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挂挂釉
上周末带孩子在胡同里散步,虽已入冬,但太阳不错,加上穿得厚,走出一身汗。口渴难耐时,突然在胡同深处瞅见一小卖部,看店的是一面善老媪,看外貌岁数可不算小,头发已全白,佝偻着身子正在码货。
门头是没有的,也没个店名,门脸儿就是一扇普通民居的屋门,挂着绿色的纱帘儿—许是降温突然,还没换成塑料帘儿或者棉布帘儿。有一扇对着外面的双开窗户,若不想进店又说得明白想要买什么的人,站在窗户前就可以“下单”。
店面很小,很多东西都只能摆在外面,包括成箱的汽水瓶子、久违的瓷瓶酸奶、挂起来的长条糖果。因为是民居,外观、气质跟当下大街上的“XXX食品店”之流相距甚远,但跟我小时候在胡同生活时常见的小卖部的样子很像,颇有点儿怀旧的感觉,以至于我在里面买了两瓶酸梅汤,竟也喝出些童年的味儿来。
我小时候这类小店很多,胡同里有,街边也有,我们喜欢称之为小卖部或者小铺儿。30多年前,这些小铺子是最能体现儿童个人价值的地方。
彼时儿童已经开始有了不多的零花钱,平日里块儿八毛的,攒起来,多的时候能有十几块钱,但适合儿童独自消费的场所却不多。
当年北京人日常购置生活杂物的正经去处,无外乎东单菜市场、崇文门菜市场这类大型菜市场;而大宗消费,则是去百货大楼、东风市场、西单商场这类大规模的商场,还有诸如东四、新街口、北新桥街道里的中小规模的国营商店。
这些商店、市场几乎覆盖了全部生活需要,但唯独缺了可供孩子独自消费的商品。
菜市场里完全没有孩子可买的东西;商场是有点儿好东西的,东风市场或王府井妇女儿童商店我就常去,主要是为了到游戏机旁看别人打游戏,或者远望柜台里那些完全不可能属于我的昂贵玩具。消费是绝对消费不起的,穷逛聊以慰藉。
胡同里小卖部的出现和兴起,解决了小孩子的刚需,那里因此成了儿童的乐园,得了点儿钱的孩子就扎在里面“骄奢”一番。
想着“去趟小卖部”,充满一个孩子的骄傲自豪和独立自主掌控金钱的喜悦;而招呼别人“跟我上小卖部”,是一句非常有“霸道总裁”特色的台词—招呼不是白招呼,别的孩子不会跟你一起穷逛,这代表自己今儿的财富足以带着两三个小跟班,风风光光快乐一下午。
“小卖部”和“小铺儿”是孩子们对这类小型店铺的统称,实际上,它们按照出资方和规格也有区分。
大一点儿的、国营的可以冠名为副食店,店里米面油盐酱醋俱全,几乎可以满足两三条胡同人民群众日常生活需求。比如谁家突然想吃炸酱面了,那么这面和酱,胡同的副食店里都有,不至于还要出门走很远才能把这顿饭做上。
副食店相对讲究些,我印象里的起码得有带着长金属把手的门,门不论单开双开,一般都不敞着,因为店里很多食物是敞开放置的,关门以防外面暴土狼烟进虫招灰,这是基本的卫生意识。到了冬天,门上还要挂俩棉被,真的是棉被,密不透风,捂得严实,推门而入时一股闷熟的酱菜味儿冲面而来。
副食店颇有点儿家庭气质,这是有原因的。这类副食店主要的操盘手是阿姨和大妈,售货员们着白衣服、白围裙,戴白套袖,脑袋上还戴一顶白色的帽子,把哪儿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主打的就是一个卫生感。我妈当年也从事餐饮行业,专业方向是揉馒头,在单位食堂里也经常是这身行头,以致如果哪天我闯了祸之后进到副食店里,就会有一种莫名其妙、若有若无的紧张感,有一种柜台里站着一群亲妈随时准备拾掇我一番的错觉。
副食店进门一般是一排齐腰高的透明玻璃柜台,柜台里用托盘摆放散装食品,台上居中处放一台秤,蓝架子、白盘儿、黑色底座,底座上码好若干秤砣。柜台左右手一般是米斗、面斗,柜台后面则是高货架,摆的是瓶装白酒和盒装或袋装的这种可以上架的食物。地下摆着一排酱缸、醋缸、咸菜缸,调料都是散装的,得拿空瓶去打。
我对副食店印象深刻,是因为我作为跑腿者经常进出。
家里人脱不开身时经常会派我到副食店买点儿急需的食材,以散装调味品为主,也有米面。
