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登豪
霞光妆奁都市沉闷的长空。
楼内的电梯在尘埃中上蹿下跳,掀动清晨的光晕。在等待的片刻里,脑海一片空白。
挺刺长空的大厦高度,压抑着丰盈的内心,夕阳下,巨幅的玻璃墙,反光如血如注。
我仿佛被二氧化碳劫持,当了人质。
好不容易掠过一只小鸟,令阳台上的小男孩拍手欢呼。
走在狭窄的楼梯上,如履薄冰,散乱的长发遮蔽了谁人的双眼?
心灵的荒原俗念丛生。
月亮露脸了,李商隐的幻影闪过,高楼没有丁点诗情画意。
入夜,在斑斓的灯光与五彩的喷泉中,我迷失了。
好几座数十层的高楼犹如好几道上谕。
我就是御驾亲征的王者,
与高楼对阵,无言、无奈。
站在楼顶,我悖逆城之旨意,把故乡远眺成小黑点。
哦,生我养我的故乡,土地肥沃得像一盘奶油蛋糕。绵绵的细雨抚摩着干裂的泥土,伴着四季转换的节奏,我转动着掌中带有纹理的鹅卵石,远眺着一片片听话的水稻。
农民们弓着谷穗般的腰脊,顶起岁月的勤劳,屋顶上的炊烟已升起,灶上的白米饭散发出焦味,女人们只闻到丈夫的汗味。
在那鸡鸣狗跳的山乡村野,我徘徊在阡陌中,田野立刻苏醒了,一片片稻田萌了芽,泛了青,演了花,抽了穗。
穿梭的彩蝶,剪出多雨的季节,站在稻田中,流水滋润了我的悟性,自己也虔敬地成熟为稻穗。
长在泥土味中,滚爬在泥土味中,妈妈的毛线针已长成一片竹林,青翠我的童年。
童心拉直蜿蜒的小路,从山的这边荡到山的那边,一边是黄黄的,是皮肤的太阳,一边是黑黑的,是眼睛的月亮,而妈妈的蓝底红点围裙,却照在我的心灵上。
头顶故乡迁徙,返乡的路被时间越拉越长了……
我无奈,没有缘由远离高楼……
跟着故土的河流,我走了出来,一双布鞋,踩痛城市喧嚣的脸庞。我谱出求学、工作、成家的三部曲。
故土是人的入世之源,根之所在,我爱自己并不富饶的乡村,决不会把它抽象成风景画或田园诗。
我用心中积蓄的眼力,望尽天涯归鸿,也难望见故乡绿葱葱的侧影。然而,多喝几杯用故乡捎来的茶叶泡成的浓茶,我的记忆就清澈了……
桥孔如半睁的眼睛,在哗哗的流水声中,慢慢得越睁越大了,鲜亮亮的故乡方言中荡出我儿时小洋油灯的气味......
故土在后,我在前。
我有一颗超负荷的心,难能六根清净,五蕴皆空,赤条条地来去。
哦,我的村庄,一个人的故乡。
我毫不犹豫地穿过人类与自然之间的大桥梁……
然而沉甸甸的历史告诉我……
前进是山,回头是岸……
我有意识地住进都市,每当经过迪吧、健身房、两岸咖啡厅,一次又一次感受到故土深处的战栗……
压抑沉沉地坠在胸间。我越走越累,颤抖的足音穿过大街小巷,泛滥成河,令自己生寒。
洞开的大门上有许多暗示,在言语的焚烧中,我看见自己变成了凄怆的影子,似大街的陪衬人。
一股颓唐的情绪如魔鬼附身。
对着装满猜忌的生命迷宫,我只好与孩儿艰难地对话,许多莫名其妙的感觉,像奔涌的洪水,把你席卷得无影无踪。
我只能回归生命的转折点,去做一颗种子,早日抽芽绽吐。我悄悄地走出门外,用昨天的姿势,点燃一根有些发霉的烟。
我虽然离你很近,很近,门槛却像一条不能跨越的国境线。
你的外婆苛求你,把自己的情缘筑在四堵墙内,连话语也要吝啬。我立刻感到自己的衰老,站成了一个孤零零的问号。当你睁大双眼,是否发现爸爸的眼镜度数又加深了?
超负荷的感情泊在门前。
望着又长高的孩子,我随口飞溅的情绪,迅速地被噪音撕裂。对着交通要道的斑马线,似对着一片磁场。
这天傍晚,一种很熟悉的呼吸潜入老房子中的枯井。
手与手搭在不同的方向,我别无选择。孩子,我希望自己不要太早枯萎,更祈求岁月把你梳理得整整齐齐。
站在都市风景线上,古朴粗砺地感应你的音容。孩儿,站在门内,我,站在门外,你的心扉是否感应到沉沉的叩击?
