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红艳,石 麟
(湖北大学 文学院,武汉 430062)
罗贯中《三国志通俗演义》借鉴宋元话本和元杂剧是不争的事实。宋元话本有很多“说三分”的作品,但保存至今的只有《三国志平话》。元杂剧三国题材的现存作品则有关汉卿的《西蜀梦》《单刀会》,高文秀的《襄阳会》,郑光祖的《王粲登楼》《三战吕布》,无名氏的《博望烧屯》《千里独行》《连环计》《黄鹤楼》《隔江斗智》共计10种。此外,尚有元明间时代不明的阙名作品《桃园结义》《单刀劈四寇》《杏林庄》《单战吕布》《三出小沛》《石榴园》《庞掠四郡》《陈仓路》《五马破曹》《怒斩关平》《娶小乔》11种。另有《大破蚩尤》,因关羽神灵“穿越”到北宋,且太具神异色彩,不在本文论列。
就与《三国志通俗演义》的关系而论,这20多个剧本可分为三种情况:一是罗贯中对之主体接受而具体描写略有不同者,如《西蜀梦》《单刀会》《襄阳会》《三战吕布》《博望烧屯》《千里独行》《连环计》。二是罗贯中对之大致接受而内容差别较大者,如《王粲登楼》《黄鹤楼》《隔江斗智》。三是罗贯中或根本没读过此剧,或读过而弃置不取,因而与《三国志通俗演义》平行发展者,如《桃园结义》《单刀劈四寇》《杏林庄》《单战吕布》《三出小沛》《石榴园》《庞掠四郡》《陈仓路》《五马破曹》《怒斩关平》《娶小乔》。下面,对这些作品与《三国志通俗演义》之关系分类分析,重点分析第三种情况。
第一类作品其实用不着详细分析。《西蜀梦》是关汉卿对刘关张之间兄弟感情高度珍视之作,故而通过梦境写来,以抒发情感为主,罗贯中笔下只是点到为止。《单刀会》内容,罗贯中基本照抄。只不过戏曲抒情性更强,小说叙事性更甚而已。《襄阳会》基本情节亦被罗贯中吸收,所改动者只是命蔡瑁等人杀刘备者是蔡夫人而非刘琮。《博望烧屯》改动稍大:第一,三顾茅庐经历了三年。剧中张飞云:“三年三访,费了工夫。”[1]第二,将此段描写大致移置成为“火烧新野”。第三,张飞与诸葛亮打赌、张飞受骗误放夏侯惇、管通游说孔明等情节,罗贯中均采取“张冠李戴”的手法移植到其他人物身上。《三战吕布》改动最大的是十八镇诸侯及其与刘关张的关系和矛盾。《千里独行》最大的改动是增加“过五关斩六将”的内容。《连环计》主要相异情节有二:一是“连环计”乃蔡邕所献,二是貂蝉的出身。 可见,罗贯中对于这些杂剧作品应该是读过的,因而取其基本情节,只是在枝节问题上进行改造而已。
第二类作品情况复杂一些,首先来看一个特殊的例子。王粲是“建安七子”之一,《三国志·王粲传》记载:“之荆州依刘表。表以粲貌寝而体弱通侻,不甚重也。”[2]598王粲《登楼赋》:“步栖迟以徙倚兮,白日忽其将匿。”[3]可见他在荆州很不得志。《王粲登楼》表达的就是这种情绪:“尘满征衣,叹飘零一身客寄。”[4]817但最后,作者让他当了天下兵马大元帅,无非体现了下层文人穷愁潦倒的情绪和飞黄腾达的梦想。罗贯中对《王粲登楼》视而不见,笔下基本没有王粲什么故事。这种“割舍”的处理方式,其实也是一种改造。 《黄鹤楼》写赤壁之战后,周瑜设宴黄鹤楼请刘备,欲借机杀之。诸葛亮得知消息,派关平、姜维先后联络,最终刘备脱离虎口。该剧内容,罗贯中基本没有采纳。之所以如此,主要是因为《黄鹤楼》严重违反史实。历史上的刘备与周瑜对峙在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而黄鹤楼却建于黄武二年(公元223年),周瑜不可能提前十五年请刘备到黄鹤楼饮酒。