我最爱看售货员麻利地用漏斗装醋和酱油,也喜欢看她们称完了米面后通过倒置的梯形大斗儿往袋子里倒。看到瓶子、罐子妥帖地被装满,酱油、醋沿着瓶壁缓缓流下一滴不漏,大米、小米一粒不撒,面粉整齐地滑进口袋,整个流程迅速而干净,非常治愈。
我最不乐意打的是臭豆腐。掀开臭豆腐缸的盖子,那股冲天臭气如同拳头一样锤在脸上,很难不反胃恶心,尤其在夏天。我妈每次都会嘱咐我,让人多给点儿汤,我一次也没跟人提过,只想速战速决,多张一次嘴都感觉有臭气进来。
售货员看见我犯干哕、眼睛含泪就会笑话我:“这东西不能闻,只能吃,闻着臭,吃起来可太香了。”回回都要说,这被我视为成年人的恶趣味。
当然,即便有臭豆腐的考验,我还能屁颠儿屁颠儿跑去买米打醋,主要是买东西富余的钱能进我的兜儿。
这钱赚得并不容易,因为家里大人算账极其精准,几乎不会有超过一块钱以上的盈余,但好在我要求也不高,一两毛不嫌少,三五毛能乐出鼻涕泡。几毛钱上下的,有时候会忍不住当场花掉,在副食店里买两块泡泡糖。
这种依靠劳动获得的报酬,公平、合理,更重要的是令人生出一种“价值感”。
长大后才明白,有价值感地活着是多么重要。
副食店多位于街道边或几条胡同的交汇处,是为了一片街区的食物供应而设立的,商品多少有点儿准入门槛。小卖部则随处可见。自家改造的门脸儿房,或者干脆—按照现在的说法—私搭乱建半间屋,卖什么的都有。
小卖部的格局很难像国营“制式”副食店那样做一番总结,它完全是按照房子大小和个人意愿设置的,有就一个柜台大小的,有能放下好几排架子的,有外面支两张桌子的,丰俭完全由店主。
但简陋如斯的小卖部是真正属于我们小孩子的乐园,因为它的商品必须经受住市场考验,且便宜。可以说,小卖部里的零食和小玩意儿的种类都是小孩子真实意愿的体现。
现在很多人回忆小时候零食的具体味道,但对我来说,这些食物的味道并不重要。我已经很难精准描述某一种零食的味道体验,它一定会经过多次加工,与实际偏离很远,甚至形成一种完全不对的具体描述,但我对它们的抽象记忆相当统一:什么都好。
小卖部里什么都有,吃的、玩的、边吃边玩的。重口儿,三无,含色素、香精,脏……总之按照现在的标准来评价,不健康是排在第一位的。但对大多数人来说,小卖部没有难吃的零食,各类零食一旦上了小卖部的货架,就都成了童年经典,经典的标准已不重要。
而有一些零食、玩具当时我们之所以不买或者很少买,也不是因为不够喜欢,主要是购买力有限。
“小孩子才做选择,成年人都要”这句话,放在那时那地再合适不过。
但重要的也不是它在卖什么,而是在小卖部买东西是一个快乐的过程。
这个过程可能很短,目标明确地冲进去,直接拿到计划要买的东西,瞬间满足口舌之欲;也可能很久,兜里突然多了一笔款子,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但就是想花点儿钱让自己高兴一番,于是经过精挑细选,最终选到完美的一件。
但不论快还是慢,计划内还是计划外,对我来说,小卖部的魅力就在买东西的过程里,这过程可解一切忧愁。
这是一种珍贵的选择权的获得。完全由我决定一件物品的取舍的机会并不多,在众多物件中选到最心仪的、在大人嘴里“没个屁用”但就是能让自己高兴的东西,让兜里有限的资金实现效益最大化,并且在选择后不通过任何人仅凭自己就负担得起。
这是一整套的满足感。按照现在的说法,小卖部给孩子提供了相当充足的情绪价值。
成年后再想找到这样一个单纯满足情绪价值的地方,代价要大得多。花钱成了疲惫不堪中的续航、心力交瘁下的自救。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消费从获得性满足变成了补偿性满足,满足感完全不一样。
更关键的是,成年人的忧,又岂是如此简单就可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