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邢庆杰
20世纪90年代初,我在一个乡镇担任专职新闻报道员,并兼着乡广播站的编辑。
广播站还在各村招了二十多名业余通讯员,给广播站供稿。每个月的20号,我都要给这些通讯员开个会,总结一个月来的上稿情况,还给上稿的作者发点微薄的稿费。
这天例会,来了一个西装革履的青年诗人,名叫胡雪莱。带他来的通讯员介绍说,胡雪莱的作品刚刚在全国的诗歌大赛中获奖。在座的文学青年们,关于写作与投稿的困惑实在是太多了,现在有个在全国获大奖的诗人从天而降,谁也不肯放过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大家都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问这问那,眼神中充满了羡慕和崇拜。一个女文青问,胡老师,胡雪莱是不是你的真名呀?好像外国有个诗人叫雪莱……起初,胡雪莱是有些紧张的,额头上都沁出汗珠了。但听到大家问的都是一些低级幼稚的问题后,神情慢慢自然了,表情也越来越自信了……
有人提出要看看他的获奖证书,他当即从随身携带的人造革提包里拿出一张32开大小的硬纸片来。人们争相传递着,场面有些失控。待大家都看完了,胡雪莱才亲手将那张纸片交到我手里。只见上面用红色隶书印着“获奖证书”四个大字,下面用小字写着:胡雪莱同志,您的诗作《风说你要来》经专家评委投票,获得首届“未来希望杯”全国青年诗人诗歌大赛优秀作品奖,特发此证,以资鼓励。下面落款是“未来希望杯”全国青年诗人诗歌大赛评委会,还盖着鲜红的印章。
我顺便问了一句,有奖金吗?
胡诗人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声音突然变得像蚊子一般,没……没有……
这时,有个女文青突然提出请胡诗人给她签个名。于是又掀起了一个小高潮,文青们纷纷拿过笔记本请胡诗人签名。一个女文青别出心裁,要求诗人在她的笔记本上即兴写一首诗。胡诗人淡定地接过笔记本,笔走龙蛇,不到三分钟便写了一首十多行的现代诗,真不愧是全国获奖诗人。我看了一下那首诗,不过是一些寻常的赞美之词,比如:你的长发像黑色的瀑布/你的眼眸如深不见底的潭水……等等。
从此,我和胡雪莱成了酒友加文友,经常在一起喝酒谈文学。那时候我们喝酒,都是在家里弄几个菜,下馆子是连想都没想过的事儿。作为一个农民,胡雪莱的家庭条件算是比较好的。他那时已经结婚,虽然和老人住一个院子,但有自己单独的书房。在20世纪80年代的农村,这是极其罕见的。我那时还没成家,家庭条件又差,所以,喝酒多是在他家里。我们经常在他的书房一喝就是半天,有时喝到半夜,我再摇摇晃晃地骑行七八里夜路回家。
胡雪莱自费订阅了《人民文学》《文学报》等多种文学报刊,能得到很多文学界的信息,仅凭这一点,在相对闭塞的农村,就够人仰视的。我与他交往,是真心想求教于他。但在谈论到写作时,我慢慢发现,他的文学修养很一般。他写的几百首诗,包括他获奖的那首,都非常直白,没有一首能打动我。
有一天,我在胡雪莱书房的一张报纸上发现了第二届“未来希望杯”全国诗歌大赛的征文启事,回家后就将自己最满意的一组诗歌寄了过去。这件事我没有告诉胡雪莱,以免获不了奖再被他嘲笑。
不久之后,我竟收到了一张《获奖通知》:
同志:
大作《爱的箴言》经评委会评审,拟列入优秀作品奖。因评审会经费困难,特向获奖作者收取证书工本费、邮寄费20元,请理解,如不汇款,此通知作废……
我一下就明白了这是怎样的一套把戏:肯定是所有参赛者都会收到这样一张《获奖通知》,主办方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那时1斤猪肉的价格才不到2元钱,我不舍得花10多斤猪肉的钱买这样一张纸,就随手将这张纸片扔到了沙发上。
十多天后,胡雪莱忽然造访,一进门就兴冲冲地说,我又获奖了!说着话,从提包里拿出了一张硬纸片。我心里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什么,接过来一看,果然,是第二届“未来希望杯”全国青年诗人诗歌大赛优秀作品奖的证书。我内心一片荒凉,也只得强作笑脸,给他沏上茶,然后我出门去置办酒菜。
我回来的时候,胡雪莱手里正拿着一张纸,见我进来,赶紧丢到了沙发角上。我往茶几上端菜时扫了一眼,那张纸正是我收到的《获奖通知》。后来我们开始喝酒,谁也没再提获奖的事儿。那天我喝醉了,不知道胡雪莱什么时候走的。
从此,诗人胡雪莱就淡出了我的视野。
