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青璐
(肇庆学院文学院,广东 肇庆 526000)
《羚羊与秧鸡》是加拿大文学女王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创作的一部展现人类未来恐怖走向的小说。其中,绝大多数人类死于喜福多药片制造的灾难,实验室中诞生的后人类取代了传统人类。研究者对小说的分析基本围绕科技发明对人类未来可能产生的负面影响这个方面展开。在丁林棚看来,小说旨在批判科技无节制发展背后的“技术和消费主义对人性的玷污”[1]114。格鲁夫认为小说是对现有科技发展状况的批判,提出“将伦理融入全球化的方方面面,建立和谐的全球秩序和包容性的星球意识,维持人与自然世界的平衡,人类社团之间的平衡,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平衡”[2]181。阿特伍德也提出关于科技和人类未来发展的疑问:“我们如果继续按照现在的路走下去会怎样?这个斜坡有多滑?我们的可取之处是什么?谁又愿意制止我们?”[3]346她在小说中谴责发展至极端的人类中心主义,对当下过度开发自然资源的行为和存有争议的人类增强实验进行批判,揭示科学研发实验中的伦理越位行为对生态共同体和人类自身造成的巨大伤害。小说将人类的未来寄托在科学活动主体的道德取向上,希望科学家能受到科技伦理的约束,在不破坏人同生态共同体关系的情形下,进行科学研究。
文学伦理学批评认为文学“是特定历史阶段社会伦理的表达形式”[4]1。文学伦理学批评认为人类的发展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生物性选择即自然选择阶段,这个阶段人获得了区分于兽的外形;之后通过教与学,人类进行第二个阶段,即伦理选择阶段,人成为伦理意义上的人;最后人类将进入第三阶段,即科学选择阶段,“科学选择解决科学与人的结合问题”[4]251。《羚羊与秧鸡》想象了人类从伦理选择阶段向科学选择阶段过渡时可能出现的血腥暴力事件:科学家秧鸡发明、推广喜福多药片,让绝大多数人类暴病身亡。所以,不少读者、研究者为小说中出现的科技力量的负面影响感到担忧。不过,作者本人却希望读者、研究者“不要误认为《羚羊与秧鸡》反科学”[5],声明“科学是认识世界的一种方式,是一种工具”[5]。通过细读小说可以发现,除了科技带来的负面影响,作者还对人类发展过程中思想价值与物质、技术发展脱节,科技伦理的失效和人类中心主义的局限可能会引发的灾难感到焦虑。
秧鸡发动的“无水的洪水”灾难,可视作是在应对人类中心主义的局限性,终止人类中心主义极端化走向的尝试。人类中心主义“是一种以人为宇宙中心的观点。它把人看成是自然界唯一具有内在价值的存在物,必然地构成一切价值的尺度,自然及其存在物不具有内在价值而只有工具价值”[6]58。人类中心主义有着悠久的历史,“西方哲学传统否认人与自然之间有任何直接的道德关系”[7]105,认为只有人类才有道德身份,在对待人和其他生命的关系时往往以人的利益为价值取向,肯定并提倡人类具有征服者和主宰者的地位。二十世纪以来,不少理论者开始反思人类中心主义的负面作用,提出“非人类中心主义”“去人类中心主义”等理念,尝试修复人同生态共同体的关系。但是只要人在场,人类中心主义就会一直存在。所以,“去人类中心”的企图是徒劳。