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为什么愿意离开村庄
——农村城镇化的内在动力与村庄变迁的走向

2023-12-28 20:32:35张春雨张伟兵
吕梁学院学报 2023年5期
关键词:村庄村民农民

张春雨,张伟兵

(1.沈阳城市建设学院 机械工程学院,辽宁 沈阳 110167;2.长治学院 公共社科教研部,山西 长治 046011 )

2021年暑假和2022年暑假,笔者有幸跟随一个课题组对山西晋东南某地的村庄撤并和村庄搬迁情况进行了比较深入的调查。白天,笔者跟随课题组的老师们入户调查。晚上,与其他同学聚在一起认真聆听老师们的讨论。经过认真的调查和老师们的悉心指导,笔者对当代农村的情况尤其对农民与村庄的关系有了一些直观但比较深入的认识。这些调查成果很大程度上颠覆了笔者以往的认知。笔者以前往往认为,农民是热爱乡土的。正如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一书中所言,农民是扎根在泥土中的。然而,在关于村庄搬迁的实地调查中,笔者惊讶地发现,地处城郊、生活比较富裕的农民盼征地、盼拆迁,希望在土地非农化过程中争取到尽可能多的土地增值收益,为日后的城镇生活积累大量的经济资本。而那些山区的农民,绝大多数也“愿意”离开村庄,转变农民身份和农村生产、生活方式。尽管山区的农民很少遇到征地拆迁的机会,但一旦遇到,山区农民与城郊农民一样,表现出了强烈的城镇化愿望。这个事实提醒我们,当今在全国各地屡屡发生的农民上楼、撤村并居现象,绝不仅仅源于外部力量的强势推动,农村内部和农民内心也蕴含着一股村庄改造、村庄搬迁的强大潮流。目前的研究常常把重点放在土地增减挂钩、撤村并居等城镇化政策对村庄的改造和干预上,相对忽略了农村内部蕴含的城镇化动力。当前的农村研究和城镇化研究,应该把农民的心态、村庄社会关系的变动以及村庄迁移的机制等问题纳入分析的视野,从而对城镇化和村庄撤并现象进行更加全面、细致、审慎的观察和评论。本文以一个发生于2021年的村庄动迁案例,具体展示农民的心态、村庄迁移的内在动力以及可能发生的问题和危机,同时,结合其他学者的相关研究,揭示该案例所具有的启示意义以及中国农村变迁的进一步走向。

一、研究视角与研究问题

当前关于村庄撤并、城镇化战略等现象的研究,主要流行两大学术视角:一是“城乡统筹视角”,二是“乡村建设视角”。

“城乡统筹视角”的宗旨在于强调工业化、城镇化的辐射带动效应和农业、农村现代化的必然趋势,强调新型城镇化与新农村建设的内在关联。新型城镇化自上而下地将城镇系统延伸到乡村系统之中,而新农村建设自下而上地将村庄整合到城镇体系之内,新型城镇化和新农村共同构筑起新型城乡体系[1]。在这样的理论宗旨下,“城乡统筹视角”的研究认为,撤村并居、建设新型农村社区、农民上楼和集中居住可以有效地提升农村公共服务和公共设施的供给水平,大力改善农民的生产生活条件,能够集约利用土地,发展现代新型农业经营体系。村庄搬迁和改造是贯彻国家新农村建设战略、顺应工业化和城镇化的要求、实现城乡一体化的表现形式和最高境界,代表了农村发展的正确方向和必然趋势,受到了农民的热烈欢迎[2]。与此针锋相对,“乡村建设视角”的众多研究认为,当今农村面貌和农民生产生活方式的急剧变化并不意味着福音,相反,村庄迁移和农民集中居住提高了农民的生活成本。拆迁过程中的利益分配不公和风险累积引发了社会矛盾和群体性事件,造成了“失去庭院的农村、被城市化的农民、无保障的农业”[3]。更重要的是,农村城镇化严重忽视了村庄的价值和前途,摧毁了乡村文明和中华文化的根脉[4],削弱了村庄作为劳动力蓄水池、社会稳定器的作用,对中国的现代化进程是不利的[5]187-194。这一视角的研究者郑重提出,不能不顾中国国情,强力推进城镇化,把村庄的搬迁和撤并当作消灭农村和农民的手段。在当前践行生态文明发展战略的潮流中,农业和农村文明将具有很高的消费价值,要“把农村建设得更像农村”[6]。

