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诗
我拾级而上,土房的屋檐和残损的墙面缓缓显露,我每迈一步,都像是在向她的生命靠近一步。木门脚被风吹破了,露出几条狭长的空隙,门边上还靠着那张年岁比她还大的竹椅,七年前她目送我离开的时候,还坐在那竹椅上。她冲我挥别的手就像是在牵扯着我的衣角,她和我都不知道,那竟成了我们最后一次道别。风吹刮着竹椅干瘪的支架,吹刮着天际滑翔的孤鸟,在万里无云的苍穹中,一阵莫名的落寞感碾压着大地,从山峦上缄默的树丛中,生出如雾般的哀伤来。我回头已望不见来路,在尘土和青草的遮蔽中,我被迫向前迈步,直到她的身前。
土屋里的什物还是从前的,只是陈设略有差异,她生前爱打扫,时不时就要重置一遍家居。她才走了几日,屋里就开始落了灰,只因窗户无人理会,风一阵挨着一阵吹进来,将山道上的土都吹进屋里,吹落在她的妆台上,吹落在她的簸箕和围裙上。灶台下那张板凳她也曾坐过的,如今蒙上了一片轻尘,我仿佛还能看见她一边往洞里塞木柴一边回望我的神情。她的容貌与记忆中的不大相同了,好似眉眼、口鼻的形状都变了形,更勿论眼底和脸颊上横生的褶皱,每一道罅隙都仿佛在提醒着我,我来迟了。我不敢触碰她的手,不仅因为她是死者的缘故,还因我与她之间横亘着一片宽如河道的陌生感,就像我以往每回与她相见时,总是不敢轻言,好像我的一句话、一次注目都在试图挑战命运在我们之间高高竖起的威严。我隔着毛毯捏了捏她的手,那冰凉之意透过毛毯扎进我的掌心,她真的已然离去了。
晚间,月姨来过一趟。竹篮里的馒头和粉蒸肉都是她带过来供奉母亲的。我这才注意到墙边桌上多了一只香炉,上头还插着数根香梗,想来是月姨早先烧的。月姨除去香梗,点燃新的香,对着香炉鞠了三躬。月姨说,她一人躺在这间空屋里,未免太寂寞了些,因而偶尔前来看看。馒头和粉蒸肉原是给母亲准备的食物,如今被我嚼在嘴里,恍惚间,我竟生出一种错觉,好似她的魂灵从我的体内穿行而过,留下几行言语在我身体里。
月姨同我说起葬仪之事,问我何时可行。我摇了摇头,说自己对这些毫不了解。她说不若就在明日,也好让母亲早日入土为安。月姨讲她已提前去过庙宇替母亲请过和尚,葬仪之时他会过来,超度母亲的亡灵。我点了点头,一切听从月姨的安排。
次日清早,当晨光穿过纱窗照进屋来时,母亲的面容看起来又与昨日不大一样了。月姨很早便来了,挽着一只更大的竹篮,一掀布,只见里头放着几只瓶罐、几只笔刷。月姨郑重其事地跪在木床前,在地上磕了三头,又双手合十,嘴里喃喃,不知说的什么话。这大抵是她上妆前必做的仪式,也许是祷告,也许是在向母亲过问些什么。月姨先给母亲换了一身寿衣,又从竹篮里取出一张小板,将油彩倒在上方混合调配,然后涂抹在母亲的脸上。月姨的手法十分轻柔,如同我在按摩室碰见的技师,好似生怕毁坏了母亲的面容似的。月姨为她梳头、遮斑、画眉、描唇,还在脸颊上打上一圈淡淡的红粉,我凑近了看,母亲的脸仿佛重新活过来了,体肤好似也有了温度。台阶上来那人,身上披着一张鲜红的袈裟。月姨已上妆完毕,那僧人落座在母亲床边,念起了谜一般的咒语。我静静坐在一旁,屏住呼吸,纹丝不动,好像我任何不合时宜的举动都会轻易破坏这场庄严肃穆的仪式。我望着僧人的侧脸,扁鼻子和圆润的下颌全然是当地人的相貌特征。我记起在我很小的时候,曾在山中见过一间狭小的石室,好似窗口一般大,像是山峦的小腿上被人划开了一只眼睛。一个僧侣的塑像端坐其中,身上穿着素净的衣裳,臀部下方没有底座,和庙宇签纸中所印不同。彼时我的身子还不及他的脚高,我从底下抬头望着他,他垂着眼帘,好似也在看着我,他的眼神中游离出无限的哀怜,高大的山木在我们四周,宛如顶天柱一般围绕着我们。那一日,我在山中与母亲走散,我曾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母亲了。当晚,母亲在床上搂着我哭了好久,她曾发过誓,此生不让我再离开她的身边。
母亲落葬时,僧人尚未离去,待月姨烧完了纸,他念完最后一段经文之后,才悄然远走。母亲被葬在山村邻近的坟山上。坟山是整片山地的最高处,从此处可俯瞰四周苍翠的林野,一条蜿蜒的河道缭绕其中,灌溉整片大地。白烟从铁桶中升腾起来,倏忽飘至天际,在空阔的苍穹里,如一只失群的孤鸟一般回转盘旋。
