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邸嘉伟
“发现”和“突转”是亚里士多德对古希腊剧作家两种独特的技巧所组织起来的情节与结构的精确理解和精辟定义。亚里士多德作为古希腊以及西方早期哲学领域的集大成者,其对古希腊戏剧(主要以悲剧为主)的创作内容、艺术经验进行了创造性的总结,并凝练为一部集大量影响深远的理论性作品——《诗学》。其中勾勒和总结的许多理论原则,对后来的艺术创作与实践(特别是戏剧)产生了极其重要的指导、借鉴和启发的作用[1]。纵观古往今来历史长河中的剧作,不难看出这样一个普遍的事实,“发现”和“突转”是任何剧作家都不能忽视的且最重要的技能和技巧之一。因此,有必要从现代人的视角重新解读、丰富和完善亚里士多德的《诗学》戏剧理论,从理论的角度认真研究和深入探讨其与元杂剧之间的耦合关系。
《单刀会》(又名《鲁子敬设宴索荆州,关大王独赴单刀会》),这部历史剧的作者是元代剧作家关汉卿。关汉卿的杂剧题材多样,按内容可分为三大类[2]。首先是反映社会黑暗腐败、多类矛盾和社会纠葛,批评腐败公职人员、赞扬廉洁公职人员的奇观。其次是通过婚姻和爱情来表达作家思想的婚姻剧,聚焦社会地位低下的女性,比如《救风尘》。最后是以人物历史剧为核心的英雄传奇故事,如《单刀会》中关羽这一人物形象的英雄品质。而历史剧在关汉卿的戏剧中占有重要地位。《单刀会》这一剧作的文本内容脱胎自陈寿所著的《三国志》,讲述内容为三国时期天下三分,吴国鲁肃为了索要荆州,特意摆设鸿门宴宴请关羽,以此逼迫荆州之地的归还,关羽单刀赴宴,最终化解危机全身而退。
关汉卿的社会背景是元朝,一个经济繁荣的年代,更容易看到社会生活中出现的一些阴暗面。元朝是我国第一个由少数民族统治的朝代,掠夺是蒙古元朝统治阶级的标志。这是非常残酷的,汉人深受压迫。但他无能为力,只能通过杂剧的作品表达对社会的期待,通过塑造英雄的形象来赞美英雄,让英雄肩负着拯救普通人的使命,突出他们对社会的贡献以及对黑暗现实的批判。在《单刀会》中,剧作家以英雄人物形象拯救黑暗的现实,刻画了正直勇敢的英雄形象。通过歌颂关羽匡扶汉室的历史英雄形象,表达了元朝压抑已久的民族内心。赞扬关羽为维护汉室根基以及民族尊严所做的努力,在一定程度上鼓舞了人们积极抵制民族压迫,使人们能够团结一致,战胜社会的反面势力。关汉卿以“汉室的统治是正统的”的先入为主的观念创造了《单刀会》。在这样的理念下,“汉室”代表关羽处于弱势(单独赴会),但凭借自身的英勇和正气,击败了设下鸿门宴的东吴一方。因此,忠于汉家根基的关羽形象备受推崇。
受特定的历史以及古代科学文化跨地域传播辐射度低等原因,中西方戏剧体系在题材选取、人物塑造、意识观念、表现手法上存在着较大的差距,因而形成了一种风格迥异却又夹带一定重叠性的倾向。从中西戏剧比对来看(尤其是中国杂剧、古希腊戏剧等古典戏剧)可以总结为:同质中寻异趣,异质中求同律。当东西方戏曲戏剧各自成为一门艺术门类时,中式戏剧走出了重实践轻理论的发展之路,造成了中式古典戏曲戏剧理论相对于西方出现滞后,进而出现了众多概念、理论、术语、思潮“无其名而有其实”尴尬境地。具体来说,中国古典戏剧理论虽然缺乏例如“发现”等术语,但从中国古典剧作家的谋篇布局、情节设置、人物出场等叙事技巧来看,其却是一种自在蕴含、毋庸置疑的客观存在。换言之,尽管“发现”并未直接存在于中国古典戏曲理论之中,然而就具体创作实践而论,不妨说中国古典戏曲作家实际上早已自觉或非自觉地在运用此叙事技巧,而且业已取得相当良好的艺术效果。
那么什么是“发现”?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说过“悲剧可以让人情绪化,主要是通过‘突转’和‘发现’”。但必须由情节的结构中产生出来,成为前事的必然的或可然的结果。然后他进一步解释了“突转”和“发现”,顾名思义,是指从无知到知的转变,使人物在好或坏的环境中发现他们之间存在某种关系,即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或敌意。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说法,我们可以力求全面准确地定义“发现”的含义:“发现”是指作品未被人们(或剧中人物或观众)所知。披露和澄清某些特定和特殊的个人关系,以及某些事件的内幕信息[3]。