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番:风流云变六百年

2023-12-28 19:45刘润和
发展 2023年9期
关键词:民勤移民

刘润和

《镇番遗事历鉴》成书于清中晚期和民国初年,记述甘肃镇番(夸民勤县)自明朝洪武三年(1370)至民国二十五年(1936)间社会、军事、人口、风俗、山川、名胜、文化、建筑等诸多方面的沧桑变迁,是国内迄今所见的唯一一部编年体县域地方史。

《镇番遗事历鉴》的主要编撰者谢树森,甘肃镇番县人,名播远,字建唐,号晴桥,别号螺川。清嘉庆四年(1799)生,道光二十六年(1846)中举,世居镇番县城西南钟楼巷,终生不仕,以耕读为业,于清末去世。续编者谢广恩,自称谢树森嫡孙,生平不详。

20世纪80年代初,负责过《民勤县志》编纂的李玉寿先生发现了破烂散乱的《镇番遗事历鉴》,通览书稿后,判断此书在前清即有人编撰,清中期书稿传至谢树森,清末归于谢广恩。谢氏爷孙以前人初稿为基础,续做补充或修订。因流传年久,书稿经多人反复誊写,以致文字驳杂,条目粗粝,一些年代、事件记录混乱,错讹极多。出于地方文化工作责任心的驱使,李玉寿先生耗时数年,整理校订《镇番遗事历鉴》,将全书完整呈现于世。从谢树森到李玉寿,几代人为一本地方史书呕心沥血,其一脉相延的持守精神让人钦佩。

《镇番遗事历鉴》承继《春秋》《左传》和《资治通鉴》的编年体写作传统,目的是“叙国家兴衰,著生民休戚”。其原始资料来自四个渠道:一是官修的《明史》《五凉全志》和清代、民国的《镇番县志》等,二是明清两代镇番的稗官野史和逸闻轶事,三是碑记,四是镇番世家的族谱、墓志、旌表、诗词、信札等。囿于时代和地域局限,编撰者无从得见进而辑录《明实录》《清实录》《清史稿》等著作中关于镇番的史料。例如明代镇番卫及其属所的设置、军官世袭、调迁和奖惩等,又如明清两代镇番移民垦殖与朝廷的政策等等,《镇番遗事历鉴》多付之阙如,或语焉不详。而其所引用的野史选闻和家乘谱牒,编撰者时有质疑,却难以理清史实,界定真伪。

《镇番遗事历鉴校补》即是对《镇番遗事历鉴》的校正补注。校补的重点不在训解文字,而是注重考释人物、地理和历史事实,寻检典籍,校核异同。增补原书不备的官方史志和文献资料,以广纪闻;于原书事实乖谬处则有所评议,以明是非。旨在多维度呈现明清时期镇番的军政建置、屯田与农牧业、移民开发、民众生活情况。

《镇番遗事历鉴》的核心是“镇番人”。在这片古代被称为“奥区”的西北内陆深处的绿洲上,“镇番人”即夸天民勤人的祖先来自何处?“天下有民勤人”的说法缘何形成?

民勤地处河西走廊东北部,东西北三面被巴丹吉林沙漠和腾格里沙漠包围。一万年前,石羊河流域面积约1.6万平方公里的潴野泽,就是现在的民勤县境。公元前800-前600年,民勤地区的沙井文化成为陶器时代的一抹余晖。西汉元狩二年(前121),霍去病击败匈奴休屠人,将民勤地区纳入汉朝版图,自此拉开民勤第一次大移民的序幕。由民勤现存蔡旗沙滩,苏武上浪,大滩北新、梁岗,西渠火石滩等多处汉代遗址看出,汉代民勤境内,自南到北约有数万居民耕种繁衍。这些屯耕者的后裔经汉末战乱、五胡乱华、安史之乱和西夏灭亡,至元末明初几无所存,县城俨然空地。