月姨的布鞋底被山坡上凸起的石块磨破了,缝隙里渗出血来,月姨紧闭双唇隐忍着疼痛。我扶她在一处石块上坐下来歇息,她一只手撑着石块,嘴里不时发出嘶嘶声响。她为了转移注意力,开始同我说话。她说起自己的女儿,早先与丈夫一同到深圳打工,在那里怀孕生子,自己便辞去了酒店前台的工作,每日蜗居在四十平米的小屋中照顾那新生的婴儿。去年,她丈夫在工地被一根钢管砸死,女儿骤然间失去了生活里唯一的支柱。为了索要赔偿,她至今仍耗在深圳未归。月姨拖着长音,每一句的最末一个字都像一声蔓延的感叹。那个女孩我也曾识得的,她的影子在我记忆的暗处模糊不清,我已然记不起她叫什么名字了。
夜间,我躺在她的床上,正如昨夜她还躺在这里,竹席上还残留着她的毛发落下的气息。我从衣柜里取来的薄毯不足以抵御夜晚的寒气,只有那阵阵夹杂着霉味的樟脑气息不时钻进我的鼻腔里。我又想起最后一次收到她的来信。彼时,我正念大四,毕业季忙里忙慌,要面临继续读研还是直接就业的问题。我每天都在一页又一页毕业论文和工作简历的包裹中忙得昏天黑地,连家也不常回。玛丽仍坚持每周给我打一通电话,问我几时回去一趟,说迈克尔和雅各布都很想我。雅各布那家伙才不想我,他巴不得我别回去同他抢游戏机。正是在这个时候,我接到了她的来信。她本不识字,每回寄信前都会请村里的朴先生帮忙撰写。我能想象出她当时的表情,一定是思来想去,欲言又止,生怕说了亲近的言语让朴先生见笑,又生怕对我的私事过问太多,因而最终只写下几句简单的问候。信写好后,由月姨带到县城,去请她正在念高中的小侄子帮忙在信封上写英文地址和收信人。她每隔几年来一回信,仿佛在提醒我莫要忘了她的存在。
那一次的信是月姨请朴先生写的。月姨在信中说母亲患了重病,并小心翼翼地问我是否愿意回去一趟。我看完后就把信塞进乱七八糟的书册缝隙里,信中所言之事也抛之脑后,继续接受学术文献的信息轰炸。对于她的事,我总是太草率了。与其说是不经意,倒不如说是我在刻意地回避她,回避她所在的那片土地,那褐色的土壤和泥石块,那河岸边卷起裤腿的渔农,那大雨将至前低飞的燕子,每一处都沾染着潮湿温热的气息,那种气息令我厌恶,令我忍不住回避,好似我只要不去张望,就与我永不相干。
白日里,村中人起得很早,壮年人早起是为下田,老人闲来无事却也起得早,起来后就坐在小坡上的树荫底下,相与说些闲话。如今在村庄里,年轻人的身影已不多见,中年人也为数不多,剩下的多是八九十岁的老人。早先月姨同我说过,村里年轻人都去了外地,再不济也到镇上做小买卖去了,村庄是老年人最后的栖居之所,他们就像战马守着领土,誓与土地共生共灭。老人们望着我时,好像在凝望着一颗异域的陨石。
月姨说,若按村里的习俗,家中有人过世,一般会置办吃席。我向她问起朴先生,她说先生一年前已经过世了。河对面几株桑树掩映下的小园,竹篱下聚着一群肥硕的母鸡,月姨家的小屋就在园中,菜花错落有致地点缀前方,小园显得十分精巧。在那园中的道旁,坐着一女子,她衣襟半解,露出一块乳房任由怀中婴儿吮吸。阳光落在婴儿轻柔的毛发上,泛起丝丝金黄。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她似乎也在望着我,她的眼神是那样空洞,好似被一片迷雾蒙蔽住了,透不出光来。这不禁让我想起多年前的母亲,是否也曾像这样坐在阳光底下、竹篱背后,喂我乳汁。
玛丽第一次带我回到这片土地的那年,我十四岁,距离我当初离开已经过了十一年之久。对于村庄的记忆,我的脑海中所剩无多,包括玛丽自己也不记得来时的路。她在县城寻了一位能把我们带进山村的货车师傅,凭着她从翻译机里搜寻到的蹩脚中文,向对方道明我们的来意。玛丽一路上不停地说,这儿与她上次来时截然不同了,就像是换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我怀疑她早已忘了村子当时的模样。玛丽是个天生的冒险家,在她三十来年不算长的生命中,已经在地球上的多片土地留下过足迹,也许是走过的地方多了,记忆便发生了混乱。
那日,她就站在土屋前的坡道口,彼时那块地方尚未修葺石阶,只能撑着木棍爬上去。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粗布上衣,头上盘着一条极粗的麻花辫子,用布绳系牢,在日头底下,她两眼眯起来,眼角叠着数道褶皱,脸颊上的皮肤透着亮丽的红晕。我跟玛丽从河岸上过去,渐渐地,我似乎能闻到她身上的泥土的味道。她朝我们晃了晃那只长满厚茧的黑黄的手。
玛丽和我皆不会说中文,而她亦只会说当地的土话。我怕生,攒着玛丽的手不曾松开。土屋背光,角落里不时有潮湿的霉味游弋出来,在我们的头顶上吊着一盏昏黄的灯泡,玻璃罩上挤满黑斑。我看了看腕表,分明只过了十分钟,却好似已过了一个小时那么长久。晚饭以青菜为主,皆是一些我不曾见过的、叫不上名字的青菜,玛丽说这菜是农人自种的,天然健康,我嚼了一口,口感粗糙,略微苦涩。玛丽试图掷出她那夹生的简单中文,她亦听不明白,只笑着摇头。
