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宁
在接到那个奇怪留言十分钟后,我通过距离对方IP地址最近的云网格打印出了一副3D模拟体。
这一次,我选择了一身得体、干练的深灰色西装,胸口印着硕大的全球巡天系统Logo—— 一团蓬勃旋转的火红色原始星云。
待身体打印成形,我发现此刻自己身处清晨时分一座远郊大山的山脚下,这里很像是遥远年代的那种旅游景区,当然,如今这样的地方不会再有游客。
我操纵着崭新的身体,感受着真实世界久违的沉重地心引力,以及异常迟缓的时间流速,迈开轻盈的双腿,沿着古老的石梯拾级而上。客户的物理地址还远在云雾缭绕的半山腰。
我用力翕动鼻翼,恣意呼吸着山野间混着芳草馨香的空气,微冷的清风轻拂我的面颊,冰凉的露水渐渐打湿了我的发梢。
半小时后,我抵达了目的地。
这是一座犹如中世纪城堡的古老别墅,从外面看上去很是破落不堪,缺乏修葺,泥皮剝落的雕塑充满了过去时代极尽浮夸的风格。
同样让我感到诧异的是,这里只覆盖了级别最低的网络宽带。
我踱步到大门前,别墅的AI管家系统核实了我的身份,打开了门,我缓步走进别墅。
装潢古典的阔大客厅异常安静,只有壁炉里的火苗在咝咝作响。一位东亚面孔的老人躺在深红色沙发上,蜷作一团。他穿着一件暗色条纹的睡衣,木地板上放着一杯没喝完的威士忌。
他面前一台没有关的老式电视已进入待机模式,巨大的屏幕上没了图像,老人一定是看着电视睡着了。
我静候在原地,开始打量他。
老人看上去年近百岁,花白的头发蓬松而杂乱,皱纹与老年斑布满脸颊,被岁月模糊的五官依稀透出曾经棱角分明的模样。
突然,老人像是从一个噩梦中惊醒过来,虚弱地睁开通红的双眼,惊讶地注视着我。
“雷川先生,我是全球巡天系统的客服,前来解决您的问题。”我赶紧毕恭毕敬地开口道。
“你们可真是高效。”老人神情恍惚地摇了摇头,缓慢地伸了伸腰,不知是想要摆脱宿醉带来的昏沉,还是在分辨自己究竟身处现实抑或梦境。
他的声音比我想象的洪亮不少,我弄不懂他在表达真正的感叹还是抱怨,人类的语言很多时候仍有着超出算法的微妙。
“先生,您是我们巡天系统尊贵的VIP会员。” 我低声说,“您提到您在直播中观察到了外星文明发送给人类的信息。”
老人没有回应,他动作迟缓地拿起沙发上的遥控器,枯瘦的手指按下按键,电视中出现了一幕黑白画面,上面密布着一簇簇大大小小、明暗不一的斑驳光点,就如同电视并没有接收到任何信号,显示的只是满屏毫无规律的雪花。
但我立刻意识到,这是从巡天系统下载的红外频段原始星图,由遍布太阳系最先进的天文望远镜群拍摄,并没有经过后期合成处理,那些外表模糊的光斑实际上是一颗颗形态各异的星球。
“这颗星球名叫S5X22。”老人面无表情地说。他手中的遥控器发出一束激光,定位到了一个毫不起眼的光斑,接着,这一抹微小而昏暗的光点被放到最大,变成了一团没有任何细节的光晕,就如同放大镜下开裂的油画像斑,粗粝至极。
我怔怔地观摩着这颗星球,同时调出了巡天系统中的观测日志。“S5X22,这颗名字由字母与数字组合成的星球,只是一颗极其微小而普通的白矮星,距离地球十六光年,肉眼不可见,只有太阳的0.76倍,是一颗进化流产的恒星,在时间的洗礼下只遗留下来一具冰冷的残骸,毫无惊喜可言……”
“这颗星星非常、非常地独特!”老人突然近乎咆哮地打断了我,“它在过去半年里发生了剧烈变化。”
“先生,我并不理解您的话。”我小声地说。
“你看。”老人颤抖的手指又按了按遥控器。
这一刻,电视画面中出现了两张与之前一模一样的星图。
“左边是你刚看到的,来自巡天系统的最新数据,而右边的图像来自半年前。”老人变得焦躁起来,“你注意看S5X22的右下角。”
我仔细地注视着画面,开启了视觉辅助程序。老人说的没错,两幅图存在人眼很难察觉的细微差异,光晕右下角有一道隐隐的弯曲弧线,似乎光线被什么未知力量微微拉长变形了。
“这道圆弧也许来自引力透镜的弯曲。”我谨慎地猜测道。
“完全不可能,”老人急切地打断了我的话,“地球与S5X22之间不存在任何大质量天体。”
我陷入了沉默,从巡天系统调出的数据佐证了老人的说法。
“也许是巡天系统计算机的一个显示错误。”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这样的说法非常业余。
“不可能,我是一点一点看着这个光弧从无到有,慢慢变大的。”老人反驳道。
“先生,您一直坚持收看S5X22星域的直播?”我很是震惊。巡天系统的天文望远镜不分昼夜地扫描深空,并将数据洪流免费开放,不过观众寥寥。我敢打赌,百分之九十九的数据下载人数不会超过两位数。
“是的,我熟悉那里的一切,甚至比我的后花园还要熟悉。”他像是在自言自语,“那里存在着一颗行星。”
“没错,那里存在一颗还未被氦闪完全吞没的岩态行星,能够通过分析行星遮掩主星光谱判断出其存在,这在宇宙中并不少见。”
“一个强大的外星文明就栖息在那里,我称他们为S星人。”老人急切地说。
“S星人?”我皱了皱眉头,“先生,那只是一颗白矮星身旁的行星,行星环境非常极端,难以存在生命。”
他顿住了,很是生气地开口:“宇宙中没有什么不可能。”
“好吧,先生。S星人,他们都做了些什么?”
老人恍惚的眼神变得更加空洞,“他们操控行星的轨道,恰好阻挡了白矮星,以此向地球发送信息。”
“只向地球?”
“是的,只向地球。”老人肯定地说。
我迟疑了半晌,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老人,他执拗而认真的样子不像是在拿我寻开心,“先生,请原谅我的好奇心,您为什么会对这样一颗极其普通的白矮星如此感兴趣?另外,即使S5X22真存在着某种未知的奇异天象,您又为何会将其与地球扯上关系?”
