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书君 王 欣
习近平总书记在全国民族团结进步表彰大会的重要讲话中指出:“推动各民族文化的传承保护和创新交融,树立和突出各民族共享的中华文化符号和中华民族形象。”①中华文化符号和形象是五千年历史长河中由生活在中华大地上的各民族共同创造的优秀文化缩影。突出各民族共有共享的中华文化符号和形象,具有重要的价值整合功能和精神激发作用,是增强各民族对中华文化高度认同的需要,是增强中华民族凝聚力的需要。各民族共有共享的中华文化符号和形象,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重要资源。
新疆出土铜镜与中原地区出土铜镜在镜制、功能、文化内涵等方面有着明确的联系。新疆出土的铜镜,特别是汉代以后的大量出土样本,都与中原地区趋于一致,表现出中华文化多元一体的特征,呈现出中华文化的丰富性和多样性,更凝结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精神品格。新疆出土铜镜是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历史缩影的有形载体,表明古代新疆和中原地区之间存在密切、广泛、持久的文化交流。新疆出土铜镜既是古代社会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产物,又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新疆传承发展的突出代表。
目前,学界关于新疆出土铜镜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先秦早期的铜镜与汉镜上。学者将其置于中国早期铜镜的整体范畴中,梳理其类型、流布以及讨论其功能,具有代表性的是刘学堂先生的《论中国早期铜镜源于西域》,认为中国的铜镜起源于新疆。②以文婧的《浅析新疆考古出土的汉代铜镜》③、张玲玲的《历代中原铜镜的工艺类型及在新疆的遗存》④二文为代表,对新疆出土的汉镜和个别具有代表性的铜镜作了介绍,为后来的研究提供借鉴。学界尚缺乏对新疆出土铜镜的整体研究,包括对其形制、内容、文化内涵、生成环境的讨论,且对近年来新疆出土铜镜的系统梳理和研究亦有不足。
就学术背景与发展趋势来看,中华文化符号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研究是学界重要的学术热点;视觉文化理论和实践研究业已成熟;新疆出土文物资料的形态、类型研究成果丰硕,但研究路径相对单一,亟待展开跨学科的联动、互动阐释研究。因此,基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研究视野,以新疆出土铜镜为研究对象,以视觉文化研究相关方法论为指导,深入阐释新疆出土铜镜的文化符号,实证中华文化多元一体的文化格局,是新疆出土铜镜研究的一项重要工作,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和实际意义。
新疆出土铜镜明确可考者目前百余枚,从其形制及断代来看,基本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本土铜镜发展序列。新疆出土铜镜从镜形上可分为具柄镜、圆形镜、方形镜,从纹饰上可分为素面镜、纹饰镜、铭文镜。
素面镜,指背面没有任何装饰图案的镜子。素面镜出土时期较早,流行时间较长。新疆出土的早期众多素面镜中,有10余枚具柄镜。该类铜镜个别带有一定的游牧文化色彩,比如伊犁恰甫其海墓地出土的立羊柄铜镜、哈密五堡出土的长柄镜、尼勒克县吉仁台沟口遗址出土的卷柄素面镜、尼勒克东麦里长柄镜、轮台群巴克的长柄素面镜。此类铜镜与中亚地区出土的早期具柄镜有一定的相似性,是早期新疆受游牧文化影响的结果。
