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谷会盟(专栏·温故录)

2023-12-26 16:27一凡
作品 2023年11期
关键词:会盟霸主齐景公

一凡

[按]有人说,夹谷会盟是孔子的高光时刻,我看未必。如果从世俗的角度看,孔子五十多岁的时候,一年之内由“素身”完成了仕途上的“三级跳”,从中都的地方长官直升卿位,出任大司寇,继而主持夹谷会盟,这的确是孔子一生中唯一一次获命为卿的履历,也是他与平治天下的政治抱负贴得最近的“高光时刻”。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中也说,齐景公发起这次会盟是因为惧怕孔子重用于鲁,对齐国构成威胁。但是,真实的历史却远没有这么简单。这是一次牵涉两个超级大国、五方外交利益的复杂政治事件,那么“夹谷会盟”的真相究竟是什么呢?

泰山为五岳之长,傲然屹立于广袤的华北平原之东,她北接济南,东连淄川,南带曲阜,绵延数百里,是古代齐鲁两国天然的国界屏障。

顺着泰山余脉一路向东,群山起伏,层峦叠嶂,山崖上的古城墙遗址依稀可见。一边是悬崖峭壁,一边却可纵马驰骋,这里是淄博博山和济南莱芜的交界处,也是齐鲁两国的交界处。

山下有一座古村,村内石板路通畅,石墙俨然,古朴之风犹存。一条小河从村中穿过,岸垛口南侧不远处,一座“夹谷会盟遗址”牌坊映入眼帘,孔子石像雕塑矗立面前。

这里就是“夹谷村”。

“夹谷村”地处莱芜至新泰通道的咽喉地带,是重要的军事战略要地。其东南面有笔架山,西北面有龟寨山,东北方有大盘顶,形成了“进可攻,退可守”的天然屏障。

据《东周列国志》记载,“齐鲁夹谷会盟处”的地点在当时的“齐鲁界上,夹谷山前”。

清代《续修莱芜县志》中发现了“旧志谓县治西南三十里,连新泰县之夹谷峪,春秋定公十年,公会齐侯于夹谷,即此”的记载。

此处无疑就是2500 多年前齐鲁两国“夹谷会盟”的旧址了!

1

强大的齐国为什么突然之间要和比较弱小的鲁国签订“友好同盟互助条约”呢?

这事要回溯到两国会盟的六十多年前来看。

在上一篇《偪阳效应》中我们讲到,公元前563 年,晋悼公召集宋、鲁、卫、曹、莒、滕、薛、杞、小邾国的国君以及齐国世子,与吴王寿梦在柤集会。

也就是说,六十多年前晋国一支独大,是名副其实的“春秋霸主”,齐鲁宋卫等国都是晋国的“小弟”。

“春秋霸主”是咋回事?

简单地说,“春秋霸主”就是诸侯之长,有点类似于“国际轮值主席”,但比“轮值主席”管得更宽,权力更大。

权力有多大呢?

大到直接以周天子的名义号令诸侯,也就是“尊天子以令诸侯”。

那,周天子愿意吗?

或者说成为霸主需不需要周天子的承认呢?

“周天子”本来就是华夏共主,是所有诸侯国臣民的精神领袖,怎么混到这种地步了呢?

公元前770 年,周平王把首都从镐京(今西安)东迁到了洛阳,历史进入东周时代。

由于西周时期持续内乱,再加上外族入侵,原本强大的西周逐渐没落,到周平王时期,镐京已经待不下去了,不得不把首都东迁到洛阳,这样,就使得王室直接控制的区域范围急剧缩小,已经没有足够的财力来养活庞大的军队,虽然还是各诸侯国臣民的精神领袖,但没有了精良的军队,也就没有了实际的掌控权。

打个比方,一个班的班主任病了,学校暂时又没有多余的老师来替代,只好让老师带病工作,老师精气神不足,全班调皮捣蛋的学生由谁来管呢?那就选一个能镇得住的班长来管吧!这个班长就相当于“春秋霸主”。