上述两种视角指出了农村发展的截然不同的方向。而且,两种不同的视角都着力援引相关案例为自己的立场辩护。不过,就课题组的实地调查来看,这两种视角在分析当前的村庄搬迁和农村城镇化问题上都存在着很大的局限。先谈“乡村建设视角”。“乡村建设视角”力图展示随着外部力量介入村庄,因土地、房屋等产权属性的变更和农民利益受损,如何促发了群体性事件、社会冲突和农民的抗争。然而,正如许多研究者所指出,尽管不能排除政府和开发商的一些不公正行为引发了农民的抗争,但更值得反思和警觉的问题是,在土地征收、村庄撤并过程中,被拆迁农户借助信访和媒体、网络的力量试图把事情“闹大”[7],建构出农民的“弱势形象”,主要原因在于农户的利益诉求(包括“钉子户”的一些过分、不合理要求)得不到满足。农民是在为自己的私利而抗争,而不是为公共利益以及为乡村的前途、命运在奋斗。农民的行为属于谋利型行为,是“谋利型上访”[8]。此外,课题组在调查中也发现,部分农民固然表现出不情愿和担忧的心情,但绝大多数村民都主动选择变身为城镇居民。在搬迁过程中,村庄社会关系出现了震动,村民之间发生了争执甚至对立,但村庄的整个搬迁过程相对平和。农民的谋利型行为以及大部分村民不抗议拆迁甚至愿意离开村庄的事实提醒我们,以“乡村建设视角”研究当前的村庄撤并可能是不恰当的。因为这一视角预设了国家与社会的二元对立,预期农民为了保卫自己的家园会自觉抵制强势的国家和各种外部力量。但现实中,农民更关心的是村庄搬迁中的利益博弈和利益分配。不能说农民对祖祖辈辈生活的村庄没有感情和留恋,然而,如果觉得补偿到位或者认为搬迁能给后代子孙提供更好的发展机遇,农民会主动或者在随大流中选择离开村庄。鉴于此,笔者选择“村庄主位视角”重新解读村庄搬迁和村庄撤并事件。这一视角诚如贺雪峰教授所指出,“是理解自下而上的农村社会对自上而下实施下来的政策、制度和法律的反应以及这种反应的结果、过程和机制”[9]378。显然,“村庄主位视角”是一个内部人视角。这一视角立足农民的身份和立场,用农民的眼光来观察和评论发生的种种事件。具体到本文的研究,在这一视角下,笔者将着力探讨如下问题:第一,面对村庄搬迁的补偿政策以及政府部门、村委会的宣传鼓动,农民将做出何种反应?总体的反应结果是什么?呈现出了什么样的复杂局面?第二,致使大多数农民愿意离开村庄的原因和机制是什么?第三,村庄内部出现了什么样的纷争和隐患?这些纷争和隐患对于村庄未来的命运意味着什么?第四,应当如何评价当前的村庄撤并政策?农村进一步变迁的方向在哪里?总之,“村庄主位视角”试图深入村庄内部,站在当事人的立场,详细描绘村民的感受、争执以及最终做出的选择,展示复杂、生动的村庄搬迁过程和画面,揭示当今农村城镇化的内部动力和未来可能引发的隐患和危机。

接下来讨论“城乡统筹视角”。“城乡统筹视角”在本研究中也没有被笔者采用。原因在于,首先,“城乡统筹视角”是一种外部人视角,重在强调外部力量对村庄的干预和规划,而对当事人的感受、价值理念和行为取向分析不足[10-12]。其次,“城乡统筹视角”偏重于宏观分析,重在展示村庄的发展趋势和城镇化的辐射效应,对村庄内部关系的变动、搬迁政策如何被执行等过程和机制分析不足,难以刻画和再现复杂的村庄变迁过程。最后,在价值立场上,“城乡统筹视角”虽然也重视村庄变动中的矛盾因素,但基本上是在一个乐观的氛围中看待村庄搬迁的,认为村庄搬迁对于农民来讲总体上是一个福利改善的过程[13-14]。如果说“乡村建设视角”预设了国家与社会的二元对立,“城乡统筹视角”恰恰相反,预设了国家与社会的高度一致。但在现实中,村庄迁移是一个相当复杂的事件,判断村庄迁移是否成功,既要分析搬迁过程中的利益分配和利益平衡,更要评估搬迁之后农民生活状况的变化,不能简单以乐观的估计来说明现行政策的合理性和前瞻性。因此,笔者采用“村庄主位视角”的研究范式,试图在一个较为中性和客观的立场上,既不简单地预设国家和社会对立,也不笼统地假定国家和社会一致;既不回避村庄搬迁过程中的矛盾和冲突,也对村庄今后的前景进行慎重的讨论,指出可能的问题和危机。