文学伦理学批评始终对人类存有希望,相信“只有人才能建立维护自然秩序的伦理规范,也只有人才能担负保护自然和解决生态危机的道德责任”[8]24。人类必须发挥理性意志限制自己的行动,积极应对科技发展和文明进程中一系列活动引发的不良后果。小说中的科学家秧鸡以喜福多药片灭人,又让新型人类秧鸡人取代人类生活在世界上,其实是对已暴露出局限并走向极端的人类中心主义进行修正的尝试。小说中,整个生态系统在人类的活动下变得千疮百孔。潘多拉的盒子早已打开,科学家秧鸡只是加速了灾难的进程,反而让生态共同体得到重建的机会。
伦理越位是指人类在与大自然的关系中“毫无限度地入侵大自然留给其他生物的领域”,“入侵、破坏或占领不属于自己的领地”[4]214的行为。小说中出现的伦理越位现象有两种:分别是人类对外界环境发起的伦理越位行为和人类对生物体内基因、蛋白质等结构、元素发动的伦理越位。作品中,承载人类和万物生活的生态系统已走向崩溃:“海岸附近的地下畜水层变咸了,北部的永久冻土层开始融化,辽阔的苔原泛出沼气,大陆中部平原地区的干旱不见结束,中亚地区的大草原变成了沙丘,肉类越来越难弄到了”[9]26。环境恶化也在威胁人类的生存,底层、边缘人群受到的影响最大。杂市是底层人群聚集的区域。生活在杂市的人们必须佩戴“可以过滤掉微生物,还能去除可吸入颗粒”[9]298的口罩才能正常生活。
科学家还在粗暴地改变生物的原生性,贪婪地从其他生物的性命中攫取利益。科技让他们“有了上帝的感觉”[9]53,生物通过数亿年进化而来的蛋白质、细胞、组织在实验室被重新组合成新型生命。而这些新的物种都是为满足人类的需要而设定的,如器官猪。为了增产、节约时间成本,满足人类换取健康鲜活内脏和器官的私欲,科学家在良种转基因宿主猪体内培植多种安全可靠的人体组织器官。一只猪体内就同时长着五六只肾。新创造出的携带人类基因、长着人类器官的生物也混淆了人与其他生命体的边界,打破大自然的规律。
小说中的科学家还将研究对象转至人类自身,进行人类增强(human enhancement)实验,创造新型人类。人类增强是一项发展不完善且存在争议的实验活动,可分为弥补性增强和扩展性增强两类。弥补性增强就是用移植或者植入人造器官等方式让具有先天缺陷的人变为“正常人”。扩展性增强则是“本来就没有缺陷的‘正常人’,希望使自己得到超越正常性的扩展”[10]98的实验活动。小说呈现了人类增强实验成为热销产品的现象。欣肤公司研发出用“新皮肤替换旧表皮层的方法”[9]57,出售能打破人体正常新陈代谢规律、让人青春永驻的商品。而诞生于实验室的后人类秧鸡人则是为满足市场需求而设定的,“具有任何体貌、心智或精神上的特征”,能够让“整个人都可以按预先挑选好的特点被创造出来”的“类型齐全的杂交品种”[9]315。阿特伍德的想象也不是天马行空,现实中的科学实验也早已触碰了人类基因池。可避免双亲遗传缺陷的“三亲婴儿”已于2016 年诞生,“三亲婴儿”除父母双方的遗传物质外,还携带来自一位健康女性捐赠者的线粒体DNA 的科学婴儿。2018 年11 月26 日,中国科学家贺建奎宣布了首对能天然抵抗艾滋病病毒的基因编辑双胞胎露露和娜娜的问世。在《羚羊与秧鸡》中,作者则通过人物的命运来表达了对触碰基因池的科学实验的警惕和担忧,认为一些科学活动缺乏未来视野,无视人和其他生物之间辅车相依、唇亡齿寒的关系,会给人类带来灾难。