剧本反复写刘备驻扎黄鹤楼对岸的“赤壁连城”,但史书记载刘备与周瑜隔江对峙则在江陵和公安。姜维当时只有六岁,怎么可能为刘备送去孔明妙计?正因为错误太多,所以罗贯中根本不会取材于该剧,而让那些故事与笔下小说平行发展。 《隔江斗智》写周瑜定美人计,使孙安小姐嫁刘备,目的是取荆州。结果被诸葛亮识破。剧本写孙安认为:“刘玄德生的目能顾耳,两手过膝,真有帝王仪表。”[4]1309因而不配合周瑜。周瑜又赚刘备过江,企图加害,结果自取其辱。关于周瑜用美人计失败的描写,未见史书记载,《三国志平话》有所体现。其中,罗贯中最大的改写是:“平话”和“杂剧”均乃东吴“送亲”到荆州,而小说则是东吴“招亲”。 第二类的几个剧本,罗贯中都应该看过,只不过或弃置不取,或在吸取基本情节的基础上改动较大而已。
第三类作品有两大特点:一是出现的时间相对较晚,多在元末明初。二是其故事内容与《三国志通俗演义》呈现出俗雅分流而平行发展的态势。罗贯中何以未采用这些杂剧的某些内容,又可分为两种情况:一是罗贯中看过某剧本而嫌其内容粗俗,摒弃不用。二是罗贯中没看过某剧本,不可能采用。本节先分析第一种情况的几个剧本。
第一,《桃园结义》。该剧写关羽杀了蒲州州尹而亡命天涯,与张飞相遇,张飞认为“不问年纪大小,拜德不拜寿”[5]桃园结义6。二人长街遇刘备,关、张二人拜刘备为兄,桃园结义。剧中三人兵器描写与《三国志通俗演义》相同,却写在“桃园结义”前已经具备,显然不合理,因为关羽不可能带着青龙偃月刀逃难,故小说改在结拜之后打造。至于刘关张兄弟顺序问题,史书未明言三人年龄大小,且并无“桃园结义”之说。《三国志平话》写得清楚:“三人各序年甲,德公最长,关公为次,飞最小。”[6]378杂剧是“拜德不拜寿”,罗贯中学习平话写成序齿:“关、张年纪皆小如玄德,遂欲拜为兄。”[7]5
第二,《三出小沛》。 该剧写吕布袭取徐州,让刘备暂住小沛。吕布遣王斌、吴庆赴河北买马,途经小沛属下新安疃,扰乱百姓。百姓以为是贼寇,上报。刘备遣张飞巡绰,打死王斌,截留买马银两。吕布怒而包围小沛,张飞杀出重围向曹操借兵,因无刘备书信,曹操拒绝发兵。张飞复杀入城中取信,又因突围时丢了书信,再次杀回城下。刘备再写一信,用箭射出。张飞三出小沛,曹操领兵取了徐州。
有几个要点可证明罗贯中看过此剧本。《三国志通俗演义》大篇幅写张飞与曹豹冲突渐次白热化:“将曹豹鞭至五十……曹豹回去,深恨张飞,痛入骨髓,连夜差人赍书一封,径投小沛见吕布。”[7]140其实,《三国志·先主传》裴注引《英雄记》:“陶谦故将曹豹在下邳,张飞欲杀之。”[2]874小说写曹豹是吕布岳父,乃误读《三国志平话》所致:“曹豹到东宅,自思一计,可报其冤。使女婿张本,私地修书,前去小沛见吕布。”[6]394可见曹豹是让女婿张本修书给吕布,而不是亲自修书给女婿吕布。《三出小沛》明确交代修书的是曹豹:“堪恨那无端曹豹,他暗将书信紧相邀。”[5]三出小沛2罗贯中极有可能据《三出小沛》,干脆改成曹豹修书给女婿吕布。
还有张飞抢劫吕布马匹事。《三国志·先主传》裴注引《英雄记》只说乃刘备手下所为:“建安三年春,布使人赍金欲诣河内买马,为备兵所钞。”[2]874《三国志平话》改为张飞误夺吕布财物:“张飞大叫一声,喊散众人,夺了钱物。……先主觑了大惊,骂张飞:‘此物皆吕布之物!’”[6]395《三出小沛》则写张飞明知吕布之物而杀人越货。罗贯中据此,在小说中写“刘备手下将张飞,诈妆作山贼,抢劫马匹去了”[7]159。