调查的案例来自于L村。2021年暑假,笔者与课题组的老师和同学来到这个村庄,较为全面地考察了村庄即将搬迁的情况,于是有了本文的研究和讨论。

二、搅动村庄的事件和急于“逃离”的人们

(一)村庄概况与故事的缘起

L村位于山西省东南部,是太行山区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庄。L村由7个自然村组成,村委会设立在最大的自然村。其中四组和五组村民位于山区,其他5个自然村分布于地势相对平坦的黄土沟壑中。改革开放以来,四组和五组村民为改善发展条件,几经周折,大部分已经自发迁居至公路沿线或者集镇上,但依然保留着村庄的户籍,参与着村庄中的红白大事、人情往来。整个行政村380多户,1 300多口人。由于附近有很多矿区,L村的老百姓多从事煤炭生产和运输。2013年之后,受到京津冀等地区治理雾霾的影响以及国家对环境保护的日益重视,山西煤炭市场出现了大范围和长时段的萎缩状况,市场效益急剧下降,L村的很多青壮年开始了外出务工经商的历程。

2021年3月中旬,搬迁的消息打破了村庄的宁静,村民纷纷关注和打听搬迁的消息来源、政策措施以及邻居的反应。随后,村干部和一名在县国土资源局任职的L村人士证实了村庄搬迁的消息。接着,村两委于4月22日召开了由村民小组长、全体党员以及部分村民参加的村民代表会议,正式通告了村庄搬迁的决定和初步的补偿办法,并让与会代表举手进行表决。表决通过后,村支书布置村民小组长挨家挨户动员老百姓进行第一轮签字,意图摸清全村的搬迁意愿。

第一轮签字仪式结束后,村庄搬迁成为了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无论是小卖部还是麻将桌旁,村民们津津有味地议论着搬迁,议论着某人某家的表现,有时彼此之间发生激烈的讨论和争执。经过入户调查,课题组基本摸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村干部也向课题组展示了第一轮签字的情况。此外,笔者与个别老师和同学还到没有签字的村民家进行了走访,观察和记录他们的心情、言语和行动。

搬迁的起因是这样的:L村旁边有一个中型煤矿,L村就位于该矿开采范围之内,只不过前些年,主要的煤炭开采方向集中在另一些村庄上。2018年8月之后,煤炭市场有所回温,再加上原来的开采方向煤炭资源枯竭,该煤矿决定开采L村及临近村庄下面的煤炭资源。不过,要完成这一计划,必须把村民迁移出去。但是,煤矿单独出面和村民谈判,交易成本太高。为降低搬迁成本和减少工作难度,该煤矿决定和县政府及其下属部门如国土资源局、城乡建设局等政府部门联手,利用“煤矿塌陷区治理”这一名义启动政策性搬迁,并动员村委会积极参与,煤矿隐身幕后,并不出头。与此同时,县城乡建设局、县国土资源局联合制定了《L村整村改造搬迁安置初步方案》,上报县政府和市政府,希望予以审批。为顺利得到上级的批文,村委会动员村民签字同意,试图进一步利用民意来说服上级政府:整村搬迁不仅是治理采煤塌陷区的需要,而且是村民的迫切愿望。

(二)农民的意愿与村庄内部的对立

在村干部的组织动员下,L村超过85%的农户签了字,同意搬迁。

目前,村民议论的焦点不再是走或留的问题,而是那些没有签字的人家为什么没有签?为什么要拖全村搬迁的后腿?其次,村民也开始议论起搬迁后楼房的位置、面积、户型,搬迁后的生产生活、水电费用、物业管理等话题。显然,村民的搬迁愿望是非常强烈的。然而,村庄内部的对立也不可避免地发生了。现在,那些没有签字的人家很难在村庄的公共舆论中占上风。在这样的氛围下,那些没有签字的家户只能在村庄中保持缄默,静观形势变化来决定下一步的应对之策。

二组的一个村民说,“反正我是没签字,我觉得这样的补偿政策不合理。签字归签字,又不是正式的搬迁合同,顶个屁。不签字的又不是我一家。我就是要表达一下我的意见。真到了签正式搬迁协议的时候再说”。

