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与鹤:意象中的矛盾心理

2023-12-29 16:40史应勇
文史知识 2023年12期
关键词:寓意

史应勇

说起鹤,人们都会想到松鹤延年的图画,知道它象征着福寿。可是,说起这种祥鸟在中国古代文化史中的意象演进,则没有太多人知道。

追本溯源,不知什么原因,中国人最早的鹤意象总是与“不遇”的象征意义有关。《周易》曰:“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中孚》卦九二爻辞)说的是居于树荫中的鹤与其子相互和鸣的景象,寓意有德之人,虽居闇昧,也会有欣赏他的统治者与之分享权力,所谓“不私权利”。这应当是鹤在中国古文献中最早的出典。也许这一句“鸣鹤在阴”只是借他物以引出所咏之辞,所谓“兴”。据现代动物学的研究,鹤本身就有“喜集阴处”的习性。但自此以后,这种寓意得到中国人普遍的认同。《诗经·小雅·鹤鸣》:“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九皋,指荒野泽国。其寓意同样是指贤者虽隐居,不害其声名,统治者当求而置之于朝廷。东汉王逸正是基于这样的经典依据,才在《楚辞章句》中曰:“玄鹤,俊鸟也。君有德则来,无德则去,若鸾凤矣。故师旷鼓琴,天下玄鹤皆衔明月之珠以舞也。……言贤者亦宜自安处,以须明君礼敬己,然后仕也。”(《楚辞章句·惜贤》)《诗经·小雅·白华》:“有鹙在梁,有鹤在林。”毛传:“鹙,秃鹙也。”郑笺云:“鹙也,鹤也,皆以鱼为美食者也。鹙之性贪恶,而今在梁。鹤絜白,而反在林。兴王养褒姒而馁申后,近恶而远善。”

可以看出,鹤虽“不遇”,却很高洁。不知是否因为这样,现实生活中,中国人很早就喜欢养鹤。《左传》记载卫懿公痴迷于养鹤,以至于让鹤乘坐高级的车驾,结果外敌入侵了,国人都痛恨卫懿公玩物丧志,“好鹤”到了过分的程度,所以都不愿出力,说:“您都给鹤那么高的待遇,您让它替您作战吧!”最终造成卫国亡国。(参《左传》闵公二年)需要说明的是,卫懿公养鹤一定不是当时绝无仅有的事,只是有点过度,引起了臣民的不满。

而中国人在死后要以鹤为伴的习俗,有人说源于道教,其实更早。至晚在商代妇好墓中的陪葬品中,已见有两件玉鹤。以后春秋时的墓葬中见有青铜的莲鹤方壶。战国初的曾侯乙墓中,见有立鹤青铜器。汉代墓葬的壁画、帛画、石砖画像中更是频繁出现鹤的形象。比如在河南南阳针织厂汉墓中的考古中发现有两幅建筑图,其中一幅显示屋檐上有鹤及朱雀翩翩起舞。南阳唐河石灰窑汉墓的门扉上亦刻画有建筑图,见阙顶各有一站立的鹤。四川成都羊子山东汉墓出土的画像砖,见庭院之内,堂上宾主对坐,堂下庭院中有双鹤对舞。陕西靖边杨桥畔东汉一号墓壁画上见有仙人骑鹤图景。这些都说明,到汉代,鹤已有了吉祥、成仙等寓意。甚至有人认为鹤有通阴阳的本领。(参凌皆兵《论汉画中鹤之文化意蕴》,《艺术长廊》2017年第5期)东汉王逸《楚辞章句》所谓“师旷鼓琴,天下玄鹤皆衔明月之珠以舞”。晋代崔豹《古今注》还说“鹤千岁则变苍,又两千岁变黑,所谓玄鹤也”。这些都说明,汉魏以来,鹤已经有了宗教性的象征意义。“驾鹤西游”这个词就是在这样的土壤里出现的。

以后人们赋予鹤越来越多的寓意。《淮南子》《抱朴子》中均有鹤寿的说法。汉代又把鹤的出现作为帝王德政的效应。如《汉书·武帝纪》:“朕郊见上帝,巡于北边,见群鹤留止……其赦天下。”《汉书·郊祀志》:“宣帝即位……告祠世宗庙日,有白鹤集后庭。”随着宗教想象力的延展,仙鹤飞天的图景也出现了。神仙人物浮丘公的《相鹤经》一书也流传开来。《相鹤经》中的鹤还能通音律。人们甚至感到鹤的舞动都有音乐性,能感应琴、箫等乐器而共舞。相传师旷鼓琴,一奏而有玄鹤集于廊门,再奏则“延颈而鸣,舒翼而舞”。于是鹤与文人们另一伴侣—琴也联系到了一起。有学者考证,《全唐诗》中至少有150首中有琴、鹤相联的内容(参邓婷《试论唐诗中的琴鹤意象》,《中国韵文学刊》2019年第2期)。琴鸣鹤舞,其意境无比美妙,人们头脑中会映现出仙鹤优美曼妙的体态,舞姿空灵而动人,在清风明月里,在松林高岗上,在潺潺流水边,更能舞出情志,舞出性灵。这是文人们惯用的艺术想象。相传宋徽宗时,一道观集会讲经说法,时有羽鹤数千飞翔空际,“公卿士庶,众目仰瞻”。这一定更多的是想象的成分。但有了这样的文化土壤,也就挡不住人们如此的想象。