至于张飞“三出小沛”的描写,是剧本核心关目,或因其荒唐无稽,为罗贯中所不取,这就使小说后半段情节与戏曲分道扬镳,平行发展。
第三,《庞掠四郡》。该剧写庞统投江东,鲁肃仅封其为丹阳县令。庞统愤而回荆州,简雍亦仅加其为耒阳县令。当时江夏有长沙、桂阳、零陵、武陵四郡,因缺一总理军师,武陵太守金全令黄忠至耒阳请庞统。庞统在县终日醉酒不理正事,简雍遣张飞取其首级,不料张飞误杀庞直。庞统随黄忠去江夏为军师,领兵索战。诸葛亮派关羽战长沙,赵云取桂阳,刘封收武陵,张飞占零陵。关张赵都取得成功,惟刘封被黄忠战败。最终,庞统与黄忠合计拿了金全,归顺刘备。
刘备平四郡,《三国志·先主传》有载:“又南征四郡,武陵太守金旋、长沙太守韩玄、桂阳太守赵范、零陵太守刘度皆降。”[2]879《三国志平话》则写成长沙郡赵范、桂阳郡蒋雄、武陵郡韩国忠、金陵郡金族。《庞掠四郡》金全云:“俺这江夏,有四个太守:长沙韩玄,桂阳赵范,零陵刘铎,某乃武陵金全。”[5]庞掠四郡10罗贯中写四郡太守:零陵刘度、桂阳赵范、武陵金旋、长沙韩玄。四者相比,平话离史书最远。杂剧除了两个太守的名字“音相近”而“相讹”外,其他都是对的,明显地向历史真实回归。小说则全部符合正史,这正好说明杂剧是从平话到小说之间的过渡,间接证明了罗贯中看过《庞掠四郡》。 《三国志平话》改史书中刘备“旁掠四郡”为“庞掠四郡”,杂剧继承之。罗贯中摒弃话本、戏曲的“庞掠四郡”而恢复刘备“旁掠四郡”,这也是小说与杂剧平行发展之一例。
第四,《陈仓路》。 该剧写曹操兵临阳平关,张飞擒拿张鲁,诸葛亮写信于张鲁脸上放归,激怒曹操。曹操斩张鲁,鲁弟张恕领十万人马、四十万粮草投降刘备。曹操无粮草,欲班师,恰逢食鸡肋,感叹“吃之无肉,弃之有味”[5]陈仓路9。杨修遂提前通知士兵作准备,曹操忌恨,立斩杨修。曹操旋即宵遁,最后在陈仓路遇马超追杀,“割须弃袍”而逃。 此剧内容颇杂,有“五虎将”的说法,杨修“鸡肋”的故事,曹操“割须弃袍”,还有关于张鲁的描写。罗贯中对剧本描写的这些情节或基本照搬,或进行修改,或摒弃之,正表现了罗贯中看过此剧,而有些情节又体现了小说与杂剧的平行发展。
如该剧有“五虎将”说法:“俺汉家五虎将非轻也。”[5]陈仓路3史书中未见“五虎将”的称谓,《三国志平话》写五人“封五虎将军”[6]467,这一点,罗贯中是照单全收的。杨修与“鸡肋”故事,符合史实。然杨修之死,“鸡肋”事件并非为导火线。据《后汉书·杨震传附杨修传》,曹操对杨修是“因事杀之”[8]1789。《三国志平话》有相关描写,《陈仓路》则有更详细的描写,《三国志通俗演义》距杂剧最近。曹操“割须弃袍”,未见史书记载。《三国志平话》:“曹操听得,刀断其髯,换衣相杀到晚。”[6]461《三国志通俗演义》的描写,就是从平话和杂剧中综合而成的。至于张鲁被擒受辱一事,与史书不符,《三国志平话》亦无此情节,罗贯中更是摒弃了这种“媚俗”的描写,这就形成了杂剧、小说的又一种平行发展状态。
第五,《娶小乔》。 该剧多有与历史事实不符处。叙乔公二女,大乔嫁孙权,小乔尚在择婿。鲁肃替周瑜求亲,乔国老许之,然要求周瑜为官之后方可成亲。最终,孙权封周瑜为兵马大元帅,亲事遂成。