《羚羊与秧鸡》呈现人类和动物在人类伦理越位活动中的悲惨遭遇,批判极端人类中心主义带来的灾害,说明人类不能凭借技术摆脱生态破坏的罪责,更不能从生态共同体的灾难中幸免,也指出了人类对其他生命犯下的罪恶,最终也会在人类身上出现报应。吉米、吉米的妈妈、羚羊和阿曼达四人都同基因编辑生物浣鼬有着命运上的联系。浣鼬是实验室高手们“业余爱好的产物”[9]53,性格温顺、性情好,长得聪明伶俐且人畜无害。吉米在生日那天得到浣鼬“刺客”作礼物后,就把它带回学校向他人显摆。在唐娜·哈拉维看来,这种把宠物当成工具来让自己获利的做法,就是一种以人类为中心的“嗜技术的人文主义自恋症”[11]33。吉米的妈妈不支持主流科学家的伦理越位行为,也反对吉米的做法。她在离家出走时把浣鼬带走,理由是:它“生活在野生、自由的森林里会更快乐”[9]63。被枪决前,她还提醒吉米:“别忘了‘刺客’。我爱你。不要让我失望”[9]268。吉米在“天塘”实验室初见羚羊时,她也“抱着一只年幼的浣鼬”[9]319。羚羊出生在东南亚的村子里,自幼被家人卖给人贩子做花童、雏妓,同浣鼬一样,善良无害,脆弱、不堪一击。她的结局是被秧鸡割开了喉咙。羚羊生前还从自身经历中领悟出人类是“极少数几个在面对资源急剧减少时仍不限制繁殖的物种之一”,绝不会“削减自己的物资供给的”[9]123。小说的尾声,吉米在森林里见到两个男人在烤浣鼬吃。前女友阿曼达被俘,是他们的储备食物和泄欲工具。闻着烤肉味,见到幸存人类的吉米没有感到振奋,反而对浣鼬产生了同情:“他们一定开枪打死了它。可怜的动物”[9]385。小说以浣鼬串联起不同的人物在人类伦理越位活动中的悲惨遭遇,在反映了人类中心主义的局限会带来负面影响的同时,也对读者进行一番警示。
小说在批判人类中心主义的局限性和伦理越位行为的同时,也寄希望于科学活动主体能够树立正确的道德取向,用科技伦理进行自我约束。小说最重要的科学活动主体秧鸡是一个形象复杂、评论不一的科学家。阿特伍德通过秧鸡发起的“无水的洪水”人类灭世之灾,呈现用科技伦理约束人类伦理越位的必要性,反思科学家道德取向的重要性,认为科学家也应该树立正确且有利于生态共同体发展的伦理道德观,为生态共同体和弱势人群服务。德国哲学家汉斯·约纳斯倡议的技术伦理能够为解决小说中暴露的科技伦理问题提供启发。约纳斯认为“地球的权力是头等的,人再也不能只想着他自己”[12]28;“技术所固有的无节制倾向使威胁成为迫在眉睫的事”,人类“必须以一定适度的道德从技术本身中获得治疗其疾病的手段,这就是技术伦理学的核心”[12]31。
从研究现状来看,秧鸡是一个评价褒贬不一的人物。丁林棚认为秧鸡“不仅没有实现完美的纯粹理性的人性,反而毁灭了整个人类社会,也给自己带来了灭顶之灾”[13]112。邓宁则在解读秧鸡、羚羊与吉米三人形象时,提出他们之间的关系象征“基督三位一体”,肯定了“秧鸡发挥父亲的作用,是一切的创始者,战胜了混乱”[14]95。其实秧鸡形象的复杂性和争议同小说的叙事形式有关。《羚羊与秧鸡》采用了故事外的全知叙事者,围绕秧鸡的好友“雪人”吉米的经历建构双线叙事模式:一条是现时叙事,聚焦吉米在灾难后的生活;另一条是回顾性叙事,以倒叙的形式从吉米的童年家庭生活展开,展现他和秧鸡、羚羊间的往事。所以,秧鸡形象的建构是以吉米为中介来实现的。吉米本身就不是一个可靠的参照对象,同秧鸡等科学家在生活方式和认知层面上有着巨大的差异。他还沉溺于世俗享乐,行事懒散,有过众多情人。在吉米眼中,少年秧鸡是一个书呆子,穿着没有“着装标准和视觉效果,平淡得乏善可陈”;是运动低能儿,不会进行“特别需要力气的那种”运动,“不适合参加那些需要团队配合的运动”[9]74。