那几日,我们在村庄里所见不多的会讲普通话的人中,月姨是其中一个。她生性开朗,又是头一回见着玛丽这样黄毛发、蓝眼珠的人,主动热情接待我们。她从一只生锈的铁盒里掏出一张拇指大小的照片,递给我们,我望着照片上幼小的婴孩,照片被磨损严重,背景、衣衫皆已看不清了,只隐约看得见婴儿的脸孔。月姨指了指我,意示我就是那个孩子。我凑近了,试图从中找到一丝与自己相关的影子,可惜没能如愿。月姨的普通话不大标准,说话时手舞足蹈,生怕不能达意,尽管玛丽给我请过中文老师,可我学过的那些简单语句并不足够应付生活场景。她拉着我让我跟随她念“月姨”这两个字,我每念一次,她都笑得嗓子里咯咯直响。至于那个生我的女人,只安静地坐在月姨的斜后方,并不参与这场对话,好似她仅是一个过路的听众,微笑着,把自己拒于场域之外。
月姨领着我们到山里走了一圈。那是我头一回晓得山路有多不好走。幼年时,每回入山总是母亲背我,相关记忆早已朦胧,直到我的球鞋被山间的土坡磨破,某种岁月深处的熟悉感又忽而朝我流动而来,只不过那感觉十分微弱,以至于我暂时忽略了它。我们越往山上走,盆地里的村庄就越发渺小,回头一看,好似一只只黑石块盘踞在盆地之中,再也听不见人声,望不见炊烟了。山上没有修路,杂草宛如野兽一般带着旺盛的生命力朝四面八方伸展,划破了我的胳膊和小腿,几处陡峭的坡路,皆是由月姨拉我上去的。我们来到一座小山前,月姨给每人发了一只手电筒,领我们进入。我紧紧拉着玛丽,好似步入地狱一般朝那无边的黑暗迈进。洞里只有水流的声响,湿气裹挟着我们,越往里走就越发寒凉。月姨将手电筒的光往上打,还笑着拽着我,手指着顶上,我循着她的手势往上瞧,只见一排排形状怪异的岩石,分明是坚硬的,却似流水一般呈下垂之态,一根根又细又长,宛如我在冬日里见过的雾凇。
出了山洞后,只听见一阵剧烈的水流声传来,我沿着声音的来处往前走,拨开层层杂草,迈过崎岖的石路,越往前那声音就越大。不一会儿,我从树枝间瞧见一片茫茫水雾,冷风从那头吹刮过来,直击我的面颊。我从树丛中钻了出去,竟望见一处高耸的瀑布从云上垂落下来,倾泻之势有如千军万马,奔流直下,击起一片片云雾,其中横亘着一道淡淡的彩虹。
我回过头,看见她正站在离我不远处,玛丽跟随月姨不知走去了哪儿,只有她还追随着我,却并不朝我走近。我想同她说话,说一说这瀑布的壮美,可我一开口,嘴边全是英文,便赶紧又憋了回去。她对瀑布似已司空见惯,并未多看一眼,只是拿着一只水壶走过来,拧开盖子,让我喝水。我脱了鞋,跳上一块巨岩,急促的水流一阵阵地冲击着我的双脚,刺痛却又畅快。我张开双臂,让四处飞溅的水滴钻进我的怀中,就像是在同瀑布拥抱,清凉之意一时间灌注了我的全身,仿佛带我进入超离世间的境地。她不说话,只是看着我,那目光如蚕丝般包裹着我的全身。
夜间,他们把我带到朴先生的屋里。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见朴先生,只见他佝偻着背,身上裹着数层毛毯,似乎火盆里的暖气渗不进他的皮肉似的,像一棵盆景一样盘坐在竹椅上。月姨让我把手伸上去,我看了玛丽一眼,玛丽点头后,我才怯生生地伸出手。朴先生那枯槁的手将我的手指拨开,借着油灯光眯着眼看我掌心的纹路。过了好一会儿他松开我的手,对母亲说,这孩子有福,今生一路顺遂,万事莫忧。
月姨把我推醒。她用手背贴了贴我的额头,觉得有些发烫,又从竹盒中取出一碗米粥给我。她嘀咕着说想来是我难以适应村里的环境,难免有些水土不服。我冲她摆了摆手,说不碍事。她坐下来,静静地望着我。我想起第一次回来那年,她黝黑的皮肤,松弛的脸颊,满是硬茧的残损的手掌,她身上的一切在我看来都是那样陌生。月姨则不同,她因家中生意做得顺当,体态一直丰腴,只是从她从自家母亲那儿接手了葬仪后,才日渐消瘦起来,这些年皱纹渐生,仿佛老了十多岁。月姨说自己庆幸能亲手送她离开。月姨与她一同长大,熟知她儿时的模样,懂得给她化上最好看的妆,若到了地下阎王府前,在一众逝者中,也算体面。我问月姨为何要接葬仪这样的工作。灯火愈发暗了,我多点了一盏,光线仍然暗得令人感到疲乏。月姨一只手支着下巴,像在对我说话,又像在对空气说话。她说,年轻的时候,谁不想到外面去?但总有事情让你走不了,起先是父母,婚后便是丈夫,再就是孩子。
我问,姨只有一个孩子吗?