其余大部分素面镜为圆板具钮铜镜,包括平缘素面镜、折缘素面镜等,基本形体较小,无钮座,镜钮形式多样化,以桥形钮为主。目前,新疆仅发现一枚方形铜镜,在吉木萨尔白杨河墓地M21墓中出土,呈正方形,边长10厘米,镜背正中有一桥形钮,钮周围有四神兽。
相对于具柄镜,钮饰镜并不适合反复从囊中存取,更适合日常定居摆放使用,应属于东方铜镜文化一系。新疆出土的早期铜镜中就已经反映出农耕文化和游牧文化之间的互动。
纹饰镜是指在镜背上有纹饰的铜镜。新疆出土的纹饰镜共30余枚,风格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具有游牧色彩的动物纹饰镜,以新疆轮台群巴克出土的蜷狼纹镜、曲狼纹镜、曲夔虎纹镜为代表;另一类是中原汉式镜,如营盘墓地出土的西汉中晚期的四乳四虺镜、莫呼查汗出土的东汉规矩禽兽纹镜、罗布淖尔出土的东汉连弧柿蒂纹镜(残)、巴里坤黑沟梁墓地出土的中原式羽状地纹铜镜残片等。后一类铜镜的出土数量较多,且中原地区最为典型、受众最广的山字镜、连弧纹镜、规矩纹镜、瑞兽葡萄镜、十二生肖镜等在新疆都有出土的铜镜与其相呼应。这反映出新疆铜镜工艺在空间、结构、主题等维度上与中原铜镜的一体性特征。
放射纹镜是新疆出土的早期纹饰镜中的典型代表。哈密天山北路墓地M484铜镜、乌鲁木齐萨恩萨依墓地M113∶7铜镜、和静莫呼查汗墓地IM128∶2铜镜,皆为重圈放射纹镜,多桥形钮,镜背饰纹为同心圆,中间呈放射状短道。新疆哈密天山北路墓地M483铜镜与河南安阳殷墟妇好墓小屯墓地M5墓室中出土的铜镜M5∶45具有高度类似,前者镜背饰纹四周,后者镜背饰纹六周。和静莫呼查汗墓地IM128∶2铜镜,直径6.5厘米、厚0.2厘米左右,桥形钮,高0.4厘米,绕钮起两组双凸弦纹,弦圈内各填18条直段。乌鲁木齐萨恩萨依墓地M113∶7铜镜直径11.3厘米、厚0.3厘米,桥型钮,扁平穿孔,镜钮外围饰纹五周,弦纹内外相对填以斜线段。
山字镜是战国时期典型的镜制,海外学者亦称其为丁字镜、T字镜,是极具楚地风格的铜镜制式。其主要纹饰是羽状地纹上有三至六个类似山字的图纹构成主题纹饰,山字之间通常配以花瓣纹、叶纹、绳纹。2005年,玛纳斯包家店黑梁湾山庄二号墓出土了一枚四山镜,这枚四山镜字体较粗短,尽管花纹不清晰,但与河北易县出土的镜范高度相似。新疆出土了三枚连弧纹镜:罗布淖尔出土的连弧柿蒂纹镜(残)、博尔塔拉出土的荷叶纹连弧纹镜、罗布泊小河流域出土的连弧柿蒂纹镜(残)。连弧纹镜是汉代典型的镜制,在中原地区广泛流行。
瑞兽葡萄纹镜是唐代最具代表性的镜制,在新疆出土了六枚,分别是吐鲁番巴达木墓地的葡萄缠枝纹铜镜一枚、木垒干沟遗址的海兽鸟纹镜一枚、吉木萨尔古城的海兽鸟纹镜一枚、乌鲁木齐米东区的瑞兽葡萄纹镜一枚、吐鲁番阿斯塔那墓地出土的双鸾衔绶带纹镜一枚、民丰县的尼雅龙虎纹镜一枚。以吐鲁番巴达木墓地为例,出土的葡萄缠枝纹铜镜,圆形,圆钮,双凸弦纹将镜背面分为内外两区,内区饰葡萄、藤枝,外区为相互缠绕的藤枝纹,钮座旁饰连弧纹,弧纹内饰乳钉纹。
吐鲁番阿斯塔纳出土双鸾衔绶带纹镜,鸾在中国古代民间是一种象征吉祥的飞鸟,有“天下安宁”的含义,绶与寿同音,象征长寿。此镜属于对鸟镜系列,寓意吉祥,在盛唐和中唐时颇为流行,形制为八出葵花形,主题纹饰为二禽鸟为主,镜背有双鸾,各口衔绶带而舞。富含中原地区故事题材的铜镜也流传到了新疆,如吐鲁番出土的“许由巢父镜”的周边作八瓣菱花形,边缘高突,圆钮。钮左为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钮下河边树下坐着一人掬水洗耳,钮右侧一人左手牵牛,右手前举,身后峰峦起伏。新疆的出土铜镜中还有不少具有十分典型的文化意义的四象十二生肖镜。较为著名的有哈密拉甫却克墓地出土的唐代四神十二生肖铜镜和和田地区出土的宋代十二生肖镜。