秧鸡就读的理工科学校在吉米看来是“孤僻者大学”,那里的学生都是“邋遢相”“不拘小节”“不修边幅”[9]211。通过庸人吉米的视角来建构秧鸡形象,必然会削弱秧鸡形象的多样性和正面性。灾难后,吉米带着后人类秧鸡人走出实验室,来到海边生活。作为幸存者,他要躲避外界捕食者的威胁,忍受气候灾难,还要解决饮食生计。异常孤独的吉米陷入了癫狂状态:“要么他就像那些器官猪一样嘟哝、尖叫,或如狼犬兽一般嚎着:阿嗷!阿嗷!有时候到了黄昏他就在沙地上跑来跑去,把石头扔进海里并大吼”[9]11。为排解寂寞,他还时常自言自语,甚至出现了幻听。读者、研究者在了解吉米的经历后,自然会在同情吉米之余,谴责秧鸡的科学活动带来的灾难。
事实上,秧鸡是一个有正常社交,有七情六欲,获得过其他人物的支持和赞赏的人。吉米妈妈认为他有“让人十分钦佩的心智”,“不会欺骗自己”[9]71。羚羊很尊敬他,认为他“生活在一个更高的世界里”,“正在做大事”[9]324。秧鸡也有一定的人文素养,曾在聊天时引用过拜伦的话:“如果人们有别的事可做,谁还会去写作?”[9]172他很重视与吉米的友谊,读书时会把“自己复习功课的时间腾出来辅导吉米”[9]180,建议吉米“好好读一读斯多葛哲学”[9]72,到精英学校沃特森-克里克之后,也会请吉米来做客。秧鸡对羚羊有着狂热的爱情。在吉米眼中,“他简直是在讨好她”,“对她信赖有加,也许超过了对吉米的信赖”[9]325。所以,秧鸡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科学怪人。
之外,不同于主流科学界,秧鸡对人类中心主义保持清醒、冷静的批判态度,重视生态共同体的和谐统一,身上体现了正面的科技伦理的约束。他关注生态共同体的健康稳定,对整个生态共同体抱有同情心与责任感,还对其他科学家长期从事的伦理越位行为深恶痛绝。他在“天塘”实验室中复原了一片“生长着郁郁葱葱、可调节气候的热带杂交植物群”[9]308供秧鸡人居住,表达了对人与生态共同体和谐关系的重视。秧鸡的生态理念同美国科学家及环保主义者奥尔多·利奥波德在《沙乡年鉴》中提出的“土地伦理”趋近。在20 世纪40 年代,利奥波德发现尚未有一种伦理理念能够处理人和土地以及土地上生长的各类动植物的关系。于是他“扩展了群体概念的外延,把土壤、水、植物、动物囊括其中”,“把这些要素统称为——土地”,“扭转人类在‘土地-群体’中的征服者角色,将我们变为‘土地-群体’的一员公民”[15]210。秧鸡也会从生态共同体整体利益的角度出发,反思他和其他科学家的科研活动可能引发的后果。
秧鸡个人所持有的科学伦理观念也让他陷入伦理两难的局面:要是服从主流科学家团队的选择,配合主流的需要进行科学生产活动,就会加剧对生态共同体的破坏;如果选择以喜福多药片终止伦理越位,维护生态共同体的利益,就会违背当时主流科学界的共同追求,成为异端。可他义无反顾地站在了主流的对立面上,做出违背极端人类中心主义的伦理选择。所以,秧鸡是在生态共同体彻底崩溃前制止了更多的伦理越位行为,让生态共同体得到喘息的机会。秧鸡以喜福多药片改变世界的行动看似是非理性行为,实际是对现实世界中技术伦理力量单薄、人类中心主义理念盛行的现象的抗议,也是科学活动主体在科技伦理指导下进行的拨乱反正。从生态共同体发展的角度来看,秧鸡起到了重整乾坤的作用,成功扭转了人与生态系统间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让生态共同体重归平衡与稳定。小说借秧鸡的伦理选择强调了科技发展中维持生态共同体的和谐、稳定的重要性,凸显了科技伦理在场的必要性,指出科学家应对人类和地球的未来负责。