“霸”听起来好像蛮不讲理的样子,其实,“霸主”最初应该是“伯主”,“伯”就是兄弟间的老大嘛!大家互相之间是平等的。但后来这个“班长”越来越蛮横,“伯主”就逐渐音变成“霸主”了。

由于“霸主”的地位越来越高,实惠也越来越大,所以,人人都想来当这个霸主。

第一个真正的“霸主”就是齐桓公,他执政期间重用管鲍,强军富民,九盟诸侯,三平晋乱,平复卫国,驱逐戎狄,确实替周天子“操碎了心”,在历史上也赢得了不错的口碑。

齐桓公去世后,“霸主”的地位就落到了晋国,晋文公成为新任的霸主。

晋文公之后,楚国想替代晋国成为新任霸主,因而,晋和楚之间就产生了矛盾,这才有了“偪阳之战”(虽然不是主要战役,但却有着重要意义)。

据《左传》记载:公元前562 年,也就是“偪阳之战”发生的第二年,鲁国世卿季武子就联合孟孙氏、叔孙氏两家瓜分了鲁国公室的军队,与自家的私兵混编,把国家的武装力量变成了卿族的私产。

季孙氏的行为妥妥的就是“僭越”,但是,“尊天子以令诸侯”的晋国却视而不见,这里面肯定有道道,也就是说,这个时候的晋国霸主要么是吃了别人的好处,要么就是实力不行,管不了,虚为霸主。

最大的可能是,在“逼阳之战”中季孙氏和晋悼公达成了某种共识,才使得季氏敢于为所欲为。

到了公元前537 年,以季氏为首的“三桓”又进一步侵吞了鲁国公室的郊遂之地。季氏独得一半儿,孟孙氏和叔孙氏各拿到了四分之一。(四分公室,季氏择二,二子各一,皆尽征之,而贡于公——《左传·昭公五年传》。)

到了这个地步,鲁君不但彻底丧失了军政大权,甚至在经济上也必须仰赖“三桓”的贡给方能勉强维持。在位的鲁昭公既不甘心沦为三桓的傀儡,又苦于公室虚耗,无兵无粮,不得已,只能在公元前517 年使出“借刀杀人”之计。

鲁昭公集合了对季氏宗主季平子心怀不满的季氏庶孽以及郈孙氏、臧孙氏的力量来反击三桓对鲁国公室的压迫,结果却惨遭三桓联手驱逐,“一国之主”不得不四处“政治避难”。

公元前510 年,流亡在外的鲁昭公因病去世,他的弟弟公子宋被立为新君,这就是鲁定公。

鲁定公也不甘心成为三桓的傀儡,所以,只能在隐忍中寻找机会。

公元前502 年,鲁定公锁定了孔子。

司马迁说,鲁定公非常器重孔子,对他表现出了极大的信任。公元前502 年这一年内,鲁定公就让孔子完成了仕途上的“三级跳”,从中都的地方长官直升卿位,出任大司寇。[定公以孔子为中都宰。一年,四方皆则之。由中都宰为司空,由司空为大司寇。鲁定公十年(公元前500年)春,及齐平。夏,齐大夫黎鉏言于景公曰:“鲁用孔丘,其势危齐。”乃使告鲁为好会,于夹谷——《史记·孔子世家》。]

司马迁还说,孔子在鲁国受到重用的消息,引起了齐国的恐慌。为了预防鲁国在孔子的治理下日渐强大,齐国大夫黎鉏建议齐景公向鲁国发出夹谷会盟的邀请。

《史记》中的这种说法,乍一看好像没有问题,但仔细想一想又觉得有些不妥:鲁定公重用孔子,明显是对着三桓来的,最应该引起恐慌的应该是三桓才对啊?怎么会引起八竿子才勉强能打得着的齐国恐慌呢?

这其中会不会还另有原因呢?

