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 溪
“你知道我起笔名为什么叫沉石吗?因为遇到流溪,我必须是沉石。有了流溪,沉石有了个安身立命的家,有了沉石,流溪将更加奔流不息。”
这是老公走后,我在他手机备忘录上发现的唯一文字。
他留下这段话的时间,我清楚记得是同病房的女性肝癌患者离开人世那天晚上。那晚,老公还发了一个520 元的红包给陪伴在他身边的女儿。
命运是如此捉弄人。20 多年前,为工作劳累、一心想多挣钱,让父母复合的老公患上了“不死的癌症”——强直性脊柱炎。如今,可怕可恨的肝癌又盯上已是公司技术骨干的老公不放,硬是要把他从我们身边带走。
深知自己身体不好,常说“活着都是累”的老公曾把活到60 岁作为自己的“人生目标”,但他绝没想到,死神会在53 岁这年就向他发出了邀请。
命运太“垂青”我们这对苦命、要强又恩爱的夫妻。
1
我和老公相识于1999 年7 月。
那个雨后清爽的下午,我由母亲陪着走进了本市一家信誉良好的婚介所。
在这之前,我从报上知道这个婚介所旁边有个职介所。那个被报纸报道过的创业者(身有残疾) 恐才是我此行的目标。
在这之前,我从没谈过恋爱。我是一个相貌平平、右下肢残疾、拄着单拐的姑娘。
我是9 岁那年冬天患了化脓性骨髓炎的。当我再次走进向往的校园时,却听到了男同学在身后叫我拜拜、瘸子、扫脚兔的声音,我可以不理会他们的嘲笑,但慢慢长大的我体会到了从没有男同学与我上学、放学时同行的那份失落。我知道身有残疾的自己注定是一个在寻爱路上的苦命人。
长成少女的我对正常的异性友情充满了期盼与渴望。但我只能把渴望埋在心里,对着日记自由畅快地叙说着我的孤独、我的忧伤、我的梦想。写日记是我从12 岁就养成的习惯。读书则是9 岁时我被困病床后就培养的爱好。
高中毕业后,我在社区的楼下摆过一段时间的书摊。在我书摊边的是给人做衣服的摊子。于是,有好心的邻居叫我学裁剪。对学手艺,我没想过,工人退休的父亲和当家庭主妇的母亲也不曾给我建议或给我压力。再者,人家并无意收徒弟,我也不想像得了小儿麻痹症的刘三姐一样学缝纫,我想让自己将来的生活与刘三姐她们不一样。但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胜过她们,我只有如饥似渴地读从文化馆或自己买回的中外名著,认真地自学着汉语言文学专业的课程。我要像那些成绩和我不相上下,却有幸迈进大学校园的同学一样拿到大学文凭。我要用知识来丰富自己。我希望自己和将来的另一半知识相当。我也曾梦想自己的对象是个有稳定工作,身体健康,和自己有共同语言的人。因为我看到身有残疾的两个邻居都与身体健康的人结了婚,生了孩子。我当然也想有人爱怜,有人呵护。可我长到二十五六岁,还从不曾捕捉到那双深情凝望我的目光,听不到一句来自父兄以外的年轻异性的关心和关注的话语。曾找亲戚朋友或邻居给三哥介绍的父亲对他残疾的小女儿的个人问题似乎也不着急,或是他与默默关心我的朋友们一样背地里打听了,没有合适的,故没有给我提起过。总之,我每天拄着拐杖从家到厂里,从厂回家里,过着两点一线、形单影只的生活。
1996 年9 月,我在《四川工人日报》上发表了一篇散文后不久,我就收到愿我和交友的读者朋友的来信。虽然我读出了在宜宾打工的这位朋友艰难、吃力的行文中的认真与真诚,可我没告诉他自己拄着单拐的现实,而我也实在对他密密麻麻、错别字较多的信难以恭维,所以我没有再与他进行书信联系。
看着同学的孩子都读学前班了,看着别的年轻女孩与亲爱的人手挽着手小鸟依人般亲昵的样子,我都羡慕不已。我知道自己是个被爱情遗忘的人。现实就是,没有谁家的父母愿自己的儿子娶个残疾的姑娘做老婆。虽然你真诚善良,有工作有理想,可人家就是逮着你的残疾不放。在这个重物质重形式攀比成风的年代,谁能发现你精神的光彩和内在的富有?即使人家赞美你,也不会让你做他妻子或儿媳!何况我还不是张海迪式的先进人物,自然也就难以赢来健康且有文化的另一半的青睐。况且我的家庭条件也不足以让别人为我这个相貌平平的残疾姑娘动心。然而广大无名的残疾人就不该获得爱情吗?他们就没有爱的权利吗?残疾人不能获得爱情婚姻是很正常的事吗?就像现在,人们都觉得大学生找工作都困难,何况残疾人。残疾,就意味着你有很多方面不能与身体健康的人一样平等,就意味着你得忍受有人投来的不屑的目光。那时我真的觉得悲哀又无助,可我还是相信:世上有一个我,必有一个他在不远的地方等着我,有一天我们必要相逢相知。只是我到哪里能寻得着他呢?我的爱在哪里?