但是,秧鸡发动的“无水的洪水”灾难和他最后杀害羚羊的行径,都暴露出其个人道德取向的缺陷。他缺乏对个体生命的尊重,自大地认为可以主宰、安排他人的命运。他认为羚羊能为自己殉情:“要是我不在了,‘羚羊’也不会在。”[9]333最后,他在喜欢羚羊的吉米面前杀死羚羊,再自杀,把吉米留在被喜福多药片清洗过的世界上。秧鸡的行动说明了只依靠科技伦理的约束,是不能确保科学活动真正为人类造福的。科学家必须要完善个人道德价值取向,平等地看待、尊重其他生命,重视生态共同体的和谐、稳定。
文学伦理学批评提出科学选择是人类文明在经历伦理选择之后正在或即将经历的一个阶段。未来人是科学选择的结果:“是通过技术对处于伦理选择过程中或完成了伦理选择过程的人进行科学改造或以科学的方法制造人”[16]70。《羚羊与秧鸡》在关于人类未来的畅想中,没有绘制出科技兴盛的图景,反而呈现了绝大多数人类在被科学家研发的喜福多药片消灭后,人类文明和科技中断的可能性。由此,小说以回到过去的思路打断了通往未来科技神话的进程,对如何降低人类伦理越位的侵害,维护生态共同体的和谐稳定,以适应人类在未来的生存,进行深入思考。阿特伍德在书中发出了人类必须敬畏自然,尊重生态共同体的号召,还探讨了人类增强实验为代表的科学技术能否发挥有效作用,推动人与生态共同体关系的修复等问题。
小说关于人必须敬畏自然的理念是借由吉米在灾难发生后的世界中的遭遇来进行展现。阿特伍德戳破了科技发展给人类带来的有关上帝、征服者身份的幻想,传达了人类应对大自然保持敬畏的观点。在德国哲学家汉斯·约纳斯看来,“敬畏崇拜”是一种“伦理的义务”。他把敬畏的价值诉诸于“恐惧”的感觉:“我们这些强者和有权力意识的人必须蓄意地并且以自我教育的方式使自己置身于‘开始学习恐惧’的处境中”[12]44。约纳斯的观念同其生活时代有关,20 世纪60、70 年代世界处于美苏冷战和核战争的威胁中。2003 年问世的《羚羊与秧鸡》距离汉斯·约纳斯在1979 年的《技术、医学与伦理学》中谈论“敬畏”仅过去24年。在这期间,生物科学的发展突飞猛进。一些学者敏锐地发现了生物技术潜在的破坏力不亚于核武器。美国学者弗朗西斯·福山就在《我们的后人类未来:生物技术革命的后果》中指出,生物技术比核武器更难掌握,“能够在小得多,且经费要远远低廉的实验室进行,全球也没有达成限制其风险的类似共识”[17]189。
吉米在灾后世界受到的威胁中,有一部分来自那些出自基因编辑实验的新物种。他不得不上树,躲避大脑皮层植入了人类脑细胞的器官猪、凶猛的狼犬兽、野猫等拥有超常体力和智力的食肉生物。其中,器官猪拥有超越普通猪和其他动物的智商,猪群内部能够交流协作,能够采取声东击西、使用诱饵等方式捕获猎物。除了新型物种,吉米还要逃避各类自然灾害的伤害。小说中,自然灾害“如一只挣脱了束缚的巨兽”[9]246,龙卷风经过时“像一台庞大的发动机里的齿轮组在运转”、“一件巨大的物体撞击了外墙”[9]245。人类的微小、脆弱,在自然面前不堪一击的形象借吉米的遭遇在小说中建构出来。他的遭遇是对灾难前人类的各类狂妄举动的回应。可见,将自己视作征服者的人类,“最终也败给了自己的征服”[9]210。《羚羊与秧鸡》向世人发出了要对自然和生命保持敬畏的声音,力图唤醒人们重新看待人类在自然中的真实力量。