时间穿过荒漠,我无可奈何地转过身,背对家园,结束黑与白的对抗,开始又一轮弯弯曲曲的跋涉。
我把自己的灵魂,书一般地翻开,每一页都写满你的言行。孩儿,请理解爸爸调整后的焦距和角度,尽管猜测和流言浮动,我一言难尽的心篱谱成朴素的言语,荡出某种呼唤,如镰刀的嚓嚓声,如泉水的叮咚,如土地的呼吸。
细雨中,我站在昏暗的小巷,默默凝视庭院深深的门洞,框着你眺望的身影,嘶哑的呼喊,在寒风中沉浮。
擦洗完害怯的身子,轻轻一托,自如地把孩儿举向天空,却不能无虑地放下。童年的钮扣碾过发霉的日子,摇篮曲越飘越远,生命却像榕树的根须一样年年伸展。一夜之间,流浪意识竟在你的瞳仁里溢出。
鼓乐齐鸣之后,时光腐蚀了感情,冷冻了夙愿。你是最大的受伤者,孩儿!可广袤夜空,我没有答案可以向星星靠拢。我不想置于炫目的谎言之中,只祈望你迅速站立在自己的坐标上,那时,我的心中,才不像今天这样迷茫而空洞……
面对城市的“空旷”,面对四周的大书橱,我甘于孤独,守住寂寞;面对瞬间的突悟和精神火花,我的心起伏成宽阔的湖泊,还需要向别人乞讨一杯牛奶吗?
孔子著书立说,为了传播“治国齐家”的思想,庄子留下的文字,寄托了“无为而治”的理想,噢!这庄周成为“不治”的思想先驱;噢!这孔仲尼成为“要治”的思想先驱。
一瞬间,我拥有欲望。
红尘滚滚,风雨连绵,世事冷暖炎凉,写作人犹如青花瓷器,容易受损伤,但更有勇气冲过许许多多有形、无形的栅栏……
执着则不失操守。
梁启超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和王国维的《人间词语》是为做学问而写的。我轻抚这些巨著,常有热血沸腾心扉的激荡之感。
是谁在继续拓展精神的空间?
我写故我在,身体只是灵魂旅居的房子,肉体会腐烂、精神却永恒。
一行行文字游出疆界,一束束“烛光”照亮有限的空间——人一多思考,神就大声笑。
翘首城之精神高地……
倾听。行走。
穿越城之污染带……
有几多人把灵魂典当给都市的生活?
凝神注目玻璃茶壶,种种卷曲松弛,舒展出赏心悦目的形体语言,五颜六色的广告牌远离视野。
烫涤灵魂的汤色,令权、钱、色慌不择路。
端起高仿“建盏”,吮吸一口,氤氲热气的滚烫穿过喉口,丹田通透。
我的脸庞似刚做美容的少妇。
茶水浸濡之后,浮躁远离大街小巷,走向无悔。
诚心品茗,有人认为只为附庸风雅,简单事复杂化了,小市民的情绪无法在茶水中游弋。
知道梁实秋先生的“上焉者细啜名种,下焉者牛饮茶荡”?
再举杯闻香,心悦诚服,心境也会展示生存的意义。
身在闹市中的小斗室,双层玻璃窗难能阻断城之喧嚣。坐在茶具前,一种安然与宁静之气冒出瞳孔,令双眼如淡绿舒坦,眼前拂过披一袭暗紫披风的小女子。
茶与水“天作之合”,令闪烁的霓红灯飘出嫉妒的目光。我与茶结伴而行,相亲相爱。
许多人崇尚品茗,是对都市情结的一种反叛?消解?
在居家过日子的存在方式中,心绪似拧得太紧的机械钟。进进出出的生活秩序,置身在发展的空间里,烦躁的功名,嚣张的利禄,令人憋闷。唯有坐在斗室品茶,才会清心寡欲。
我的闹市,我的斗室,我的斗室我品茶,“一人得神”、“二人得趣”、“三人得味”。状态无法与君说得清楚。
有时想起装修新潮的茶楼中的“包厢”,却感觉不到一种安详的氛围,适雅的情调。有的还挂羊头卖狗肉,不务正业。
面对喝茶的变奏曲,“金骏眉”也无法令人品出佳茗之味。
我一边轻轻摇动宜兴壶、一边倒茶……
茶道行走城之时空,是人与城盼望已久的对话。
杯中一泓幽汤,溢出香气,轻拂尘俗。
茶中有静。静中有我。茶在我在。
城之地平线上留下一片又一片的高楼大厦。
独坐504单间的桌前,手执红笔,涂涂改改,双眼眨了又眨,我的心湖荡漾玫瑰般的笑靥。
一行行文字从电脑程序输出,犹如一垄垄茶畦,散发诱人的色泽和清香,把一颗颗心旌插上精神向度的高地。
从形式到内容,一个个汉字演绎出种种人生,也照亮了自己的存在:是人是事!
化妆间的大镜映照出不常见的喜悦情绪。
在高楼,我的思想搅拌成巧克力般的汗水,辛勤地耕种。
突然发现那畦田垅,长出一阕神曲,惊喜、兴奋不已,力促早日变成铅字,全方位传播。
时光的天平左边是词语,右边是句子,命运的裂谷中,流出一行行思絮。
何处清澈?何处混淆?自有眼神的光芒追踪!
在高楼某单间的窗前,我在,文章在,园丁自觉地在耕耘。
一种存在的感受在闪烁,我在,在为她人作嫁衣裳。
我自豪。我辛勤。我陶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