2
对未来充满热望的我经过一番辗转反侧后,向母亲说出了我的心愿。母亲二话不说,陪我来到了婚介所。
婚介所的红娘对我的到来并无惊异之情。相反,她们非常平易非常热情。当她们看了我的证件后,叫我甭交费了,说她们隔壁职介所的经理也是残疾人,还没有对象。于是,我和这个勾着腰,面容清俊的青年(后来成为了我丈夫) 见了面。
丈夫童年家庭的变故(母亲在他12岁时不堪父亲的家暴,扔下他和8 岁的妹妹离家出走,而那时两个姐姐还未婚嫁),少年时的努力(复读两年后,以乡里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中专),青年时的重创(为多挣点钱,让父母能够破镜重圆,扔下“以工代干”铁饭碗独自创业——开了家汽车修理店,生意逐渐走上正轨时却患了被称为不死的癌症的强直性脊柱炎,落下了残疾) 使我觉得眼前这位勾着腰走路、从小缺失母爱、年轻有为的人肯定需要有个温暖的家、需要有人来照顾他,使他能更好工作。而缺少异性友情,渴望爱与被爱的我就是将来那个愿为他洗衣做饭,料理日常生活的快乐主妇。
也许同是残疾的我们有相同的渴望,也许是彼此真诚的缘故,我俩竟有同病相怜、一见如故之感。于是,我又把一天中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写进了日记。我又期冀着未来,做着和男朋友常相往来,最终水到渠成走到一起的好梦。
后来,我知道丈夫在我之前谈过不下一打女朋友,大都是他拒绝了别人。在残疾以前拒绝对他有意的女孩是他想先有事业,先把父母撮和好了再考虑自己的事情;残疾后拒绝姐妹们或朋友们张罗着给介绍的对象是他不知道强直性脊柱炎会不会使自己像爷爷或父亲一样将来会有瘫痪的一天,他不大相信别人能始终如一地跟着一无所有的他。而我是他所谈的女朋友中唯一有残疾,身材最瘦小的一个,也是她们中文化最高的一个。他说在这之前他还没见哪个残疾姑娘走进过婚介所。他为我的单纯和勇气而赞叹。
通过几次交往,丈夫看到了我的不善言谈。他怀疑作为家中幺女的我以后应对繁杂家务的能力,而有大男子主义倾向的他还考虑到残疾的我以后每天要乘车上班,要做家务是否会困难多多抱怨多多,从而产生厌倦心理。于是,两个多月后的国庆节,他的分手信就到达了我手中。之所以选这天,是为了让我在假日有充足的时间调整自己的情绪。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拒绝我,我不知道自己哪里不好,我是愿和他同甘共苦,牵手一生的人啊。他不知道美好的爱情是可以使人焕发出千百倍创造生活的力量与热情的吗?一句不适合,就把我的梦生生打破了。谁会在乎我?把充满爱意的眼光投向我?就因我的残疾全都对我视而不见吗?
