,从天道观、认识论和伦理学三个维度进行观照,蕴含三个彼此有别而又互有关联的意义。
第一,“良知”是宇宙的本体。王阳明认为良知是意义世界的根据。天地万物都依赖良知而存在。它是造天造地、成鬼成帝的造化精灵。宇宙的一切都是由这个精灵造就的,任何事物都无法与它相比。以良知作为心之本体,将天道贯穿始终,就能顺应天时、地利、自强不息[15]。
第二,“良知”作为先验的认识主体,拥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判断善恶和辨别是非的能力。王阳明认为良知并不是从见闻上产生的,不局限于见闻,但也离不开见闻。他认为良知以外,再别无他知,告诫人们致良知是做学问的关键,是圣人教人诲人的第一要义。如只在细枝末节上寻求,那就只能寻求到次要问题。总之,一切闻见之知都依赖于良知而存在,是良知的作用和表现。良知作为认识主体,认识的过程就是“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1]45。事事物物作为认识的对象也是心的产物,所以认识便是以自我的良知来认识事事物物,以求得“事事物物皆得其理”[1]45,进而达到“合心与理而为一”[1]45,这便构成整个认识过程。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王阳明强调:“吾教人致良知,在格物上用功,却是有根本的学问。日长进一日,愈久愈觉精明。世儒教人事事物物上去寻讨,却是无根本的学问。”[1]99
第三,“良知”是伦理学上的“心”,即伦理道德原则和道德规范。在王阳明的心学范畴体系中,“良知”与分辨是非之“心”属于同一范畴,“良知只是个是非之心,是非只是个好恶。只好恶就尽了是非。”[1]111良知具有判断是非的作用。有一回,王陽明讲解《中庸》中“修道之谓教”这句话时,作出“道即教”的解释。有学生提问:“道为什么就是教?”王阳明回答:“道即是良知。良知原是完完全全,是的还他是,非的还他非,是非只依着他,更无有不是处,这良知还是你的明师。”[1]105
作为事亲、从兄时应该遵循的道德原则,“良知”亦是孝、悌、恻隐等具体的道德规范。“使人于事君处友仁民爱物,与凡动静语默间,皆只是致他那一念事亲从兄真诚恻怛之良知以应之”[1]85,王阳明的意思是,“良知”能够知善知恶,“致良知”可以让人在辅佐君王、结交朋友、仁爱百姓、喜爱事物中处处得心应手,不会存在疏漏的问题。落实到伦理教育上,王阳明的“致良知”旨在把道德意识和道德实践融为一体,教人通过主体的意识活动进行自我道德的修养,规范自我的行为,让心回到本真状态。这是王阳明“致良知”教育宗旨的出发点和归宿点。
(二)“随处体认天理”的教育宗旨
湛甘泉“随处体认天理”教育宗旨的创立和发展,凝聚了湛甘泉毕生的致思活动,体现在其书院教育和社会教化实践中。“随处体认天理”宗旨的萌生,可以追溯到湛甘泉求学于陈白沙时的“丁巳之悟”。弘治七年(1494)二月,经陈白沙弟子梁景行的介绍,29岁的湛甘泉前往江门,拜师于陈白沙。在陈白沙耳提面命的三年中,湛甘泉系统学习程颢、程颐的理学思想,获得很大的启发。通过一番沉潜探索,终于在弘治十年(1497)悟出“随处体认天理”的思想宗旨。因弘治十年是农历的丁巳年,故称之为丁巳之悟。
丁巳(1497)二月,湛甘泉从江门回到增城。居家期间,32岁的湛甘泉写了《上白沙先生启略》,正式提出“随处体认天理”的教育思想。从此以后,以落实天理为依归的“随处体认天理”的教育思想伴随湛甘泉一生。毫不夸张地说,丁巳之悟深深烙印在湛甘泉后来六十三载春秋的教育、政治以及学术等所有活动之中。湛甘泉为作为其一生立德、立言、立功基本原则的“随处体认天理”注入了以下几方面的思想内涵。
其一,“随处体认天理”是随时随地、随动随静、知行并进的。也就是说,它涵盖内外,贯穿动静,兼顾知行。湛甘泉曾在给王阳明的信中这样阐释:“吾之所谓随处云者,随心、随意、随身、随家、随国、随天下,盖随其所寂所感时耳,一耳。”[2]259他经常对弟子说:“吾所谓体认者,非分未发已发,非分动静。所谓随处体认天理者,随未发已发,随动随静。盖动静皆吾心之本体,体用一原故也。”[14]885很显然,湛甘泉所言之“随处体认天理”蕴含着时时处处于事事物物上体认天理之意。其中,“随处”是一个时空概念。从空间上来讲,“随处”是个统摄内和外两者的范畴,既强调主体之内,也注重主体之外。“意、心、身于家国天下,随处体认天理也。”[2]253意、心、身属于主体自身,关乎内;家、国、天下则属于外在客体,即存在于主体自身之外。换言之,世界上没有不可认知天理之处。而从时间上来讲,“随处”亦兼具动和静两者的范畴,既指主体之动,也指主体之静。“随其所寂所感时”中的寂可归于静,感则属于动。无论动还是静,皆可体认天理。湛甘泉除了强调“随处体认天理”要合内外,贯动静,还格外强调要兼知行。湛甘泉在给尊崇程朱理学的同科进士顾箬溪的信中明确指出:“所谓‘随时随处体认天理而涵养之’者也。若然,则知行并进矣”[2]236,主张“随处体认天理”时还须做到知行并进,将体认天理贯穿于知行之中。