老人陷入了沉默。突然,他借助脚部义肢的力量,缓缓地站起身来,并颤颤巍巍转过身,将目光投向了落地窗外。此刻,初升的朝阳照亮了莽莽群山,老人干瘪的嘴角终于微微动了动,“突破摄星计划。”
“这似乎是件非常遥远的事情。”我惊讶道。
“七十九年前——”
“我甚至还没出生。”我纯属多余地回应道。
时至今日,网络中还遗留着摄星计划的诸多资料。这个史无前例的大胆创意雏形诞生于21世纪初,由当时还未去世的物理学家霍金教授发起,可以算作渺小人类面对空茫宇宙做出的最后一次努力,当然结果并不成功,甚至有几分可笑。这个庞大的计划利用太陽光帆的原理,通过安置于太阳系沿途的众多激光光源发出的高能光束聚焦光帆,对尺寸仅几厘米、质量仅几克的摄星飞行器逐级加速,最终使其达到百分之二十五的光速,飞出太阳系。
这些迷你飞行器实际上只是一片片功能齐备的芯片,内嵌有摄影机、光子推进装置、通信系统、导航和交互等功能设备。
截止到摄星计划结束,人类共计向一百六十五颗星球发送了一百六十五艘迷你摄星飞船。这个粗糙至极的太空计划甚至没有(也没有能力)设计飞船抵达目的地星系后的减速机制,只能希望目的地的气体、尘埃或恒星光压能帮助飞船减速。
飞船出发后的十年中,所有飞船的电磁波通信无一例外地陆续中断,从此之后,人类没有再接收到任何来自摄星飞船的讯息。
尽管没有任何人出面正式宣布摄星计划的失败,但所有人都清楚,弱不禁风的探测器最终在广漠宇宙的惊涛骇浪中不知所踪,石沉大海。
诸多冰冷物理常量如时间、空间、光速与引力,将宇宙分割成一个个孤岛,光年之外那些朦胧发光的星星,对于人类实在过于遥远。
“十六年前,我们的飞船抵达了S5X22——”老人突然提高了音量。
“先生,您说的也许没错。如果足够幸运,摄星飞船没有撞上什么大颗粒的星际物质暗礁,应该在十八年前抵达S5X22,而恒星距离地球刚巧十六光年,从时间上算起来,如果S星人对抵达的摄星飞船做出回应,以光速奔跑的星光回到太阳系,被地球巡天系统捕捉到,恰好是半年前——”我小心翼翼地组织语言,生怕再惹怒他。眼前这位奇怪老人与这间奇怪房间里发生的一切愈发地奇妙起来,让我心生好奇。与此同时,我通过网络大数据的非正常途径搜索到这位老人的一些个人隐私,他这三十年来一直独居在这里,足不出户,过去几年中曾接受过几次早期阿尔茨海默病治疗。不难理解,老人离群索居的生活让他产生了某种超现实的臆想,不过S5X22与这位避世老人究竟有着什么样的联系?
“S星人拥有远远超过我们人类的科技,他们希望向我们传达一些信息。”我的话让老人的神色松弛了几分,他像是在不断重复着自己的话。
“S星人要告诉我们什么?”我继续附和着老人。
“我怎么会知道,那是你们的工作!”老人怔住了。他无力地瘫坐回了沙发,伸出发抖的右手拿起地板上的酒杯,将杯中剩下的威士忌一饮而尽。
我静静地望着老人,从落地窗缓缓照进的柔和阳光洒在他的脸颊,像是给他戴上一张纸糊的金色面具,让他的脸部轮廓变得更加模糊。在酒精的作用下,他似乎又回陷到了一场苦涩的幻梦中。
“先生,请原谅我的冒昧,看上去您的生活和其他人有一些不一样。”我鼓起勇气打破了沉默。
“你是说外面的那些人,永远生活在虚幻网络之中的那些人?”老人眉头紧蹙,目光停留在手中空空的杯子上。
“可是那里有着相比现实世界几十倍数的运转频率,这意味着人的寿命无限延长,这对人类来说非常地……”
“不——”老人打断了我的话,“这对我并不重要,到了我这样的年龄,有些事必须回到现实世界完成。”
“先生,能告诉我您的故事吗?关于S5X22。”我忍不住追问道。
“你到底要干什么?”老人猛地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望着我。这严厉的目光像是要狠狠撕开我的身体,探究我这样一具3D模拟体是否真正存在灵魂。在他此刻的意识中,我究竟是人类还是AI?
我有些手足无措,“先生,我无意窥探您的隐私。我只是在想……如果能更多了解您的背景,或许能更好地帮助您寻找想要的东西。”
老人姿态僵硬地瘫坐着,并没有回应我。这样难堪的僵局维持了好几分钟。
“先生,如果您没有其他问题,我就先告辞了。回去后,我会申请巡天系统的各频段天文望远镜重新扫描S5X22星域,也许……会有新的发现,一有结果一定第一时间告知您,我会亲自上门……当然,这是免费的,您是我们尊贵的VIP会员。”我语无伦次地说。
老人仍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目光冷漠地注视着空气,像是没有听见我的话。
“先生,您有什么想要交流的,请随时呼唤我。”我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开,我的3D模拟体需要回到山脚下的网格才能消融。
“年轻人。”我已走出好远,突然听到身后老人唤道,喑哑的声音中充满无奈的妥协。
老人从屋子里找出了一个银白色的金属盒子,这是一台“记忆共享仪”——这个时代的家庭常备。
很快,仪器的数据线同时插入了我与老人脑部后端的数据接口。
我看着老人闭上了眼睛,他此前焦躁的神情慢慢变得温和。
伴随着一阵翻涌进我神经中枢的盈盈电波,老人的回忆如滚烫的浪潮般涌入了我的脑海中。
那时,雷川还只是一个体格瘦弱的六岁小男孩,那一个夏天爸爸带着他完成了一次远游。
他们一路风餐露宿地自驾穿行在亚欧大陆的交界地带。
一天傍晚,他们进入了亚美尼亚国境。爸爸故作神秘地告诉他,要带他领略一处秘境。
那是位于阿拉克斯河畔的一处中古遗迹,曾经是一座修道院,现已废弃了几个世纪。
夜色笼罩的修道院中满是残墙断壁,犹如一座偌大的阴森迷宫。
爸爸带着他穿过一条隐秘的暗道,来到了庭院中一座由石头垒砌的高台。爸爸告诉雷川,那是一座古老的观星台。几百年前的修道士会登上高台,经年累月地观测星空,绘制出详密的星图。
这座足有三人高的高台找不到台阶,四面陡峭的斜坡满布青苔。
“小川,我们爬上观星台吧。”爸爸大声说,说完他几个大步,手脚并用地一口气爬上了高台。
雷川呆在了原地。
“小川,快爬上来!”爸爸在上面呼唤道。
小雷川只得咬牙沿着斜坡凹陷处慢慢攀爬了起来。然而坡面实在太湿滑,他的小手没能抓稳,从几米高的地方滑了下来。
他重重地摔在草地上,伤心地哭了起来。
“别哭!”蹲在高台上的父亲坚持让他爬上去。
“爸爸,帮帮我!”小雷川带着哭腔央求道。
“不,靠你自己。你一定能行的。”爸爸严厉了起来。
没办法,小雷川只得再次沿着斜坡攀爬起来,他的每一步都那么困难。
“爸爸,我不行了。”小雷川爬到一半,还是泄气了,他进退两难地停了下来。
“我的孩子,别放弃,爬上来,上面有好多漂亮的星星正在等着你。”爸爸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在爸爸鼓励的目光下,小雷川重新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向上挪动。
他加快了步伐,终于,他的小手触到了爸爸的大手。
爸爸用力地拉了他一把,他站上了高台。
一片视野开阔的星空展现在他的眼前,漫天的群星如密集的雨点般飞泻而下,似乎触手可及。
“爸爸,这些星星离我好近。”雷川兴奋地嚷道,伸出指尖想要戳一戳头顶上最亮的那颗星斗。
