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嘉欣
【摘要】本文以张爱玲早期自译散文《更衣记》进行文本比较,从“能动性”“受动性”“为我性”分析其较强的译者主体性,发现《更衣记》的改动程度大,译者将个人创作诗学、创作意图与翻译融合,同时注重读者的接受能力和需求,进而对原文做出超出翻译规范的增删、改写,“译写”特征突出,译者主体性融合又张扬。
【关键词】张爱玲;《更衣记》;自译;译者主体性
【中图分类号】H31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48-012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8.037
一、引言
自譯是翻译活动中一种特殊形式,是作者本人充当译者角色翻译自己的作品(黎昌抱,2017:8)。20世纪70年代以来,作为译者的张爱玲逐渐受到学界的关注,但对其翻译情况的考察更多地集中于她对其他作家作品的翻译以及其小说的自译,但未对其翻译早期阶段的散文自译有足够的研究考察。
笔者在知网上以“张爱玲散文自译”为主题词搜索发现一共五篇期刊论文,其中对较早出版的自译散文《更衣记》的研究论文有四篇,硕博论文三篇,文献搜索发现涉及其散文自译研究的相关著作两部,从文献发表数量来看,学界对张爱玲散文自译的研究关注度不高,有待进一步深入挖掘。基于此笔者查找相关文献进行阅读发现研究主要是以下几类:将其创作和翻译活动结合分析,从散文自译归化翻译策略揭露译者的身份认同游移(林婉清、林强, 2021),探讨部分改写现象表明其翻译有明显的女性主义立场和意识(王晓莺,2015;陈吉荣,2009),以及探究自译策略背后译者的读者意识和外部原因(李娜,2021;章瑜麟,2021)。这些研究概述了部分自译现象和其策略,或多或少地分析了具有双重身份的张爱玲发挥的译者主体性,但不全面,作为创作者的张爱玲自译自己的作品会比谁都更为熟悉自己作为作者身份的世界,也更能够以一种平等关系与作为作者身份的自己展开主体间性对话,并“毫无疑问要比普通译者拥有重新捕捉作者意图的优势,因为这些其实都是自译者自己的意图”(Fitch,1988:125),在散文自译中,张爱玲主要采取归化的翻译策略,并与自己的创作诗学和意图相结合。本文以较早出版的原文本Chinese Life and Fashions,自译作品《更衣记》为例探究张爱玲在自译中既融合又张扬的译者主体性,使得译作附着明显的“译写”印记,利于廓清张爱玲自译生涯早期阶段的特点。
二、张爱玲的自译散文
张爱玲在1943至1944年间创作了九篇英文散文,均发表在The Twentieth Century上,并自译了五篇,其中文化散文三篇,分别为《洋人看京戏及其他》《更衣记》《中国人的宗教》,两篇影评《借银灯》和《银宫就学记》,且这五篇自译散文自译时间和创作时间相近,属于“即时自译”的范畴(Rainier Grutman,1998),还都有不同程度的增删、改写,总体而言,文化散文自译中的改写程度大于影评自译,并且在三篇文化散文自译中,《更衣记》的改写程度最大,自译者在翻译过程中所采取的策略和方法超出了翻译常规,并且据统计发现张爱玲的散文自译作品平均对原文内容的改写比例符合写译理论的改写标准(陈吉荣,2009:105)。综上所述,张爱玲这五篇散文的自译是她自译生涯的初期阶段,此时她正处于中文创作的鼎盛时期,自译散文可以说是为了中文创作,因此创作的自由度很高。
三、译者主体性
在译者主体性的界定以及内涵探究中,许钧认为“译者主体意识”是译者在整个翻译活动中体现出的人格意识和创造意识,查明建和屠国元表示译者主体性是在翻译活动中表现出的主观能动性,具有能动性、目的性、创造性等特点,与译者的人格、文化意识、审美等密切相关(查明建、田雨,2003;屠国元,2003),从诸多学者对译者主体性的研究来看,简而言之,译者主体性就是译者的主观能动性,主观能动性指的是人能够主动地认识世界、改造世界,表现为能动性、受动性和为我性辩证统一于主体性之中。能动性也是译者主体性最突出的特点,它存在于整个翻译过程,可以体现在译者对原文作品的理解、语言的审美创造、原文的选择、翻译策略的选择等等;但是译者主体性也会受到客观对象、客观环境和客观规律三个方面的限制(查明建,2003:21),例如不同语言的不同特征、译者所处的时代、自身的生活经历等等一些客观因素,将翻译比作“带着镣铐跳舞”的比喻也生动形象地说明了译者主体性的特点;为我性即目的性,目的论认为任何翻译活动都是由其目的决定的,并且是为特定文化背景的读者产生的特定文本(Nord,2018)。综上所述,笔者认为译者主体性就是在整个翻译过程中,译者才是翻译的核心,是此过程的翻译主体,是译者在整个翻译活动中体现出的主观能动性,它包括“主动性”“受动性”和“为我性”。