月姨说,早前还生过两个男孩,一个三岁时发高烧过世了,一个十岁时在河里游泳被水淹死了。女儿之后还有过一个,可惜落了胎,便再也怀不上了。
月姨提着竹盒,瘦弱的身影消失在被晚风吹凉的夜色中。白日里,我与月姨待在一块儿的时候,总不见有人来同她说话,甚至打招呼。人们见了月姨,只是撇开眼睛,挪开步子,往更远处去了,而月姨也不理会。后来听人说,月姨接手的第一个死者就是她自己的母亲。她把刚刚从母亲那儿学来的化妆手法,小心翼翼地用在母亲脸上,前后只差了两天。据说这样之后便算正式接过葬仪工作,她终究成为了她的母亲。才不过半月,月姨的丈夫就突发脑梗去世了,同样是在她的手上离开的,再过不久,女婿的死讯传来,人们便说,这是她亲手招来的灾异。有的时候,我觉得月姨看起来就像一个僧人,她的脸上少了从前那舒朗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份寂静,就像深山里人迹罕至的丛林,在被世人遗忘的角落里茕茕独立。
那天回去时,玛丽同我说,你应该管她叫母亲的。当年,我也曾难以开口管玛丽叫母亲。可只因念的是英文的关系,我没过多久便接受了这个称呼,如同婴儿牙牙学语,坦然接受了包括“母亲”在内的所有表达方式。一旦玛丽在我心中占据了十足的位置,我的心中便再没有我的生母可落坐之位了。我们走时,她没有来送,月姨替我们向村里人借了一辆小车,一路开到镇上。小车拥挤,月姨杵在后头不住地冲我们挥手,她这人宽敞,笑起来的时候嘴咧得很长。
到了月姨家后,那日我见到的那个喂奶的女子也在。月姨膝下没有男孩,自然亦不会有儿媳妇,我找了机会,问她那女子是什么人。月姨不以为然地说,那是静娟,几年前被人卖到村里来,进了赵老爷家中,没过两年赵老爷过世,赵家长子长女不愿养她,便将她撵了出来,彼时她已怀有身孕,月姨怜惜她,便将其收留在自家。我问她为什么不回到自己原来的家去。月姨叹息道,静娟父母皆已死于事故。
月姨家的菜虽然品种比较单调,但都是自家菜圃里种的。月姨做饭时,静娟也在一旁给她打下手。婴儿独自躺在摇篮里,他那双圆圆的杏眼一秒都不曾挪开地盯着我看,好似正试图通过目光与我对话。我拾起拨浪鼓,在他跟前摇晃起来,他跟随鼓的节奏声笑。
午后,我独自到菜圃里去替月姨浇水。刚刚破土而出的幼苗被水淋过后似乎伸起了懒腰,一边挺着腰杆、仰着头,一边贪婪地吮吸着阳光与空气。这些勃发的生命令我确信,近些年来城市里时兴的逃离城市、逃遁乡村的生活方式是真的,至少如若可以在这安逸的菜圃里静静地盯着幼苗长大,什么都不去想,任凭时间从面前流淌而过,心中确会生出一种莫名的安定之感。
你的母亲是个好人。
我闻声后猛然转过身来,只见静娟独自坐在屋边角落里,怀里还抱着婴儿,她直勾勾地盯着我,没有笑容,鬓边的头发散落在脸上,不经打理。我的体肤感到一丝凉意,但我便试图告诉自己,女子并无挑衅的恶意。我说,你知道我吗?她点了点头,说,你母亲以前同我说过你。说你学习好,在海外念了很好的大学,日后还会有很好的工作。她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抬举,似乎还夹杂着些许羡慕和嫉妒之意。我想到,倘若她不是到了村中来,或许有朝一日也能念大学,读好书。我的同情之意从目光中泄漏出来,她瞧见后,面露不满之色,于是捧着孩子钻回房里,再没出来过。
我没想到母亲会在背后同人夸赞我。毕竟她的外表总是那样淡漠,不像玛丽和迈克尔,他们俩总是变着法夸我,每当我取得一点小小的成绩时,他们总是将其放大,他们甚至可以为了一张期末数学考卷为我在家中开一场庆祝派对。雅各布一直对此心怀不满,他们夫妇俩偏心过甚,以至于雅各布要通过一次又一次作恶捣蛋来提醒他们,他才是他们亲生的儿子。但我知道,那只不过是玛丽夫妇为了让我感到自己能被这个家庭接纳故意做出的假象,而我只需要配合他们的表演即可。但是母亲,她从不曾看过我的任何一张卷子,她也不知道我念过哪些学校,她心知玛丽一定会待我很好,所以向来不曾担心过我的状况。
夜间吃饭时,月姨说静娟身体不适,不出来吃饭了。我疑心她会不会是因为今早对我的不满,为了怄气故意不来与我共桌吃饭的。我没向月姨提起此事,只问,母亲怎么知道我念的大学?月姨说,你之前寄信来,她问我是从什么地方寄来的,她瞧着上边的英文字和从前不一样。我便拿去问我的小侄子,我侄子说那是个什么什么大学,总之很有名气。
我说,姨,我不明白,为什么母亲死后,一个来看她的人都没有?
月姨盯着面前那盆空心菜说,她有点孤僻,不爱同人交往,别人自然会冷落她。
饭后,我倚到厨房门边,问,姨,你知道我的父亲吗?