一组的一位妇女讲,“我家真是倒霉,怎么想都觉得运气不好。我和我家那口子已经难受了好多天了。不是我们不愿走,实在是划不来。按照每户补贴11万的标准,我家四口人,只有一个户,只能住一套房子,孩子大了要说媳妇,以后还得买。再买就得自己全部掏钱了。你看旁人,同样的四口人,至少有二个户,人家就能得两套房子,每套房子都有补贴。那天村干部领着人,要求每家每户签字,考虑到我家的情况,我没有签,当时村干部就没有好脸色,净说风凉话。还有,自家窝里的也互相咬起来了。看到我没签字,几个近本家,大爹、小爸、新妈(1)这三种称谓是当地方言。“大爹”指的是伯父,“小爸”指的是叔叔,“新妈”指的是叔叔的妻子。好几个人一起来做我的工作。你说,别人的脸难看、话难听也就算了,怎么自家人也成这样了。人心隔肚皮,都是各管各。现在村里谈论搬村的事,我也不敢出去,尽量不朝人多的地方去,麻将也打得少了”。

由此可见,村庄内部的关系紧张和复杂。仔细考察,那些没有签字的农户分为下面几种:第一,搬迁利益明显受损的农户。按照L村公布的补偿政策,搬迁补贴为每户11万。有的家庭好几口人只有一个户头,有的家庭却有三个甚至四个户头。原来,L村有一项村庄福利政策,每年冬季取暖时,按户发放煤炭,一户一吨。为了多领取煤炭,很多人家在孩子结婚后,主动和孩子把户口分开。因此,那些拥有多个户口的家庭明显占有优势,不仅每个户口都可以得到一套房,而且每套房都有补贴。这样很容易解决几代人的居住问题。甚至有的家庭盘算着用其中的一个户口买房,然后凭借剩余的户口拿补贴,这样就可以补齐房屋的差价甚至装修的钱都有了。相比之下,那些儿子没有结婚、户口无法分开的农户明显感到了利益受损。他们的焦虑、抱怨以及通过不签字来泄愤的举动就成为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第二,搬迁补偿不满意的农户。L村有些非常富裕的家户,屋内的装修档次以及各种生活设施堪与市民比肩。公布的补贴措施根本不足以弥补他们建房、装修的费用。这些村民对补贴措施嗤之以鼻,没有加入签字大军的行列。

第三,房产用途有争议的农户。这种情况主要指房屋已有数百年历史、院落保存比较完好的农户。房主认为院落是文物,记载着村庄的历史和曾经的辉煌,要求予以保护,搬迁后产权也不能变更,房屋仍归主人所有。村干部不同意,协商未果。这些农户有七八家,也没有签字同意搬迁。

正因为有这么几种类型的农户没有签字,村庄的裂痕出现了。村庄内部的社会关系出现了紧张和对立。不过,村干部和一些村民已有准备,他们认为这些农户左右不了大局。村支书说,“充分尊重每一家的搬迁意愿,那些不愿走的,还是在村里住。不过,村委会肯定要搬迁到新的小区里。到时候,村里肯定不会为少数这几家通水通电了,成本太高。他们自己看着办吧”。五组的一位村民说,“村里那么多的人都签了字,剩下的这十来二十户签不签字,都不起作用了。眼前关键的是上面的款能不能拨下来,政府什么时候正式批准”。

(三)普遍的离土倾向与搬迁的利益机制

接下来,我们重点分析绝大部分村民为什么要搬离村庄?引发村庄搬迁的内在动力和外部诱惑究竟是什么?

通过深入访谈,同时结合指导老师近年来的农村调查经验,笔者认为,促使L村农民迫切逃离村庄的原因不外乎两大因素:一是村民中普遍存在的“离土倾向”,二是搬迁过程中的利益算计。

先谈“离土倾向”。这是村民搬离村庄的内在驱动力。所谓的“离土倾向”,简单来说,就是“农民对农业和农村持一种否定性的态度和认知,对农村城镇化和农民市民化持亲近和欢迎的态度,尽可能脱离农业和农村”。一组的一位男性村民说,“现在谁还喜欢种地?那些五十来岁、六十来岁的人不种不行,他们打工没人要,挣不来钱。能挣上钱,才没人愿意受种地这份罪”。四组的一位村民说话更尖锐,“村里的房子再好也不值钱,为后代的各种出路考虑考虑,这次迁村是迁对了,最起码后代变成镇上的人了”。更令笔者触动的是,有一次临近中午,笔者旁听了一次村口自发聚集的小型讨论会,参与议论的有20多位村民。当一些村民讨论到搬迁后水电费、物业管理费、冬季取暖、粮食存放等问题时,一位60多岁的村民开口讲,“这些问题谁家没考虑过。不用怕,这涉及的又不是一家一户,是全村人。前怕狼后怕虎,什么事情也弄不成。中央都说要‘与时俱进’,我想咱村也要‘思想解放、与时俱进’。不要像十八掌的那几个村,前几年县里和煤矿上要他们搬,他们想搬可是提这条件提那条件,净出难题,结果最后也没弄成。现在后悔也没机会了”。另一个40多岁的村民接过话头说,“瞧你说的,怎能不讲呢?这些问题哪个不重要?”这位60多岁的老者换了语气说,“我的意思是,条件该提还是要提,村该搬还是得搬,不要错过机会”。接下来,大家回到刚才的话题,继续七嘴八舌地讨论搬迁后的费用和管理问题,谈论村干部到底能起多大的作用。显然,村民都是现实主义者。他们的祖辈以及他们在这个村庄中所经历的一切已不再能引起他们的关注。村庄已被抛在身后,大家关心的都是眼前最现实的利益。