明洪武定鼎后,镇番开始第二次移民。镇番处于“北边”,南接凉州,北通内蒙古,特殊地理位置使其成为明军与蒙元军队争抢的前线重镇。因与蒙元战事连连,驻守镇番的近4000明军設驿道,修边墙,筑烽墩。这些官军多为朱元璋旧部“从征”将士,也有“归附”的元军厦杂牌军,还有“谪发”充军的百姓、抓壮丁“籍民为兵”的“垛集”人员。他们分散在多个营堡,把守着2万多平方公里的地盘。按照明代“军屯制”政策,镇番卫驻军“三分守卫、七分屯田”,以减轻财政开支与百姓赋税。

与军屯齐头并进的是移民。洪武五年秋(1372),朝廷从山西、河南迁移2000多人到镇番屯田,在汉武帝经略河西的老路上再次启动“军民大生产”。洪武十九年,镇番驻军3520名,农牧工商户540户3507人,全卫人口7007人,军户和其他户籍各占一半。洪武二十四年,朝廷又强制迁移陕西诸卫官军8000人到甘肃河西走廊,分配至镇番的人数不详。这些军户和民户即是今天民勤人的祖先。

在朝廷强力管束下,卫所军户被长期固定在人烟稀少的服役地,势必从各自的家乡带来亲属,组建家庭,养育后代。《重刊凉镇志·岁计志·户口》记载,永乐年间镇番卫有2413户6517人,户均2.7人。明洪武到永乐,宣德年间的半个世纪,镇番人口呈下降趋势。环境变化与战争动荡交相为虐,是人口减少的双重要素。宣德年间,明朝与瓦刺再起战端,兵火额仍;成化后鞑靼入侵者掳走边民,抢夺牲畜和土盐,镇番几无宁日。揆诸《镇番遗事历鉴》所载正统十二年(1447)、十三年,春旱秋荒,田禾枯死,“农民惧之,多弃家外逃者”;正德十六年(1521)“大旱,禾多枯死,民人不堪其忧。概千百以为群,相携持而东下”等情形。万历“三边”内乱,大股流寇屡犯边疆,民众流离失所,迁徒奔命,人口流失数量难以统计。

“天下有民勤人”这句传播极广的俗语,此时已有前因。

清代改朝,汉人主导的明王朝转变为多民族共容的庞大帝国,边境战事稍息,镇番文人谓之“中外一家,藩篱尽撤”。雍正十二年(1734)移民“实边”,是镇番的第三次移民,规模和人数远超前两次。此间开垦柳林湖地43万亩,得粮3万石(《清史稿·列传·蒋洞》),移民纷至沓来,镇番人口数量直线上升。《镇番遗事历鉴》援引道光《镇番县志》的记录:乾隆三十年(1765),镇番县坝区有5693户,柳林湖屯民2498户。若按每户5人计,共计40955人。户、口比明嘉靖二十年(1541)的1871户3363人,分别增长44倍和12倍之多。

镇番移民的移进由朝廷主导,实为巩固政权和稳定边疆大举屯垦;移出则属自发流动,多因遇到灾年兵祸而迁往外地谋生。《清实录》记乾隆四十年、四十五年,闻知新疆水土肥美,岁获丰收,镇番186户民呈请携眷前往垦种。相对而言,移出居民数量和速度远低于当地人口增长。《重修镇番县志》记,道光五年(1825)全县有16756户184542人。这个数据保持到光绪十年(1884)后便呈下降趋势,清末镇番人口最低点仅为12万。20世纪上半叶,镇番有两次向外“逃难”的移民。先是1926年、1927年接踵而至的大地震,英后是1929年军阀屠城,百姓死难众多,“流亡人众,接踵道路,县民凄惨之状,未有甚于其时者也”。

1949年后,民勤的移民风气更为开放,虽原因各异,方式不同,结果千差万别,却能说明民勤人骨子里的“故乡是异乡”观念。1958-1960年闻,民勤湖区居民流向内蒙古河套地区,坝区居民落籍新疆各地,数量极大。1980年之后的“教育移民”“生态移民”逐年增多,“天下有民勤人”的说法愈加广为人知。有估算说,20世纪民勤移民外地的人口约数十万,为有史以来巅峰。