四、《更衣记》译者主体性分析
(一)主观能动性
主体性包括目的性、自主性、主动性、创造性等,简言之,主观能动性。在翻译过程中译者承担三种角色, 即读者、阐释者和作者,(查明建,2003:22)这也意味着基于客观条件的限制,译者会根据自己的理解表达原文的意图,根据个人审美、文学修养等选择多元的翻译策略、方法等传达原文意义,并还在一定程度上与自身创作结合,请看以下分析:
英文原文为 Chinese Life and Fashions,自译为《更衣记》,原文一共40个段落,分为9小节且每节有小标题,介绍了清朝至民初时期女子服饰与头饰等的变化以及其背后的社会变迁和平民百姓的心理状态,但译文《更衣记》只有31段,内容和主题都缩小到服饰的演变,关于头饰的内容和原文小标题一概删除,增加了原文没有的内容—四段对男性服饰的描写,整篇译文流畅自然。据此可看出张爱玲采取了节译的策略,符合“无中生有”的增加和“大刀阔斧”的删减(黎昌抱,2011),但这样超出翻译规范的做法对于正在中文创作鼎盛时期的张爱玲来讲完全合理,此时她专注创作,自译还处于早期探索期,并且作为既是创作主体又是翻译主体的张爱玲最清楚自己的意图以及如何表达,利用自己作为作者的权威性,她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按自己对原文的理解用自己成熟的写作技巧重新设计原文,因此改写程度大,凸显“译写”特征。
例(1)
Come and see the Chinese family on the day when the clothes handed down for generations are given their annual sunning!(Eileen Chang,1943:54)
如果当初世代相传的衣服没有大批卖给收旧货的,一年一度六月里晒衣裳,该是一件辉煌热闹的事罢。(张爱玲, 2019:14)
原文开篇是一个祈使句以吸引英语读者的注意和兴趣,符合原文偏向对服饰和头饰演变进行介绍的基调,而译文删掉祈使句并增添了“六月晒衣裳”的回忆,可以看出译文并不是强调向读者介绍和解释,反而是想通过对过去晒衣裳的描述拉起中文读者的记忆,“营造一种悠长的时空跨度与距离”(吴晓东,2021:22),读来颇有一种回望历史的苍凉之感,这符合张爱玲的创作诗学和特点;由于是回归母语的自译,张爱玲不止于介绍,更是将主题推向反省和思考更深刻的高度。可见有双重身份的张爱玲结合自身的审美和文学素养,发挥自身的能动性,增补原文没有的内容,改变句式,也改变了原文的基调。
例(2)
For a woman should not attract too much attention or get her name tarnished in the steamy breath of men.(Eileen Chang,1943:54)
因为一个女人不该吸引过度的注意;任是铁铮铮的名字,挂在千万人的嘴唇上,也在呼吸的水蒸气里生了锈。(张爱玲,2019:15)
从例(2)我们可以看到張爱玲通过使用比喻进而丰富了原文内容的表达,使其更加生动。原文的描写更直接明白,但在译文中,张爱玲将女人的名声在男人们的评头论足下被败坏比作了铁在水蒸气中生了锈,比喻使用精妙,这样含蓄的表达其实比原文更生动形象、意味深长。据此我们可以看到张爱玲作为一个优秀作家的素质,她在保留原文内容的基础,并结合自己的母语创作审美和风格,发挥译者的能动性使用比喻的修辞手法使得译文比原文更加生动、优美,可以说是创造性的翻译。
(二)受动性
主观能动性的发挥受到客观环境和条件的制约,表现为“受动性”,包括原作、翻译规律、意识形态带来的限制(黎昌抱,2016:14)。在张爱玲自译的《更衣记》中主要体现为社会意识形态对译作的影响,此处的社会意识形态是一套框架体系,用于规范我们的行为、思想,它对文学作品创作和选择有一定限制作用(Lefevere,2004),它规约原作和翻译策略、方法的选择。
例(3)