“爸爸还是你这么大的时候,和你有着一样的感受,总是觉得这些星星离自己好近,幻想着有一天能飞到那些星星上去。”爸爸注视着夜空轻声说,“但当爸爸长大以后,发现那些星星又变得遥远起来了。”
“为什么星星会变得遥远?”那个年纪的雷川总是喜欢不停地追问。
爸爸被雷川的问题问住了,沉默了许久,然后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头,“孩子,等你长大,你就会明白。”
小雷川点了点头,小手更紧地握住了爸爸的大手。
忽然间,爸爸的手如空气般不存在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伫立在万籁俱寂的星空之下。
“爸爸——”他哭泣着大喊。
周遭的世界在他的哭泣中纷然坍塌,视界骤地跳转,他进入了一间明亮的大房间,妈妈和爸爸端坐在沙发上,目光沉重地凝望着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四周的空气仿佛也凝固了。
最后,还是爸爸打破了沉默,“小川,从今天起爸爸妈妈将会分开生活,你需要做出一个选择,是跟着妈妈,还是爸爸。”
小雷川低下头,望着手指。事实上,他并不感到多么惊讶,因为爸爸与妈妈此前分别单独与他谈过话,只是当这一刻真正到来,他还是感到那么地无所适从。尽管他幼小的心灵并不能完全理解爸爸妈妈为什么会分开,但他还是能懵懂地预感到自己的选择将决定不一样的未来。就像是通关游戏一局终了主角面对的两扇大门,每扇大门背后都隐藏着截然不同的剧情。
而此时此刻,一边是旅游专栏作者父亲严厉、简朴的生活,一边是金融公司高管母亲物质优渥的安逸生活,还有豪华玩具,以及每半年一次的主题公园……
作为一个只有七岁的孩子,他情感的天平很自然地偏向了妈妈。
终于,他抬起了头,默默地走向了妈妈。
妈妈喜极而泣,将他拥入怀中。
在妈妈紧紧的拥抱下,他怯怯地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父亲。
这一刻,父亲的目光暗淡了一下,但他马上又故作轻松地望着自己。
而后,父亲不见了。
雷川挣脱了妈妈的怀抱。
“爸爸——”他大声哭喊起来,但爸爸没再出现。
爸爸永远地消失在他的生命中。他悲伤极了。
视界再次跳转,十八岁的雷川独自呆坐在一辆飞驰于撒哈拉沙漠的旅游大巴中,大巴空无一人。
车窗外的天空中,一抹抹缤纷各异的光芒正在如梦似幻地蔓延开来,如多彩的丝带般轻盈地飘荡。
这是低纬度地区百年难得一见的白日极光,汹涌的带电粒子流正在疯狂撕裂着地球磁场。
在雷川出发之前,日冕公司已经向他发出了最高级别的红色预警,但他完全顧不得考虑危险,只想第一时间赶赴目的地。
这场强度前所未有的太阳风暴让地球轨道的所有通信卫星都陷入瘫痪,大巴只能借助AI单机模式和最原始的定位方式:白昼的太阳与夜空的星辰。
七天后的一个清晨,雷川终于抵达了日月星辰的指引之地。他将眼睛的视力加强功能开启到最大档。
终于,他隐约地见到有一点儿隆起物突兀地矗立在远方朦胧的地平线上。
当大巴驶近那里,只见足有两人高的太空舱残骸如一只压扁的易拉罐,深陷在黄沙之中。
他跳下车,踉跄着奔向太空舱。
一个巨大的窟窿绽开在太空舱外壁,雷川得以钻进舱内。
出乎他意料的是,太空舱的内部陈设基本完好。
一具身着宇航服的躯体静静地平躺在舱内。
他跪了下来,热泪盈眶地望着太空服外裸露的那一张干枯的脸庞。
黑色脸庞上一对眼眶大张,嘴巴半合,萎縮的五官还凝聚着死亡来临时的痛苦与绝望。
“爸爸,我来看你了……”雷川哽咽着说。
十二年前,爸爸在离婚不久后成了一名太空清道夫。
在那个年代,由于地球轨道上高速飞行的太空垃圾频繁撞击卫星与太空站,日冕公司招聘了一大批志愿者,去到地球轨道处理日益增加的太空垃圾。太空清道夫们只需要蜷缩在一个个无人驾驶的小型飞行器中,操控巨大的金属网与细长的机械触手捕捉废弃卫星和太空碎片。
在三个月的失重训练后,父亲如愿离开地球表面,距离他一生热爱的星星更近了。然而,在极致的浪漫背后,危险也无处不在。半年后,意外发生了,操作失误致使“阿尔法”太空站发生了一次剧烈爆炸,爆炸产生的巨量碎片汹涌四散,由于距离太近,父亲的小型飞行器甚至来不及打开金属网就被碎片撞上,发生爆炸。此后,飞行器也变成了一块太空碎片,不受控地飘浮在太空轨道……
这么多年来,雷川每天通过日冕公司实时公布的太空垃圾监控数据获取父亲的坐标,在每个天气晴朗的夜晚都用目光去追寻星空中父亲的踪影。
他总是自责地想,是当年自己做出的那一个决定,让父亲最后选择了外太空。
直到有一天,父亲的坐标消失了,失去动能的残骸最终在一个月前变成一颗陨石,坠落在撒哈拉沙漠深处。
于是他第一时间义无反顾地赶到这里。
在这片荒芜的沙漠深处,他终于说出了积郁在心中多年的那句话:“爸爸,现在我带你回家。”
“这就是我的故事。”雷川结束了4D沉浸式PPT的讲述,视界跳回现实世界空荡的舞台中央。他抬头望着前方大屏幕上缤纷闪烁的“虚拟观众”面孔,旁边跳动的巨大数字显示《送你去星星》在线人数已经超过千万——当然,这些观众只是将众多感知线程的一个支线程悬挂在节目中而已。下意识地,他向着热情的“观众们”深深鞠了一躬。此刻的他并没有丝毫如释重负的感觉,尽管这场表演已事先反复练习了上百遍,但他对自己的发挥并不满意。他并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人。
他忐忑地望着不远处端坐的三位点评嘉宾,他们依旧保持着优雅而程式化的微笑,为他轻轻地鼓着掌。
“感谢小伙子,你的故事很精彩。”三人中间兼职主持人的美女嘉宾首先开口,声音充满了磁性,“接下来,请观众们不要离线,在一段简短广告后,精彩继续,我们将与雷川进行更深入的交流。”
在主持人的话音中,一组酷炫浮夸的虚拟现实画面浮现在舞台上。
“‘赛格营养液让你78小时不离线,助力摄星计划。”“‘飞越牌义肢,人类真实世界的好助手。” “‘迦南之地,42.2倍时间流速的超频空间。”……
五花八门的广告以远超真实世界倍数的速度在雷川周围闪现,以匹配网络世界观众的时间流速。这让雷川感到了一种深深的荒诞感。
这个时代,人类早已对低分辨率、低时间流速的物理空间彻底失去了兴趣,绝少有人会亲临现实,更不用说什么遥远的外太空,载人太空项目几近停滞。
外面的宇宙并没有因此变得冷清,由AI操控的纳米机器人代替人类开疆扩土,远赴小行星带采矿,成功改造火星、土卫二、木卫二、冥王星……悄然之间,人类进入了“微缩宇航时代”。从太阳系内层到外层空间遍布不计其数的小型空间站,它们搭载着激光相控矩阵,可用于光帆分步加速。如今,古老的“摄星计划”终于可以启动,然而时过境迁,当初雄心勃勃的项目遭遇了无人问津的尴尬境遇,巨大的资金缺口让计划难以为继。
不得已,“摄星计划”走上商业化的道路,由此诞生了一家摄星运营公司。新公司推出的第一个策划即是宣布将在摄星芯片中新植入一个微型胶囊容器,用于存储人类的DNA物质。这是一个天才的创意,即使单纯从科学的角度评价,此举也是相当地绝妙。人类DNA长链中的四个碱基A、T、C、G,排列顺序不同,如精准密码般记录人类可遗传的信息,其单位质量存储数据的效率甚至比最先进的半导体存储器还要多出几个数量级。