元杂剧作家在情节结构设计和布局上经常使用“发现”手法,是因为剧中或剧外的观众对于当前的情节并不知晓,剧作家会选择合适的时机(即情节发展过程中的重要环节或关键点)来揭示和阐明某些人物关系与事件的内幕。比如《俄狄浦斯王》“杀父娶母”内幕的披露,须首先依赖俄狄浦斯真实身份的暴露;若无俄狄浦斯与先王、王后血缘亲情的人物关系之彰显,“杀父娶母”内幕将永不会为人知晓。而在元杂剧中,关汉卿巧妙地运用了“突转”和“发现”。剧中的技巧,剧情按照顺滑的必然规律实现“突转”,使剧情逆向展开。亚里士多德还曾在《诗学》中引入“结”和“解”两个概念:“结”是指此戏剧外的情节(解释过去)和对已经展开的剧情转入逆境或顺境[4]。在《单刀会》的故事文本中,时间定位于刘备攻取西川自领益州牧后,与统治中原的曹操、独霸江东的孙权构成三足鼎立、三分天下的局面,以此为创作背景,为东吴鲁肃索要荆州创造了机会。那么,“结”也得以结下:昔日刘备集团向东吴借取汉室旧地——荆州,作为安身立命积蓄力量的根本,并承诺攻下西川后便自行归还。因此,当刘备集团顺利夺下西川后,“借地”——荆州,自然应归还东吴。从故事背景以及宏观层面来看,三国中后期天下三分,横亘在长江腹地的“借地”荆州成了《单刀会》文本中的前置型“发现”,即在刘备集团与东吴达成的“借地”契约即将失效之际,向人们挑明此番事件的内幕。
《单刀会》的文本架构很有特点。元杂剧通常由四折和一个楔子组成,《单刀会》也是由四折组成,但没有楔子(即开场白)。《单刀会》尽力铺垫和渲染,利用两折的空间铺垫,重复第一折和第二折,提前为观众营造出气势磅礴、威严无比的英雄形象关羽。然而,在仅有的四折戏中,领衔的关羽出现在了三折中,让观众对他的形象产生了好奇。这种创新的结构给读者和观众带来了全新的阅读文本和观看戏剧的体验。
杂剧的表现方式是代言式,即各种角色(或行当)扮演剧中的人物,并代表剧中的人物进行叙述和对话[5]。更强调演员与角色的融合,从角色的角度讲故事。在《单刀会》中,作者通过选择鲁肃、乔公、司马徽、黄文等辅助人物对关羽这一形象进行次要视角的描绘与展开;同时,主人公在第三节出现时,进而转化为主人公的主要视角展开叙事,对这些主次多维视角的展开与应用,使关羽外形及特征生动而神圣。
在“结”与“解”的过程中(即“发现”的过程),存在着两种“保密”情况:其一是故事的进展与信息对剧中人物和观者都保密,剧中人物和观众都蒙在鼓里对于接下来的情节一头雾水。其二是仅对剧中人物进行保密,即观众对于事件的发展和内幕可以提前知晓,掌握的情节信息多于剧中人物。第一折是记载鲁肃决定收复荆州,请乔公商议,乔公乃是江东之地德高望重的长者。乔公登场后用多支词曲和对白表现出对鲁肃的否定以及对关羽身份的抬高,并对汉代400 年基业的衰败表示悲痛。具体来说,第一折中的鲁肃此前并未与关羽谋面,便根据提问的方式对关羽的武力谋略外交等能力进行猜测,实际上表现的是对关羽的质疑和贬低。而东吴尊者乔公则以他的见识和眼光回答了鲁肃。关羽的英雄形象建立在双方观点的交汇和互换中。鲁肃否认关羽,在于“兵微将寡”“勇而无谋”质疑关羽。而乔公从“过五关斩六将”“火烧博望坡”“斩颜良诛文丑”等事例回答了鲁肃的问题,并极力劝说鲁肃。通过对话透视人物,塑造了一个无比英雄气概的英雄形象。亚里士多德所提出的“结”——关羽的形象,仅对剧中人物保密,即鲁肃对于关羽的形象并不知晓。而在长者乔公的初步介绍下,鲁肃初步“发现”了关羽的英武形象,进而“发现”了自己收复荆州的劲敌。需要注意一点的是,剧中的长者乔公从未见过关羽,所以他的一举一动也是靠他人言说和想象得来,这也为第二折登场的司马徽做出必要性铺垫。第二折继续采用第一折的双重视点技法,继续从鲁肃的角度否定和质疑,又从司马徽的角度对关羽进一步回答和提升。第二折中,鲁肃拜访司马徽,为荆州谈判继续做准备。司马徽是一位隐居的谋士,与关羽有旧交,作为关羽的朋友,他的评判更为具体和实际。鲁肃仍然质疑他的酒量、胆量和武力,司马徽用“酒性燥却不撩逗”“五十合内近不得其身”等描述回答了鲁肃之问题。司马徽用实际之交的真实见解,使关羽的形象越来越接近真相。在他的回答中,关羽的形象不仅英武,而且更加有谋。在两折一虚一实的双重“发现”中,鲁肃对于关羽的形象有了清楚的认知——英武、有道义、酒性佳,从而得出了关羽是收回荆州最大的阻力。由于此前的两次“发现”使鲁肃改变索要荆州的策略,开始下请帖力邀关羽来江东赴宴,并设计摆设鸿门宴。第三折亦称为“训子”,关羽作为《单刀会》的核心人物开始登场。在第三折中,关羽面对鲁肃的赴宴书和周仓、关平等关于赴宴危险的警告,以及自身作为荆州的管理者对于江东窥探荆州之的阴谋的前期探查,从而在第一时间“发现”这是不安好心的“鸿门宴”,然而他依然大义凛然地决心赴宴。