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丽饶
很小的时候,我就根据粮食在餐桌上的贵贱尊卑,擅自为山里的作物举办册封典礼:小麦是精粮,也是主粮,封为正宫皇后,立为粮食天下之母仪。玉米和谷子封为贵妃,太行山上的早晚两餐——小米粥、玉米干糧、窝窝头,离不了这两样粗粮。高粱,荞麦,黄豆是妃嫔,不占主要地位,却也不可或缺,否则显得这家人寒碜不讲究。黍子、芝麻、花生、绿豆等,属于贵人、常在或答应级别,可有可无,咸了淡了,多了少了都不要紧,庄稼人不过是用它们来守住那些巴掌大、炕席大的零散土地罢了。
麦子在四季里地位尊贵,播种和收割的时辰也被人们把握得毫厘无差。
想起一穗灌足了浆的青麦。一天,我随母亲锄豆归来,在一片黄绿相间的麦田旁歇脚。碧绿的麦穗像刚长成的姑娘,在温煦的夏风里款款摇曳。我剥出一把胀鼓鼓的麦粒,塞进嘴里,细细咀嚼,感受清甜的浆汁在口里、喉间漫流……一阵风吹来,麦浪起伏。我忘了那年几岁。
我是割过麦的,尽管没来得及练成个把式。父亲教我用左手搂过一把麦,右手挥镰从根部使劲。那个时候,孩子们泡在麦地里,从不怕过敏——他们是父母的孩子,也是麦粒养大的孩子。奶奶挑来的午饭在地头放了好久,我们还是没空吃。父亲说,割麦就是割日头的毒,跟老天爷较劲儿。奶奶把一块湿毛巾搭在我的脑袋上降暑,我一把扯下来,嫌它影响了我战天斗地。转眼,二亩多的麦子被放倒在光秃秃的麦茬上,像是凛然就义的英雄。
我想不起那天中午啃了几个馒头,只记得捆麦时,麦堆下面钻出一窝窝小鹌鹑。我用手绢把它们包起来,放进篓子里,前后总共捡了有小半篓。我为这意外的收获激动得在太阳下奔跑,就像捡到了一座太行山,捡到了一个夏天。不料到家时,篓子里竟然全空了。从那以后我常常做同一个梦,梦见我在麦地里捡鹌鹑。抱起一捆麦,钻出一窝鹌鹑,又抱起一捆麦,又钻出一窝鹌鹑。直到前几年再次做了同样的梦,我才顿悟,是奶奶放生了我的小鹌鹑。
在物资匮乏的童年,我和麦子之间有很多秘密。它们曾经让我感到羞愧,现在又觉得很美好。
麦收季节,一放学,我就拉着妹妹去麦田里寻食。刚割过的麦田,总有些漏网之鱼。我们把捡来的麦穗用马兰草扎成捆,我们顿时变得富有。赶紧拾一捧柴火,点起一堆火,烤麦粒吃。啊呀,我一时竟说不清烤麦粒的味道了。它不是馒头的香甜,也不是面条的筋道,它是一种鲜嫩的焦香,是青涩与成熟的碰撞,是蓬勃与凋枯的交融,是……是什么呢?请原谅我不能准确地形容。总之,是它填饱了我的胃囊,让我忘记了自己是个饥饿的孩子。山里的孩子,有谁不饿呢?
突然有一年,一种叫泡泡糖的零食流进了山里。我很馋,但又没钱买,好容易才用一包烤麦粒从小伙伴那里换得半块泡泡糖吃。泡泡糖太神奇了,它口感独特,让我无比向往和回味。然而意想不到的是,我竟无意中在麦子里发现了泡泡糖的奥秘。掐几头饱满的成熟麦穗,搓掉壳,留下麦粒;把麦粒放进嘴里耐心咀嚼,直到嚼得只剩下麦筋,就成了在我们村孩子中流行多年的土法自制“泡泡糖”。
麦子替我保存了太多秘密,我却从来没有严肃、恭敬地凝视过一株麦子。我也曾像一颗麦粒,被紧紧地包在穗子里,挨着别的兄弟姐妹,与它们一同吹过风饮过雨,也曾在布谷鸟鸣中灌浆发育,然后变得饱满匀称,通体金黄。
其实,我也是一株麦子,却在远行前忘了把沉甸甸的泪滴交还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