History shows that even the more spectacular virtues—hacking off an arm,for instance,when it was accidentally seen by a stranger in its entirety.(Eileen Chang,1943:59)
历史上记载的耸人听闻的美德——譬如说,一只胳膊被陌生男子拉了一把,便将它砍掉。(张爱玲,2019:15)
这里的原文和译文的内容有明显的差别,原文内容是若一个女人一不小心被陌生男人看到她赤裸的手臂,那这手臂就会被砍掉,而在译文中变为了“一只胳膊被陌生男子拉了一把”就会被砍掉,这里可见张爱玲对中西方当时社会道德观念差异的精准把握,原文面向英文读者,不能裸露身体是维多利亚时期的宗教信仰有关,那时英国信奉清教,清教保守、禁欲,认为要把女性包裹起来,这是英文读者所熟悉的,但到了中文语境,社会道德观念有所不同,相比裸露手臂,“男女授受不亲”才是中国社会普遍存在的道德观念,所以张爱玲根据中国社会意识形态将原文改头换面,适应中文社会语境,体现了其译者主体性。
(三)为我性
“为我性”指译者的目的性。译作完成后最终要进入译入语环境被读者所接受(黎昌抱,2016:15),所以译者需考虑读者因素以让译作成功被接受,并且自译者会以自译作品为依托向读者大众表达自我的态度、感受,也使得译作打上创作的痕迹。
1.考虑读者审美期待和阅读习惯
例(4)
After all,a woman is not a Gothic Cathedral. (Eileen Chang,1943:56)
一个女人到底不是大观园。(张爱玲,2019:16)
张爱玲在《论写作》一文中谈道:作家写文章必须深入读者群,了解他们的阅读需求,可见张爱玲非常注重读者的感受,其在自译时通过不同的手段以符合读者的审美期待和阅读习惯,增强译文对读者的吸引力。
例(4)中译者用中文读者熟悉的“大观园”代替“Gothic Cathedral”,以及直接删除“维多利亚时期”,可见译者选择意象代替的方法使译文尽可能靠近读者,避免读者阅读中因陌生的西方意象产生障碍,符合读者的阅读习惯,张有时甚至直接删除意象,除此之外,她还通过补充有关信息促进读者对西方陌生意象的理解,但这些情况较少。
为了让读者易于接受自己的译作,张爱玲通过省译、增译等手段促进读者的理解以及加深读者印象、更吸引读者,凸显主体性中的“为我性”。
2.表达自我态度、感受,进行创作输出
张爱玲在翻译中融合自己的创作理念、态度,这也是一种创作输出的途径,在自译《更衣记》中,张爱玲通过增加个人评议、改变原文语调以拔高原文的思想深度和高度,处处表达作为一个女性的个人体验和感悟,表现对女性的观察和洞见,彰显着女性意识。
例(5)
They looked around at humiliating reality and, soured and angry,were driven to reject their very womanhood.(Eileen Chang,1943:60)
可是四周的实际情形与理想相差太远了,羞愤之下,她们排斥女性化的一切,恨不得将女性的根性斩尽杀绝。(张爱玲,2019:19)
例(5)的译文增加了张爱玲对当时女子排斥女性化的一切这一现象的个人感受和态度,相较原文对现象平铺直叙的表达,增加的这一评价内容,特别是“斩尽杀绝”一词增强了讽刺意味,有力地批判了当时女子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的变化,其实张爱玲作为女性作家,其创作本就带有女性气质并且可见她作为一名女性对当时整个女性群体的关注和观察,主动从女性体验出发,表达凡俗而真切的女性心理世界和生活状态(吴晓东,2021:23),在自译中通过无中生有的增和大刀阔斧的改来体现自己的创作诉求,凸显着译者主体性的“为我性”。
五、结论
笔者关注张爱玲自译早期阶段的散文自译,通过对五篇自译散文中改写程度较大的《更衣记》进行文本分析发现,具有作者和译者双重身份的张爱玲在自译时拥有很大自由度,那些看似超出翻译常规的增删、改写皆有章法,凸显了较强的译者主体性。在自译活动中,既是翻译主体又是创作主体的张爱玲将自己的创作诗学、创作意图与翻译融合,同时积极考虑读者因素,尽可能符合目标语读者的审美期待和需求,进而对原文进行精心剪裁、设计,给译作打上深深的“译写”痕迹,体现了融合而又张扬的译者主体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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