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胜垒
(西北大学 中国思想文化研究所,陕西 西安 710127)
在宋代,陶渊明受到了学人的普遍尊崇。钱钟书说:“北宋已还,推崇陶潜屈原后杜甫前一人。”[1]1220朱熹就是典例,他不仅尊陶、重陶,而且创作了咏陶、学陶之作,表现出慕陶的诗学特征。对朱熹慕陶这一现象作出分析是朱熹诗学研究的重要课题,不仅有助于朱熹诗学的研究,而且对陶渊明在文学史上的接受这一问题的探讨上也有裨益(1)目前学界对这一问题已有关注。韩钟文认为朱熹推崇陶渊明。在朱熹的理解中,陶渊明身上体现了道家的“贵真”,也有儒家的善,是真善美的统一,朱熹还崇尚陶诗自然的风格,将陶诗作为“诗之根本准则”,以此更好地发挥诗歌的教化作用(韩钟文:《朱熹教育思想研究》,江西教育出版社,1989年)。莫砺锋指出朱熹崇尚自然之诗风,在诗歌创作中受到陶诗的影响很大(莫砺锋:《朱熹文学研究》,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郭院林认为朱熹对陶渊明的阐发重新建构了陶渊明的形象。朱熹彰显陶渊明之贤,挖掘其内在的伦理价值资源,为社会服务;推崇陶诗,阐发陶诗平淡的特点,揭示其豪放的性格,提升了陶渊明在文学史上的地位(郭院林:《朱熹论陶的历史传承与突破》,《铜仁学院学报》,2021年第1期)。吴国富从白鹿洞学规分析了朱熹对陶渊明的尊崇,朱熹将重义轻利的精神浓缩在白鹿洞书院学规之中,陶渊明远离名利、重君臣大义的思想境界与白鹿洞学规高度一致(吴国富:《从白鹿洞学规看朱熹对陶渊明的尊崇,《九江学院学报》,2007年第4期)。张映梦认为朱熹不仅非常推崇陶渊明,而且肯定了陶渊明凛然风骨和高尚人格,并指出了陶诗的自然风格(张映梦:《陶渊明在宋代的地位以及与苏轼、朱熹之关系》,《内蒙古社会科学(汉文版)》,2002年第2期)。胡迎建指出朱熹模仿陶诗进行创作,并寻访陶渊明遗迹咏陶(胡迎建:《朱熹与陶渊明诗学二题》,《朱子学研究》,2019年第2辑)。。
陶渊明去世后,学者对陶渊明的推崇和接受便开始了。南朝文人多将陶渊明称为隐士。例如,颜延之在《陶征士诔》中说:“乃巢高之抗行,夷皓之峻节。”[2]791他称赞陶渊明的弃官归隐,并将其与巢父、伯夷等隐者并称。又如钟嵘将陶渊明称为“隐逸诗人之宗”[3]59。另外,陶渊明的诗也得到了关注。鲍照、江淹在诗歌的风格、语言上模仿陶渊明,开启了学陶、拟陶、和陶之先河。萧统更认为陶诗“文章不群,辞彩精拔,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与之京”[4]335,给予了极高的评价,一反当时很多学者认为以自然为尚的陶诗不能登大雅之堂的流俗。
唐代文人大多推崇陶渊明颖脱不群的隐士风格。如李白一诗云:“陶令日日醉,不如五柳春。素琴本无弦,漉酒用歌巾。清风北窗下,自谓羲皇人。何时到粟里,一见平生亲。”[5]541陶渊明好酒拔俗、悠然自得,正是李白心目中的形象。王维亦有诗曰:“陶潜任天真,其性颇耽酒。”[6]74同样是在说陶渊明自然任真、怡情于酒的形象。另外,当时有《高士传》一书,收录了一些有名的隐人高士,其中就有陶渊明。值得注意的是,颜真卿发掘了陶渊明身上忠贞的一面,他的《咏陶渊明》曰:“张良思报韩,龚胜耻事新。狙击不肯就,舍生悲缙绅。呜呼陶渊明,奕叶为晋臣。自以公相后,每怀宗国屯。题诗庚子岁,自谓羲黄人。手持山海经,头戴漉酒巾。兴逐孤云外,心随还鸟泯。”[7]1091颜真卿认为陶渊明的归隐体现了忠于晋室的精神,这个评价可谓深化了对陶渊明归隐一事的认知。唐人不仅关注陶渊明的人格,而且在诗歌的创造上也受陶渊明的影响。盛唐诗人如王维、孟浩然等,他们的山水田园诗无不受陶渊明影响。中唐的韦应物、柳宗元继承并发展了陶诗自然平淡的风格。