那么,L村普遍的离土倾向源自何方呢?经过调查和比较,笔者认为,首先,与农业经营的低效益、村庄集体经济的式微和教育资源的衰败有直接的关系。农业经营的低效益是中国所有农村面临的普遍性问题。相反,随着煤炭经济和外出务工收入在家庭经济中的比重越来越大,农民对土地的感情越来越淡薄。另外,村庄的集体经济也彻底衰落了。村里本来还有一所村办煤矿,但13年前,山西全省治理小煤窑,村里的煤矿被整合进了一家大型的国有企业,村里只拿到了900万的补偿款。十多年过去了,这点补偿款也花得所剩无几,村里已很难给老百姓拿出像样的福利。村民与村委会的关系日渐疏远。人人都清楚,改善经济和生活要靠自己,而不是依靠已经破败的集体。更严重的是,伴随着中小学撤并政策的实施,村里的小学和幼儿园相继取消,教育资源也彻底衰败了。L村的一些家庭不得不在集镇上租房给孩子做饭、陪孩子读书,与周边村庄租房居住的农民一起形成了大量的“陪读大军”。这一切严重削弱了村民对村庄的预期。村庄不再是强有力的依靠,甚至是一个没有前途和希望的地方。因此,尽可能改变后代的受教育条件和将来结婚成家的条件,就成为大部分村民的心愿。

其次,L村村民普遍的离土倾向还与人口流动和农民对城镇生活方式的向往有关。传统上,中国农民“安土重迁”,本村人、外村人、外地人等观念分辨得很清楚,不同人之间的空间距离和心理距离也分割得很清晰。农民生产生活中的人际交往和权益保护基本上局限在村庄之内,正如费孝通先生形容的,“半截身子插入了土里”[15]7。乡土性十足的农民一旦跨出村界,就会产生一种无助和无根的感觉。村庄之外是他人的“地盘”,在他人的地盘上做人做事很难“扎根”。因此,相对稳固的地理边界塑造了农民相对保守的心态。这就是传统的乡土社会。然而,改革开放之后,人口流动的加剧,尤其是不断加速的城镇化进程,很大程度上改变了农民的“边界”观念。具体到L村,近十几年来,附近紧邻公路的村庄不断开发土地兴建住宅出卖,吸引类似L村这样的村庄的村民前去居住。同时,集镇上的“狠人们”和外来的富商也紧随城镇化的潮流,纷纷开发建设当地的楼盘,吸引周边的村民前来购买。目前,L村每个村民小组都有人家在附近村庄或集镇上购买了房产。这些自发搬离村庄的农户,住进了拥有天然气、网络电视、车库、室内卫生间等现代设施的小区,不仅改善了自身的居住条件,还很好地解决了小孩上学以及后代结婚成家、落户城镇的问题,成为其他村民羡慕的对象和效仿的目标。在村庄流动日益频繁和城镇化日益推进的形势下,集镇上的人口日渐繁盛,来自不同村庄的农民开始混居在一起,逐步发展起新的人际交往和社会关系,传统村庄十分明显的地理边界和心理边界已经被彻底打破,村庄的人口外迁已成燎原之势。

显然,在普遍的离土倾向下,一旦出现合适的条件和机会,集体迁移就会成为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恰好,有关部门启动的“采煤塌陷区治理”政策给了L村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村民经过理性的盘算后,大部分同意搬迁。