不适合做女友,做普通朋友还是可以吧。依然怀有爱愿的我给他打电话表达了这个意思。
得不到爱情的眷顾,可我还是得独自撑着伞走在风雨里,孤独又充实地让自己行走在那一篇篇写满了单相思的坦诚文字里。
我不知道分手后他还会不会买我常投稿的报纸来看,我那篇《一路上有你》的小文,他是看到过的,该明白我的心,可他还是拒绝了我。那么武断,那么让人寝食难安。
我不知道看过我习作剪辑的他是怎样看我的,我那篇通过他的讲述而写成的短文《母亲在异乡》还在我们分手后被评为了报社的月度好稿,得到一把伞做纪念。我想把它送给他,可又觉不妥。伞,即散。即使没分手,他也不需要。因为上下班怕挤公交车怕没座位的他(身体原因)都是的士来的士去的。
分手三个月后,我通过了最后一科的自考,拿到了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大专文凭。不久,又被自贡日报社评为1999 年度的优秀通讯员。或许我一直就是想通过自己的努力与心爱的人一起比翼双飞,一直就是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得到更多的人尊重和社会的承认的。不能否认,我的努力里含有一丝虚荣心,可我并不认为有什么不好。然而,作家史铁生说:“残疾,其最危险的一面,就是太渴望被社会承认了,乃至太渴望被世界承认了,渴望之下又走进残疾。”
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读书和写作已成为我内心的需要,它让孤独的我感到自由、充实又快乐,我甚至为自己是“精神的富翁”而充满了自豪。
3
想忘掉一个人,除了好书作伴外,我还想认识一些文朋诗友,想出去旅游,想去散心。于是,参加过鲁迅文学院普及部函授的我在接到鲁迅文学院今日作家网将在2000 年5 月举办“文学梦——浪漫之旅”的文化旅游活动的通知时,我说服了不放心我独自一人远行的父母,带着自己攒的两千多元,去北京参加了为期一周的学习旅游活动。可是在北京时我还是在心底里想他,想他清俊的面容,想他吸烟的样子,想没有休息日的工作可让他的身体承受得住?
大约又过了一个多月,我实在忍不住,拨通了他公司的电话,然而,接电话的是一个陌生的女的。她告诉我他不在。他已离开自贡。后来我才知道是近半年来公司持续亏损,他不干了,可能是找朋友去了,也可能是只身到外地去打工去了。我不禁隐隐担忧。身体不好的他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能寻到一个适合自己的工作吗?我请接替他的陈姐在他打电话回来时转告他,我曾来过。我预感我会再有他的消息,我能在朋友有困难时帮上一把。
几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他的一点消息。就在我的心湖趋于平静时,他的一封来信让我有些意外。我想把这看做友谊,可几次通信后,我发觉自己对他的情感不只限于友情。我对他又勾起了美丽的相思,心里因牵挂着一个他,且知道他也想念着我而倍觉神采飞扬,浑身充满了力量。
在朋友的鼓励下,我去了他待的地方两次。他们住在郊区一农民自建房中。每天自己煮饭吃,只吃两顿,且只有土豆、卷心菜等小菜,我带去的香肠、腊肉自然成了桌上的美食,很快被一扫而光。饭后,通过他朋友的讲解,我才知道他在做“传销”。对此,我并不惊讶。因为几年前,我哥哥也曾被卷进过。不过,他们只是给你洗脑,印发名片,叫你发展下线等,还没发展到后来的限制人身自由、扣压身份证等违法行为。没多久,我哥他们就退出了,也许是认清了传销的本质,且政府在打击、清理的缘故。我知道这一行并不适合男友,他当初之所以选择跟着去就是想看看身无分文的自己在这样的环境中是否能生存下去,而我去的目的就是想叫他回家乡。
传销组织的头儿也来了,对我说乐山如何好,还让我多玩两天。我婉言拒绝了他。
一个月后,男友终于带着对我的思念从乐山回到了自贡,又做起他得心应手的职业介绍。