进入宋代,陶渊明备受学者关注和推崇。宋代学者在对陶渊明其人其诗的认识上比前代更进一步。宋之前的文人多赞赏陶渊明的隐逸风范,宋人则不论其退隐的社会价值,而是把他个人的本真放在首位。如晁说之认为陶渊明的归隐是出于他“不与物竞,不强所不能,自然守节”[8]105的自然本性,是一种对自我身心自由追求的结果。宋人对陶诗的评价也更深入和精准。如苏轼说:“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9]2110这是以一种立体的视角对陶诗进行透视,揭示其平淡诗风背后隐含的深长意味。又如黄庭坚的“不烦绳削而自合”[10]46,更是对陶诗诗风的精妙阐释。尤为值得关注的是,宋代还出现了和陶诗。苏轼颇爱和陶,他创作的和陶诗达一百多首。在苏轼的影响下,后来的诗人亦多加和唱。
总之,在陶渊明去世后,文人对陶渊明的接受就已经开始,他们对陶渊明的人格风范、诗风等问题予以关注。朱熹对陶渊明的接受,也正是在此背景下展开的。
陶渊明的人格受到后世文人雅士的普遍尊崇,朱熹亦如是。朱熹认为,陶渊明以节操为重,超然于名利之上,他说:
富贵贫贱,惟义所在,谓安于所遇也。颜子之安于陋巷,它那曾计较命如何。陶渊明说尽万千言语,说不要富贵,能忘贫贱,其实是大不能忘,他只是硬将这个抵拒将去。然使它作那世人之所为,它定不肯作。此其所以贤于人也。……晋、宋间人物,虽曰尚清高,然个个要官职,这边一面清谈,那边一面招权纳货。渊明却真个是能不要,其所高于晋、宋人也[11]1226。
在历史上,晋宋人物都喜欢标榜清高,但不少都是假清高,而陶渊明超然于功名富贵之上,真正将“清高”作为自己的人格,与那些假“清高”的人士实在是截然不同。朱熹这里所说是恰如其人的,陶渊明的确是处事超然,忘却世俗名利,并创作了不少与此相关的佳作,如其诗曰:“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欢然酌春酒,摘我园中疏。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12]334-335朱熹对陶渊明的立身处世是有深刻体会的,他的评语并非虚言。
朱熹在肯定陶渊明清高的人格风范的同时,又指出陶渊明虽然超然于名利之上,但并非一味地自放于方外而不顾儒家的人伦道德。相反,他身上体现了较为浓厚的儒学修养,可与颜渊比肩。朱熹认为,颜渊虽甘于贫贱却以天理为乐:“颜子私欲克尽,故乐,却不是专乐个贫。须知他不干贫事,元自有个乐,始得。……这道理在天地间,须是真穷到底,至纤至悉,十分透彻,无有不尽,则与万物为一,无所窒碍,胸中泰然,岂有不乐?”[11]1124-1126陶渊明和颜渊一样,虽然都是安于贫贱、乐于天理,但却念念不忘儒家的根本原则,这在朱熹诗中有形象的描述:“高人接屋乱云边,直面群峰势接连。车马不来真避俗,箪瓢可乐便忘年。移筇绿幄成三径,回首黄尘自一川。认得渊明千古意,南山经雨更苍然。”[13]352颜渊的“箪瓢可乐”“安贫乐道”与陶渊明的“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们的“忘年”是乐道而忘名利,而非完全的避世,表现出极高的境界。将陶渊明视作与颜渊并列的人物,可能有朱熹的溢美之词,身虽隐心却存儒家伦常,的确是陶渊明的一面。陶渊明《咏贫士》一诗曰:“安贫守贱者,自古有黔娄。……朝与仁义生,夕死复何求。”[12]318由此而观,朱熹所言是也。在这方面,朱熹特别推崇陶渊明不改初衷、坚贞不屈的优秀品质:
