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花

2023-12-28 19:46贾志红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12期
关键词:妮子云儿雏鸟

贾志红

苹果树开花了,满满一树嫩白色的花,引来蜂儿蝶儿,嘤嘤嗡嗡的,很招小姑娘云儿讨厌。她大声嚷嚷着,折断一根细枝条,在花枝间一通挥舞,蜂儿蝶儿逃走了,花瓣落了一地,纷纷扬扬的,像下雪。

这是一棵花朵格外稠密的苹果树,春天是它最美的时候,也是它最骄傲的时候。按说,一棵果树,最骄傲的时候应该是果实累累的秋天,可是,云儿家的苹果树不是一棵正常的苹果树,它不是为了结果实而存在的。它品种不好,也没有经过嫁接,是一棵结不了好果子的树。没有人特意种植它。不知道是谁,或许是一只鸟儿吧,吐出了一粒种子,它便长成了一棵树。有树的高大形态,有不规矩的枝枝丫丫。春天披一身好看的花朵,秋天结几颗丑陋的果实。这仅有的几颗果实能一直挂在树上,连最馋嘴的孩子都不屑于偷食,因为它们实在是太酸涩了,咬一口,酸得牙齿倒下一排;不服气地再咬一口,涩得浑身打哆嗦。果实熟透了就自己落下来,也没有人捡拾,花母鸡顺嘴啄那么几口就跑了,路过的鸟儿也顺嘴啄那么几口,便长了记性,再也不来。

那年,小姑娘云儿八岁,像个男孩子般从高高的树干上哧溜一下滑落到地面,抱起弟弟,把他斜揽在腰里,再翻沟越壑地回家。

半路上,弟弟喊,姐、姐,鞋、鞋。她侧脸一看,弟弟的一只鞋,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那还了得,尺子又在眼前飞了起来。赶紧顺着路往回找。姐弟俩有时候也掉一些别的小东西,比如弟弟手里玩着的鸡毛毽子或者破皮球什么的,大多数时候都能找到,荒郊野岭的,没有人来捡拾。可是,那只小鞋子就找不到了,是被荒草遮盖住了还是被小动物叼了去垫窝?小姑娘云儿有些惊慌,也有愧意。她知道她娘做鞋不容易,一大家子人的鞋等着她娘手里的针线,而她娘,踮着一双小脚,白天还要下地干农活儿,针线活儿都是夜里就着油灯熬出来的。云儿找了两个来回,还是不见那只小小的鞋子。按说那只鞋子在田野中应该很醒目,因为那是一只红色的鞋子。可是它太小了,尽管巧手的制作者在红色的鞋面上还绣了一朵同样醒目的黄色花朵,但它依然没有从荒草的掩盖中跳出来,被云儿一眼抓住。怎么办?她慌了神。缓解惊慌的方式就是哭。云儿把弟弟往一棵大树下一放,边哭边往她爹娘锄草的玉米地跑。哭得惊天动地。云儿的娘远远听见了云儿惨痛的哭声,这哭声让她的心七上八下,估摸着可能有天大的灾难。等到近了,见云儿竟然没有背着或者抱着孩子,云儿的娘顿时腿一软、眼一黑,冲着云儿的爹说,完了,这死妮子一准是把孩子掉进井里了。云儿的爹也慌了,脸色惨白,扔了锄头就要往村里井口处跑。云儿大口喘着气,边哭边说,爹、娘,弟弟的一只鞋丢了。

啊,鞋,是鞋呀,丢了就丢了吧,赶紧去把孩子抱来,别把孩子弄丢了。

云儿的爹、娘长长舒了口气,顿时觉得浑身的力气被抽走了,双双跌坐在田埂上。那是大惊过后的虚弱吧。

小姑娘云儿没有挨打,她娘针线筐里的尺子安安静静地待在筐里,她看了好几眼,她娘都没有去拿尺子揍她的意思。她娘抱着小男孩说,鞋丢了就丢了吧,娘再做,别哭得跟号丧似的,你们姐弟俩平安就好。

云儿觉得自己是个幸福的小姑娘。野小子般的云儿,脸上忽然有了小姑娘们该有的神情。有一朵叫作红云的云,染红了云儿的脸。

也是那一年的农闲,云儿的娘说,该让云儿识识字了,免得以后是个睁眼瞎。云儿的娘虽说是农家妇女,满脑子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可是她却不反对云儿念书识字,只要不额外花费家里的钱、不耽误干活儿就行。云儿便跟着族里的哥哥姐姐们一起上了私塾,跟着先生念念《三字经》《百家姓》什么的,又把堂兄们用旧了、用破了的笔墨纸砚拾掇拾掇,有了自己的“行头”。她拿起毛笔,一笔一画写字,很用力,很笨拙,比掏鸟窝笨拙多了。不光笨拙,她的手还发抖,一拿笔就发抖,横写不平,竖也写不直。她气得扔了毛笔,又怕娘的尺子飞过来揍她,再去捡回来,可是还是手抖,心慌,写不成字。