2

齐国“恐慌”的,并不是孔子的上位,而是另有原因。

齐桓公(公元前685-前643 年在位)去世之后,他的几个儿子为了争夺王位,打得不可开交,使得齐国内乱几十年,民不聊生,国力衰落,齐桓公所创立的霸业告终。

齐国内乱一直持续到齐景公即位,才算安定下来。

齐景公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需要重点介绍一下。

齐景公(前547 年—前490 年在位)执政时间长达58 年,是齐国国君中在位时间最长的。

齐景公既精通治国之道,又懂得贪图享乐。作为君主,他不愿放弃其中的任何一个,与此相应,他的身边就必有不同的两批大臣,一批是治国之臣,一批是享乐之臣,齐景公也和历史上许多有为君主一样,深谙治国用人之道。齐景公在位的58 年间,国情相对稳定,国力得以恢复。

但是,齐景公绝对不想只当一个平庸的享乐之王,他也想像他的先祖齐桓公那样,建立起齐国的万世霸业,而且这个想法在他即位之初就在大脑中回荡,他是一个不甘人下的野心家。

据《左传·昭公十二年》记载:

齐侯、卫侯、郑伯如晋,朝嗣君也。公如晋,至河,乃复。取郠之役,莒人诉于晋,晋有平公之丧,未之治也,故辞公。公子遂如晋……晋侯以齐侯宴,中行穆子相。投壶,晋侯先,穆子曰:“有酒如淮,有肉如坻,寡君中此,为诸侯师。”中之。齐侯举矢,曰:“有酒如渑,有肉如陵。寡人中此,与君代兴。”亦中之。

“昭公十二年”是哪一年?

“昭公十二年”是指鲁昭公十二年(公元前530 年),这是齐景公即位的第十八年。

上面这一段大体意思是说:

公元前530 年,齐、卫、郑、鲁四国国君相约前去晋国,对新任元首晋昭公表示祝贺,结果,晋国对齐、卫、郑三国国君表示欢迎,而独不准鲁昭公入境,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在两年之前,也就是公元前532 年,鲁国伐莒,攻占了“郠”这个地方。晋国认为,鲁伐莒国属于“不义之战”,作为霸主,要代表周天子对鲁国进行惩戒,拒绝鲁昭公入境算是“薄惩”一下。

看来,“霸主”还是有个性的。

接下来,晋昭公大摆筵席,对齐、卫、郑三国国君表示热烈欢迎。

宴会进行到高潮,是大家玩投壶游戏。

什么是“投壶”呢?

投壶是从先秦时期一直延续至清末的中国传统礼仪和宴饮游戏,投壶礼来源于射礼。春秋战国时期,诸侯宴请宾客时的礼仪之一就是请客人射箭。那时,成年男子不会射箭被视为耻辱,主人请客人射箭,客人是不能推辞的。后来,有的客人确实不会射箭,就用箭投酒壶代替。久而久之,投壶就代替了射箭,成为宴饮时的一种游戏。

晋国主持投壶仪式的相礼是晋卿荀吴(史称中行穆子),他唱完《投壶辞》说:“如果能投中,就祝愿我晋国能够长期为诸侯之主。”(寡君中此,为诸侯师。)

结果,晋昭公果然投中了,座席上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轮到齐景公投壶了,只见他手持羽毛箭,口中唱道:“霸主轮流坐,明日到我家!”(寡人中此,与君代兴。)

众人听后,满脸愕然。

大家都看得明白,经过景公十八年的治理,齐国的国家治安基本恢复了正常,国力正在蒸蒸日上,因此,齐景公说话就有点飘了,或者说,齐景公根本没把晋昭公这棵嫩葱放在眼里,就是想要挑战一下带头大哥的地位。

齐景公之所以敢说这个话,是因为他看到了晋国内部存在着极大的矛盾,也就说现在的晋昭公徒有其表,根本就压不住权力争夺的内流涌动。

此时的晋国,实权由六卿把持,六卿即范氏、中行氏、智氏和韩、赵、魏三家。事实也是如此,后来六卿互撕,剩下韩、赵、魏三家,再后来就是三家分晋,这些都是后话。

齐景公这趟没有白来,一眼就看穿了晋国内部的矛盾。

但是,齐景公高兴得还为时过早。

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此时的晋国毕竟还是“万乘之国”,齐景公想要盖过晋国,还须等待时日。

3

齐景公终于等来了他的机会!