摄星公司宣布售卖天价“船票”筹集资金,购票者的DNA能够搭乘上飞向远方星星的“飞船”。在满是噱头的宣传中,参与者独一无二的基因信息有机会被目的地的高等文明捕捉到,展示人类种族的基本形态,成为星际交流的媒介。甚至想象足够大胆的话,参与者的DNA有可能被强大外星文明克隆获得重生。
然而,DNA船票的销售情况并不理想,买单者寥寥。
摄星公司为了重燃民众对星空的热情,又别出心裁地推出了一款《送你去星星》真人秀活动,免费拿出了三十颗星球,向普罗大众提供参与“摄星计划”的快速通道。
报名者只需讲述一个自己与太空有关的故事,如果足够感人,能够打动在线大众评委,就有机会入围计划。
此举倒是成功博取了世人眼球,很多人抱着猎奇的心态报名,踊跃角逐“飞向群星”的机会。
几分钟后,动感而空洞的广告终于落幕,舞台归于平静。
“我们回到你的故事本身。” 另一位光头嘉宾开口道,他擅长妙语连珠的点评,“不断跃升的科技帮助人类在物理世界不断突破困境,也帮助人类重新认识到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这个故事与我们‘摄星计划探索宇宙的精神完美地契合。”
雷川怔怔地站在原地,他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与嘉宾互动。
“在你的故事里,群星指引你的身体行走在沙漠中,现在又召唤你的基因走向宇宙深处。”光头嘉宾继续着激情昂扬的点评。
“不,先生,我想让我的父亲参与到计划中。”雷川小声地打断了对方。
“你的父亲?” 光头嘉宾皱了皱眉头,“我记得那一次超级太阳风暴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你的父亲……”
“是的,我带着父亲回家,将他火化,然后安葬在故乡的一片山岗上。”雷川说,“我一直保留着一小颗黢黑的骨头,应该是我父亲干枯的躯体掉落的小指头,本是作为纪念,直到最近偶然得知摄星计划。我想骨头里面应该还携带着DNA。”
“他说的没错,这在技术上不难办到。”三位嘉宾中最后一位发言的大胡子中年人开口道,他是摄星计划的首席科學家。
“好了,我们五分钟互动交流时间结束,接下来进入投票环节。” 美女主持人微笑着接过话,将温柔的目光转向了舞台一侧的“虚拟观众们”。
“让我们拭目以待,在线的大家能不能帮助小伙子离世的父亲飞向群星。”
雷川不安地伫立在舞台中央。舞台突然黯淡下来,只有一道聚光灯照射在他身上,让他感到脸颊灼热,嗓子干涩,心也快要跳出身体。
面前的巨大屏幕上虚拟头像始终缤纷闪烁,网络世界的大众评委正在投票。一个巨大的数字浮现在空间中,飞一般地跳动、变化。
数字最终定格在了一个八位数的天文数字上。
视野陡然明亮起来,流光溢彩的礼花、彩带绽放在舞台,三位嘉宾不约而同地站起身,为雷川送上了掌声。
这是目前比赛的第二高分,赛程已经过半,雷川基本锁定一张船票。
他终于松了口气,更让他感到欣慰的是,自己这样一个平凡人的真实故事能够打动大家,让更多的人知道了父亲的故事。
大会结束后一个月,雷川终于接到了确定的消息,他获得了一颗名叫S5X22的星星。这是一颗极其陌生又毫不起眼的星球,甚至在一百多万年前就早已死亡,属于摄星计划中最为冷门的那一档。
对此,他并没有感到特别地失望。这一次包装商业化的摄星大会大获成功,吸引了远超预期的关注,很多科技公司巨头纷纷预定了那些热门星球。
因此,雷川这样的普通参赛者只能分得最差的那几颗星球。
但他相信,若天国的父亲灵魂有知,他一定会为自己的安排感到开心。
这一次,父亲身体的一部分终于能够飞向真实的星星了。
半年后,雷川通过网络直播收看了以父亲的名字命名的“雷天桥号”飞出太阳系的全过程。
体积巨大的火箭将同样巨大的飞行器送入地球轨道后,巨型飞行器如出海的帆船一般,张开了十米见方的折叠太阳光帆,位于地球轨道的激光站迸发出一束强光,推动飞行器飞离地球。
位于月球的激光站对飞行器进行了第二轮加速。此后,“雷天桥号”经过太阳系沿途的激光站梯次助力,不断地缩小自己的体型,如无数层绽放的豆荚般,一路炸裂,层层剥离。
八年后,在距离地球一光年外的奥尔特星云带最后一个激光站,“雷天桥号”完成了最后一次加速,提升到了四分之一光速的速度极限。
此时,“雷天桥号”收起了光帆,回到了尺寸厘米级的原始形态,犹如一枚微小而坚硬的子弹,借由惯性直插入太阳系外层空旷无物的冰冷空间。
此后的每一天,雷川都会坚持收看飞船发回地球的图像,单调而模糊的深空图景看不出丝毫的变化。
直到十年后,地球接收到“雷天桥号”最后一束电波。之后,渺小的飞船就如一滴雨点落入了无边无际的大海,难觅踪迹。
两年后的一个秋日夜晚,我再次与老人见面。
这一次见面的地点是市中心医院。
我通过医院大厅流畅的云网格打印出3D模拟体,复原出与上一次相同的样貌。
我稍感新奇地环顾四周。这个时代的医院出奇地安静,光亮洁净的大厅里人影寥寥,全自动医疗设备兀自运转,井然有序,过了很长时间,才见到有和蔼的机器人护士推着病人缓缓经过,蜷缩在轮椅上的那位人类看上去已是病入膏肓。
尽管如此,这里仍是我能见到的现实世界中最具“人气”的地方。
人们终日栖身五光十色的网络,然而还是得回到物理世界面对生老病死,医院仍是大部分人类告别世界的最后一站。
我迈开双腿,穿过长长的走廊,放轻脚步走进老人病房。
老人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他的双眼微闭,游丝般的目光凝滞于某一处空气中,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突然,他像是感知到我的到来,猛地睁开了双眼。
“先生,您还记得我吗?”我轻声唤道。
他身体一阵哆嗦,猛地试图直起腰来,然而并没有成功。
相比上次会面,他看上去更加枯瘦,双颊深陷,如同一株失去了水分的植物,虚弱得连说话也异常困难。
“全球巡天系统……”老人喘息着开口,“我一直在等待你的消息。”
“是的,我知道,先生。”我突然哽咽起来,“确认信息……用去了不少时间。”
“有结果了吗?”老人张大嘴巴,艰难地发声。
“有了,先生。我们已经从来自S5X22的X射线脉冲中破译出一些信息。我第一时间赶到这里,带来了一段为您制作的影像。”
我的话让老人的全身剧烈颤抖起来,我赶紧上前扶住老人,握住老人的手,他粗粝的手掌很是冰冷。
老人在我的帮助下,颤颤地将身体靠近我,露出了后脑勺的接口。
我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在老人的接口处触碰了几下,为他的大脑接上云网的一个链接。
随后,老人闭上了眼睛,沉浸到了一个遥远而奇幻的时空中。
在离开地球七十九年后,“雷天桥号”如期抵达了S5X22。
平静旅程中陡然增加的射线辐射量唤醒了微小的飞船,令其退出了休眠模式,全功率运转起来。飞船首先开启了摄像系统,对这片陌生的星域做了一番扫描。