陶元亮自以晋世宰辅子孙,耻复屈身后代,自刘裕篡夺势成,遂不肯仕。虽其功名事业不少概见,而其高情逸想,播于声诗者,后世能言之,士皆自以为莫能及也。盖古之君子其于天命民彝、君臣父子,大伦大法之所在,惓惓如此,是以大者既立,而后节概之高,语言之妙,乃有可得而言者。如其不然,则纪逡、唐林之节非不苦,王维、储光羲之诗,非不修然清远也。然一失身于新莽、禄山之朝,则其平生之所辛勤而仅得以传世者,适足为后人嗤笑之资耳[13]3662。
陶渊明生逢政局动荡的魏晋时代。在刘裕篡夺东晋王朝之后,陶渊明坚持自己是“晋世宰辅子孙”,以向臣服于刘裕政权为耻。在朱熹看来,陶渊明身上体现了儒家所倡导的“君臣大义”“大伦大法”,有此忠贞的气节,他的诗歌因此有了深厚的道德根底,为世人所称道。将陶渊明的隐逸之事与君臣大义联系起来虽然不是朱熹的首创,但其对此一再强调和彰显,并将之放大却是不争的事实。后世之所以坚持陶渊明隐居是忠于晋室,与朱熹不无关系。从朱熹的论述来看,他明显是以诗人的气节人品为参照,来评判其诗歌的价值,这种评判方式与他的文道观是密切相关的:
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叶。惟其根本乎道,所以发之于文,皆道也。三代圣贤文章,皆从此心写出,文便是道[11]3414。
朱熹把文与道比喻为“枝叶”与“根本”的关系,道为文之“根本”,文为“道之枝叶”。很明显,在文道二者中,道具有根本性的地位。所以,只有本之于道而创作的文学作品,才具备文学价值,为人所称颂。基于这种文道观,陶渊明不仅有超然于世俗利益之上的洒落胸怀,而且能恪守儒家的“君臣大义”“大伦大法”,是一个“耻复屈身后代”、忠于一姓的道德楷模,有了这种浓厚深邃的道德基石,他的作品得到朱熹的赏识自在情理之中。
在朱熹之前,文人多推崇陶渊明隐逸、清高的一面。而朱熹在肯定陶渊明清高的同时,又着重突出其忠贞的一面,将对陶渊明的推崇推进了一步。朱熹看重陶渊明的高尚人格,也有很强的现实针对性。在金人铁蹄的威逼之下,南宋政蔽丛生。朱熹是力图改革社会的儒家士大夫,为解决现实的弊病,他倡导陶渊明甘于平淡的作风,希望朝堂能够气正风清。另外,在宋金对峙的特殊历史背景下,南宋王朝显得有些孱弱,且寡廉鲜耻的投机者大有人在,朱熹力图改变这种风气,因此他关注陶渊明背后的社会功用,以此激励百姓,净化世俗。朱熹的这种现实关怀,“是有宋一代儒者‘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文化担当精神的完美体现”[14]。
在朱熹的思想中,诗歌应是纯任自然的作品,他说:
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夫既有欲矣,则不能无思;既有思矣,则不能无言;既有言矣,则言之所不能尽,而发于咨嗟咏叹之余者,必有自然之音响节族而不能已焉。此诗之所以作也[15]350。