其二,“随处体认天理”是“心”的认知功能。“天理”是湛甘泉教育思想的最高范畴,而“心”具有认知功能。湛甘泉认为“心无所不包也。包与贯实非二也,故心也者,包乎天地万物之外,而贯乎天地万物之中者也。”[2]838“人心与天地万物为体,心体物而不遗,认得心体广大,则物不能外矣。”[2]216“心”既能包万物,又能体万物,因而天地间存在的万事万物,都可以通过“心”来认识,如此才能心体广大。其实,湛甘泉所论之“心”,与王阳明关于“心”的界说颇为相近。王阳明认为:“目无体,以万物之色为体;耳无体,以万物之声为体;鼻无体,以万物之臭为体;口无体,以万物之味为体;心无体,以天地万物感应之是非为体。”[1]108“心不是一块血肉,凡知觉处便是心,如耳目之知视听,手足之知痛痒,此知觉便是心也。”[1]121显而易见,将知觉感应的作用视为“心”之体,二人观点相差无几。湛甘泉以烛照为喻,回答学生杨仕鸣的提问:“仕鸣问:‘本心、宇宙何以异?’甘泉子曰:‘本心宇宙一也。今夫火之光与其所照,一而已矣。故不知本心者,不足以语天地万物同体之理;不知天地万物同体者,不足以语本心之全。夫何异?’”[2]20湛甘泉基于“心一本论”的立场,认为心以感通、照耀万物为体,脱离万物则心便无所作用。与此相似,王阳明亦以观花为喻:“先生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关?’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再你的心外。’”[1]107-108二人都点出“心”若离开万物,就无法感通。但是湛甘泉又认为若要察见天理,则心又要与事应。“盖心与事应,然后天理见焉。天理非在外也,特因事之来,随感而应耳。故事物之来,体之者心也,心得中正则天理矣。”[2]260这反映出湛甘泉希望能在心与事上着力,随时随地体认天理。
其三,与上述两个方面的思想内涵相连,湛甘泉还把“仁熟义精”和“随处体认天理”统一起来,提出只有到达“仁熟义精”的境界,“随处体认天理”才算真正有了归宿。“须是义精仁熟,此心洞然与之为体,方是随处体认天理也。”[14]910在湛甘泉看来,“随处体认天理”不仅含有教育宗旨的意蕴,而且兼具涵养“仁熟义精”的功夫色彩。对“天理”的体认绝非切己体认身心即可,而需要常存不息的功夫来持续锤炼,使之习熟。体认天理就是识得圣贤的涵养功夫。他说:“天理是圣贤真种子,苗而不秀、秀而不实,虽有良种子亦无用,故体之为贤,熟之为大贤,熟之化之为圣人。夫人亦在乎熟之而已矣。学者虽涵养未熟,然顷刻体之,则顷刻便能顺应;若顷刻体认之功间断,即顷刻便倒行逆施。”[2]1675湛甘泉认为圣人和贤人的差异只在于“生熟不同”。学者虽涵养未熟,但只要用功,日积月累,伴随而来的就是习熟,而越是习熟,体认越是顺畅。反之则倒行逆施。他以孔子为例,讲孔子之所以能达至“七十从心所欲不踰矩”,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孔子已臻于“仁熟义精”之境。关于这一看法,湛甘泉在与王阳明的书信往来中就明确地表示:“殊不知孔子至圣也,天理之极致也,仁熟义精也,然必七十乃从心所欲不踰矩。”[2]259
由此不难看出,在湛甘泉的教育思想体系中,“随处体认天理”是“仁熟义精”的修养过程,“仁熟义精”是“随处体认天理”的教育归宿。也就是说,无论君子或士人,一旦达到“义精仁熟”之境,做到心之体认自然顺应,浑然一体而变通无穷,就是“随处体认天理”。
“致良知”和“随处体认天理”学说浸透着王阳明、湛甘泉的教育价值取向,也反映出他们之间的学术分歧。嘉靖五年(1526)正月,王阳明在给弟子邹守益的一封信中,这样评价湛甘泉“随处体认天理”的宗旨:“因见得良知两字比旧愈加亲切。真所谓大本达道,舍此更无学问可讲矣。‘随处体认天理’之说,大约未尝不是,只要根究下落,即未免捕风捉影,纵令鞭辟向里,亦与圣门致良知之功尚隔一尘。”[1]201字里行间,王阳明的自信之情溢于言表,将“致良知”抬升到孔孟圣学的高度,视其为大本达道的亲切之学,认为世间除了“致良知”以外,再也没有别的学问可讲了。至于湛甘泉“随处体认天理”的说法,初看没什么不对,但要仔细根究,则未免有些捕风捉影。即使这种学说鞭辟向里,但仍与“致良知”宗旨有一尘之隔,是“失之毫厘,便谬以千里”。这是王阳明第一次公开批评湛甘泉的“隨处体认天理”宗旨。而此前,王阳明是比较肯定这一宗旨的。他在正德十六年(1521)回复湛甘泉的一封信里写道:“‘随处体认天理’是真实不诳语,鄙说初亦如是,及根究老兄命意发端处,却似有毫厘未协,然亦终当殊途同归也。”[1]181即认为湛甘泉所说的“随处体认天理”是一个真实的教育命题,绝非虚诳之语,并坦言自己原初的思想旨趣也是如此。然而,王阳明又认为深入考究这一思想却好像有一些毫厘之处不协调,但两者终将百虑而一致,殊途而同归。
三、结语
“随处体认天理”是湛甘泉对其师陈白沙“静中坐养出端倪”[16]教育学说的扬弃,也是湛甘泉最早影响王阳明的教育学术观点。历史地看,王阳明、湛甘泉各抒己见,相互启发,形成了各具风采的心学教育价值观。全面比较王阳明、湛甘泉的教育思想,可以发现:王阳明主张“致良知”的教育宗旨,引导人们形成“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1]45的伦理价值观;湛甘泉宣扬“随处体认天理”的教育宗旨,希望人们“随心、随意、随身、随家、随国、随天下”[2]259,到处都可以认知天理。“致良知”与“随处体认天理”和合的精义所在,即是依据穷理尽性、圣凡平等的人性论,进而落实学以成人的教育价值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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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Proposal of the Equality between People of Wisedom and Morality and Ordinary People for the Purpose of Fostering People to Be Moral through Education:WANG Yangming's and ZHAN Ganquan's Views on Human Nature and Educational Purposes