月姨的背影在昏暗的厨房里骤然颤抖了一下。她把水花开大了,继续默默洗碗。我走上前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这才转头看我,我说我方才同她讲话。她关了水,说,水声太大,没听清。我心想算了,于是独自离开屋子。
今夜月姨留我在她家歇息,尽管不论是在她家还是在母亲家,于我而言都是一样,无外乎都是冰冷的竹席和坚硬的木床板,还有被褥里潮湿的霉味罢了。我的眼睛闭了又开,月光透过窗户照在我的腕表上,已过凌晨,我却还清醒如旧。突然,我听见外头有些许响动的声音,我起身,正看见静娟模糊的身影从厨房门前闪过,我披了外套,朝她过去。静娟碰见我时,脸上闪过一缕羞赧之色,她定是饿了,头发也未梳,手里端着刚刚蒸好的馒头。
你很快又会回去的。
我们一同坐在屋檐底下,静娟一边嚼着馒头一边说,她的眼睛盯着天边那轮明月,神色也比白日里要温柔了许多。她说,我曾问过你母亲为什么不留你下来。你母亲说你还是会回去的。我说,母亲她想留我下来吗?静娟说,我不知道,但如果换作是我一定会。没有当母亲的时候,一定不会知道母亲在想些什么。她说的很对,我无以辩驳,只是这些念头在此之前从来不曾在我的脑海中闪现过。如今听她说来,竟有种被人训斥之感。静娟继续说,那个时候,只有她一个人愿意收留我。我是被人从家门口扔出来的,就像扔垃圾一样。村里每个人都用厌弃的眼神看我,在这里,向来是被买来的女人最下贱。而她却让我睡她的床,盖她的被褥,她给我煮粥,让朴先生的家人从县城给我买药。父母过世时,我曾想死过一次,被人扔出来时,我又曾想死过一次,是你的母亲劝住了我,她是第一个舍不得让我离开这个世界的人。我问,你不想逃吗?静娟说,逃到哪儿去?我已经没有家了,我的孩子就是我的家。月光落在静娟的身上,把她身上那母乳的香气牵扯出来,温暖中带着点苦涩。一天了,她的孩子一次也未曾哭过,如同被施了禁术一般,或是生怕增添他母亲的哀愁。
回到房里时,月姨突然问我,静娟起来了?我被她吓了一跳,问她怎么醒了,并告诉她静娟吃了馒头,现已睡了。月姨坐起身,自披了件薄衣,似乎也不打算睡。我与她同坐床上,她的脸背着光,如此看起来,显得比白日时还要苍老了,那隐没在黑夜里的皱纹,都是她交付给时光的生命力。我又想起过往每次回来,月姨总是提着竹盒从自家赶来,内里塞满了热腾腾刚从蒸笼里腾出来的糕点,全是她在我来前一日做好的。彼时,她的笑容如同午后的日头,又热又辣,却令人瞧得欢欣。月姨静静地说,你母亲走后,我的脑中总是出现她儿时的事。她看我眼神显然是感兴趣,便继续道,她小的时候,不是那样一个寡言的人,和我比起来,活泼得不相上下。我们同年生的女子有大概五个,平日里总在一块儿耍。你母亲生得最好,眼睛又黑又亮,继承了她妈。她妈从前是唱戏的,长得标致,可惜走得早,那时她才七岁。她妈走后,家里只剩男子,父亲和两个哥哥,她是最小的,平常没人把她放在眼里,所以常跟我们翻山越岭地到处闹。我记得小时候,我们天天都盼着每月镇上的市集,日子到了,就钻上村里二牛哥的车一同出去,在那儿待上一天。镇上有茶铺子,有唱大戏的,河道上还有花船,可我们的钱只够买几颗蚕豆子,在戏台边,人群外,嚼一下午。月姨说起这些时,就像是在说戏文里的故事,就连她自己心里,仿佛也生出一张薄薄的纸,把她和那些已故的人事隔绝开来了。月姨不禁咳嗽了几声,我赶忙替她把窗户掩上,以免着凉。我扶她躺下,没多久她便睡着了。月姨睡着的时候,无声无息的,和那日的母亲看起来是那样的相似。我不禁手心发凉,后半夜一直合不上眼。
有回,雅各布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努力。我不知道怎么同他解释,毕竟他和我从根本上就是不同的。玛丽赋予了我新的名字,没有人知道我从何处而来,时间长了以后,就连我自己也忘了被记忆抛掷在时间荒地里的那片山林。我努力地,让自己变得和周遭的人看起来更相似,至少在口音和行为方式上;我努力地,让自己至少在学习上不落人口舌;我努力地,不让玛丽和迈克尔觉得我不是一个值得收留的孩子。
迈克尔是我到那个家之后最仰慕的人。他温柔、优雅,像是从书本里走出来的绅士。星期日的下午,家里边能听见迈克尔拉大提琴的乐音,彼时,他就坐在阳台上,起伏飘摆的纱帘遮盖着他的半张脸,阳光照着他拉琴弓的手指,那曼妙的乐章就从琴弦上如水一般流动出来。迈克尔曾说他喜欢我更胜于雅各布。他说我的身上有亚洲人骨子里那丢不失的韧劲,这股劲在我的眼神中,看久了会令人生怯。可我却觉得我应当向迈克尔学习如何变得柔和,像他的琴声一样,让所有人听了都觉得喜欢。
那夜从二舅家回来后,我连夜看完了母亲的信件。她虽曾读过两年书,可会写的字不算多,信中文字与图形交错,需要猜想才能明白她要表达的意思。她是真的爱那个叫竹池的男人。从她卖力的词不达意的书信中,我看见了一个女人坐在幽深的洞穴里顾影自怜的身影,他就像是偶然落入洞中的一束光,她一见着,就伸手去抓,大声呼喊,好似那束光是一道绳梯,可以救她逃离。