鹤有着离群索居、依山傍水的生活习性,这又与文人隐士常居的环境相契合,唐代刘长卿的“孤云将野鹤,岂向人间住”(《送方外上人》),沈佺期的“黄鹤佐丹凤,不能群白鹇。拂云游四海,弄影到三山”(《黄鹤》),表达的都是同类情怀。“鸣鹤在阴”与“鹤鸣于九皋”的古老典故,让人们欣赏到处江湖之远的自由与闲适,又追求白鹤集于后庭的庙堂高贵。这实在有点矛盾。杜甫在他的《遣兴五首》所谓“蛰龙三冬卧,老鹤万里心”,表达的也是这种矛盾心理。

也许由于中国人与鹤有这样解不开的心理纠缠,所以在现实生活中,中国人对于鹤总是有着无比的亲近。现实生活中中国人养鹤有过怎样的历史,目前并不清楚。文献中关于中国人养鹤,比较著名的除了前述卫懿公养鹤,还有魏晋时著名僧人支遁(字道林,约314—366)养鹤的故事。据说僧人支道林喜欢养鹤,有人就送了他两只小鹤,当小鹤长大后,就想要远飞,为了不让它们远走高飞,支遁就把它们翅膀上的羽毛剪掉,结果这两只鹤成天低头回首自己的翅膀,闷闷不乐,支遁见状,说:“既然此鹤有凌霄之姿,何肯为人作耳目近玩?”就在鹤的翅膀羽毛再次长出来时,支遁把鹤放飞了。(《世说新语·言语》)这个故事声名远播,影响很大,以至于在当地有人专门建了一个“放鹤亭”,此亭就位于现在苏州的观音山上。为什么这个故事影响很大、流传久远?就是因为人们对于鹤寄予了太多的精神寄托与寓意。正如明朝“东南五才子”之一的王达所言:“物不自贵,因人而贵;名不自彰,因志而彰。”(《竹炉清咏序》,载谈修《惠山古今考》卷三)人们喜欢鹤的高洁,所以要把它豢养在身边,但又喜爱鹤自由翱翔的闲适,于是支遁放鹤的故事就特别被记载在了南朝刘义庆的《世说新语》中,之后一直流传在文人间。人生常有两难,身居庙堂,常常感觉不自由,于是向往闲云野鹤的自在;身处江湖时,又每每期待被明君重用。

因为鹤被赋予的寓意越来越多,所以不同的文人有不同的吟咏鹤的作品,要看作者咏鹤时想要表达的主旨是什么。曹植的《白鹤赋》主要是借鹤以表达身处闇昧时的寂寞—“薄幽林以屏处兮,荫重景之馀光。狭单巢于弱条兮,惧冲风之难当。……承邂逅之侥幸兮,得接翼于鸾皇……共太息而祗惧兮,抑吞声而不扬。伤本规之违迕,怅离群而独处。恒窜伏以穷栖,独哀鸣而戢羽。冀大纲之解结,得奋翅而远游”。鲍照的《舞鹤赋》虽然把鹤描绘得充满仙气、灵气而曼妙无比,但还是没有忘记咏叹它“厌江海而游泽,掩云罗而见羁。去帝乡之岑寂,归人寰之喧卑。岁峥嵘而愁暮,心惆惕而哀离”的惆怅和寂寥。可见在曹植、鲍照这里,继承的还是自《周易》《诗经》以来的传统寓意。

可是后来人们就创造了“闲云野鹤”这个词,那是关于鹤的另外一种寄托。野鹤,自然就不会有身居闇昧、蛰伏于阴的委屈,它是自在的、自由的、自适的。

到北宋时,隐者张天骥在云龙山上养鹤放鹤,朝放而暮归,看来是既想鹤不离身,又不想讓高洁的鹤受束缚,还在山上专门又建造了一个“放鹤亭”,苏轼还专门为此写了一篇《放鹤亭记》。苏轼盛赞张天骥之隐居之乐“虽南面之君,未可与易也”,可他自己决不隐居。

在支遁放鹤的故事发生以后,人们又常常将“放鹤”与“归舟”相提并论。支遁放鹤的故事发生在江南,舟行是当时江南人基本的出行方式,而乘舟出行办事与事毕归舟,两种心情是完全不同的。归舟,自然是闲适的、放松的,因此将之与“放鹤”同语。可人又要追求鹤的高洁、福寿,于是鹤又常常与舟行相伴。此类诗意在唐宋间文学家笔下比比皆是,如晚唐郑谷的“两浙寻山遍,孤舟载鹤还”(《梁烛处士辞金陵相国杜公归旧山因以寄赠》);北宋释保暹的“孤舟孤鹤与孤云,湖上深居自不群”(《书杭州西湖涉公堂》);北宋张继先的“长年京国甚羁囚,丘壑归来始自由。流水有声如共语,闲云无迹可同游。猿依松影看丹灶,鹤与芦花入钓舟。如此栖迟良不恶,红尘何事辱鸣驺”(《还山》);南宋徐照的“文集通僧借,渔舟载鹤还”(《题信州赵昌甫林居》);南宋李石的“舟中唤鹤归来晚,手展黄庭卧白蘋”(《扇子诗》),等等,不一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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