接下来详细分析村民的利益算计。

首先,已经迁移的村民热烈欢迎村庄搬迁。正如前文所述,在普遍的离土心态驱动下,L村已有很多村民自发迁离了村庄。尤其是四组和五组村民,大部分已经迁居至集镇或公路沿线。这部分已经搬迁的村民生产生活方式日趋城镇化,家庭的经济来源和生活重心已经转向本地的非农产业或者外出务工经商。显然,目前正在动员的村庄搬迁符合他们的利益和心愿。正如一位已经迁居的村民所讲,“迁村是好事呀,好多村的老百姓都想来镇上买房呢,多几套房子,以后还能稍微便宜点卖给想买房子的人,赚一笔钱。就算自己住,地方也多呀”。总体而言,已经搬迁的村民的利益考虑是:利用搬迁政策,多添置一些房产,待价而沽、相机处置,总体上是非常划算的。因此,这部分已经搬离村庄的农民积极加入了签字的行列,成为同意村庄搬迁的很大一股力量。

其次,村庄贫弱阶层积极拥护村庄搬迁。为安抚人心,村委会在第一次村民代表大会上郑重宣布,对于村里的五保户、低保户、孤寡老人等困难人群,搬迁后将优先安排他们的住房,一定会让他们优先居住,而且不用掏钱购买,并且在物业管理费、水电费等日常管理上实行优惠措施。这个决定一下子让村庄的贫弱阶层、一些老党员吃了定心丸,变成了村庄搬迁的积极支持者。

最后,婚姻市场的挤压使得搬迁几乎成为所有村民的共识。这是促使村民同意搬迁的最大动力,更是主流民意。在追求现代生活和消费主义潮流的引导下,当今农村年轻人结婚的必备条件是必须在城市、县城拥有住房。最低的标准是在集镇上拥有房产。在农村拥有一所好房产已不能构成谈婚论嫁的有利条件。这就是当前中西部农村婚姻市场的现状。L村很多妇女说,“村里的好房子也不少,哪一家的好房子不值个十万二十万,怕就怕在好房子也引不来新媳妇。现在的年轻人多刁呀!在市里、县城有了房子最好办。光嘴上说家里有钱不行。必须是房子实实在在地放在那里,钥匙确确实实拿在手里,媒人才敢给你家说媳妇。年轻人心眼也多,相家的时候要亲自看到有房子才决定嫁不嫁人”。

在农村婚姻市场的挤压下,L村可以说家家户户都有到县城或集镇买房的压力和冲动。为此,所有的家庭都在拼命地挣钱,为后代积累进城的资本和条件。一位村干部告诉课题组,“之所以85%多的家户签了字,关键和老百姓目前的打算是分不开的。现在大家的想法是什么呢?主要还是为后人着想。给孩子在外边买房是迟早的事,如果硬顶着不搬迁,就不能享受政策补贴了。再说商品房的价格又贵,现在村里享受的是集体搬迁政策,均价是2 600元/平方米,远低于镇里和县城的商品房价格,在经济上比较划算。还有,大部分人家都有好几个户头,可以得到至少两套住房,可以避开不同代人居住在一起的不得劲和婆媳矛盾。因此,从各方面讲,还是搬迁好”。村干部的一席话道出了L村所有村民的思考和抉择。从中可以看出,农村婚姻市场的挤压、为后代的前途着想等因素,推动着村民表达搬迁的意愿。可以说,这是L村村民同意搬迁的最大利益考虑。

总之,搬迁能给大部分村民带来现实的利益,L村村民经过理性的盘算,绝大部分在搬迁意愿书上签了字,迈开了逃离村庄、奔向城镇的第一步。

三、村庄搬迁面临的挑战

在普遍的热切盼望搬迁的氛围中,可以想象,一旦搬迁的实质条件具备,L村村民将会在不长的时间内迁离村庄。搬迁的实质性条件包括:征地工作已经完成、搬迁补偿款已经到位、新的居民小区已经动工兴建,等等。然而,诚如李昌平先生所言,“撤村并居是好事,但好事难以办好”[16]。结合L村的实际情况以及其他村庄的搬迁经验,在笔者及课题组的老师们看来,L村搬迁所面临的挑战和问题真的非常多。

首先,目前公布的搬迁方案是一个相当粗略的方案。村民大部分接受了按户补助11万的规定,但将来要迁居的小区的房屋质量怎样?小区的建设工程由什么样的建筑公司承揽?建造房屋的成本究竟多少?小区的配套设施有哪些?搬迁后,如何组织村民开展村庄的公共活动?诸如此类的问题依然是一个未知数,而且这些问题已经超出了村民的控制范围。能否出台更完善、更详尽的搬迁方案,的确是摆在L村干部和所有村民面前的重大问题。