正如玛丽曾同我说过的,人这辈子谁没有错误地喜欢过几个人?正如那个天清风净的日子,兰迪就坐在栏杆边的酒桌上与人聊得那样投入,却还是从聊天的罅隙里转过目光,遥遥地望见我,尽管他很快又将目光转了回去,可是那短暂的几秒钟,他好像把我的心都看得明明白白。
那日后,我们相识了。兰迪身上的气息和迈克尔有点相似,或许因为他们都是大学老师的缘故,身上难免带着一丝温润的书卷气,好像刚刚从图书馆走出来,身上还残留着油墨的香味。兰迪已然年过四十,可在他那成熟的表面之下,时不时地会逃脱出一颗俏皮的童心。我那些稚嫩的想法,在他看来并没那么难以理解。他说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会变得年轻,有活力,那是一种令他久违了的感觉。我在高中时也曾谈过恋爱,但那不过是闹着玩,而兰迪是第一个让我有了结婚这个念头的人。我原以为我会得到玛丽的祝福,可没曾想她竟同我说,你现今还太年轻,未来还有诸多可能,兰迪比你多走了好长一段路,他或许只剩下一两种可能了。我把玛丽的话当成耳旁风,我以为只要彼此相爱就再没什么可思量的。也许我这种勇于扑火的爱情力量,也是从母亲那里继承而来的。
我和兰迪就像夫妻那样居住在了一起。因为有他在,我变得不爱上学,不到万不得已一般不会到学校去。我享受每天在家等待兰迪下班归来的感觉,他一看见我就会卸下一天的疲惫展开笑颜的时候,我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地重要。我像一棵草一样贪婪地吮吸着成年的喜悦。
兰迪离开我是一件猝不及防的事情。玛丽找他谈过,而他的说法是说没有结果的爱情应该及时止损。兰迪是学金融的,在及时止损这方面,他比我在行。
那段时日,迈克尔病倒了,以至于我没有过多心思花在为兰迪的离开而悲伤上。
当我望着躺在病床上的迈克尔,他曾是那样健壮,那样神采飞扬,我闭上眼,第一时间看见的还是每日迈克尔下班回家时那奕奕的神色,妙语连珠地同我们说搞笑的小故事。他对于我们家而言,就像是个打不倒的超人一样。雅各布在私下同我说,他害怕父亲再也起不来了。他抱着我的胳膊哭,那是他有史以来第一次主动触碰我。我站在迈克尔的病床前,甚至不敢往前多迈进一步,我害怕我能感受到他微弱的呼吸,他冰凉的体肤,害怕每一丝他身患重病的证据向我无情地宣示。那一刻,我的心中顿时升起一种感觉,就像他们夫妇俩带我来此的第一天,那种陌生的不适感,我不是属于这片土地的,过了二十多年,我依旧不是。
从兰迪家搬出来后,我在外头租了个房子,我没有直接回玛丽家,因为迈克尔不在,我的心情只会愈加难过。我开始独自一人生活,起初,这样的生活很是自在清闲。我偶尔会去医院接替玛丽照看迈克尔,学校里没有了课程安排,我的一切皆无人过问。失眠的夜晚,我会独自出门散步,在黑夜寂静无人的街道上,在秋风轻盈的裹挟中,我抛开一切愁丝,像一朵云一样漂游,任凭风把我吹到任何地方。若是累了,我便会坐在道旁的长椅上歇息,然后一坐就坐到天亮,看着晨光从云层的缝隙里破裂而出,风也跟着变得暖和起来,城市中的人尚未醒,只有一轮红日陪伴我眼前。可时间长了,我又觉得日子稍显空寂了起来。我把鲜肉和蔬菜买回家,做好了一小桌饭菜,独自一人从热腾腾吃到冰凉,这时候,我想起了母亲,她就是这样独自一人活了二十多年,甚至更久。
雨季来临时,月姨病倒了。我原以为她只是感染风寒,不想她竟未再从床上起来过。我每日都到她家去帮静娟照顾她,静娟一头顾着孩子,一头顾着月姨,总是忙得慌乱。那日,滢回来了。我见到她时,她已经跪在月姨的床头服侍她母亲吃药。我望着她那瘦小的身影,蜷缩在床榻边,像一只小猫一样偎依着月姨的手背。月姨曾说,滢比我小两岁,可她的面孔瞧着却比我要成熟许多,比如黑黄的肤色、眼角的折痕,以及长着厚茧的手指。滢如今已不会说当地话了,张口闭口都是普通话,还带着些广东腔,月姨说的当地方言她仍能听懂,可却是用普通话接。滢十七岁那年离乡出省打工,至今四年间,只在春节回来过两次,她结婚时都没回来,只写信回来告知了一声,说自己和丈夫从年头忙到年尾,没有功夫办婚礼,打算日后挣着钱后再补办。月姨说,年轻人有年轻人自己的日子要过,她不去干涉,如今离乡已成了村中年轻人的必经之路,就好像老人们也必定要经历独自终老的历程。滢回来的几日,月姨只醒过一回,还没来得及多说话,又昏睡过去。村中人说,这是因为月姨接了葬仪的工作后,沾染了过多死亡的气息,否则凭她的韧劲,不至于落下这么重的病。