文学艺术为人类畅想未来提供场地,秧鸡人也是研究者秧鸡为生态共同体自身修复做出的贡献,反映了阿特伍德持有的“人类一切科技皆为人体与心智的延伸”[18]66的观念。一些研究者也认为,《羚羊与秧鸡》展现了科学技术的正面价值。波尔森认为秧鸡利用科学“控制人类的本性”,“生物工程和环境友好的原始人秧鸡人”是“人类的替代品”[19]95。卡纳万肯定了秧鸡人的正面意义,声称自己“将《羚羊与秧鸡》《洪水之年》当成一个关于让我们的世界变成更好的社会而不是重归自然的声明来读,它们寓言了改变社会关系与生活方式的急切必要性”[20]155。后人类秧鸡人身上体现了关于用人类增强实验等科学手段改善日益恶化的生态共同体的思考。
总体而言,秧鸡人是环境友好型物种。秧鸡人的生活习性符合约纳斯在《技术、医学与伦理学》中提到的“简朴”价值理念。“简朴”意味着消费习惯中的节制与适度,“节制与适度在整个悠久的古代西方文化中曾是人人必备的德行”,提倡“简朴”理念的现实必要性在于“阻止包含在整个过程中的抢劫、物种退化和星球污染”,“预防星球资源的枯竭”,防止“人为造成的世界气候不可救药的变化”[12]45。与“简朴”理念相对应的是无止尽的欲求,秧鸡意识到人类有欲壑难填的特点,“人总要追求更多更好的东西,这种欲望之潮会压倒它们”[9]307,所以设计了欲求低的秧鸡人。秧鸡人的寿命被限定为无法超过三十岁。因为在设计者秧鸡看来,长生不老只是一种概念:“如果你不把‘必死’看成死亡,而当作对它的预知和恐惧,那么‘长生不老’就是指这种恐惧的缺席”[9]314。它们被设定了固定的交配次数和有限的发情次数,“每个女性每三年一次就足够了”。秧鸡借鉴了狒狒和章鱼可变换肤色的能力,让女秧鸡人发情时,“臀部和小腹会呈现蔚蓝色”[9]169,由此对异性发出信号。另外,每次发情时,女秧鸡人会从求爱的男性中挑出四人,与他们轮流发生性关系,直到完成受孕、蓝色消退为止。秧鸡认为,这种设计可以保证所有人的性需求,人类性需求降低后,就能大大降低犯罪率,“不再有卖淫,没有对儿童的性虐待”,“没有拉皮条的,没有性奴隶”,“不再有强奸”。人类传统的家庭伦理关系也会发生改变,与之有关的争执、暴力也会减少,“不再有什么财产需要继承,不再有战争所需要的那种父子间的忠诚”,“也不会再引发自杀或他杀”[9]170。因此,秧鸡人能够过着一种简单、快乐的低欲求生活。
秧鸡人身上还汇聚了其研发者对未来人类日常生活、同生态共同体的关系等多方面问题的期许。秧鸡用基因编辑技术赋予秧鸡人超强的野外生存能力。秧鸡人是人与多种动物、植物基因拼接的产物。在外形上,他们有着不同的肤色,但个个都有“抗紫外线的厚实皮肤”[9]6。他们的身体散发着柑橘类水果味道,能够驱走蚊虫,所以秧鸡人不用穿衣遮阳御寒、防蚊虫。秧鸡人的尿液中添加了编码指令序列的化合物,“能有效驱赶狼犬兽和浣鼬,也能在较低的程度上对付野猪和器官猪”。男性秧鸡人每天都会举行晨间仪式——集体撒尿来驱逐会伤害他们的生物,由此避免了同其他生物发生冲突。他们还被赋予自我治疗的生理属性。秧鸡发现“猫科动物在发出呼噜声时其频率与用于治疗骨折和皮肤损伤的超声波一致”,就把秧鸡人的“舌骨结构加以修改,将自发神经通道连接起来”[9]161。之外,秧鸡人还被设计为食素生物,吃草、树叶和根,因此不需要捕猎。在走出“天塘”实验室前,他们还被灌输了所有的生物都是羚羊的孩子的理念,由此相信万物平等。