在传统的农耕社会,农业是经济命脉。《镇番遗事历鉴》有关农业、畜牧、水利、灾害和荒政的文字所占篇幅很大,此既是农业在社会经济中位置所致,也是民生所系。

明初,镇番农业若碰上好年景,便是谷麦丰收,普天同庆。若遭遇淫雨连月,干旱暴晒,风沙肆虐,天降黄土,百姓缺衣少食,四散逃亡。明廷意识到镇番地广人稀,水草丰茂,江南和中原农耕方式在此“水土不适”,即令因地制宜,发展畜牧业。

明永乐十一年(1413),官方鼓励镇番百姓养驼。五口之家养一峰驼,三年翻一番;养两峰骆驼,就可免掉公派差徭,公粮只交一半;养五峰骆驼,征粮皆免;一人超莽一驼者,按例奖赏。数年间,镇番的骆驼数量至于万计,畜牧业由此勃兴。明景泰二年(1451)农历九月九日重阳节,镇番百姓在县城北教场赛驼,红柳岗牧民刘玑如夺得冠军。赛驼由此成为百姓喜欢的娱乐项目,进而演化为“驼羊会”,每年春四月和秋九月在苏武山下举行。

明末清初旅蒙驼商如日中天,骆驼成为北方沙漠地区主要运输工具。镇番水土适宜,养驼之风更甚。清末,镇番有骆驼数万峰。光绪十年(1884),万余峰骆驼驮着茶叶、食盐、羊毛和皮草,或沿丝绸之路北线到达外蒙古乌兰巴托、俄罗斯西伯利亚等地,或往张家口、绥远等内地商埠。驼队长途跋涉,一去就是~年半栽。商贸往来,财富集聚,造就了号称河西最大的镇番茶商与驼队。

畜牧兴旺,人口增多,与之相应的水利问题被列为地方政府要务。镇番居石羊河下游沙漠绿洲,水多则涝,水少即旱,水资源分配关乎全县民生。镇番的农业历史,在此间等同于区域水利历史。

明宣德四年(1429),镇番镇抚司上报“镇邑十地九沙,非灌不殖,而水利之役,向无专司御治,故多河患,民辄被其害”,饬批“设水利通判一员,令专责灌溉”,这似是镇番水利农业的开端。自雍正二年(1724)始,清廷组织各地民众到镇番柳林湖屯垦,掀起了史无前例的开发热潮。这项前清西北边疆乃至全国最大的农业开垦工程,可看作镇番由畜牧经济向农耕经济转型的重要节点。

清前期,镇番知县的头等大事便是“治水”。自康熙朝始,镇番守备和知县便将水利当作主要工作对待,数任县官制定“水利章程”“水利定案”等细则,力图合理调度石羊河上游来水,解决与上游凉州水利争端和县域水资源分配纠葛。《镇番遗事历鉴》记载了镇番河道的开辟和疏浚,灌溉用水的时点、水量,为后世保留下有据可查的“镜鉴”。

水利问题一旦解决,农业“造血”功能随之增强,百姓温饱得以维系。镇番人像遍地的红柳、梭梭和沙枣树,坚韧不拔的在风沙中顽强繁衍着生命之绿。

《镇番遗事历鉴》呈现的当地文化、民俗流变表明,明清两代江南文化、中原文化和西北草原文化互相交融,形成了镇番独特的移民地域文化。镇番早期移民多来自江南,习俗与南方相近。永乐年间立春时节鞭打春牛,即效法苏杭风俗,“以米豆之物,抛打相竟,取年丰意”。万历年间中和节、万寿节,沿袭的便是江浙风俗。