新疆出土的纹饰镜中,以汉镜、唐镜为主。从图案纹饰看,大致有动物纹饰、植物纹饰、几何图案纹饰、符号纹饰等类型,这些纹饰一方面与当时的群体信仰、审美功能密切相关,另一方面也反映出不同历史时期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史实。新疆出土的铜镜与中原地区铜镜发展的阶段性特征高度一致,很明显受到了中原文化的直接影响。
铭文镜是我国古代铜镜的重要组成部分,铭文镜中的文字和轮廓清晰、语言通俗。新疆出土的铭文镜共计12枚,其中汉代9枚、唐宋时期2枚、明代1枚。目前,新疆出土的汉至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铭文镜,其铭文在内容上具有明显的一致性,大体可分为吉语祝词、相思情语、自夸铭文、纪年铭文等。
“宜家常贵”“长宜子孙”“君宜高官”“金榜题名”等铭文都具有浓厚的中原文化特点。新疆和田地区洛浦县西南的山普拉古墓群Ⅱ号墓地M6墓室,出土一面见日之光铭文镜,残镜,但据形制和年代推测,为西汉后期出现的日光镜,全部铭文应为“见日之光,天下大明。”⑤此墓群中出土的宜家常贵铜镜,背面饰16个内连弧纹,四乳钉间列“宜家常贵”铭文,取自《诗经》“之子于归,宜家常贵”之意。
新疆出土了三枚连弧铭文镜,分别是民丰县北大沙漠中古遗址墓葬区出土的君宜高官连弧纹镜、楼兰古城平台墓地出土的长宜子孙连弧柿蒂纹镜、尉犁县营盘墓地出土的连弧柿蒂纹铭文镜(残)。哈密拉甫却克墓地出土的上方作竟龙虎纹铭文镜图案雕刻精致,铭文曰“上方作竟佳且好,明而日月世少有,刻治今守悉皆在,长□□二亲矣□。”⑥它不仅标志着汉字读写已被当时的新疆早期居民所广泛接受和使用,还意味着其背后所蕴含的文化内涵与审美意趣亦被认同。
表1 新疆出土铭文镜简表
新疆古代铜镜的发展,是一个不断变动、积极应对的过程。新疆出土的早期铜镜与亚欧地区的铜镜样式比较接近,哈密出土的太阳纹镜以及察吾乎出土的曲狼纹镜、曲夔虎纹镜中,多以动物纹饰为主,并且反映出动物崇拜和太阳崇拜的文化印记,可以推测这可能与先秦时期新疆的古代游牧部落有关,因而带有比较鲜明的游牧文化特征。
汉代以后,铜镜的造型、工艺、文化内涵等逐渐与中原地区趋于一致。汉字铭文铜镜和具有中原图案的铜镜被西域居民所接受,逐渐取代了先秦时期草原风格的动物纹铜镜,以柿蒂纹、草叶纹等植物装饰反映出农业生产逐渐受到重视。铜镜上的铭文大多以升官发财、多子多福、家庭和睦等为内容,表达了汉代西域居民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彰显出各民族审美情趣和审美观念的大融合。这种渐进式的融合,符合中华文化内部交往交流交融的规律。
可以说,新疆出土铜镜是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历史缩影的有形载体,实证了我国历代中央政权对新疆的治理和管辖,是深化和拓展中华民族共同体历史、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重要史证,更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讲好新疆故事、增强文化自信的生动素材。
新疆出土铜镜,就时间跨度而言,从早期铜镜到明代的金榜题名镜,在新疆已有两千年的历史;就空间跨度而言,中原地区铸造的铜镜在新疆的哈密、吐鲁番、喀什、和田、伊犁、阿勒泰等地都有出土。其在形制、内容和文化内涵上与中原出土铜镜的一体性特征的形成,依赖于古代新疆和中原地区的密切交往。