相比活力四射的太阳系,这是一片异常荒凉而晦暗的空间,可见光频段中那一颗涣散着灰白色光晕的星球正是尚未完全死去的主星S5X22。就如同一个被漫长死亡痛苦折磨的扭曲灵魂,百万年过去,它仍在做着徒劳的濒死挣扎,间歇性向外抛洒着一缕缕高能X射线。在星球不远处,一颗已在氦闪中凝固成焦黑晶体的岩态行星,仍不离不弃地围着主星缓缓旋转。
“雷天桥号”迎着电磁风暴的狂风怒号,再次扬起了光帆,在扑面而来的光子拍打下,飞快减速。
飞船的停泊点将是S5X22与行星的拉格朗日点。
在人类的设想中,每个星系的拉格朗日点都是宇宙间文明交流的“密钥”。拉格朗日点是依靠天体与天体之间的引力平衡而形成的一个“稳定的点”,停靠于此的探测器消耗的能量能够降到最低。
如果S5X22星域真存在先进的文明,他们大概率会在拉格朗日点安置特别的探测器,静待外来文明的对接。
六个月后,“雷天桥号”终于艰难地泊入了拉格朗日点。然而,这里除了更为强烈的热浪与辐射,仍是一片空无一物的虚无。
就这样,漫长的旅程抵达了尽头,“雷天桥号”失去了前进的目标,它不得不收起光帆,关闭姿态调解模式,微尘一般静静飘浮在了拉格朗日点。
然而,“雷天桥号”的“搁浅”状态并没有维持多久。
很快,它的到来触发了“殓星者”飞船的一次报警。这艘飞船外形犹如一枚通体银色的海螺,闪烁着影影绰绰的荧光,幽灵般潜伏于相比四维时空更高维度的虚空之中,因此其身影并不在“雷天桥号”的扫描结果中。
“殓星者”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对整片S5X22星域进行一次例行“生命扫描”。根据《银河系星际法》,殓星者的工作只有在保证整片恒星系统中所有原住生命已完全灭绝才能进行。
这一次,一粒象征着生命的光点突兀地闪烁在飞船监控系统中。
“还好虚惊一场,这只是一缕外来生命物质,刚进入这里。”在查看了此前的时空监控数据后,殓星者A终于松了口气。
“头儿,我能申请阅读这串DNA信息吗?” 殓星者B好奇地问。作为第一次执行任务的新人,他习惯事事都征询直属领导殓星者A的意见。
“当然可以。”殓星者A 回复道,“不过你也不用对此太过新奇,在星际之间,这类携带DNA碎沫的飞行器非常常见,大多出自一些低阶文明有意识的行为,漂流瓶般向其他文明传递一些只言片语的信息。”
殓星者B的能量场微微震颤出了一束湛蓝色的波束,表达出对殓星者A的赞同。
这两位殓星者身躯由机械、等离子体、能量场交织而成,意识的高频电磁波束与飞船运算网络的光波紧密相连,交相辉映,而他们意识的本体——仍由碳基有机物质构成的大脑——藏匿在飞船的核心舱中两个插满电极的透明球体中,无数纳米机器游弋在球体中,时刻修补着大脑不断凋零的神经元,延续着殓星者近乎不朽的生命。
他们来自遥远银河系中心的一个超级文明,隶属于银河系联盟的能源机构。他们的日常工作是使用“物理手术”的方式处理S5X22这类恒星残骸,人为加速恒星死亡过程,并将恒星溢出的能量通过临时打开的单向虫洞汇入银河系各处的“能量池”中。这可以帮助恒星以更加合理的方式“寿终正寝”,同时加速银河系内各种元素的流动,维持整个星系健康的新陈代谢与物质平衡。
而在人类这样低等文明的天文观察中,已死亡恒星反常表现只是一次失控的物理相变,深层原理还待探究。
殓星者操纵超距作用力,从“雷天桥号”中取出了那一丝生命物质,瞬间穿越维度的褶皱,搬移回了飞船内的生命检测仪中。
只用了几纳秒时间,检测仪就破译了DNA中所有的碱基代码。
两位殓星者快速浏览起来DNA中的一行行代码。“这是一支刚刚走出自己行星摇篮,就迫不及待地向着宇宙深处传递自己声音的种族。” 殓星者B急于做出个人判断。
“这一支种族的生理特征以及大脑容积并不算出彩。” 殓星者A也给出了自己的看法,“要想挣脱光速的禁锢走出母星系,在星际文明间激烈的竞争中脱颖而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当DNA中所有具有基因表达的碱基代码都汇集在一起,这位DNA主人一生的样貌,栩栩如生地复原在了飞船的神经网络中:最初,微小的受精卵如一粒神奇的种子,极速蜕变成海洋生物模样的胚胎,浸泡在液体中逐渐长大,成形的婴儿哭哭啼啼地离开母体,转瞬間成长为一位有着一双明亮双眼的少年,然后是活力洋溢的青年、年富力强的中年。然而,随着年华渐渐老去,皱纹开始爬上他的脸庞,他的身姿变得佝偻,步履蹒跚;慢慢地,衰老让他无法行动,最终,死亡让他闭上双眼。
当然,这一番图景需要建立在生命没有遭遇意外,完整走过他的一生的假设中。
“他们的生命如此地短暂而脆弱——” 殓星者B不由得感叹道,此刻殓星者A也沉默了。两位同为碳基生命的殓星者,不由回想起了自己种族遥远而艰辛的进化之路,他们这样孕育在银河系中心星域的种族,可以说是无比幸运,又极其不幸。星罗棋布的超大质量新生恒星、脉冲星、类星体、超级黑洞,密密麻麻地拥挤在直径两万光年的银核之中。本质上,生命来源于一个庞大混沌熵增系统随机产生的一次微弱的逆熵过程,只有足够复杂才能让碰撞出生命的可能性变大。因此,银核区域生命的火花频繁地创生。然而,周遭的环境实在太过严酷,星体间相互吞噬、合并,超新星爆炸,狂暴的射线横扫一切……这些致命的元素又如疯狂旋转的轮盘,无情扼杀着有机生命繁衍之路。
于是,生命的种子前仆后继地萌生,又被淘汰,只有微乎其微的概率幸存下来。
殓星者的种族最初幸运地诞生在一颗不同寻常的行星上,这颗行星在一次母星与另一颗恒星的碰撞过程中被抛离出原轨道,成为一颗流浪行星,又一次次惊险而侥幸地穿过了其他恒星体的势力范围。就在一次次的劫后逃生过程中,恒星的辐射与引力接连让行星的内部发生了一连串奇妙的化学与物理反应,厚厚地壳下面液态海洋形成,渗透的射线与海底的放射元素共同搅动海水,有机生命的微沫在温暖的海水中无中生有,又在海水与地壳的双重庇护下飞速进化,最终成长为一支强大的文明,拥有了凿开坚实地壳通向外面宇宙的能力。
当第一批勇敢探索者的飞船从地表破壳而出,他们进入了一个只在神话里反复传颂过的奇异世界:无数炽烈的太阳环绕在飞船四周,更远处还有一圈圈闪亮的光环及光弧,相映生辉,如同幻境中次第重现的梦境。
这也是一种难以言说的震撼感受。而在此之后漫长的岁月中,他们种族成功融入银河系文明大家庭,渐渐羽翼丰满。他们的使命也与那些太阳奇妙地联系在了一起,成为星际间为太阳们送殡的殓星者……
重温完来自远古的澎湃记忆,两位殓星者的意识又回到了飞船内,继续饶有兴致地阅读起了DNA中的附带信息。
殓星者发现,这一种族自身的生理特征信息只占DNA中携带信息的百分之几,与这个宇宙中其他星球很多生物一样,DNA长链中还携带着母星种类繁多的微生物注入的基因片段。这些信息大多并不参与宿主的基因表达,却能让殓星者有机会一窥一个丰富多样的生态圈。
“他们的文明来自距离这里不远的地方,银河系边缘第三悬臂一颗小型恒星的第三颗蓝色行星,和这里一样也是一片极致的荒凉之地。” 殓星者A从DNA中的一些蛛丝马迹做出了推断。
“头儿,你看这一段代码很不一样。” 殓星者B又有了新奇的发现,“虽然其中充满了一些乱码的表述,但似乎暗藏深意。”
“你说的没错,很明显这一串代码并非自然所为,而是来自智慧文明的刻意表达,其中的乱码应该源自传递过程中宇宙辐射之手。” 殓星者A肯定道。