这件事当然被她娘知道了,她娘说,死妮子,这是掏鸟窝掏多了,雏鸟们来报仇了。豫西一带的老人们说,经常掏鸟窝的人写字会手抖。云儿便想起在那些高高的树上,鸟窝里颤抖的雏鸟们。她害怕了,哭着说,以后再也不掏鸟窝了,再也不祸害雏鸟了。云儿的娘有些忧虑。其实她不是忧虑云儿不能写字,她说,妮子嘛,识几个字,不当睁眼瞎就行,会不会写字不要紧。她真正忧虑的是云儿不能做针线活,若是绣花的时候手抖,纳鞋底子的时候手抖,织布的时候手抖,那可怎么办?那就嫁不出去了呀。

怎么办,怎么治云儿手抖的病呢?云儿的娘到处打听,云儿的爹却说,云儿手抖不是病,是毛病。毛病嘛,就是不治疗也能好的病。可是,云儿的娘还是担心云儿做不了针线活儿,耽误长大了出嫁。

乡下人治病或者说治毛病,总是先想到偏方。都说偏方能治大病。

贡献偏方的人真不少。有說用乌鸡炖山药的,有说用猪肚煮萝卜的,还有说用赤豆熬红枣的。云儿听着,口水都快要流下来了,心想,无论哪个偏方都行啊。她故意把手抖得更厉害,好让她娘看见她的病有多重,多需要一一试试这些偏方。云儿的娘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她心想,这哪里是治病,分明是解馋,分明是败家,多厚的家底也折腾不起。她娘这么一说,贡献偏方的那人就讪讪地没了话,给云儿治病的事就不再提了。好在云儿这病,或许就真的如她爹说的只是毛病,不治也能好。

冬日的某一天,云儿的舅舅来看云儿的娘。她舅舅一进院子就看见了那棵落尽了叶子的苹果树。他一惊,心想,姐姐家的苹果树长得真是快,与平常的苹果树不一样。那天的那棵树,在北方的晴空下,身姿挺拔,枝丫秀美,不卑不亢。他绕着树转了一圈,又仰着头往树梢上望,夸赞这是棵好树。

云儿的娘撇撇嘴说,结不了好果子的树咋能是好树?开春就想砍了它,死妮子总往树上爬,逮不住她。

云儿的舅舅瞅着他的姐姐说,这棵树有好风水,你看它的枝丫形状像北斗七星,你家要出女状元,以后别再打云儿,好好待云儿。

云儿鼻子一酸,扑到舅舅怀里,哭了个江河横流。

说也巧,从那以后,云儿写毛笔字手不抖了。当然,她再也不上树掏鸟窝了,不仅不掏鸟窝,还把风雨后掉落在树下的雏鸟送回高高的鸟巢。她一只手托着雏鸟,另一只手与双脚配合,嗖嗖嗖,上树的速度还是那么迅捷。到了鸟巢门口,她双腿夹紧树干,把身体固定住,以便腾出双手轻轻地把那受伤的鸟儿放回它的家。云儿姑娘手捧雏鸟送回鸟巢的模样,端庄、秀丽,像个大姑娘。她依然喜欢上树,常常坐在她家的苹果树上往远处望。她娘说,这妮子有心事了。

有一年,云儿的家乡出了大事,一番风起云涌后,女娃娃们都能出门去学校念书了。她们背着花书包,长辫子一甩一甩的,绕得人眼花;小胸脯挺着,走得矫健。老人们说,那叫解放,叫男女平等。

云儿的字越写越好,在新学校学了很多知识和道理,但是她并没有成为女状元。参加工作以后,她是一名打字员。老式的打字机,键盘发出很大很笨的声音。云儿喜欢那声音,那声音哒哒哒地响着,像啄木鸟敲击树干,云儿听着心里踏实。预言她能当女状元的舅舅说,这不就是状元嘛,天天咬文嚼字,不是状元还能是啥?哎呀,这年头啊,识文断字的娃娃们都是状元。

云儿家的那株苹果树呢,还是在每年的春天开出满树的花朵。浩荡的花事结束后,几颗丑笨的果子挂上枝头,到秋天再悄悄坠落。

云儿姑娘二十六岁那年,嫁给了一个外乡人,再后来,她就生了我,成了我妈。

许多年后,我妈给我讲起苹果花和一个名叫云儿的小姑娘的故事,眼里泪盈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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