新疆出土的大量铜镜在形制、内涵方面都得益于中华文化的孕育、滋润,可以说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为新疆出土铜镜提供了核心的内涵支撑。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维系国家统一和民族团结的牢固纽带,是中华民族的文化根脉。从纵向来看,新疆出土的文物、文献以及历代典籍都有大量有关新疆人文风土、自然物产等方面的记载,表明先秦、汉唐至明清,中原地区与新疆各民族有着从未中断的交往交流交融;从横向来看,这种文化浸润涉及古代新疆政治、经济、文化、制度以及社会生活等各方面。
先秦时期,新疆与中原地区就有着密切往来,新疆不仅出土了东南沿海的海贝、漆器等,同时在中原地区历史遗址中也发掘出大量新疆玉石。秦汉以来,新疆在政治制度、经济贸易、风俗文化等方面深受中原文化的影响。生活在北方草原的匈奴人,因为单一的游牧生活方式和经济结构无法满足他们社会生活的诸多需求,因此对于商贸互市十分重视。汉代以来,从中原地区来到新疆的人数逐渐增多,随之而来的是中原农耕文化制度以及生产技术和工具。“自宛以西至安息……不知铸铁器,及汉使亡卒降,教铸作它兵器。”⑦“乐汉衣服制度,归其国,治宫室,作徼道周卫,出入传呼,撞钟鼓,如汉家仪。”⑧以上体现了中原地区对新疆兵器铸造、礼乐制度的影响。
中原文化因素的西向拓展,使新疆各民族文化的发展打上了深深的中原文化印记,新疆出土铜镜是不同文化交流的凭证,也是中华民族大家庭各民族之间交往交流交融的历史缩影。
新疆出土的铜镜中,秦汉以后的铜镜在镜制、功能、文化内涵等方面与中原地区铜镜呈现出发展阶段的一致性,并且在分布上是沿丝绸之路呈带状分布,表明了其与丝绸之路上的物质文化交流有重要关系。
汉代河西走廊的打通为中原地区与西域地区的直接交往、扩大贸易提供了条件。《史记》《汉书》《后汉书》等都曾详细记载了当时丝绸之路南北道商业发展的盛况:“驰命走驿,不绝于时月;商胡贩客,日款于塞下。”⑨“自葱岭以西,至于大秦,百国千城,莫不欢附。商胡贩客,日奔塞下……天下难得之货,咸悉在焉。”⑩丝绸之路的畅通促使西域使臣、僧侣、商人往来中原地区,络绎不绝。
新疆出土的铜镜中,有数枚可以推断为是由中原地区进入新疆的。学者对黑梁沟、庙尔沟、山普拉墓地所出土的四面铜镜进行化学分析,尤其是对铜、锡、铅的合金比例,以及铅同位素进行充分分析,认为这四面铜镜应该是中原地区铸造的。笔者在分析博尔塔拉达特勒古城遗址出土的长安王家青铜照子镜时发现,此镜与北宋晚期流行的湖州镜造型基本一致。陕西历史博物馆藏有六出菱花形镜,镜背素面,镜钮右侧有长方形铭文框,内铸铭文“长安王家,青铜照子”,除了镜形不一样,其余内容与博尔塔拉达特勒古城遗址所出土铜镜完全一致。基本可以推测,博尔塔拉达特勒古城遗址出土的这面铜镜也是由当时的长安王家铸造,经由丝绸之路传入新疆的。
文化传播轨迹是伴随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展开的。经过早期的多向度交流后,春秋后期的新疆出土铜镜表现出中华文化特征,直至出现楚地风格的铜镜,足见新疆与中原地区交流之深、之广,进而逐渐与中华文化形成“一体”结构。阿尔泰山西麓地区、巴泽雷克6号墓都有出土战国时期典型的楚式“山字镜”;乌兹别克斯坦费尔干纳盆地的萨帕利遗址出土了汉代的日光镜;在阿富汗北部的提利亚遗址出土过三枚汉代铜镜,刻有汉字铭文“洁白而事君”。以上是中原地区汉式镜经由丝绸之路往更西、更远地方传播的例证。可见,随着丝绸之路上物质、文化的频繁交流,新疆与其他地区的关系日益紧密,呈现出中华文化的丰富性和多样性,更深刻反映了中原文化向新疆传播、交流的繁荣态势。
丝绸之路畅通的政治基础是我国历代中央王朝对新疆的经营,这为边疆与中原的互通有无创造了条件。新疆和中原地区的物质、经济、文化关联与历代中央王朝对新疆的经营力度呈正相关关系。