其次,搬迁之后村庄的管理问题。主要表现在:第一,村民的农具和粮食处置问题。搬迁之后,农业生产方式不会迅速消失,可能会延续一段时间,村民的农具摆放、晾晒和储存粮食等问题很快就会提上议事日程。会不会因公共空间的不足使这些问题难以处理,进而影响村庄的和谐?第二,搬迁之后的物业管理和公共秩序问题。村民失去各自独立的庭院后,共同居住在空间相对狭小的单元楼内。楼道内的物品放置、楼道卫生、小区内的公共卫生、物业管理费如何定价和收取等问题,都是摆在村干部和村民面前的难题。第三,居住人员逐渐庞杂带来的隐患和挑战问题。可以预计,受当地城镇化进程以及村庄内部人口变动等因素的影响,搬迁之后小区内将出现越来越多的房屋出售和出租情况,居住的人口将日益庞杂。这些情况将给村庄公共事务的管理,村委会的工作内容、工作方式甚至村委会存在的合法性形成很大的挑战。村庄共同体将向何处去,就会成为一个事关村庄团结和当地社会稳定的大事。

再次,村庄“半工半耕”社会结构面临解体,村民市民化进程面临着隐患。所谓“半工半耕”社会结构是指绝大部分青壮年劳动力外出务工经商、中老年人口留守村庄,中老年人口成为维系村庄社会关系、从事农业生产、开展村庄各项活动的主要力量的社会现象。贺雪峰先生及其研究团队指出,这种“半工半耕”社会结构既有效维护了农村社会的内生秩序,又保留了农民工返乡的退路,使得农村成为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稳定器和劳动力的蓄水池,是促使“中国制造”转向“中国创造”的非常有利的制度安排和社会结构[17]。以L村为例,改革之后的40年中,只有极少数的村民通过高考、接父辈的班以及经商做老板等途径顺利迁居到城市,绝大部分村民并不具备充足的城市化能力。尽管在婚姻市场的挤压和改善生活条件的考虑下,许多家庭在县城、集镇和公路沿线购买了房产,但县城和集镇的房屋主要是为儿孙们准备的,中老年人仍主要居住在村庄。居住在村庄的中老年人,依靠农业生产和打零工维持生活,同时,中老年人普遍保留了庭院经济。这样一种家庭代际分工模式事实上对青壮年劳动力形成了有力的支撑。留守村庄的父母的生活是低成本的。打工的青壮年没有后顾之忧,可以把打工的收入积攒下来,积累城市化的资本,改善下一代的发展条件,即使不能进城,房屋和庭院还在,还依然保留着返乡的退路。应该说,这种“半工半耕”的社会结构是促使农民自发地、平稳地完成城镇化的最有利因素。然而,在普遍的离土倾向的推动和城镇消费主义潮流的拉动下,L村绝大多数村民还是选择了尽快逃离村庄。

显然,急剧的整体迁移将使“半工半耕”的社会结构很快解体。上楼后,中老年农民普遍面临着失去收入来源的风险,生活开支却急剧增加。这种局面对村庄的公共管理和社会稳定带来了潜在的隐患。主要表现在:一是增加了村民对低保金、各种农村补贴项目等福利资源争夺的强度和矛盾,村庄内部面临着不稳定的挑战;二是所有的家庭更加依赖打工经济,将经济重担完全压到务工的青壮年劳动力身上,这是所有家庭面临的一个无形的考验。

最后,村庄的宅基地如何处理,是考验村干部智慧的严峻问题。整村搬迁后,村民现有的房屋和庭院将会被推平,空闲出大面积的宅基地。如何利用这些宅基地,很可能成为村庄搬迁后的利益难题。限于篇幅,笔者将在随后的文章中予以讨论。不过,面对上述隐患和挑战,一些村民乐观地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将来的事情自会有将来的解决办法。笔者将拭目以待,密切追踪L村搬迁的后续进程和可能发生的种种故事。

四、结语和讨论:村庄变迁向何处去

L村搬迁的故事还没有讲完。但是,从L村大部分村民的心态和行为中,我们看到了农民普遍愿意逃离村庄的既定事实。这一事实不仅仅存在于作为研究案例的L村,而且还广泛存在于同属太行山区的其他农村中。近一二年来,笔者与各位老师、同学在山西省晋东南区域的陵川县、平顺县、壶关县等地的调查中,都感受和观察到了这一现象。不仅如此,学术界的很多相关研究也印证了笔者的发现和判断,很多研究者根据不同区域农村的调查,广泛讨论了村庄的衰落、农村婚姻市场的变化、农民普遍在集镇和县城购房的事实[18-21]。这些研究与本文的讨论一样,试图揭示这样一个普遍的现象:身处市场化、工业化、城镇化影响下的中国农民,正在愈益远离乡土,他们正在用“理性”的目光衡量乡村的前景和重新选择眼下的生活。在一定的条件下,中国农民将离开村庄、奔向城镇。一句话,乡土中国已经发生了巨变。