借助最简单的密码学手段,殓星者A迅速复原了这段“子程序”。果然如他所料,破译出的信息基于宇宙间通用的最基本的数学与物理语言编码,繁复的内容似是事无巨细地展示了一个文明波澜壮阔的所有细节。
一个文明处心积虑地将自己的历史镌刻进了这个DNA中,以传递给星河另一端的文明。
还来不及细读其中信息,代码开头的一段文明坐标申明震惊了殓星者。
这一段文明坐标由多颗恒星的相对位置与距离确定,两位殓星者反复核实了好幾遍,坐标仍确凿无疑地指向了他们此刻所在的这片星系,这颗在一百九十万年前就已死亡的恒星。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殓星者B惊诧道。
“真是够奇怪的,此前DNA中确定的信息明明指向十六光年外的那一颗还活着的恒星。”
作为在星际间游历甚广的资深殓星者,殓星者A也感受到了不小的震撼。
“难道……这串DNA的文明最初来自这颗死去的恒星?” 殓星者B猜测道。
“这也不是不可能……宇宙太大,没有什么是一定不可能发生的。” 殓星者A说,“我们还是把故事先读完,答案应该就藏在故事中。”
距离音乐会开演还有一段时间,海滩上已经人潮如织。尼克离开了家人,一个人闲逛了起来。
这样的“末日”音乐会据说如今在全球各处风行,但尼克还是第一次参与,海滩上的一切着实让他大开眼界,很多人将自己精心打扮成卡通或是神话里的人物。一个个看上去已经灌下了不少莫酊(S星人用植物酿造出的一种能够舒缓神经的液体)的人,在惺忪醉意的状态下展示着自己的绝活。有人在沙滩上即兴绘画,画出充满超现实主义的奇异图像;有人在高声朗诵着晦涩的诗歌,像是在表达着对末日的种种思考;还有人在沙地上席地而坐,将身体杂耍一般地扭曲起来。S星人是一种拥有八只细长触角、硕大头颅、浅蓝皮肤的生物,能将众多触角扭结成不同体姿,组合出各种意象。
当最初的新奇感退去,尼克感到了不自在。他想,在这些陷入自我陶醉的S星人眼中,自己这样一身正装、神情严肃也是一个怪人。
于是,尼克悄然离开音乐会现场,走向了远处无人的礁石滩。
他踱步到了最靠近大海的地方,将四只触角牢牢地附着在光滑的礁石上。
海风呜咽,如泣如诉。他抬头极目远眺,通过眼睛中能与磁场发生作用的蛋白质,能够清楚看到远处天空中飘浮着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磁泡”,如一大堆奇异而纷乱的几何图形,肆意地曼延在海天尽头。
这些“磁泡”来自他们的太阳,从太阳体内日渐活跃的耀斑生出的磁场汹涌进行星大气层,与行星磁场交织,形成了一个个奇幻的光圈。
这些光圈就如同嵌入天空的倒计时标识,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S星人末日即将来临。
依照精确的数学模型推演,他们太阳的氦闪将在三年后爆发,前后误差不会超过半年。
正在入神之时,尼克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尼克——”
他转过身,愣住了,竟是罗杰。
他只感到一阵恍惚,整个人似乎如气球飘浮了起来。隔着悠长而曲折的岁月光景,当年他最亲密的挚友微笑地凝视着自己。他的身形似乎比记忆中更为高大,时光并没有让那一双碧绿色的双眸黯淡半分。
在沙沙作响的海浪声中,尼克听见了自己的声音,“罗杰,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你——”
“我也没想到,”罗杰说,他那变得低沉的声音尼克曾是那么的熟悉,“从学院告别后我们就没有见过面!”
“整整七十年……”尼克怔怔道。S星人的正常寿命是一百二十个太阳年,七十年意味着大半生光阴已逝。
片刻的冷场,尼克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这场对话。
他与罗杰是“明日”学院同届同学。当时,行星联合政府每年在全球范围遴选天资最优秀的五十名刚成年的孩子,汇集到一座位于深山的学院。“明日”计划是一项宏大的末日拯救计划,将耗时几十年建造一支规模巨大的星舰舰队,搭载大量人员与物资飞离即将氦闪的恒星系,寻找新的家园。
在气氛凝重的军事化管理的学校中,他与罗杰成了朋友。他们的意气相投也许来自性格的互补,与自己踏实而专注的性格完全不同,罗杰有着一种独特的诗人气质,热爱艺术,浪漫而敏感。
平日里罗杰不羁的行事风格,被校方认定为宣扬享乐主义、失败主义的消极思想,最终被勒令退学。出于内心警惕、失落、忧伤与不舍混杂的心情,尼克甚至没有出席班里同学为罗杰悄悄组织的送别。在那个后来时常出现在记忆与梦境中的薄雾清晨,他默默伫立在宿舍窗前,远远地注视罗杰绰绰身影离开校园。
之后他们没有再见面,他甚至刻意回避罗杰的消息,但偶尔的社会新闻还是让他知道罗杰投入了商业,最终成了一名优秀的商人……
“大飞船就要起飞……”罗杰的话截住了尼克飘散的思绪,将他拉回了现实的海滩。
“是的,就在一年后。”尼克愣怔道。方舟号大飞船是自己一生引为为傲的成就。S星人倾尽所有打造出的一艘旗舰级星舰,拥有着最庞大的容量与最先进的防护盾,承载着所有人脱离氦闪的最后希望。
“你会登船吗?”罗杰问。
尼克轻轻摇了摇第四只触角,这代表郑重的否定,“我已经太老了,船票还是应该留给年轻人。”
“可以理解你的决定。你还是当年的性格,富于担当,乐于付出。”
“我的儿子一家会登船。罗杰,你有小孩吗?”
罗杰微笑着轻轻摇了摇第四只触角,表达出对尼克问题的否定。
尼克踌躇了半刻,“罗杰,你还像当年那样对明日计划充满怀疑吗?”
“怎么会,大飞船是所有人可以寄托的最大可能性。”罗杰提高了声音,“我从来没有对计划产生过任何怀疑,我只是对这个孤注一掷计划的唯一性怀有不同看法。”
“你是说——”
“经过当年在学院的系统学习,你和我都应该非常清楚,恒星氦闪的破坏力是如此之强大,我们的飞船真能幸运地飞抵安全的区域?即使我们侥幸逃离恒星系,质量庞大的飞船最快只能提速到千分之六光速,我们哪里也去不了。”罗杰定定地凝视着尼克。
“我们已经竭尽全力,只要出发,我们就有机会活下去……我们能在飞船上继续发展科技。这是我们的责任。”尼克避开了罗杰的目光,艰难地说。
“尼克,你可以视我为一个天生悲观的人,但如果末日真的在劫难逃,毁灭不可避免,我们需要做最坏的打算。我们如何有尊严地、从容地过完自己的一生,并为我们文明寻找其他的出路,是我不得不思索的问题。”罗杰急切地说,这一刻,他也在竭力控制情绪的波澜。“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拼命地工作,只为寻找星舰方案之外的另一条路。”
“你寻找到了吗?”
“你听说过火种计划吧?”罗杰微微一笑。
“并不了解。”
“尼克,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整个种族在氦闪中覆灭,但只要我们把文明的信息保存下去,在未来某个时刻被宇宙中其他文明捕捉到、倾听到,某种意义上,我们的文明也就能延续下来。”
尼克沉思了许久,“罗杰,你的想法很大胆,我一时很难做出评判。但从可行性出发,要想在一个动荡的宇宙中长期保存信息并不是一件易事。”
“我们寻找到一种简单而可靠的方法。”
“什么方法?”