文化交融保存最长久的例证是镇番方言。《镇番遗事历鉴》引录《镇番宜土人情记》所记“(镇番)于语音一端,南腔北调,东韵西声”,有别于河西走廊其他地区,自成“方言岛”。“彼那个哥哥倒灶龟日的”,是外地人挪榆鎮番人语音混杂的典型句式。句中“彼”指代他(她)、别人,在《诗经》和吴方言中高频出现;“那(le)个”是宋元话本中常用词,哥哥(guoguo)是安徽巢湖读音,“倒灶”是江浙或陕西话,“龟日的”是四川话“龟儿子”的音变。清代晋陕两地移民进入镇番,加之和蒙古族人来往增多,又使镇番方言更具杂合性,“来官斯土者瞠目结舌,不知所云”,也在情理之中。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江南移民给镇番带来的核心文化动力,是南方教育理念和教学方式。洪武二十五年(1392),浙江宁波府鄞县人孟大都休致,在镇番捐金开学授徒,开启镇番教育先河。其后代孟是允赓续祖上尊师重教家风,从浙江布政使任上致仕归籍,邀集乡绅捐资重修学官,设帐收徒,传播儒学。流风所厦,由明代武职转型为“翰林之家”的卢氏一门,也多致力于地方教育,引领镇番学风。

明代镇番卫考取武进士5名,文举人9名,武举人31名,在甘肃镇各卫学名列第一。镇番人自谓“人在长城之外,文居诸夏之先”,夸张中带着自豪。镇番县城并不全在明长城以外,而“文居诸夏之先”的“诸夏”,当为镇番周边的少数民族。如此比较,镇番确有资本炫耀。清代镇番有钦点翰林院庶吉士1名,文进士10名,武进士7名,文举人66名,武举人100名,上榜人数名列凉州府县第二。

镇番耕读风气之盛,在《镇番遗事历鉴》中多有反映。编撰者辑录孟、卢等文化世家的族谱和科举成绩,并附以县内每年的生员名录及为官情况,足见文人士子在当地人心目中的尊崇地位。明清两朝,镇番士人著作和书稿存量甚多,经清代“文字狱”和各种劫祸,《镇番遗事历鉴》所列《奥区杂记》《镇番宜土人情记》《云梦堂漫笔》《搜俎记异》等诸多稗官野史化为鸟有,令人扼腕叹息,徒作遐想。

在人文现象的另一端,《镇番遗事历鉴》褒扬忠君爱民、洁身自守的官员,历数镇番籍将官追随宋晟、达云、左宗棠等战将杀伐征讨的功勋,甚至不惜笔墨,连篇累牍抄录圣旨、像赞和祭文,似在诠释镇番“人勇知义,俗朴风醇”的人文特征。在灌注着官史精英意识的宏大叙事背景下,编撰者更注重基层社会的民俗百态,尤其是百姓的凄苦无助和贪官污吏的胡作非为。这份审慎和警觉,弥补了方志粗枝大叶里的罅隙,有助于人们自下而上透视牡会生活的本相。

如记嘉靖二十七年(1548),农民刘吉典带人到县衙申诉,抗缴新拓地赋税。凉州府下令“严加惩办”,刘吉典入监绝食数日饿死。谢广恩按语评“刘吉典,真伟丈夫也。然则‘饿死’云云,未可尽信焉”。评殉情男女:“与其效杜十娘之怒沉,不如蹈月嫦娥之私奔。”几与当代诗人舒婷的《神女峰》“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异曲同工。评守寡少妇:“未再嫁,即乃旌,再嫁者未见即不贞,乃旌者冤枉了好端端女儿身,岂不冤哉?岂不冤哉!”评某知县:“奸人良女,又复弄权杀命。十恶不赦,千刀万剐,方可平民怨愤,何止不过解职候察而已哉哉?!”如此评语,火力十足,锋芒毕露,编撰者性情跃然纸上。《镇番遗事历鉴》难以计数的亮点中,有了这些匪夷所思的诡谲故事和乡野传奇,更显得丰富有趣。

官员与百姓铺陈出来的诸多事件,交织出复杂曲折的民生状态,一如中国两千多年皇权专制的黑暗轮回,“兴,百姓苦;亡,百姓苦。”《镇番遗事历鉴》编撰者流露的悲悯和愤懑,臆含着无以言透的困惑与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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