滢独自倚靠着门框,雨稀里哗啦地下着,打湿了她的发丝和裤腿,她也不避退,眼神空漠,想必心中一直念着月姨的病情。也许连她自己都未注意到,有几次,她的嘴里吐出轻微的叹息声,菜园桑树上系着的板块掉落下来,好像是受了她这声叹息的牵引,雨声这么大,却淹没不去她的叹息,那声音穿过雨帘飘到天际,在山林上方孤寂地游荡,令这片天空看起来也更沉郁了些。这几日,她一直不怎么与我说话,我亦不知该如何开口,想来她是知道我的身世的,只因知道所以更难开口。静娟夹在我们中间,反倒变得话多了起来。静娟做饭的手艺不如月姨好,在她来到村子以前,在自家是从不做饭的。
雨停后,我就到菜圃里去帮忙施肥,我一边憋着气,一边将木桶中的屎尿往田里倒,菜苗碰上那恶心的玩意后,愈发兴奋起来,仿佛在纷纷张口,贪婪咀嚼,四肢也有力地伸展开来。我还在土中瞥见数只小虫,灵活地蠕动着,也在欢迎肥料的降临。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如银丝般浇灌着菜田,从远方带来青草的香气,不一会儿就将肥料的臭味洗得一干二净。滢突然在我身边蹲下来,舀了一勺屎尿,告诉我应该如何浇灌。我瞧她手法娴熟,像是已然积攒了多年经验。
滢说,我在镇上念过小学和初中,义务教育结束以后,家里就让我不再念书了,我在家帮父母干了三年农活。可是我也不甘心就这样过一辈子,三年后,我走了。那时我父亲已过世,我同母亲说,等我挣了钱就把她接到城里去住。母亲笑着看我,好像早已看到我的将来,知道我终究是做不到的。
滢从朴家人手上拿到药方,得知有几味药材可在山上自采。于是趁着雨停的间隙,背上竹篓,取了镰刀,要上山去。我自请与她同去。她让我做好心理准备,兴许一会儿又要下雨,山上没有避雨的地方,也许会淋成落汤鸡。我说无碍。她把草药的形状告诉我,让我帮着留意。山林中弥漫着雨后青草的清香,草叶皆是湿漉漉一片,有片片山岚氤氲在山谷之中,恍若仙境一般。村子的人声被甩在身后,在草木和虫蚁的包围中,我感到一阵安宁而又博大的力量,那是生命不息的力量,伴随着草木蜂拥的长势和恣意嘹亮的虫鸣,那自由的气息令我心安。
滢说,小时候,我常到你们家玩,你母亲待我很好,她去集市买的糕点自己不吃,全留给我。你妈说,那是因为她的孩子不在身边,所以把爱都给了我的缘故。她虽话不多,可总是爱笑,我常和她说我妈的坏话。
滢说,后来,她结婚了,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我渐渐地很少再到她家里去,连我妈也不怎么去打搅她。但是我一直记得,有天我替我妈去给她送针线,还没走近,就听见土房里传出一些东西摔碎的声音。我趴在窗子下边偷偷瞧,看见那个男人把她推倒在桌角。我吓坏了,回去告诉我妈,我妈让我别多管闲事。后来,我还常常能在小姨手肘上看见一些淤痕。
雨果然又下了起来。通过迷蒙的雨帘,我隐约望见对面山头的茔冢,各自低垂着头颅,为已逝的生命献上积年累月的默哀。这下了停、停了下的雨,就好似生命的轮回一样,在空阔的宇宙中摇荡,我置身其中,从来不曾觉得自己这样缥缈,宛如一粒沙尘,被无垠的孤独之感重重包围。
一天夜晚,月姨将葬仪的手艺传给了滢。我和静娟都没想到,滢居然如此轻易地接受了。月姨命滢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假人,滢掀开裹于其上的布,瞧见一张面目全非的脸时,不禁吓了一跳。那是服装店用的假人模特,月姨从前用来练手的,假人脸上残留着一层层洗不掉的颜料痕迹,整体看起来很灰暗,想必月姨之前已反复练过数次了。深夜里,滢面对着假人以及病恹恹的母亲,心里还是禁不住发怵。她一直反复强调母亲不会有什么大碍,朴家人开药一向是无误的。可月姨说自知命数,近日梦里总是能看见几十年以前的旧相识,那些她原以为自己早已忘记的名字和面孔,一时间朝她纷至沓来。月姨像丢了魂一样地说,他们拉着我的手一起坐上花船,吃杨师傅家的桂花糕,河道很长,花船好像永远都不会停。他们叫我小月,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我小月了。滢从她母亲的房中出来时,对我们说,我自然是要回城里的,我一辈子都不想待在这儿,妈如果走了,我就更没理由继续待下去。静娟说,可你不是学了她的手艺?滢说,我在城里听说过,干死人这行的,虽晦气了点,可是挣得多,我小孩还小,日后有的是花钱的地方,我现在能多挣一点是一点。我竟不知她还有这样长远的打算,她的目光很坚定,是个拿得定主意的人,就跟她母亲一样。
虽然是对着一个假人,可只要一想到日后她要面对的会换成真实的死者,滢就不禁觉得反胃。她按照月姨交代过的种种,尝试着给假人上妆。滢说自己皮糙肉厚,平日里几乎没用过化妆品,她男人也不嫌弃她。如今学习化妆,不想竟然是准备给死人化的。我不敢告诉她月姨自打接手了葬仪之后,在村中有多不受人待见。但月姨患病这些日来,前来探望的亲友一个也没有,想必滢早已看破了什么。
