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诗对我一生的影响（节选）

李商隐（字义山），他的诗大半都是悲哀、伤感的诗。我也曾喜欢过李商隐忧郁、悲观的性格，可我后来从忧郁、悲观中转化出来了。

路绕函关东复东，身骑征马逐惊蓬。

天池辽阔谁相待，日日虚乘九万风。

李商隐是个非常不幸的人，祖上三世孤寒，十岁左右就要作为长子担负起一家的责任。无以为生，怎么办？他就给人家抄书，给人家捣米。他一心苦读，可终生没有得到一个施展才华的机会。他写《东下三旬苦于风土马上戏作》，我从西方到东方去，我要到长安去，长安是首都所在，长安能够给我一个机会吗？不知道啊。我已经走了三十天了。古代没有现在的汽车、飞机，就是骑着马在黄土路上走。“苦于风土”，要知道北方的风沙厉害得很，所以于“马上戏作”。

“路绕函关东复东”，我从函谷关向东走，一天一天地向东走。

“身骑征马逐惊蓬”，我骑着的是一匹正经历远行的、疲倦的老马，我身边飘散的是秋天被吹断的断梗飘蓬。

“天池辽阔谁相待”，我骑着这样的征马，在风尘之中奔驰，一天一天地“逐惊蓬”。我要去的地方是一个美好的地方吗？真的有人在等着我吗？

他用了《庄子》的典故。《庄子》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北海的鱼叫鲲，变成了叫作鹏的鸟，要去哪里呢？要从北海飞到南海去。“南冥者，天池也”，是天上一个美丽的地方。天池那么遥远，那里会有人等着我李商隐吗？我真的能在那里碰到一个相知、相识的人吗？

“天池辽阔谁相待，日日虚乘九万风”，我就一天一天白白地随着风沙飘荡。李商隐是悲哀的。

随着年龄的增大，我“连日愁烦，以诗自解，口占绝句二首。首章用义山《东下三旬苦于风土马上戏作》诗韵，而反其意”。

一任流年似水东，莲华凋处孕莲蓬。

天池若有人相待，何惧扶摇九万风。

不向人间怨不平，相期浴火凤凰生。

柔蚕老去应无憾，要见天孙织锦成。

我用了李商隐诗的韵，但我改变了其感情。我说“一任流年似水东”，2007年我八十三岁，他不是“东绕函关东复东”嘛，我说“一任流年似水东”，人生是不可逆转的，我就任凭我的年华流逝，像东流的逝水一去无还。

但是我知道，“莲华凋处孕莲蓬”，就在莲花的花瓣零落的时候，它里边有莲蓬，莲蓬里边结的是莲子。我一辈子教书，教书教了七十年没有停止，我说“天池若有人相待”，只要有一个人因为我的讲解而真的喜欢上了诗真的能够把诗传承下去，我“何惧扶摇九万风”—“九万风”的遥远、劳苦我是无所畏惧的，我愿意尽自己的力量。

所以你看，我从李商隐的伤感中跳出来了。

（来源：北京大学出版社《美玉生烟：叶嘉莹细讲李商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