强有力的中央政权的统治,给中原地区文化的传播提供了充分条件,为丝绸之路的持久通畅提供了保障。汉太初四年(公元前101年),贰师将军李广利斩首大宛王,获汗血宝马。汉武帝十分振奋,作《西极天马歌》,诗曰:“天马来兮从西极,经万里兮归有德。承灵威兮降外国,涉流沙兮四夷服。”表明了汉代中央政权在西域经营和统治上的决心。之后,汉朝中央政府于西域设河西四郡、西域都护府。东汉时期,汉族军民大批西徙定居,开辟屯田,经营农业,设置戊己校尉。前凉王朝设置高昌郡,西凉开辟伊吾。北凉沮渠氏西徙高昌,此政权进一步发展为高昌国,一直存在到唐初。北魏初年北开伊吾以为屯田基地,南置鄯善以为镇。隋炀帝置鄯善、且末、伊吾三郡。唐代贞观十四年(公元640年)设安西都护府,贞观二十二年(公元648年)迁安西都护府至龟兹,设安西四镇。明设哈密卫。清代平定大小和卓叛乱,设伊犁将军府。
新疆出土铜镜以汉镜和唐镜为主,中原地区与新疆的经济、文化交流密切,反映在出土的中原铜镜在样式、风格、内容上更加丰富。古楼兰是汉代中央政权经营西域的重镇,楼兰城郊平台墓地出土的西汉中期的家常富贵镜与其他的丝绸、漆器等文物,是当时中原文化促进当地文化繁荣、经济发展的重要物证。
新疆出土铜镜作为弥足珍贵的文物,充分反映了在历史长河中各族人民共同创造了璀璨的文化,生动展示了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历史故事,实证了新疆自古以来就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和多民族聚居地区,新疆各民族是中华民族大家庭血脉相连、命运与共的重要成员,新疆各民族文化是中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新疆出土铜镜产生于古代中原与新疆地区广泛密切、多重持久的交往交流中,这一历史语境之下,使得新疆出土铜镜在表现内容和精神追求上呈现出丰富深沉的内涵。中华文化中天圆地方的宇宙认识、天人合一的文化理念、阴阳对立统一的辩证思维、含蓄内敛的祈愿心理、质朴务实的价值取向都浓缩在铜镜当中,反映出中华民族的文化属性、精神品格。目前发现的新疆出土铜镜多为随葬品,考虑到古人对随葬品的高度重视以及象征意义解读,体现了古代新疆社会对铜镜本身所蕴含的思想文化的高度认可。
在新疆出土的铜镜中,除早期的个别具柄镜、一枚方形镜、两枚菱花镜外,其余皆为圆形具钮镜。这些铜镜的共同点为镜面平整,后饰有桥钮,且做工较为粗糙,既反映出对实用性功能的追求,也与铸造工艺的发展阶段有关联。新疆出土铜镜与中亚地区的铜镜形制相比,圆形具钮铜镜出现时间较早、出土数量较大,推测与我国中原地区的“尚圆”思想有关。
圆形镜制的产生目前来看尚无确切证据表明其具体产生时间。有学者推测是甘肃、青海一带齐家文化沿河西走廊西传所致,是甘肃、青海地区文化沿线传播的结果,是中原文化与西域文化交流的证据之一。中原地区古代居民对圆的推崇,一方面是早期主要来自农耕文明对太阳的崇拜,这是人类早期对大自然最普遍的崇拜;另一方面是 “天圆地方”的宇宙观, “圆”成为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人们最初的自然模拟对象。新疆吐鲁番交河故城沟西墓地汉晋墓葬中出土了一枚星云纹镜,残镜,仅存四分之一,内向十六连弧纹。学者在分析铜镜纹饰时也强调了其在宇宙观上所具有的象征意义:“大圆是日,星体是夜间的‘小日’即星星。白昼和黑夜的分界是在中心圆的钮桥两边。在直线与弧线中寻找铜镜的形、体、神的统一,是华夏民族对铜镜的本质进行深入探索的写照。”
从与铜镜同时期的其他器物如陶器、石器等也可以明显看出,除受使用功能限制之外,“圆形”是首先选择的制式。这一思想继而上升为一种当时人群普遍具有的审美思维,圆形镜数量远远多于方形镜,且外观上“不太圆”的具柄镜的使用数量较具钮镜也在下降,可知“圆”的制式特点中可能还蕴含着由“圆”引申而出的饱满、圆转、充盈之意,这些意义被当时的人们所认可,对于“圆”的重视程度逐渐升高。中原地区人们对圆的追求可从陕西西安半坡出土的仰韶文化半坡人面鱼彩文陶盆中看出,这一审美印记或认同形式,可视为中原文化与新疆铜镜制式发展的纽带与自然动力。