关羽与关平父子之间的对话,描绘关羽明知“不是待客的筵席”而是“杀人的战场”这一危险的“发现”。但为了“汉家基业”仍要“亲身前往”,并决定一人单刀及随从赴会。冒着巨大的风险独赴江东不是为了逞一己之勇而是为了以极小的代价稳固不安的战乱局面,使百姓摆脱流离失所的悲惨生活。此折的主要事件是关羽接受“请书”。通过他所唱的八支曲辞及对白,表现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决心。关羽对当下的局势有着清醒的认知及对策:“你倒是先下手强,后下手殃。我一只手揝住宝带,臂展猿猱,剑制秋霜。”他单刀赴会的决心和勇气不仅来自对蜀汉事业的忠诚,也来自他的谋略和胆识[6]。
“突转”是指故事的发展朝着与观众或角色所描写的相反的方向进行,也就是使角色由顺境转入逆境或由逆境转入顺境。“突转”究竟应该用于情节发展哪一个阶段最为适宜,不能一概而论,而要视每一出戏的情节发展而定。比如《西厢记》是在后半段展开“赖婚”,而《赵氏孤儿》却把“突转”延到了最后,也就是“赵氏孤儿”长大20 年之后。“突转”的意图是让人意想不到,也是合理的。在“突转”的时候,往往就是矛盾和冲突发展到了顶点,而这个时候,角色的个性才会得到最充分的体现,主题也最集中地展现出来。
亚里士多德表明了“发现”与“突转”两种现象之间有一种逻辑上的联系:“突转”是因为“发现”而引发的,存在着一种明显的因果关系。纵观古今优秀戏剧作品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与编剧对“发现”和“突转”的重视和对其进行了合理的处理和写作关系重大。《单刀会》的整体剧情布局,体现了关汉卿在美学上的追求与独到的独创性。要在一部有限的四折书里容纳如此多的内容,使角色生动,就必须巧妙地安排好时间。第一、二两折的重复叙述,作为铺垫和蓄势,并使鲁肃“发现”关羽英武形象,进而发现自己的劲敌。前两个故事的主人公并没有出场,只是为了衬托,但却让他的形象与精神都得到了极大的提升。如此排列,对主题的思想意蕴有更深的挖掘;对于情节的发展,更是一种蓄势待发的效果,让接下来的冲突达到了一个水到渠成的、自然的、有力的效果。这部戏的最后一折是整部戏的最高潮,也是“突转”的重要一折。它的重点是关羽与鲁肃的对峙,第一、二、三折都是为四折做铺垫,因为前面三折打了一个很好的铺垫,所以才有了最后一折精彩的“突转”,也就有了激动人心的激昂场面。关羽与鲁肃在宴席上正面相逢,席面上觥筹交错,暗地里却剑拔弩张。关羽在这场“鸿门宴”中,说话、行动、神情等无不尽显英雄本色。从慷慨激昂诉说汉室衰微,兄长刘备一心匡扶汉室,进而说到荆州乃汉室后裔刘表的旧地,最后“胁迫”鲁肃得以全身而退。鸿门宴上的“突转”得以高效展开,得益于此前多次剧情上的“发现”。
在叙事时空上,《单刀会》与关汉卿其他杂剧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主角出现得太晚,叙事时间不平衡,作者故意将关羽的出现延迟,让故事的时间出现了偏差。到了第三折才出现,这在某种程度上是违反了杂剧的创作规律的。李渔曾在《闲情偶寄》中写道:“本传中有名角色,不宜出之太迟……太迟则先有他角色上场,观众反认为主,及见后来人,势必反以为客矣。”[7]让关羽在剧情过半后再登场,就是为了让他的真实形象与这个虚拟人物相匹配,不仅没有失去主角的身份,还变得更加的丰富和层次。这并非叙述上的不成熟,而是一种叙事上的创新。《三国志》里的叙述空间很是模糊的,甚至原作中单刀赴会的地址都没有提到,但《单刀会》却是每折都有变化,多个空间多次变换。第一折中,鲁肃从出场到与乔公相遇,空间上出现了明显的变化;至下一折,由乔公居所转变为司马徽隐居之地;第三折描写了关羽的居所,第四段是从小船到江边的凉亭。这种空间的不断变换,体现了杂剧在叙述空间上所特有的手法,同时也使作品的空间形态更为宽广。
从整体的结构来看,“发现”与“突转”其实是故事发展链中的至关重要的环节,一切的铺垫、“暗场”都是为了“突转”,并与“发现”形成因果关系,将故事推进到高潮[8]。“发现”与“突转”的巧妙使用,使得戏剧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艺术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