人感于外物,就会发生情感活动。情感活动的结果必须通过语言表达出来,而语言有时并不能充分表达情感,这时就需要借助歌咏感叹的手段。诗便是语言和歌咏的结合体,这就是诗之创作缘由。可以看出,诗的产生,从根本上来讲,是源自于人感于物而形成的情感,是本于人之性情,这可说是朱熹感物道情的诗学发生论。这其中很重要的一点是,诗歌的创作是心中自然流出的,即“必有自然之音响节族而不能已焉”,是从口中平淡说出而非刻意的一种制作。所以在朱熹看来,作诗的关键在于言志,形式上的工拙是无关紧要的,他说:
诗者志之所之,在心为志,发言为诗,然则诗者岂复有工拙哉,亦视其志之所向者高下如何耳。至于格律之精粗,用韵属对、比事之遣辞之善否,今以魏晋以前诸贤之作考之,盖未有用意于其间者,而况于古诗之流乎?近世作者乃始留情于此,故诗有工拙之论,而葩藻之词胜,言志之功隐矣[13]1728。
“格律”“属对”等属于律诗的形式因素,先唐诗中是没有的。而在朱熹生活的时代,近体诗格律早已建立并且成为与古体诗平分秋色的主要诗体。他不能对这一事实视若无睹,所以对近体诗采取了尽量淡化其形式特征的态度,不希望留意于“格律之精粗”,去追求一种与“葩藻之词胜”相反的美学倾向。既然诗歌不应追求形式的工巧,那么应以何种风格为尚?朱熹特地提出陶诗,他说:
考诗之原委,因知古今之诗,凡有三变。盖自书传所记,虞夏以来,下及魏晋,自为一等。自晋宋间颜、谢以后,下及唐初,自为一等。自沈、宋以后,定著律诗,下及今日,又为一等。然自唐初以前,其为诗者固有高下,而法犹未变。至律诗出,而后诗之与法,始皆大变,以至今日,益巧益密,而无复古人之风矣。尝妄欲抄取经史诸书所载韵语,下及《文选》汉魏古词,以尽乎郭景纯、陶渊明之所作,自为一编,而附于三百篇、《楚辞》之后,以为诗之根本准则[13]3095。
朱熹从诗歌的发展史上,指出诗有“三变”。自先秦到魏晋,诗歌出于天籁,风格自然纯朴,“自为一等”。自晋宋至唐初,律诗孕育并逐渐成熟,在形式上崇尚巧妙雅致,“自为一等”。自唐初至南宋,律诗成熟,古诗律化,形式上“益巧益密”,纯朴自然的诗风隐没不见。在朱熹的思想中,“诗须是平易不费力,句法混成”[11]4326。诗须是心中自然流出,是口中平淡说出而非刻意制作,也只有这种风格的诗才能抒发诗人内心的真实情感,所以他主张纯朴自然的诗风,反对形式的做法束缚诗人的个性。针对宋代诗坛“益巧益密”的现实,使人们从萎靡的文化环境中解放出来,有必要为诗歌的创立树立一个恒常的标准,而这个标准不是别的,正是陶诗。为了达到这一宏愿,朱熹计划依照陶诗的标准编写一部诗歌选集,虽然没有实现这一计划,但却反映了他是将陶诗作为“诗之根本准则”。
朱熹之所以视陶诗为“诗之根本准则”,原因就在于陶诗自然的艺术风格。魏晋南北朝是诗歌发展史上的一个转变时期。在这个特殊时期,陶渊明在诗风上以自然为尚,在文学史上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正如宗白华所说:“中国人的美感走到了一个新的方面,表现出一种新的美的理想。那就是认为‘初发芙蓉’比之于‘错采镂金’是一种更高的美的境界。在艺术中,要着重表现自己的思想,自己的人格,而不是追求文字的雕琢。陶潜作诗和顾恺之作画,都是突出的例子。”[16]60朱熹独具慧眼,对陶诗有着特别的体味。他指出陶诗的艺术风格就是以自然为特征的。
以诗言之,则渊明所为高,正在于其超然自得,不费安排处[13]2755。
渊明诗平淡,出于自然[11]4322。