分布于铜镜背面的动植物纹饰是铜镜从抽象性符号、几何线条逐渐走向具象的、可见可感的现实土地,是古代人们对人地之间如何达成平衡的一种思考。这一方面来源于对动植物的观察、描摹,另一方面是对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其他物种的包容、认同。
新石器时代,阴山岩画中的《逐鹿图》《获牛图》和绘鸟纹彩陶钵、绘卧蛙纹彩陶瓶都体现了人对动物的观察,青铜时代刚察岩画《骑射牦牛图》,曾侯乙墓内棺漆画朱雀白虎纹饰,战国铜壶镶嵌狩猎图更是动物纹饰进入早期文化的一种典型代表。《诗经·大雅·生民》中对于周代祖先的记载,也充分体现了人与动物之间的和谐关系,这是中国古代居民对人与动物之间关系的一种良性互动的书写和集体记忆。
哈密市拉甫却克墓地、天山南麓白杨河中游东岸各挖掘出土一枚“四神十二生肖”镜和一枚“上方作竟”龙虎纹镜,这两种镜制皆在新疆首次被发现。龙虎纹镜是中原汉镜的代表镜制之一,属于神兽镜的类目,与四神的信仰有密切关系。在中华文化的历史长河中,在“龙凤”崇拜之前,应有一个相当长的龙虎崇拜时期。十二生肖文化作为中华文化的组成部分,历史十分悠久,朱熹就曾以二十八星宿为参照讨论过生肖来源,加之东汉王充在其《论衡·物势篇》中即有对除龙之外的十一种动物的相关记载,以十二生肖形象铸镜,可以说是将人地之间的良性互动置于日常生活和审美文化中的生动写照。
此外,这种人地之间的和谐关系还反映出早期农耕经济背景下审美意识的端倪。古人对于大地的感知是从观察自然和植物开始的,先秦的民歌中,如“春日迟迟,卉木萋萋”“参差荇菜,左右采之”“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我行其野,芃芃其麦”,都体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状态。农耕文明充分依赖自然生态条件下的种植、生长、采集过程,它与游牧文明、海洋文明有着极大的不同。尉犁县营盘墓地出土的连弧柿蒂纹铭文镜、叶脉纹镜正是对自然观察、推崇的体现。柿蒂纹是模仿柿蒂的形状创作产生的,但是新疆的气候并不适合这种植物生长,从某种层面上说,这种柿蒂纹镜究竟是新疆铜镜铸造工艺的产物,还是从中原地区传入新疆的,值得我们进一步研究。
总体而言,在新疆出土铜镜的动植物纹饰的造型方面,基本呈现出一种舒张、轻巧的造型美,反映出人地之间松弛缓和的关系。这是古代人们对生长在大地的其他生命的尊重,也是铜镜纹饰素材从抽象走向现实的一种进步。
务实是中华民族的优良品格,也是农耕文明较早形成的一种精神,孔子“不语怪,力,乱,神”。王符《潜夫论》载:“大人不华,君子务实。”就是引导人们将目光聚集于生活本身,是对中华民族文化性格中崇尚实干精神的一种精炼表达。新疆出土铜镜反映出中华民族重视个人生命历程、努力追求生活价值和意义的特点。
铭文镜彰显了祈福寄意功能。早期铜镜的镜铭体现出祈愿庇护的心理期待,但后来铜镜铭文回到现实的感情体验中,从而具备一些真切、可感的内容。《宣和博古图》记曰:“至于铭其背,则又有作国史语而为四字,有效柏梁体而为七言;或单言之不足,或长言之有余;或以纪其姓名,或以识其岁月。如言尚方、玉堂者,用于奉御也;如言宜官、宜侯王者,用之百执也;如言宜子孙者,用以藏家也。若千秋万岁之语,则所以美颂者如此;作十六符篆,则所以辟邪者如此。”在社会生活中,敬祖孝亲、子孙绵延、仕途顺遂、康健无虞、家庭富贵、夫妻恩爱等各种现实的祈愿,几乎在铜镜中都有体现。新疆和田山普拉出土的家常富贵镜,民丰大沙漠出土的长宜子孙镜、君宜高官镜都较有代表性,反映了借铜镜寄托美好生活期盼的愿望,是一种趋吉心理的体现,彰显了古代人们对个体生命价值的发掘和重视。