HUANG Mingxi1, GUO Aili1,2
Abstract:The popularity of the education of "philosophy of mind" in the middle and late Ming Dynasty i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views of human nature and the purposes of education advocated by Wang Yangming and Zhan Ganquan, the two giants of "philosophy of mind" school. As the leaders of this school in the Ming Dynasty, Wang and Zhan, based on their respective concepts of human nature, respectively put forward their ideas that people of ultimate wisdom and morality and ordinary people enjoy equality in education, as well as the idea that "all people can achieve the same ideal personality as Yao and Shun". Both of them shared the same belief that the value of human beings is realized in the struggle against their own undesirable desires, and that the values as human beings can only be fully manifested in a moralized educational life. Wang, with the aim of education "to realize one's conscience", guided people to form the moral value of "the heavenly principle is my conscience"; Zhan, with the aim of education "to recognize and practice the heavenly principle everywhere", advocated that one can recognize the heavenly principle everywhere by "following one's mind, heart, body, family, country, and world". Both followed the humanistic theory of displaying fully of reason and the equality between people of ultimate wisdom and morality and ordinary people, and advocated the educational value of learning to become a human being. In their practical activities of promoting the education of "philosophy of mind", they actively explored why people need education and how to learn to become people with morality and wisdom, and respectively upheld the educational purposes of "to realize conscience" and "to recognize the heavenly principle everywhere", which composed a magnificent chapter of "philosophy of mind" in the Ming Dynasty. It has profoundly influenced the development of education in the middle and late Ming Dynasty.
Key words:Wang Yangming; Zhan Ganquan; on human nature; educational purpose
(責任编辑:梁昱坤 郭 芸)
收稿日期: 2023-08-14
基金项目: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甘泉学派与明代岭南书院发展研究”(GD23XJY57)。
作者简介:黄明喜,男,江西上饶人,博士,华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郭爱丽,女,山东肥城人,华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博士研究生,广东省外语艺术职业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