剧中乔公自言:“老夫姓乔名玄,字仲华,江东吴国人也,自汉建宁中曾为司空太尉之职。”[5]娶小乔1乔公,史书作“桥公”,然太尉桥玄与“二乔”之父并非一人。桥玄是曹操的老前辈,曹操年轻时就得到他的赞赏。《三国志·武帝纪》裴注引《续汉书》曰:“玄字公祖,严明有才略,长于人物。”[2]3《后汉书·桥玄传》载:“桥玄字公祖,梁国睢阳人也……玄以光和六年卒,时年七十五。”[8]1695-1696二桥父亲桥公,乃皖县(今安徽潜山)人,较桥玄晚半个世纪。《三国志·周瑜传》载:“时得桥公两女,皆国色也。策自纳大桥,瑜纳小桥。”[2]1260《三国志平话》虽写“乔公二女大乔、小乔。大乔嫁公子为妻;小乔与周瑜为妇”[6]433,但没有说这位乔公就是太尉桥玄。目前所知将两位“桥公”混为一谈的,正是《娶小乔》一剧,而且将乔公改为“吴国人”。《三国志通俗演义》也是两个乔公合一,曹操有言:“昔日桥大老与吾至契,托二女欲令侍吾,吾视之,皆有国色,不料被孙策、周瑜所娶。”[7]466实际上是采用了《娶小乔》的说法,只不过纠正了大乔嫁给孙权的错误。由此可见,罗贯中是应该读过这本杂剧的。
至于鲁肃做媒,兵马大元帅周瑜娶小乔的荣耀排场描写,史书无载,也未见其他文学作品描写,当为《娶小乔》一剧的特色。罗贯中也没有将这些纳入笔下,而是任其与小说中的周瑜故事平行发展。
第三类第二种情况的几部杂剧作品,整体而言离历史事实更远,而且绝大部分内容都未被罗贯中采写入《三国志通俗演义》,或者罗贯中并没有见过这些剧本。
第一,《单刀劈四寇》。 剧叙王允运用“连环计”诛杀董卓,西凉“四大寇”李傕、郭汜、张济、樊稠犯长安兴兵问罪。交辽王吕布率兵迎敌,力战四寇,却因几番“鼻漏”撤出战场。四寇直逼长安,王允坠城死。董承奉汉帝到洛阳,四寇带兵追赶至黄河岸边,逢曹操,遣曹仁等迎敌。恰逢关羽祭祖归来路过,曹操亦派其跟进。曹仁等不敌四寇,关羽迎上,刀劈四寇。董承宣布:“论功效云长勇烈,就封为荡寇将军。”[5]单刀劈四寇22
李傕、郭汜兵犯长安,吕布战败逃亡,王允及众官死难,基本符合史实。见《三国志》及裴注、《后汉书》、《资治通鉴》等书。李傕、郭汜、张济之死,可见《三国志·董卓传》所载:“建安二年,遣谒者仆射裴茂率关西诸将诛傕,夷三族。汜为其将五习所袭,死于郿。济饥饿,至南阳寇略,为穰人所杀。”[2]187至于樊稠,此前已被李傕诱杀,事见《三国志》裴注和《后汉书·董卓传》等书。因此,关云长“单刀劈四寇”的描写,完全与史不符。至于吕布因“鼻漏”而逃离战场,更是荒诞不经。这些描写,罗贯中当然不会采纳,或许罗贯中根本就没见过这个剧本。故而,该剧本的基本情节与《三国志通俗演义》平行发展。
第二,《杏林庄》。 该剧叙张角、张表、张宝等“于杏林庄起义”[5]杏林庄1,朝廷派皇甫嵩为主将,刘关张为先锋征讨,众诸侯亦相助前往。张飞以招安为名进入杏林庄,约关羽里应外合。张飞与黄巾军大战,张角等败逃兖州城,紧闭城门不出。张飞用护城河洗马的方法诱敌深入,诸侯军包围黄巾军,张飞拿住张角,众将擒张表、张宝。
该剧情节部分取自《三国志平话》,如“杏林庄”,如“濠中澡洗”[6]382。然张角兄弟名字,却与史实有差距。《三国志·孙破虏讨逆传》裴注引《献帝春秋》载:“角称天公将军,角弟宝称地公将军,宝弟梁称人公将军。”[2]1094《三国志平话》却写成“郡东三十里张家庄,张角姑表三人,于此庄上聚众”[6]376。《杏林庄》中更将张梁误作张表,或许是受《三国志平话》“姑表兄弟”的影响。罗贯中据正史重新改为“兄弟三人”,且名字、排序正确。但这并不能表明罗贯中看过《杏林庄》这个剧本,有可能罗贯中所更正乃是《三国志平话》的内容。更重要的是,《三国志通俗演义》中根本没有“张翼德大破杏林庄”的故事,该剧应该是整体故事与小说平行发展的产物。