铜镜纹饰和铭文的产生与流行与当时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息息相关。研究者指出,“大量祈求风调雨顺、国家安宁的铭文,表现人们对丰稔、富足、安宁的追求。无数用以镇邪祈福的奇珍异兽花纹,表现着人们近福远祸的心态。实际上纹饰寄托着改造生活的强烈愿望,体现着铜镜文化的改造功能。”
“古刻画之精巧,文字之瑰奇,辞旨之温雅,一器而三善备,莫镜若也。”铜镜背上的铭文、花纹虽然简单、朴素,但已经超越了其本身的装饰性功能、超越了一时一地的意象,成了一种鲜明、典型的文化符号。新疆出土铜镜的自身形态、呈现方式等重要属性,标志着其与中原地区的铜镜在镜制、功能、文化内涵等方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新疆出土的早期铜镜与亚欧地区的铜镜样式比较接近,汉代以后,铜镜的造型、工艺、文化内涵等都逐渐与中原地区趋于一致,并成为了中华文化的重要表征。
新疆出土铜镜反映了早期以农耕文化为主导的中原文化沿丝绸之路向西传播的事实,也充分反映我国历代中央政权对新疆的管辖,更反映了中华文化在长期发展、传播及与其他文化交流的过程中,呈现出多样性与一体性相结合的特征。新疆出土铜镜是阐述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重要实物资料,证实了古代新疆同中原地区广泛交往、全面交流、深度交融的历史事实,是中华民族共同开拓辽阔疆域、共同书写悠久历史、共同创造灿烂文化、共同培育伟大民族精神的重要实物见证,尤其是大量出土的中原汉式镜,为考证古代新疆的社会风俗、经济发展与审美文化提供了物证,延伸了中原地区与古代新疆交往的时间轴线。
新疆出土的各个历史阶段的铜镜反映出我国各民族文化发展的相互借鉴、相互欣赏、相互促进、美美与共的特征;呈现出中华文化的丰富性和多样性,更凝结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精神品格。进一步深入挖掘、提炼、研究、弘扬好新疆出土文物的深刻内涵、社会属性、文化属性与美学风格,诠释新疆历史文化与中华文化的血脉联系,增强新疆各族人民的文化自信、历史自觉,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注 释:
①《习近平在全国民族团结进步表彰大会上发表重要讲话》[EB/OL],https://www.gov.cn/xinwen/2019-09/27/content_5434024.htm.
②刘学堂:《论中国早期铜镜源于西域》[J],《新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3期,第112~119页。
③文婧:《浅析新疆考古出土的汉代铜镜》[J]《昌吉学院学报》2008年第1期,第34~38页。
④张玲玲:《历代中原铜镜的工艺类型及在新疆的遗存》[J].《新疆艺术学院学报》2009年第4期,第12~25页。
⑤谢琪:《中国西北周边上古艺术中所见楚汉要素》[D], 苏州大学,2017年,第18页。
⑥索琼、张相鹏:《2019年新疆考古收获》[J],《西域研究》2020年第3期,第50页。
⑦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 1959年,第3174页。
⑧⑨班固:《汉书》[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 1996年,第1117页,第2931页。
⑩杨炫之:《洛阳伽蓝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27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