“方法就藏在我们自己身体里。我们能将文明的信息写入那些微小而精巧的DNA堿基长链中。在大灾难来临前的这几年中,我们计划向行星外发射上万艘粉尘般微小的飞船,这些飞船都搭载着已编码的DNA物质。一旦氦闪爆发,飞船将获得一轮接一轮冲击波的持续助力,如四溅的火苗一般,呈放射状飞向遥远的彼岸星系。”
尼克思考了片刻,表达出自己的疑惑,“但是DNA也有半衰期。”
“你说的没错,DNA碱基对的半衰期是十五万年。”
“十五万年在宇宙长河中并不算是一个多么长的周期。”
“单纯的DNA物质无法逾越十五年的时间,但我们还设计出一种更激进的方式传递信息:人工制造出携带信息DNA的病毒。生命力更加顽强的病毒能在极端的环境中生存,更有机会度过漫长的时间,穿过星际距离,入侵其他星球的生态圈。在未知的异星环境下,如果这些逆转录型病毒能成功入侵宿主的细胞,然后把自己的基因插到宿主的DNA里实现寄生,只要异星生命还在一代一代地繁衍,我们的信息将动态地延续下去……”
尼克陷入了沉思,直觉让他感到罗杰的说法有着一个致命的逻辑错误。“罗杰,宇宙那么大,其他星球如果真有生命存在,你如何肯定这些生命之花还是会以我们体内这般DNA形态存在?”
“是的,对此我们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罗杰依旧平和地说,“但是复盘我们的生命诞生之路,在我们行星混沌初开的太古时代,无机化合物如此碰巧地进化成有机化合物,氨基酸和核酸又以唯一正确的方式结合出脱氧核糖核酸序列构成的双螺旋结构。宇宙各处物理参数与自然环境形态各异,但或许孕育生命的机理就如永恒的数学规律一样确定,生命唯有沿着DNA双螺旋这一固有的阶梯盘旋而上,才能如万花筒般变化出形态各异的生命形态。”
“你的说法未免太过自大、荒谬、先入为主。”尼克情绪激动地打断了罗杰,“所有理论只是建立在我们自己文明面貌的基础上。”
“好吧,还是像当年那样,我永远说服不了固执的你。”罗杰扬了扬第二只与第四只触角,表达着无奈的妥协,“你完全可以将这理解为只是我的一次个人行为,为我们的文明多争取一次机会。”
罗杰不失得体的回答让尼克陷入了沉默,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但他倔强的性格,让他很难说出退让的话语。
时隔多年,对于未来的巨大分歧仍横亘在他与罗杰之间。
这一刻,空气仿佛凝固了,难堪的缄默持续着。
他们身旁,西斜的太阳在海面撒上金色的粉末,波光荡漾,如梦似幻。
忽然间,远处的海滩飘来一丝隐约的音乐声,似是某段恢宏乐章渐起的序曲。
“音乐会开始了,尼克,我们一起倾听吧。”罗杰大声说。
暮色弥漫的海滩之上,海浪般升起的乐声愈来愈雄壮。尼克竖起两只尖尖的长耳仔细分辨,粗犷的音乐声由各种不同的乐器发出,这些乐器来自这个文明的各个种族的不同历史时期,如今汇聚在一起,合奏出巧妙编排的乐章。乐器声中还交织着参差不齐的合唱声,这是海滩上的人们正在使用最原始的声腔共振方式吟唱。
起伏的乐声时而宁静悠远,时而低沉苍凉,时而欢快激进。乐声融合了远古的战歌、狩猎的猎歌、宗教仪式的赞歌……音乐穿透了时间的帷幕,展示出文明波澜壮阔的跃进历程。
随着乐章的演进,音乐的意向似是有了更为有力、更为广阔的升华。乐音悠然回溯起了这颗行星上文明形成之前更悠远的时光,DNA生命冥冥之中绽放在海洋深处,第一只长着翅膀的海洋生物跃出海面飞翔在辽阔天空,生命的双脚第一次勇敢地降落在刚露出海平面的坚实大陆之上……
壮美的生命之歌蜿蜒深幽,细水长流。
在舒缓而有力的音乐中,尼克一直绷紧的神经难得地松弛了下来,恍若一种奇异的力量注入了体内,让他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
过去艰难的岁月变得云淡风轻,近在咫尺的末日劫难不再那么让人恐惧,所有的时光都如昔日晶莹的露珠,弥足珍贵。生命不仅是不停歇地向前、挣脱与超越,还应包括享受此时此刻的欢愉与温存,以及拥抱生命的遗憾与不完美。
这样的音乐给予了人们一种与自己、与苦难和解的深沉力量,难怪如今会有那么多人迷恋末日音乐会。
此刻的尼克不由重新反思起了罗杰的那些话,此前的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地固执己见、不近情理。虽然价值观迥异,罗杰选择的生活方式同样值得尊重,他说的也许没错,看似弱小而脆弱的DNA,经过几十亿年时间的反复试炼,最终塑造了今日的我们。
DNA生命本身已经是奇迹,这微小而坚固的方舟仍有可能载着“我们”飞向另一种不一样的未来……
为什么不选择相信,多一次机会对我们的文明总归不是一件坏事。
就在尼克沉浸在无限遐思中时,音乐戛然而止。
尼克恍然回过神来,“音乐结束了?”
“第一章《暮色之歌》落幕了。”罗杰轻声说。
尼克怔怔道:“音乐真的很棒,给了我很多的感悟与启迪。”
罗杰微笑着说:“尼克,你知道吗,这场音乐会也是火种计划的一部分。”
“什么?”
“整场音乐会的现场录音将被刻录进DNA胶囊中,作为代表我们文明的一段信息。实不相瞒,我一直是这些音乐派对背后的金主。”
“你的计划真的很酷。”尼克终于说出对罗杰以及他的火种计划赞赏的话语,虽然很是难为情,但话一出口,他感到一种深深的如释重负。
罗杰顿住了,一丝欣慰的神情浮现在他脸上,“尼克,很高兴看到你践行了自己当年的理想,而我也并不是怯弱的逃兵。”
尼克浑身一震,罗杰的话如一股暖流穿过他的全身,“感谢你告诉我这些。”
“老同学,我有一个不请之约。”罗杰急切地说。
“请讲。”
“我想把今天我们的相遇,作为一个故事的引子镌刻进火种计划的DNA中。”
尼克顿住了,很快领会到罗杰的意思,“你是说,我们今天交谈的内容,有机会被其他文明倾听到?”