第三,《单战吕布》。 该剧叙袁绍、孙坚、曹操、刘表、陶谦、公孙瓒、袁术、韩俞、韩升、孔融、王旷、赵庄、鲍信、张秀、乔梅、吴慎、田客、刘羽等十八路诸侯与吕布相持,曹操举荐刘关张三人战退吕布。庆功宴上,孙坚赌监军印牌,欲张飞一人单战吕布,张飞则赌“俺弟兄三人的六阳会首”[5]单战吕布7。张飞与吕布单挑,吕布败退。关羽劈断吊桥,诸侯军杀入关中。孙坚无奈交出印牌,张飞以之戏弄孙坚。
该剧的人物故事与史实和《三国志通俗演义》均有很大差距。仅以所谓十八镇诸侯而论,罗贯中笔下除曹操之外的十七镇诸侯分别是袁术、韩馥、孔伷、刘岱、王匡、张邈、乔瑁、袁遗、鲍信、孔融、张超、陶谦、马腾、公孙瓒、张杨、孙坚、袁绍。据《资治通鉴》卷五十九载,初平元年(公元190年):“正月,关东州郡皆起兵以讨董卓,推渤海太守袁绍为盟主。……绍与河内太守王匡屯河内,冀州牧韩馥留邺,给其军粮,豫州刺史孔伷屯颍川,兗州刺史刘岱、陈留太守张邈、邈弟广陵太守超、东郡太守桥瑁、山阳太守袁遗、济北相鲍信与曹操俱屯酸枣,后将军袁术屯鲁阳。”[9]上述而外,《三国志·张杨传》谓“袁绍至河内,杨与绍合”[2]251,《三国志·孙破虏讨逆传》则谓孙坚“前到鲁阳,与袁术相见”[2]1096,而孔融、陶谦、马腾、公孙瓒并未举兵。因此,历史上并无十八镇诸侯大集合,而只是“遥推”袁绍为盟主。在这个问题上,《单战吕布》较之《三国志通俗演义》更“野”,大家对照那十八镇诸侯的名字就可知晓。
没有资料证明罗贯中看过《单战吕布》这个剧本。至于小说中对张飞单战吕布乃至“三英战吕布”的描写,最早的来源是《三国志平话》:“张飞与吕布交战二十合,不分胜败。关公忿怒,纵马轮刀,二将战吕布。先主不忍,使双股剑,三骑战吕布。”[6]391此外,郑光祖《三战吕布》也有类似描写。但张飞与孙坚打赌并且胜利后戏弄孙坚等描写,则为《单战吕布》特有之与《三国志通俗演义》平行发展的情节。
第四,《石榴园》。 张辽替曹操设计,于石榴园凝翠楼设宴请刘备而捉拿之。刘备赴宴,关张得知,张飞先往,关羽率兵随后。石榴园中曹操与刘备论英雄,刘备言吕布、项羽,被曹操否定。刘备又说“曹刘好汉”,曹操借故发怒拍桌,刘备掩耳,并言:“小官生平有些惧雷。”[5]石榴园10关羽兵围石榴园,张飞打入园中,扯住曹操,扶出刘备。
“论英雄”一事,史书略有记载。《三国志·先主传》记载曹操说“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时,“先主方食,失匕箸”。裴注引《华阳国志》云:“于时正当雷震,备因谓操曰:‘圣人云“迅雷风烈必变”,良有以也。一震之威,乃可至于此也!’”[2]875《三国志平话》进一步发展:“曹相请玄德筵会,名曰论英会,唬得皇叔坠其筋骨。”[6]415罗贯中据此写成“青梅煮酒论英雄”一节,然未涉及“石榴园”,或罗氏未读此剧。因杂剧与小说细节描写绝大不同,亦可视为此故事之平行发展。
第五,《五马破曹》。 该剧剧情与《陈仓路》大同小异,而细节、曲白迥然不同。前面有定军山一节,《陈仓路》所无。双方又在阳平关交战,张飞战败傅亮,赵云赚开阳平关。张鲁杀向阳平关,为马超所擒,书于面、激曹操、斩张鲁、吃鸡肋、说班师,与《陈仓路》相同,惟未斩杨修,打四十背花而已。旋即曹兵撤退,一路遭遇袭扰,最终遇马超等“五马”,曹操换袍逃遁。五马者,乃“马良、马忠、马谡、马岱、马超”[5]五马破曹9。
此剧与《陈仓路》相同的地方半为罗贯中吸收,而与《陈仓路》相异处则未见罗氏描写,或可从侧面说明罗贯中读过《陈仓路》而未见此剧。而且,如“背花”“五马”等描写过于世俗,尤其是“五马”所指五人更是东扯西拉、荒诞不经,即便罗贯中看过此剧,也不可能采纳,只好任其平行发展。