2001 年春,渴望有个家的我花120元租了套上世纪50 年代的干打垒房子,建立起了我们的简朴、温暖的小家。我成为了五月里一个素面朝天的新娘,成了一个快乐能干的妻子。
当我上街买菜,看见别的新人的彩车一辆接一辆从我身边驶过时,却能够心静如水。
婚前体检,却查出丈夫是乙肝病毒携带者。我陪着他去看医生。医生开出的药吃了约两周后,丈夫就不吃了,说吃了恶心,还拉黑便,自己本身没什么不适,周围乙肝病毒携带者多去了,甭管它。于是,我们都有些掉以轻心,在以后忙碌的生活中竟然谁也没想起这事。我们的无知和大意为以后埋下了一枚催命炸弹。
4
刚结婚那段日子,我对自己是否真被深深爱着还不敢确定。丈夫下班稍晚一点,我就怕他不顾家,被朋友叫着打牌去了;甚至担心他会不会有一天回了传呼后不再回来了,让我的心再次受到伤害。
事实证明,我想多了。丈夫是个非常顾家恋家,并和我一起做家务的男人,是个宁愿放弃不诚信的高薪工作也不愿同流合污的男人,是个在家勤奋写作的男人。他在稿纸上写出了70 多页,约三四万字的小说《相约望桥》 (又名《梦里梦外》,也在报纸上发表了《传销生存的土壤在哪里》 《会挣钱的母亲》 《无根的云》等小篇章。
他给自己取的笔名叫“沉石”。他说,我是“流溪”,他必须是“沉石”。就像“你是风儿我是沙”一样,永远相伴相随。
5
当我怀上孩子后,丈夫毅然决然戒掉了香烟,并到我们厂里做了一名上夜班的氢气工。女儿刚出生不到一月,白天他又骑自行车到中介所兼职去了。
丈夫在将近两年的时间里不分白天黑夜的连着兼职上班,终于累倒了。疼痛的腰和左脚最后竟让他下不了床,左脚痛得萎缩了,最后不得不架起了双拐走路,不得不长期服药以控制病情。我们不知道,那些对治疗强直性脊柱炎有效的药又对他的肝造成了损伤。
“今日上班不努力,明日下岗怪自己”,这是由区属福利企业改制后写在办公楼上的标语。在这家五六十人的小厂工作了近十年,也曾被评为福利企业年度先进个人的我,却和丈夫在女儿一岁多时,同时被列为了首批待岗人员,每月只能领取基础生活费。丈夫却大度地说,算了,正好在家带孩子,家里有我呢。带病工作的丈夫累倒后,最后还是不得不辞掉了在中介所的工作在家养病。
年近80 岁的父亲实在不习惯帮我们看孩子的母亲不在家的日子,而我们的经济条件又实在捉襟见肘。2004 年7 月,我们接受了父亲的建议,搬回了娘家,和父母、哥哥及侄儿一起住。双双失业,丈夫又要吃药的我们不得不放下清高,申请了低保。
2005 年5 月,我应聘到了一家民营企业当资料员。我是那批应征的残疾人中唯一的自考大专生,也是唯一一个在省内外报刊发表过作品的员工。可是,2007年底,已连续两年被这家集团公司评为优秀通讯员的我还是没逃脱“因整合发展”而失业的命运。这家被评为全市十佳民营企业,经常上报上电视的公司不再与我们续签合同,我们这些残疾人连失业金也没领到——因为公司只为我们交了半年的失业金。
无奈,我只好在家里设了个便民复印点,同时在给三个小孩做功课辅导。每天,我除了做家务外,就在家里上网,练习打字,看我喜欢的书或写我喜欢的东西,倒也自由快乐。
丈夫也在我家那台二手台式电脑上写出了《父亲》 《你一定要幸福》 《这是我妈妈》等散文。这些散文先后在本市的报刊发表。
2007 年9 月,丈夫经邻居引荐,到了一家民营企业当技术员,本来就是机械制造专业毕业,基础扎实,好学肯钻,工作积极主动的丈夫很快成为这家民营企业的技术骨干。
每天早晨,看着丈夫拄着双拐去上班的背影,我都觉得是一种幸福。
在网友的推荐下,2009 年秋,我开始在互动百科网站编辑词条。每天七至九个小时的编辑工作能为自己每月换来几百元的补贴,同时用积分可兑换需要的商品。
6
2011 年初,我们搬进了一室一厅的廉租房,母亲为我们终于有了个稳固的窝而高兴,而父亲已于几年前一摔不醒了。他若知道我们有了新家,一样会欣喜欣慰的。
在这个廉租房小区,我认识了一个残疾朋友,也看到了她的婚姻走向了结束。