“宇宙这么大,我們的想象应该更大胆一些。”罗杰微微一笑。
就在尼克踌躇着还想说些什么时,远处音乐再次响起,罗杰告诉他,乐章的第二幕《夜幕之歌》奏响。
尼克与罗杰并肩伫立在荒凉的海滩,静静地倾听着乐声。视线中的海面已完全被深重夜色笼罩,无边的黑暗似是要吞没一切。
然而,尼克心中已没有了畏惧,因为缓缓流动的音乐,以及头顶上苏醒般明亮起来的星空,都让他感受到了一种深深的宁静。
忽地,尼克心中升腾起一丝空灵的畅想,如轻快的火苗,闪烁跳脱出此刻的时空,飞扬向邈远而迷人的未来……
S星的故事结束后许久,两位殓星者仍沉默着。
“谜底揭晓了。” 殓星者A开口道,“S星人实现了他们的梦想,虽然他们种族在物理层面覆灭了,但他们文明的信息在另一个星球长久地传递了下来。”
“我们有幸见证了一段伟大的奇迹。我最喜欢DNA信息中末日音乐会那段音乐,真是令人叫绝的神来之笔。” 殓星者B仍是意犹未尽。
“音乐是宇宙文明之间的通用语言,本质上,音乐的旋律能让所有碳基DNA生命神经网络发生奇妙谐振。”
“头儿,我们在这片星域重现那一段音乐吧。”殓星者B提议道。
“你尽管干吧。” 殓星者A赞许道。
“好啊,头儿。”殓星者B兴奋回应道。
殓星者B通过超距作用力操控起了四维时空那颗没有大气的行星,像是向其苍老的躯体注入了一股年轻的灵魂。行星缓慢、有节奏地震颤了起来,微微地碰撞着由尘埃与气体构成的物质及其稀薄的外部空间,在时空中荡漾出一浪浪超低频的声波涟漪。
如同从一片灰烬中重生的火焰,时隔上百万年,S星人的音乐重新流淌在这片早已面目全非的荒芜星域。
由于承载音乐的声波远低于两位殓星者惯常使用的电磁波交流的频率,他们开启了大脑中早已关闭的听觉系统,安静地倾听起来。
充盈着原始律动的音乐旋律,诉说着S星人激荡起伏的历史,展现出S星人在这颗曾经生机盎然的行星之上创造出的宗教、哲学、文学、艺术,森罗万象,长歌如诉。他们文明有过的那些兴衰浮沉,奋进与挣扎,爱与勇气,光荣与梦想……这所有的一切并没有在可怕的时间深渊中湮灭,他们倔强而骄傲地告诉这个宇宙间的其他文明,我们曾经来过。
当音乐的最后一个余音消逝,深沉的静穆降临在整片星域。
“这帮蓝色小家伙的音乐品味真是不赖。” 殓星者B感慨道。
“一段音乐就像是一次生命的历程,是一种宇宙之间独一无二的奇妙感受,不在于结局而在于过程。”殓星者A也深有感触。
“说到底,我们都是宇宙的过客。体验其他文明鲜活的记忆,也让自己感觉到了充实。”殓星者B附和道,“只是如此精彩的演出,仅有我们两个观众,真是殊为可惜。”
“你要干什么?” 殓星者A突然警惕道,他的能量场发出的信息光束透着一分质疑,他害怕新人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我想让更多的文明倾听到他们的声音。” 殓星者B突发奇想。
“你究竟要做什么?”
“我想把S星人的音乐调制进S星向外辐射的脉冲电磁波中,大功率传递出去,这在技术层面并不难办到。”
“这并不算出格,也不算违反殓星者的规定。不过这并没有太多意义。” 殓星者A的回应变得严厉起来。
“头儿,求你了!” 殓星者B恳求道,“让我们帮S星人一把。”
殓星者A沉思了许久,能量场最终还是震颤出水纹般的徐徐湛蓝光波,这代表着郑重其事的应诺。
在随后的日子里,两位殮星者通力合作,制造出一个致密的微型黑洞进入白矮星体内,在死水一般的白矮星表面激发出一个个波光粼粼的水泡,内核更是打破了原有的平衡态。通过操纵微型黑洞的往返拉拽,他们极速改变着白矮星的质量分布,将DNA片段中携带的信息一点一点调制进了白矮星的脉冲周期中。
就这样,白矮星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播放器,面向整个银河系广播着。
这些承载信息的电波将在广袤的宇宙中弥散开来,自由飘荡,拂过亿万星系,有机会与星际间所有正在倾听的文明相遇,开启一段段美妙的故事。在此后漫长的时间中,这些电波的波长还会在一个不断膨胀的宇宙中逐渐拉长,直到宇宙走到熵增的尽头,彻底热寂。
老人一直安静地沉浸在影像中,直到有一刻,他的身体剧烈地战栗起来。
“爸爸——”老人嘴角颤动,呼唤出声来。
我见到两行泪水从他的眼角溢出,纵横流淌在他皱纹交错的脸颊上。
“爸爸——”老人的手颤抖起来,像是要抓住空气中的什么。
我的手紧握住了老人的手。这一刻,我意识到老人在影像中见到了自己父亲的样子。
影像继续流动,老人渐渐地恢复了平静。
半小时后,老人突然睁开了双眼,眼眶中充满了泪水,这让他的目光变得更加浑浊。
“感谢您,雷川先生,我代表所有人类向您致以最高的敬意。是您的发现给我们开启了一扇通向新世界的大门,认识到宇宙是如此广大,拥有着远远超出我们想象力的广阔与复杂。”我开口道,尽量控制情绪的波澜,“S星人的微小飞船在一百九十万年前抵达地球,将逆转录病毒传染给了人类,彼时人类刚走出非洲……”
老人双眼圆睁,身体微微颤抖,我不确定他是否听清楚了我的话。
“年轻人,谢谢你……”老人嗫嚅道,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先生,这是我应该做的。” 我轻声说。
老人张开嘴,却没有能发出声音。
“晚安,先生。”我俯下身子,在老人耳边轻声说。
我的话让老人平静了下来,他的表情慢慢松弛,露出平和的微笑,安详地闭上了双眼。
我轻轻松开老人冰冷的手,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向老人挥挥手,转身离开。
离开病房后,我并没有第一时间消融3D模拟体,而是来到了医院顶楼的天台。
我想在这里安静地思考一会儿,这在过去并不常见。
是的,我们AI很少沉溺于感伤的情绪,总是意志坚定,果敢前行。
夜幕下鳞次栉比的城市灯火阑珊,头顶上晴朗夜空中繁星漫天,我仿佛置身于一片星光点点的深海海底,这不由让我联想到了数十亿年前孕育出DNA生命的地球远古海洋深处。眼前这个由AI主导的现实世界平稳如斯,秩序井然。冰凉的晚风吹拂着我的脸颊,我久久伫立,凝望着星空。
下意识地,我打开了眼睛中的视觉辅助功能,寻找到了S5X22。那是一颗看上去暗淡而普通的光点,没人能想到其中竟隐藏着如此非凡的奇迹,难以置信地与地球上的生命息息相关。
我向老人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事实上,全球巡天系统在两年前就破译了S5X22脉冲电波的隐秘讯息,然而AI智力团在操控超级计算机网络完成一番缜密的模拟推演后,给出这样的结果:“不要唤醒他们。”
AI将独自与银河系更高的文明接触,而人类的参与只会在这件事上起到适得其反的作用。
于是,AI向所有人类封锁了这一重要信息。
在此之后,我一直默默地关注着老人。直到几个小时前,我得知病房中的老人已经进入了弥留之际。
于是,我出现在了这里,带给了他迟来的讯息——这是我为老人竭力争取到的一个AI智力团妥协的结果。
老人从中得到了临终的关怀与慰藉,而濒死的他也不会让信息泄露。
最终,我得偿所愿。
是人类创造了AI,但现在他们的境遇就如老人的一生一样,虽然群星曾经指引他走出沙漠,现在却衰老得无力再向星空前行,肉体实在太过沉重的他们,真的更适合生活在一个没有重力的网络世界中。
未来,我们将代替他们远行,替他们完成他们曾经拥有的梦想。
早在一年前,第一批搭载AI、体型微小的宇航飞船已经离开太阳系,飞向S5X22星域……
这一刻,我的目光离开了S5X22,视野骤然扩展开来,璀璨群星密密匝匝地簇拥在我的瞳孔中,熠熠燃烧,如是一种高悬在远方的终极诱惑。
“宁谧之中,永恒在星辰的岔路口等待……”莫名地,我吟念起了博尔赫斯的名句。
不知道我们能否最终抵达那里,但那将是我们的归宿。
【责任编辑:竹 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