阿特伍德笔下有关秧鸡人走出天塘实验室并顺利适应大自然的情节,想象了基因编辑技术帮助未来人类突破各种限制,更好地生活的可能。如果《羚羊与秧鸡》没有出现人类灭绝灾难,秧鸡人就会顺利进入消费市场,与人类共处。而喜福多药片引发的灾难则成功规避了人和新型人类相处的问题。可是现实中,该如何面对正在兴起的人类增强技术呢?事实上,人类增强技术饱受争议。没有人可以预见触碰人类基因池的后果。支持者认为人类增强实验只要正确、规范使用就能为人类造福。美国哲学家罗纳德·德沃金在《至上的美德》中指出“使未来的人类寿命更长、更有才华、取得更大的成就,这种超然的抱负本身没有错”[21]481。英国纳菲尔德委员在2018 年发布了有限度支持基因编辑的报告《基因编辑和人类生殖:社会伦理及法律规制》。反对者如斯洛维克则批判了这种科学实验,认为“人类与动物身体的混合创造了……所谓的‘嵌合体’,使人很容易想起神话中的妖物,自然的怪胎”[22]190,是对自然的亵渎。中国科学技术协会就贺建奎宣告基因编辑双胞胎出世一事,于2018 年11 月27 日发布了《中国科协生命科学学会联合体声明》,表示中国科学界现阶段对基因编辑技术持审慎态度,反对人类基因编辑实验,还指出“基因编辑技术作为一项革命性技术正在推动着生命科学研究发展,但其应用安全性尚有待于进一步全面评价,如何审慎使用该技术关系到人类健康和长远福祉”[23]。福山在人类增强问题上也表现得十分谨慎,指出:“我们试图保存全部的复杂性、进化而来的禀赋,避免自我修改。我们不希望阻断人性的统一性或连续性,以及影响基于其上的人的权利”[17]172。福山还提出这项技术必须由“民主政治共同体的成员”决定是正当使用还是不正当使用,希望人类增强等涉及人类基因的实验能够受到管束。
尽管小说肯定了人类增强实验成果——秧鸡人的正面价值,但喜福多药片引发的“无水的洪水”灾难还是指出了科技会带来巨大危害的可能性,也由此削弱了秧鸡人形象中的正面性。这一矛盾同作者阿特伍德在小说虚构中探索科学发展与人类未来时的不确定态度有关。出自实验室的秧鸡人反映了阿特伍德对科学技术能为人类造福的观念的深信不疑。但阿特伍德同时也认为在极端人类中心主义主导下,伦理越位活动可能为人类带来灾难。她以吉米在灾后世界中的独自闯荡的情节展现了敬畏自然的必要性。而吉米的所见所闻也削弱了小说中科学力量的正面价值,强调了科技的不适当发展可能会引导人类走向恐怖的未来。
如今,长着獠牙,会合作捕捉人类的器官猪已跨越次元壁,来到现实生活中。科学家已经宣布研究出可供养人类内脏器官的新型生物猪。但它们是否会挣脱束缚,恢复动物天性,伤害、猎食人类,我们还无从知晓。这也让人们思考,基因编辑与人类未来的联系是否会变得更为紧密。可以确定,今天回头来看阿特伍德这部出版于2003 年的作品,其中反映的问题与困境都是很值得思考的。人类在未来能否合理利用科技,进入文学伦理学批评憧憬的科学选择时代,还是将科技转变成伤害人类自身的“潘多拉的盒子”,都还是未知之谜。而作者阿特伍德始终强调科学只是工具,关键在于使用者的情感和智慧是否足够成熟。虽然小说中的未来幻想让人不安,但或许这些惊悚的情节能唤起读者关注生态共同体的平衡稳定,推动科学家保护生态共同体的行动,及时制止伦理越位对生态的破坏,平等对待其他的生命,审慎地进行人类基因实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