她是个小儿麻痹症患者,老公是前后“鸡胸”的肢残人。他们是在媒人的介绍下结婚的。生了一个女儿也有残疾,是马蹄内翻,走路不稳。她老公自搬进廉租房后就到广东打工去了,然后就很少回家了。即便春节回家也不和她亲热了。于是,两人陷入了冷战。三年后,女儿小学毕业,他们离婚了。
我早就在一项新闻调查中看到,女残疾人和正常人结婚十年后的离婚率是80%;男残疾人和正常人结婚的,离婚率为40%;两个残疾人结婚的离婚率则是百分之零点几。如果说身体健康的人与残疾的另一半离婚是因为没有爱,心里有歧视,或者说是身体健康的另一半移情别恋、见异思迁了,那两个残疾人离婚又是什么呢?同样也可能是以上原因啊。两地分居也会让身体残疾的人在渴望正常的家庭生活不得的情况下出轨的。我不知道怎么安慰这个邻居。或许结束一段无爱的婚姻,对两方都是一种解脱吧。但愿她开始新的生活。
我庆幸和丈夫之间有事会沟通,凡事会为对方考虑,会注重另一半的感受。结婚这么多年来,丈夫虽没为我买什么贵重礼物,但我时时感觉得到他的爱,他对家庭、社会那份担当让我佩服。
7
婆婆在丈夫12 岁那年离家出走,6年后回来了。丈夫和妹妹非常高兴,非常盼望父母能破镜重圆。然而,婆婆在外与人已生育了一双儿女,公公不能接纳她,婆婆再次选择了逃离。第二个男人早逝后,婆婆又流落到到江苏农村和当地一个没了老婆的男人结了婚,尽职尽责当好继母,并为他们带孙辈。
2008 年6 月,飘泊在外的婆婆想叶落归根了。她给丈夫打电话说那家的女儿对她不好,动手推了她,让她摔了一跤。丈夫自然是叫母亲回家,并为她租了房,准备好了床上用品。后来,还想方设法用我们仅有的四五万元存款为她买养老保险。丈夫对母亲的孝我没意见。丈夫让我到长土给婆婆租房,给她办户口迁移手续,取钱为她买保险,我都一一照办。回来后婆婆也是这里住着不舒服,那里住着不如意,没多久就要闹着搬家,要重新租房。有几次还跑到丈夫厂里让他为自己找房,让身心扑在工作上的丈夫疲于应付。
8
2013 年初,我在报上看到一则招聘残疾人专职委员的启事。见自己符合招聘条件,我便带上证件去应聘了。计算机操作考试和面试后,我被录用了。有了份在政府部门的聘用工作,低保自然就取消了,对此,我和老公毫无异议。本来,享受低保本就不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谁不想自己有工作有相对稳定的收入?谁愿意一辈子戴着“低保”帽子?
低保取消后,廉租房也转为了公租房,租金也上涨了三倍,但我们毫不在意。在这个聘用人员占了三分之一的局里上班,收入低的我们是最后买房的。没有自己的房,我在同事面前会觉自卑。
2015 年春,我和丈夫去新开发的楼盘看房,本只是去看看,并没执意买房的我却在对那套每平方米仅售3300 元的小户型房子动心了,站在那儿不走了。丈夫只好坐下来和我一起听销售员介绍。于是,交了1000 元定金。买房的事就这么一看就中、快速决定了。
买了房,让丈夫身上的担子更重了。他办了病退,为的是多一份收入好还房贷。我们俩还在业余见缝插针编辑词条。编了一年,挣了一万多元。我也勤于写作,但一年挣的稿费也才三四千元。我们买房,除了在同事们面前证明自己的能力,让自己自豪外,也是想给日渐长大的女儿一个安静自由的独立空间,一个方便舒适的读书环境,一个以后随时想回来的自己的家。想让女儿看到残疾的父母在努力生活得更好,而她更应该努力学习,以后比我们生活得更好。再者,这套在负一层的一室一厅实在太潮湿了。夏天下雨前,地面全是亮晶晶的水珠,简直可以在上面“溜冰”,真的不适合身体本不好的我们。
隔年夏天,我们搬进了连带家电家具一共才花10 万花装修费的新家。公租房随后也退了。
2020 年,女儿以654 分的成绩被广东一所985 大学录取,这是令我们全家感到骄傲和自豪的事。
9
2022 年春,年满50 岁的我以个体身份办理了退休手续,并继续在离家近的一个部门上班。没想到,我刚拿到退休金,命运就给我们狠狠一击,让我们伤心欲绝。
3 月26 日,闻饭打呕、食欲减退半月有余,腹胀已两三天的丈夫才在这个周六在我一再催促下去和我一起去了医院。