第六,《怒斩关平》。 剧演关羽生辰,刘备派诸葛亮率众将赴荆州庆贺,恰逢江夏张虎张彪兄弟领兵来犯。诸葛亮差五虎将之子关平、马忠、张苞、赵冲、黄越对敌,关平捉拿二张,押解报功,匆忙间坐骑撞死十一岁小孩。关平逃离,张苞等四人亦知情而不顾。死者父亲王荣得知凶手乃关平,赴荆州告状,官府不敢接案。王荣得关羽马夫指点,直接告到元帅府。关羽审清案情,怒斩关平。张苞等四小将告知黄忠等,四老将商议救人,同时西蜀太守姜维也奉命到荆州搭救关平。法场上,赵、马、黄劝关羽无果,张飞则说:“他小弟兄五个,一亡五亡。”[5]怒斩关平12四老将作势各杀己子以威胁关羽。姜维赶到,宣布关平将功折罪,苦主赐黄金百两,息讼了事。
该剧深受元杂剧公案剧影响,就连第二折荆州州判所说“告状的都是咱衣食父母”[5]怒斩关平6,亦来自《窦娥冤》中梼杌太守口吻。是剧作者将一公案故事附着于关羽父子身上,一不符合历史事实,二不见于《三国志通俗演义》。故而,无论罗贯中是否见过此剧,必然会是平行发展的结果。
《孤本元明杂剧》校例云:“全书次序,仍依钱氏目录,首元人所撰,次无撰人姓名可确定为元人所撰者,次明人所撰,次历朝故事。”[5]校例1此所谓“钱氏目录”,即清初藏书家钱曾《也是园古今杂剧》目录,而《孤本元明杂剧》正是从《也是园古今杂剧》中选出来的。前面提到的《桃园结义》等11种阙名杂剧剧本全部在按照“历朝故事”排列的范围之中。也就是说,钱曾在编排《也是园古今杂剧》时就已经不知道这11种杂剧到底是元人所作还是明人所作,只好含糊地按照剧中故事的时间先后顺序排列。因此,笔者只能认定它们是元明间时代不明的阙名作品。
对于这11个出自《孤本元明杂剧》的阙名作品与《三国志通俗演义》的关系,学术界论述甚少。朱伟明、孙向锋《关公戏与三国文化的传播》一文认为:“元杂剧(包括元明间无法确定时代的无名氏作品)中的关公戏凡12部。”[10]而在下面表格中,全存的元明间无名氏关公戏作品有《怒斩关平》《单刀劈四寇》《大破蚩尤》,全部见于《孤本元明杂剧》,前两篇在本文重点论述的11种之中。又有张祎《试论〈孤本元明杂剧〉对关公形象的塑造》一文,列举《孤本元明杂剧》中与关公相关的剧本15种,并说:“上列剧作,有六出为元代人创作,八出产生于元、明之际,只有一出创作于明代。”[11]而该文所指的产生于元、明之际的8出戏除《大破蚩尤》外,其余7个是《桃园结义》《单刀劈四寇》《单战吕布》《三出小沛》《石榴园》《庞掠四郡》《怒斩关平》,全部都在本文重点论述的11种之中。更重要的是,从行文逻辑来看,无论是朱文的“元明间”还是张文的“元明之际”,所指均应为元末明初。这一点,与笔者的看法完全一致。
论文而外,还有一些著作也涉及这一问题,如史之余《漫话三国》中《不问年龄的“桃园结义”》《怒斩关平——离奇的故事》《饶有情趣的〈庞掠四郡〉》《一出民间喜剧——石榴园里论英雄》诸篇均如此。但该书将那些元末明初的剧本坐实为元人杂剧,却是值得商榷的。如:“元人杂剧有一出叫《桃园结义》。”[12]43“这是一出元代无名氏撰作的杂剧,题目叫《寿亭侯怒斩关平》。”[12]69还有丘振声《三国演义纵横谈》,其中《关羽戏》一节写道:“元人杂剧中,三国戏增多了。其中以关羽为主角的有《关大王单刀会》、《单刀劈四寇》、《千里独行》、《怒斩关平》等。”[13]还有沈忱《煮酒品三国(升级版)》,其中《“桃园三结义”的由来》一节写道:“在元杂剧中就有不少‘桃园三结义’故事。其中尤以《刘关张桃园三结义》一剧最具代表性。”[14]以上著作,都强调那些剧本是“元杂剧”。当然也有不同表述,如顾学颉《元明杂剧》一书,在《现存元明杂剧剧目》一节中,单独开列“元明间无名氏作家”[15]作品栏目,除了《单刀劈四寇》失载之外,上述其他10种全都存在。再如庄一拂《古典戏曲存目汇考》也单独开辟“卷七,中编杂剧四,元明阙名作品”[16]栏目,上述11种作品尽在其中。