导致这一切发生的内在动因正是农民的心态和利益。正如卡尔·马克思所言,“人们奋斗所争取的一切,都同他们的利益有关”[22]82。列宁也说,“物质利益问题是马克思主义整个世界观的基础”[23]339。农民是村庄的主人,农民有农民的利益和理性。作为研究者,我们既要努力探讨中国五千年乡村文明的独特价值及其复兴的可能,也要以务实的眼光看待当下农民的心态和行动选择所具备的现实性和合理性。考虑到这一点,农村研究和城镇化研究也许才能具备更坚实的基础。

中国农村的前途和进一步变迁的方向在哪里?

立足于村庄主位的研究视角,笔者认为,中国农村进一步变迁的方向可能有两个。

一是城镇小区里的“村庄共同体”建设问题。整村搬迁后,农民集中居住在统一规划建设的小区中,形成了目前颇具研究价值的“小区里的村庄”现象。对于搬迁到城镇小区中的村庄,目前的管理重点主要有如下几个方面:首先是村委会要处理好与物业公司的关系,保护村民合理、合法的利益;其次是维系村庄内部的人情往来和继续组织好村庄的公共文化活动,进一步加强村民自治制度建设,合理分配村庄的公共福利资源,增强村民的共同体意识,延续村庄原有的社群网络;再次要配合政府和物业公司做好人口管理工作,协调居民之间的关系;最后,对于政府而言,要高度关注农民迁居后的就业和社会保障问题。在“半工半耕”村庄社会结构解体的情况下,村民的就业和社会保障问题尤为重要,直接涉及村民的生活水平、生活质量和当地的社会稳定,需要政府出台相应的应对性方案。这几方面处理得好,村庄就能够更好地发挥共同体作用,一旦处理不好,村庄共同体就会趋于解体,村民则会演变为城镇社会中的原子化个体,村庄自然走向了终结。因此,探讨城镇小区里的村庄建设和变迁问题,便成为当前学术研究中的重要课题。

二是未撤并村庄的“乡土重建”问题。中国是个人口大国,人口不可能全部生活在城镇。因此,保留一定数量的农村并且使农村人口过上比较富足的生活,则成为另一个需要高度重视和需要解决的课题。

答案可能在于“乡土重建”。就是在当前工业化、城镇化加速发展的背景下,通过适当的方式使农民能在农村生活中找到切实的利益,找到能够维持体面生活的条件,强化农民与乡村社区在生产、生活上的依赖关系。然而,非常遗憾的是,我们处在一个大规模的、急剧的“资本下乡”时代,无论是在土地流转中,还是在“美丽乡村”建设和古村落开发建设中,都能看到逐利的资本忙碌的身影,都能看到处在锦标赛体制[24]或压力型体制[25]3下的县、乡政府招商引资的种种举措。国家的很多惠农项目和支农资源往往被下乡资本所占有和瓜分[26-31]。在这样的环境下,我们看到,农民已经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对村庄的认知,时代条件已经弱化了农民与村庄及乡土的联系。乡土重建的任务面临重重挑战,任重而道远。

综上所述,立足村庄主位视角,站在农民的立场和心态看待当今农村的变迁,我们应充分认识到,人的心态和行动选择深受所处的社会环境和社会结构的制约。生活是真实的、严酷的,更是紧迫的。`农民必须做出选择,要么固守在日益衰败的村庄,要么在合适的搬迁条件下迁居城镇。但无论如何,考虑到未来中国城乡人口的分布状况以及维护粮食安全和文化多样性的重要性,乡村都应该有它的价值和前途。显然,目前在一些地方开展的“新乡建工作”具有非常重要的探索和启示意义。(2)与目前主张农民上楼、农民集中居住的呼声不同,一些学术界、文化艺术界知名的人士,大力呼吁继承梁漱溟、晏阳初、陶行知等人的乡村建设思想,开展新时代的乡村建设,鼓励年轻人返乡创业,涌现出了河南信阳市郝堂村、山西永济蒲韩乡村社区、福建培田村等知名的乡村建设案例。在工业文明走向生态文明的当下,如何通过挖掘乡土资源振兴农村?不同的乡村建设案例的影响力和启示意义、借鉴价值有多大?中国农村的发展道路是什么?这些问题是摆在我们面前的具有重大研究价值的话题。我们既要关注迁居城镇的农民的未来,也要积极探索未撤并村庄的明天。

我们期待着乡土重建的真正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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