陶诗这种自然的风格,就在于没有任何人为造作的痕迹,完全是出于自然而然,就像朱熹所说的“皆是胸中天理,自然发出来不可已者,不可勉强有为为之”[11]4095。真正成功的艺术作品应是从心中流出,语出自然,不须雕琢,而陶诗正是体现了这种风格。朱熹以自然描述陶诗的风格,是符合陶诗的实际的。陶诗的确有自然的特征,“陶渊明、韦应物、柳宗元为诗风古淡的一派,往往即景即事,言志述怀,以表现其‘雍容俯仰’的气象和‘中和冲淡’的胸襟。情志与景物相交融,有‘萧然出尘’的冲淡之趣。语言自然,长于用白描手法写自然景色”[17]。朱熹本人崇尚平淡自然的美学境界,反对形式和技巧上多废心力,而陶诗是纯任自然的作品,正与朱熹的诗学观念若合符契。
淳熙五年(1178)八月,朱熹除知南康军,次年三月到任。到任之后,朱熹多次探访庐山南麓陶渊明遗迹上京、醉石与粟里:“陶公粟里只在归宗之西三四里,前日略到,令人叹慕不能已已。”[13]1482“谷中有巨石,相传是陶公醉眠处。予尝往游而悲之。”[13]3853这表明朱熹对陶渊明有极深的钦慕之情,对陶渊明故里也有着浓厚的兴趣。朱熹还在陶渊明遗迹的基础上建祠立馆。他任职之初,对陶渊明遗迹进行寻究:“晋靖节征士陶公先生隐遁高风,可激贪儒,忠义大节,足厚彝伦。今按图经,先生始自柴桑徙居粟里,其地在本军近治三十里内。未委本处曾与不曾建立祠宇?”[13]4582后来,朱熹整顿军学,建立五祠贤:“立得陶靖节、刘凝之父子、李公择、陈了翁祠,通榜曰‘五贤’。”[13]1482同时,立周敦颐祠于学宫,以程颢、程颐二先生配。周祠在讲堂西,五祠贤在东。建五祠贤与周敦颐祠并举,可以看出在朱熹心目中,陶渊明不仅仅是一位伟大的诗人,更是一位贤人,是可以与理学大师们平分秋色的。淳熙六年(1179),朱熹在粟里醉石旁建纪念亭,取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将此亭命名为“归去来馆”。
淳熙八年(1181),朱熹作《跋颜真卿粟里诗》刻于南康陶公醉石(今不存)。颜真卿所作《粟里诗》,实名为《咏陶渊明》。朱熹认为在前贤咏陶诗中,颜真卿此诗最令人感慨万千,“前贤题咏亦多,独颜鲁公一篇独不干事,尤令人感慨”[13]1482-1483。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颜真卿与陶渊明一样淡泊名利,归于自然,不仕二姓,忠于晋室,“读之者亦足以识二公之心而著于君臣之义矣”[13]3853。这也是朱熹歌咏陶渊明的指导思想。以此入手,朱熹以醉石为主题,创作了两首诗,一为《分韵得眠意二字赋醉石简寂各一篇呈同游诸兄·醉石》,二为《陶公醉石归去来馆》。《分韵得眠意二字赋醉石简寂各一篇呈同游诸兄·醉石》诗云:
驱车何所适,往至秋云边。企彼涧中石,举觞酹飞泉。怀哉千载人,矫首辞世喧。凄凉义熙后,日醉向此眠。仰视旦青冥,俯听惊潺湲。坐起三太息,涕泗如奔川。神驰北阙阴,思属东海壖。丹衷竟莫展,素节空复全。低徊万古情,恻怆颜公篇。为君结茅屋,岁暮当来还[13]469。
在义熙元年(405)之后,归隐之后的陶渊明常常在此醉眠,仰观青空,俯听流水,奔流涕泗,心驰家国。朱熹寻访醉石,站立醉石之上举杯遥祭陶渊明,敬仰其坚贞不屈的精神。然而令他悲伤的是,失地尚未收复,丹心莫施,枉抱素节。他希望在此结屋,每年来此祭奠,深挚之情,见乎诗中。朱熹此诗,虽是咏陶,表达的却是自己心存魏阙的谆谆爱国之情。赵氏王朝经历了靖康突变,与金对峙,偏安江南。朱熹毕生忧国之心异常痛切,他反对议和,力主抗金,主张收复失地。他咏陶并不单单是在发思古之幽情,更重要的是通过吟咏忠贞不屈的陶渊明来抒发自己的忠君忧国之心,是一种自我写照。