笔者之所以在这里纠缠于将上述阙名杂剧作品视为“元代”或“元明间”,并不是钻牛角尖,而是因为这与罗贯中《三国志通俗演义》的成书时间有着绝大的干系。
上述第三类作品的第一种情况,亦即《桃园结义》《三出小沛》《庞掠四郡》《陈仓路》《娶小乔》这五个剧本,笔者前文业已证明罗贯中读过它们。尽管这五部作品在故事情节方面与《三国志通俗演义》有平行发展的内容,但只能说是罗贯中对这些内容视而不见,未采取到笔下的小说之中,这就从客观上证明了这五部杂剧作品产生于《三国志通俗演义》之前。这样一来,新的问题出现了。如果这五部杂剧作品产生于“元代”,那么《三国志通俗演义》就有可能产生于元代中后期;但如果这五部杂剧作品产生于“元明间”,或曰元末明初的话,那么《三国志通俗演义》最早只可能产生于元末,甚至产生于明初。
我们还可以从另外两个角度来论证这一问题。 一个是明初无名氏《录鬼簿续编》对罗贯中生平的记载:“罗贯中……与余为忘年交,遭时多故,各天一方。至正甲辰复会,别来又六十余年,竟不知其所终。”[17]至正甲辰(1364年)之后仅4年元朝灭亡,这材料可以证明罗贯中元末仍在世,而且很有可能活到明初。因此,一般的文学史、小说史大都认定罗贯中为元末明初人。如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郭箴一《中国小说史》、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中国文学史》、游国恩等《中国文学史》、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小说史》、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李悔吾《中国小说史漫稿》、夏志清《中国古典小说史论》、郭预衡《中国古代文学史》、袁行霈《中国文学史》、袁世硕《中国古代文学史》等。还有很多论著论文也持相同观点,此不赘述。 另一个是将小说所写内容与作者写作背景对照分析:“如果将小说《三国志通俗演义》叙述的汉末三国与作者罗贯中亲历的元末明初这两个时代作一比较,我们马上就会发现,二者之间有着十分惊人的相似之处:都经历了兴亡四部曲:政治腐败——农民起义——军阀混战——天下统一。”[18]
我们首先对比东汉末年和元朝末年的政治腐败。《三国志通俗演义》写道:“建宁二年四月十五日,帝会群臣于温德殿中。方欲升座,殿角狂风大作,见一条青蛇,从梁上飞下来,约二十余丈长,蟠于椅上。灵帝惊倒,武士急慌救出;文武互相推拥,倒于丹墀者无数。须臾不见。片时大雷大雨,降以冰雹,到半夜方住,东都城中坏却房屋数千余间。建宁四年二月,洛阳地震,省垣皆倒,海水泛溢,登、莱、沂、密尽被大浪卷扫居民入海,遂改年熹平。自此边界时有反者。熹平五年,改为光和,雌鸡化雄;六月朔,黑气十余丈,飞入温德殿中;秋七月,有虹见于玉堂,五原山岸,尽皆崩裂。种种不祥,非止一端。”[7]1这段描写,不仅符合东汉末年的历史事实,而且与作者所处的元末极为相近。对此,《元史》卷三十八、卷三十九、卷四十一、卷四十三等处多有记载,仅录一则以作比较:至正四年(1344年)五月:“大霖雨,黄河溢,平地水二丈,决白茅堤、金堤,曹、濮、济、兖皆被灾。……秋七月戊子朔,温州飓风大作,海水溢,地震。……丁卯,山东霖雨,民饥相食,赈之。”[19]870