不久前,我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邂逅了胡雪莱。他早不写诗了,现在专职给一家保健品公司做推广,跑全国各地给客户讲课、做推销。他在县城买了楼房,也开上了车,被人尊称为“胡教授”了。我很为他高兴,觉得这一行当比文学更适合他。
崔二自小就非常聪明,但就是有一个缺点——爱占小便宜,这也为他日后犯病埋下了祸根。
童年时代,我和崔二等几个小伙伴经常一起干偷桃摸瓜、逮鱼摸虾的勾当。每次“分赃”,崔二总是想尽办法多分一点才肯罢休。到了少年时期,村里的小孩见了他就跑。因为他经常抢孩子的东西吃,即使是普通的包子馒头,他也会抢到手里,掰下一块来塞到嘴里。
崔二犯病是在他20岁那年冬天。
刚过了腊八,村里已经弥漫出过年的味儿。我偶然听一个在国营饭店当厨师的朋友说,现在蒜薹奇缺,跑遍县城都买不到。我忽然觉得这是一个商机,就和村里的几个哥们商量着去济南贩蒜薹,挣个过年钱。我们早上六点出发,骑行六个小时,在济南北园批发市场上了货,再赶回来,天就黑了。第二天出货,出奇的顺利。我的200斤蒜薹全卖给了国营饭店,其他几个哥们的货一到菜市场就被菜贩子包围,不到半个小时就出手了。我们接连贩了四趟,直到过了腊月二十三,很多专业的菜贩子参与进来,我们才罢了手。
停下来的当天晚上,大家在我家喝酒“庆功”。崔二不知是凑巧来串门还是在哪里得了信儿,也加入了进来。大家喝着酒,话题自然离不开贩蒜薹的事儿。我们每人挣了三百多至四百块不等,那是20世纪90年代初,当地一个乡镇干部的月工资才一百块钱左右,我们几天的工夫每人就挣了三四个月的工资,大家越说越高兴,都有些忘乎所以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崔二一句话也不说了,脸色越来越难看……忽然,他怪叫一声,将满满一大杯酒干了下去,然后将酒杯重重地摔在地上吼道,你们为什么不叫上我!
我们都愣住了,好半天没人说话。从少年时期,我们就慢慢疏远了他,基本不和他一起共事了。这次去做蒜薹生意,谁也没有考虑过会带上他。
我不想让他扫了大家的兴,就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崔二,是不是喝多了?
他猛然抬起头来,怒视着我说,我没喝多!我就是不明白,你们为什么合起伙来欺负我,不让我挣这三四百块钱!
我们都愕然了。
没想到,更别致的还在后面,他拍案而起,用手指了我们一圈说,你、你、还有你!你们都欠我的!
说完,他愤然离席,夺门而出。
第二天,崔二就疯了。听和他同屋睡觉的弟弟说,他一宿没睡,一会儿唉声叹气,一会儿大喊大叫。
崔二是典型的“财迷疯”。他平日里吃饭穿衣都和正常人一样,生活也能自理。他整天在村里到处踅摸,看到谁家没人,到院子里拿了东西就走。他见什么拿什么,铁锨、锄头、木叉、扫帚、柴禾……甚至鸡窝里的鸡蛋。自从他疯了之后,村里各家各户大白天都要插上大门。
他的爹娘带他去了县城、省城的精神病医院都看过了,中药西药也都吃过了,病情却不见轻。后来,他早年订下的一门婚事也泡了汤。至此,爹娘就有些绝望了,也就不管他了,毕竟还有好几个孩子要成家立业,不能把精力全荒废在一个疯子身上。为了拴住他,爹娘给他买了两只羊,让他每天赶到村外去放羊。
村北的河套里,有四五十亩低洼地,因为地势较凹,经常被淹,从生产队时期就一直荒着。村里人盖房用土,都到这里来挖,弄得这片地到处是大大小小的坑,一到雨季坑里全积满了水。但这里的杂草却很茂盛,适合放羊。崔二每天一早就把羊赶到低洼地,中午回家吃饭,和上班一样守时。几年下来,两只羊就变成了十几只。崔二自从开始放羊,就不在村里到处晃荡了,家家户户也不再丢东西了。村干部为了鼓励他专心放羊,不给村里添乱,就干脆把那片低洼地承包给了他,每年只象征性地收二百元钱。这样一来,村里其他几户喂羊的,就不好意思来这里放羊了,这四五十亩地就成了崔二的专用牧场。
崔二的羊发展到一百多只时,他就开始定期售卖,把羊的总数始终控制在百只以下。他还买了几头奶牛,和羊一块儿放养。每天早上,都有牛奶厂的人上门来挤奶。
崔二40岁这年,他把和父母同住的老宅子推倒,翻盖了一座漂亮的四合院,屋里的家具电器全换成了新货。这时,村人们才察觉,崔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和正常人一样了,他的病竟然不治而愈。
不久,经人介绍,崔二和一个30岁的大龄姑娘结了婚,几年间就添了儿子和女儿,过上了春天般的日子。
直到现在,崔二也没再犯过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