《陶公醉石归去来馆》是朱熹奉陪江南东路提举尤袤来访时所作,诗云:
予生千载后,尚友千载前。每寻《高士传》,独叹渊明贤。及此逢醉石,谓言公所眠。况复岩壑谷,缥缈藏风烟。仰看乔木阴,俯听横飞泉。景物自清绝,优游可忘年。结庐依苍峭,举觞酹潺湲。临风一长啸,乱以《归来》篇[12]487。
朱熹说,虽然自己生于渊明千载之后,但也要与古人交友。“尚友”出自《孟子·万章下》:“一乡之善士,斯友一乡之善士;一国之善士,斯友一国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士也,是尚友也。”[18]231-232这代表了儒家重视交友的优良传统。朱熹自觉继承了这种传统,每每翻阅《高士传》,找寻历史上的雅人高士。《高士传》收录了自尧至三国时期九十六个人物,但这些人物都是避世隐居,不事王侯,过于脱离现实,与朱熹的政治理想和追求不相吻合。朱熹偏偏钦佩渊明之贤,将其作为自己叹服和追慕的对象,就是因为陶渊明虽忘怀名利,但却不忘儒家伦理精神。朱熹来到醉石之处,听闻此乃渊明醉卧之所,景色可人。此处岩石谷壑古苍依然,藏有缥缈风烟,仰可观其乔木清阴,俯可听其飞泉横流,真绝佳景致也,足可在此优游岁月,渡过余生。诗中最后表达了自己想要在此醉石之上结庐屋,高举酒觞以酹洒于渊明所饮的的潺湲之中,并临风长啸渊明的《归去来兮辞》以结束此行。这首诗真切地体现了朱熹对陶渊明的仰慕之情,表达了他愿“尚友”以结交渊明的心理,虽无惊人之语,却自有传神之笔。
从中国文学史上看,咏陶之风“起自南朝鲍照、江淹,经唐王维等山水田园诗人的发展,至宋苏轼开始走向兴盛”[19]。前人咏陶主要是追慕其直率、清高的性情,表达对归隐生活的向往和愿望。而朱熹咏陶,不仅是歌咏陶渊明超然、清高的人格,更是揭示其忠于一姓、心系伦常的品质,表达忠君忧国的情怀。从这一点看,朱熹在咏陶史上是既有传承又有突破的。
模仿是初学作诗的首要阶段,也是必经阶段。朱熹本人即是如此,他自述学诗经历:“向来初见拟古诗,将谓只是学古人之诗,元来却是如古人说‘灼灼园中花’,自家也做一句如此;‘迟迟涧松畔’,自家也作一句如此;‘磊磊涧中石’,自家也作一句如此;‘人生天地间’,自家也作一句如此。意思语脉皆要似他的,只换却字。某后来依如此作得二三十首诗,便觉得长进,盖意思句语、血脉势向,皆效它的。”[11]4293可以说,朱熹的确是经历了一个模仿作诗的阶段。在朱熹所作的诗中,模仿陶诗之迹象颇为明显。朱熹崇尚自然风格的陶诗,并将其作为“诗之根本准则”,所以他模仿陶诗主要是模仿陶诗的自然风格。
朱熹的很多诗歌中都能发现陶诗的影子,例如《正月五日欲用斜川故事接客载酒过伯休新居风雨不果二月五日始克践约坐间以陶公卒章二十字分韵熹得中字赋呈诸公同游者》诗云:
玄景雕暮节,青阳变暄风。忽得斜川句,感此胜日逢。驾言当出游,一写浩荡胸。云物疑异候,凄迷久连空。今朝复何朝。顿觉芳景融。畴曩庶复践,邻曲欢来同。伊雅一篮舆,连翩数枝筇。绿野生远思,清川照衰容。遥瞻西山足,突兀弥亩宫。庭宇豁清旷,林园郁青葱。于焉一逍遥,芳樽间鸣桐。既爵日树隐,班荆汀草丰。纤鳞动微波,新荑冠幽丛。惆怅景易晏,徘徊思无穷。愿书今日怀,远寄柴桑翁。仰止固穷节,愧兹百年中[13]503-504。