彩超检查的结果一出来,就是晴天霹雳,肝癌!加强CT 结果出来,更是确凿无疑——肝癌伴肝内转移,门静脉左支癌栓。我怨命运太残酷,怨老天瞎了眼,让我才52 岁的老公来日不多,让我和女儿就要失去最亲爱的人。
老公不饮酒,工作原因,烟烧得厉害,让我常骂他满身烟臭。一直以来就没觉得工作轻松的他是个做事麻利、思维清晰敏捷的人;是与同事合作,两次获得区科学技术进步奖的人;是常常自觉加班,工作勤勉的人。时常晚上九十点钟还在电脑前画图、做标书、发邮件。有时双休日还要开着残疾人三轮车去厂里忙活半天。因此,工作累了,就想躺着休息,能够在家里躺着看看电视追追剧或睡个懒觉,他就觉得是最美最大的享受了。丈夫也曾想辞职,可想到当年老板肯留下残疾的自己,并给自己充分信任,让自己在技术设计上一展才能,解决了就业问题,所以他不能在新人没到位之前一走了之。他也不忍伤了年逾六旬的老板的心。想到自己这个年龄在外面也不好重新就业,于是丈夫顶着压力拼命工作。还好,年终时老板会发一两万元“过年钱”给予奖励。在这家公司上班15 年来,也有过几次体检。每次问丈夫体检结果,他都说是好的,说没通知他去复查就是安全的,他也从未拿体检报告回来。
医生说,你老公有乙肝也是导致癌症的诱因。我们这才想起有这么回事。这些年我们怎么完全忽略了呢?我成天在忙啥?怎么从没想起叫丈夫去查查肝功能?老天为何这么“青睐”老公,要带他离开这痛并快乐着的世界?
丈夫对医生不给他看彩超结果,还叫他住院做加强CT 后,已经猜到情况不妙了。听说肿瘤科的医生要来会诊后,更加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丈夫的妹妹也觉应让哥哥知道自己的病情,做不做手术也由他决定。
第二天午睡醒后,我便拐弯抹角、又轻描淡写、故作轻松地说他是肝癌——早期,丈夫笑着说,果然要躺平了。
“每个人都有那么一天,没啥子可怕的。活着太累,你们应该为我就要解脱了而高兴……等我快不行了,你和大姐再从成都回来轮流守我嘛……”丈夫在电话里和妹妹轻松地说。
面对不幸,我们唯有坦然面对,积极治疗。从4 月到8 月,我在一边工作的同时,又时常请假守护老公。
老公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陆续给我交待着后事。从不网购的他还在网上给女儿买了个空调扇,并拖着瘦得只有83 斤的身体给安装好。在我们的结婚纪念日,他给我买了个镜面款的化妆收纳盒,后来又买了磨刀器、小电饭煲、微波炉专用蒸盖、不锈钢防烫夹等物品,这些东西都是细心的老公给我最后的爱。
七进医院,两次介入手术,靶向治疗、免疫治疗,输血清、白蛋白……一系列的治疗,也挡不住病情的发展。在走的那天,丈夫带着淡淡的笑与我们母女俩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一个上午。午睡后,他烦燥地要起身下床,并使出全部力气大声地说了几声“好!好!好!”便睁大眼睛失去了意识。昏迷了7 个小时后,我们看着形销骨立、面色蜡黄的丈夫缓缓闭上了双眼……
我不知道,他的几声“好”,可是在说自己好痛,走了好?还是在叫我们要好好生活和工作?我只知道,往后余生,不再有你。任8 月的骄阳高照,我的心空也是灰色的,下着时大时小的泪雨。亲爱的人,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再不能在每天出门前给他掀掀衣领,拍去他肩上的头皮屑了;再也见不到他熟悉的身影,听不到他轻声地叫我的小名了;再不能靠在他肩头,和他一起看电视或聊天了;再不能坐在他的三轮车上,和他一起去钓鱼或去买菜了……
爱人走了,但我们的爱还在。我可以在每天的写作中和他说话,在写作中和他同在。我可以替他享受这有爱有痛的人生,替他决定我们家中的大小事情。我就是我们俩。他在我心中,从未走远。他会继续听我的絮叨,会含笑看着我好好生活。他会把爱的目光永远投向我祝福我,我也会永远念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