其次,再看由于政治腐败而导致农民起义的状况对比。《三国志通俗演义》对此有生动的描写:“角立三十六方,分布大小方者,乃将军之称也。大方万余人,小方六七千,各立渠帅,讹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令人以白土写‘甲子’二字于各家门上。……张角自称‘天公将军’,弟宝称‘地公将军’,弟梁称‘人公将军’,召百姓云:‘今汉运数将终,大圣人出,汝等皆宜顺天从正,以乐太平。’四方百姓,裹黄巾从张角反者四五十万。”[7]3罗贯中的这段描写,与汉末黄巾军大起义和元末红巾军大起义都十分相似。《后汉书》载:“中平元年春二月,巨鹿人张角自称‘黄天’,其部师有三十六万,皆著黄巾,同日反叛。安平、甘陵人各执其王以应之。”[8]348《元史》载,至正十一年五月:“辛亥,颍州妖人刘福通为乱,以红巾为号,陷颍州。……福通与杜遵道、罗文素、盛文郁、王显忠、韩咬儿复鼓妖言,谓山童实宋徽宗八世孙,当为中国主。福通等杀白马、黑牛,誓告天地,欲同起兵为乱,事觉,县官捕之急,福通遂反。山童就擒,其妻杨氏,其子韩林儿,逃之武安。”[19]891
最后,我们看东汉末年和元末农民起义导致的军阀混战在罗贯中笔下的叠加反映。《三国志通俗演义》写各镇诸侯趁乱而起:“操发檄文去后,各镇诸侯皆起兵:第一镇……后将军南阳太守袁术。第二镇……冀州刺史韩馥。第三镇……豫州刺史孔伷。第四镇……兖州刺史刘岱。第五镇……河内郡太守王匡。第六镇……陈留太守张邈。第七镇……东郡太守乔瑁。第八镇……山阳太守袁遗。第九镇……济北相鲍信。第十镇……北海太守孔融。第十一镇……广陵太守张超。第十二镇……徐州刺史陶谦。第十三镇……西凉太守马腾。第十四镇……北平太守公孙瓒。第十五镇……上党太守张杨。第十六镇……乌程侯太守孙坚。第十七镇……祁乡侯渤海太守袁绍。诸路军马,多少不等,有三万者,有一二万者,各领文官武将,投洛阳来。”[7]41-42这段描写,基本符合史书记载,本文第三节对此有所论述。至于元末的烽烟四起、军阀混战,在相应的史书中也多有记载:《元史》之《顺帝纪》四载方国珍,《宽彻普化传》载徐寿辉,《顺帝纪》六载张士诚,《顺帝纪》八载陈友谅,《顺帝纪》九载明玉珍;《明史·太祖纪》一载郭子兴、朱元璋,均乃如此。
由此可见,罗贯中的描写不仅基本符合东汉末年的历史事实,而且与作者生活的时代——元末的现状也极其相似,这绝非巧合,只能说明作者将眼前看到的兴亡四部曲:政治腐败——农民起义——军阀混战——天下统一,与东汉末年惊人相似的历史事实叠合在一起,经过艺术加工而写成《三国志通俗演义》。 根据以上材料可作如下分析:罗贯中是元末明初人,他的《三国志通俗演义》就不可能产生于元代中叶以前。罗贯中既然写到“军阀混战”而后“三国归晋”,他就极有可能看到“军阀混战”以后的“大明一统”。 兼之那么多产生于元明间的阙名作品,其故事内容被罗贯中“取舍”之后与《三国志通俗演义》平行发展。所有这些都指向一点:《三国志通俗演义》成书不可能早于元末明初,精确而言,明初成书的可能性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