这是一首朱熹声明的学陶之作。陶渊明《游斜川》序云:“辛丑正月五日,天气澄和,风物闲美。与二三邻曲,同游斜川。”[12]84朱熹访陶渊明故事,携友人游山随作此诗。此诗不仅表达了对陶渊明的景仰之情,而且风格颇似陶诗。从出游的缘起到游览的过程,从邻曲的欢聚到对前贤的叹慕,无不娓娓而谈,如话家常。诗意的层次依照游山一事的顺序而自然铺开,并无章法上的刻意安排。情感上虽有欢快和惆怅的变化,但心情却极为平淡,变化亦是舒缓,皆是胸襟的自然呈露。由此诗看来,朱熹不仅对陶诗有着深切的体会,而且身体力行地学习。在自然风格方面,朱熹的各类诗作均表现出了这种倾向,又如《屡游庐阜欲赋一篇而不能就六月中休董役卧龙偶成此诗》云:
登车闽岭徼,息驾康山阳。康山高不极,连峰郁苍苍。金轮西嵯峨,五老东昂藏。想象仙圣集,似闻笙鹤翔。林谷下凄迷,云关杳相望。千岩虽竞秀,二胜终莫量。仰瞻银河翻,俯看交龙骧。长吟谪仙句,和以玉句章。畴昔劳梦思,兹今幸徜徉。尚恨忝符竹,未惬栖云房。已寻两峰间,结屋依阳冈。上有飞瀑驶,下有清流长。循名协心期,吊古增悲哀。壮齿乏奇节,颓年矧昏荒。誓将尘土踪,暂寄水云乡。封章倘从欲,归哉澡沧浪[13]465。
这是朱熹记登庐山所作的抒情诗。前两句说自己离开武夷来到庐山,极为简洁地交代了游踪。接下来用描述庐山景色及游山过程。在朱熹的笔下,庐山郁郁葱葱,连峰极天,不觉使人想象有神仙居于岭上。然山峰之美较之峡间瀑流,仍稍逊一筹。朱熹面对瀑流之美景,不由得吟咏起李白和苏轼的庐山诗。李白和苏轼的庐山诗都写得雄奇壮伟,俊逸不凡,而朱熹此诗则显得质朴平易,这正是由于朱熹特殊的诗歌审美倾向所致。
以上所举诗篇,都是朱熹的写景抒怀之作,这类诗典型地反映其自然之诗风及其所受陶诗的影响。不过,除了这些写景诗之外,其他类型的诗也是贯彻了朱熹追求自然的风尚,例如《鹅湖寺和陆子寿》一诗云:
德义风流夙所钦,别离三载更关心。偶扶犂杖出寒谷,又枉篮舆度远岑。旧学商量加遂密,新知培养转深沉。却愁说到无言处,不信人间有古今[13]365。
这首诗作于淳熙五年(1178)。淳熙二年(1175),朱熹曾与陆九渊、陆九龄兄弟二人会晤论学于铅山鹅湖寺,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鹅湖之会,但因学术观点不一而未能达成一致。当时陆九龄曾作一诗表达了他的见解。如今朱熹赴任南康途径铅山,寄寓于观音寺,陆九龄专程从抚州来此相会。这次会晤比上次有收获,且自由讨论之气氛更加活跃。所以,朱熹追忆若干年前的陆诗而创作此诗。朱陆双方虽然在学术上见解不一,互有批评,且有时交锋甚烈,措辞尖锐,然而此诗却字字平易,语句舒缓,无不洋溢着谦逊和平之气象。前半部分写自己对陆的钦佩之情和此次会晤的经过,娓娓道来,尤语家常。后半部分写此次论学之情景,深邃的思想碰撞却通过质朴平实的语言呈现出来。可见,朱熹诗的自然风格是全局性的,并不把某种特殊的题材当作固定载体。
出于对陶诗的热爱,朱熹还常常化用陶诗语句进行诗歌创作。比如朱熹的《比与邻曲诸贤修举岁事携壶石马追补斜川之游而公济适至饮罢出和陶之句以纪其胜辄亦用韵酬答兼呈诸同游者请共赋之》一诗,犹似陶渊明《游斜川》。朱熹此诗云:
皇天分四序,代谢无时休。昔日抱孤念,感此成清游。迥眺曾城皋,朗咏斜川流。岁月今几序?长波没轻鸥。眷言抚佳晨,荒寻靡遗丘。且复置往事,及兹命高俦。纵策聊并欢,飞斛起相酬。未知千载下,亦记此日不?高歌有遗音,林乐无余忧。但得长如此,吾生复何求![13]519-520
在此,不妨将陶渊明的《游斜川》录之以供参照。