我和滢一样,也不相信月姨会离开的。毕竟她一走,这世间和母亲有过深切牵连的人,便一个都没了。我走进月姨房中,她是那样安静,好像已然没有了呼吸。我走近时,她突然睁开眼睛,我不由得吓了一跳。她拉着我的手,问滢学得怎么样了。我说滢是个聪慧的姑娘,没有什么学不会的。月姨说,我本不想教给她的,她不知道学了这个以后,人会变得有多孤独。她的手十分冰凉,不论我捂多久,似乎都不会变得暖和一些。
我说,静娟说过,我母亲是被逐出家门的。
月姨点头说,她未婚先孕生下你,男方始乱终弃,村里人也瞧不起她,后来嫁了个男人,又是个不堪托付的。
据月姨的回忆,那天夜晚,她就坐在我身边的草丛里,手里捏着一根狗尾巴草,痴痴地望着脚下的河水。她的眼睛里没有光,好像光都被浮动的波纹夺走了,泛起了丛丛簇簇的金黄。后来我回想起来,她大概是从那时候起变得不爱说话的。我扶着她的肩,让她的头挨在我的肩上,她的脸颊一碰到我,就顿时哭了起来。她就像一只松鼠一样挨靠在我身上,身体断断续续地发抖。
那个夜晚,月姨永远地离去了。她睡着的时候,还拉着我的手,从某个瞬间起,我不再能从她的手上感受到脉搏的跳动,她走得静悄悄的,就好像寻常人不会留意到风是什么时候停的一样。
滢和静娟还在房间里哭。我独自出了菜园,在一株芒果树下坐了下来。从这个角度望下去,可以看见山坡下的平原,镶嵌在四周拥挤的山群之间,一条蜿蜒的河流将平原分割成两半,夜幕垂落在山峦背后,遮蔽着山民的梦乡。夜很寂,风浮动时没有发出多余的声音。当人们都躲起来以后,这个世界仿佛就变得没那么讨厌了。世界变回原初的样子,一切都是平等的,尘埃和草木,虫鱼和星辰,各得其所,自由自在。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睡着了,我没有因为躺在泥石地上而感到皮肤有任何的不适,我就像是一株小草一样扎在了地上,从那样低矮的角度仰头看,原来可以看见如此广大的星空。梦里,我看见了母亲,她把我从迷路的山林中背了回来。她的膝盖在寻我的路上磕破了,走起路一瘸一拐的,但她提着我的手丝毫不敢松开。母亲的体温透过衣衫传入我的体内,那是一种久违的温暖,让我得以重新温习过去自己还在她体内时那种与她紧密相连的亲密感。我是个贪吃的小孩,我在她的身体里贪婪地夺取她身上的营养,然后疯狂长大,直至她的身体再也承受不住我。我不敢想象,母亲生下我时怀着怎样的心情。她是否埋怨我的到来,撕毁了她原可以拥有的平静的岁月,如果给她一次向天神许愿的机会,她是否希望把我塞回她的身体里?
我没有想过还会再看见那和尚第二次。他依旧披着那件红色袈裟,坐在月姨床边。这个时候,滢已经备好了材料,这是她第一次进行葬仪,我看见她拾起笔刷的手情不自禁地微微发抖,调颜料的时候险些把颜料从盘中洒出来。我和静娟主动前去给她打下手。她深吸一口气,把一片肉色颜料往月姨脸上刷,那感触和她刷假人模特的时候截然不同,柔软又轻盈,一不小心就会过度上色。滢的笔触小心翼翼的,丝毫不敢下重手。昨天夜里她同我说,她现今终于能明白母亲当初亲手给祖母下葬时的心情了,那感觉和城里人把亲人交给殡仪馆工作人员处置不同。和尚在一旁念诵着经文,中间仿佛不曾喘过一口气,月姨的灵魂当真随着他的经文一起飞升了吗?可是她的肉体是那样真实地躺在我们跟前。我瞥了一眼窗外,今天风和日丽,黄色的土坡之下,河水还似以往那般潺潺流动,莫老爷还在渡船上撑着竹竿静静地坐着,不知在思虑些什么,四周山峦还是一样的青翠,远方的山影如墨痕一般印在天空之中。今日的一切和昨日没什么不同,可是对于月姨来说,她的生命就此而止了。
我答应过月姨,要带静娟一起走的。静娟听后没有半分犹豫,把她那本就不多的行李收拾好,她看着我的目光,坚定得如同铁板一般。我问她此番要到哪儿去,静娟说滢说了可以让她跟自己一块儿到深圳去。静娟说,我早已没了家,也没有乡愁,我在哪儿待得快乐,哪儿就是我的家。我们将月姨埋在村里,与她父母一同合葬,这或许也是月姨自己的意愿。滢同样没给月姨置办吃席,她常年在外省,和村里亲戚联系更少。当晚,只有我和静娟陪着滢吃了一顿晚饭。静娟看出来我不喜欢吃乡下的菜,于是特地摘了些新鲜的水果过来,无需削皮,过一遍水就能吃。熟透的果子一咬就爆出甜蜜的汁水,令人齿牙留香,这倒是我在城市里不曾尝过的。这倒让我想起十四岁那年回来时,我不停地跟玛丽说想吃麦当劳,她拉着我的手,一再命令我闭嘴。
到小镇时,我在网吧向玛丽发起了视频通话,玛丽如我所料向我表达了她是多么的想念我。她告诉我,迈克尔的病情已有了明显好转,也许再过些时候便无需再住院了。我听后在不知不觉中落下热泪,我仿佛已经能看见迈克尔那苍白的嘴唇正一点一点恢复通红,而雅各布,又在调皮地同他妈妈闹别扭了。
大巴车从小镇车站出发,沿笔直的道路驶向县城。这一路上,汽车两边窗外皆是翠绿的田野,偶有农人在其中农作,他们埋着头,不看山,不看水,眼里只有秧苗和自家那点的小事。他们的生命如同雨丝,从空而降,经历千万丈尘世光景,而后归于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