开岁倏五十,吾生行归休。念之动中怀,及辰为茲游。气和天惟澄,班坐依远流。弱湍驰文鲂,闲谷交鸣鸥。迥泽散游目,缅然睇曾丘。虽微九重秀,顾瞻无匹俦。提壶接宾侣,引满更献酬。未知从今去,当复如此不?中斛纵遥情,忘彼千载忧。且极今朝乐,明日非所求[13]84。
对比可以发现,朱熹此诗模仿陶诗之迹甚显,化用陶诗之处颇多。“迥眺曾城皋”仿自“缅然睇曾丘”;“长波没轻鸥”仿自“弱湍驰文鲂”;“未知千载下,亦记此日不”几乎袭自“未知从今去,当复如此否”;“林乐无余忧”仿“忘彼千载忧”;“但得长如此,吾生复何求”袭用“且极今朝乐,明日非所求”。朱熹此诗充分体现了他对陶诗的熟悉与喜爱,将他对陶诗的心领神会跃然纸上。
除了上面一首之外,朱熹化用陶诗之诗甚多,俯拾皆是。如朱熹“季夏园木暗,窗户贮清阴。长风一掩苒,众绿何萧槮!玩此消永昼,泠然涤幽襟。俯仰无所为,聊复得此心”[13]301,化自陶诗“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凯风因时来,回飙开我襟。……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12]127-128。朱熹“静有山水乐,而无车马喧”[13]279“重门掩昼静,寂无人静喧”[13]247“静有图史乐,寂无车马喧”[13]301均从陶诗“白日掩荆扉”[12]77和“而无车马喧”[12]219两句脱胎而来。此类种种,比比皆是。朱熹这些诗虽有模仿陶诗之迹,但都是胸次超然、意境浑厚之作,有陶诗自然之风。
朱熹秉承陶诗的自然风格,模仿陶诗展开诗歌的创作,对陶诗的传承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明人陈敬宗就高度评价说:
晋之陶、唐之韦、柳,冲澹典则,得温柔敦厚之遗意焉,亦足以与卫风雅无忝矣。然自苏、李以后,千有余年之间,作者固多,而或失之绮丽,或失之巧密,无复唱叹之遗音,可慨也!后宋晦庵朱先生以道统之学,上承先圣,下开后人,于注释经传之余,时时发诸咏歌。众体悉备,而尤粹于五言,盖出入汉、魏、陶、韦之间,而兴致高远则或过之。蕴淡薄之味于大羹玄酒之中,扬淳古之音于朱弦疏越之外,诚旷代之稀声也[20]941。
朱熹在律诗成熟、大兴的时代,以倡导自然之风为特征的陶诗为己任,并以此为标准展开诗歌创作,所作之诗有着“兴致高远”“淡薄之味”“醇古之音”的特点,继承了陶诗的艺术风格,在诗歌的发展史上有着不可磨灭的功绩。
宋代文人对陶渊明的崇慕达到了极致,苏轼、苏辙等人都对其极力推许。朱熹在前人的基础上,把对陶渊明的推崇又往前推进了一步。朱熹在肯定前代论陶所得出的隐逸、高洁等结论的基础上,挖掘并强调陶渊明忠贞不屈的精神,赋予陶渊明新的历史定位。同时,出于对陶渊明高尚人格之赞颂,朱熹创作出咏陶诗进行歌咏,其在咏陶史上既有传承又有突破。在诗风上,朱熹重视陶诗的自然诗风,提出以陶诗为“诗之根本准则”的诗歌理论,并模仿这种诗风进行诗歌创作,在中国文学史上具有重要意义。正因为朱熹的这些诗歌,宋代诗坛的陶渊明并不寂寥,朱熹身上所体现出的慕陶之风也成为宋代诗坛的重要特征。朱熹对陶渊明的崇慕在陶渊明的接受史上是极为重要的,宋代对陶渊明的认识和研究虽已有突破,但朱熹总能在此基础上发表创新之见,其观点也深刻影响着后世对陶渊明的评价。可以说,朱熹对陶渊明的经典化有着极其重要的贡献,赋予了新的研究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