公元前506 年春,蔡国国君蔡昭侯向晋国哭诉冤情,请求晋国召集会盟,联兵伐楚。

蔡昭侯为什么会向晋国“哭诉冤情”呢?

事情是这样的:三年前,蔡国国君蔡昭侯带着两个玉佩和两件裘皮大衣到楚国访问,他把其中的一个玉佩和一件裘皮大衣奉献给了楚昭王。

楚昭王穿着这件裘皮大衣,戴着玉佩,热情招待蔡昭侯。蔡昭侯也穿戴着同款的裘皮大衣和玉佩接受宴请。楚国令尹(相当于宰相)子常看着眼馋,向蔡昭侯索要裘皮大衣和玉佩。

蔡昭侯舍不得给,结果被子常扣留在楚国三年。

堂堂一国国君被扣在了楚国成为阶下囚,蔡昭侯肯定咽不下这口气。晋国不是“霸主”吗?有什么不平之事肯定要请霸主出来主持公道啦!

其实,在春秋大国中,楚国一直是晋国争霸的主要对手,可是,由于连遭几轮王室内讧,国力耗散,因此,奸臣当道也就在所难免。楚国令尹子常不光是虐待蔡昭侯,其他许多小国如陈、顿、黄、胡等,也都不同程度地遭受过子常的索贿和羞辱。

随着蔡昭侯北上晋国申冤,其他原本附属于楚国的小国也都纷纷北上“告状”。

周敬王十四年(公元前506 年)春,应蔡国之请,晋、齐、鲁、宋、蔡、卫、陈、郑、许、曹、莒、邾、顿、胡、滕、薛、杞、小邾18 国诸侯在召陵(今河南省漯河市郾城县东)会盟,共谋伐楚。

形势对晋国来说明显利好,但是,晋国却表现得相当拉胯,晋卿荀吴不但不敢称兵伐楚,反而掉过头来向蔡昭侯敲骨吸髓,这使得与会诸侯对晋国相当失望。

(召陵之会,是晋国作为霸主的最后一次大型诸侯之会。参加国之多,为晋史上空前绝后,然而晋人自暴自弃,从此失去了诸侯的信任——李孟存、李尚师《晋国史》。)

晋国的表现,让齐景公看到了机会,反手拉了原本依附于晋国的郑、卫两国,组建了新的联盟。这相当于直接挖了晋国的墙脚。

(秋,齐侯、郑伯盟于咸,征会于卫。卫侯欲叛晋,诸大夫不可。使北宫结如齐,而私于齐侯曰:“执结以侵我。”齐侯从之,乃盟于琐——《左传·定公七年传》。)

齐国挖墙脚,晋国什么态度?

那当然是极大的“不悦”,可是干吃亏却不敢轻易和齐国翻脸,因为此时的晋国内部纷乱无比,六卿之间频繁开撕,晋国自顾不暇。

齐国是不是接下来就可以直接和晋国撕开脸单挑了呢?

不敢!

因为,此时晋国虽然内乱不堪,但一旦遭到外来侵略,极有可能又重新拧成一股绳来一致对外,那样的话,吃不了可兜着走吧!

况且,晋国还是有着很多铁杆的盟国的,譬如鲁国就是其中最铁的那一个。据《晋国史》统计,春秋时期鲁国卿士到晋国去“朝聘”多达24 次,是晋属盟国中最多的。

什么是“朝聘”呢?

“朝聘”是诸侯朝见天子,天子聘问诸侯,以及诸侯相互聘问的礼仪,“朝”是亲往,“聘”是派使者前去,二者合称“朝聘”。

春秋时代,天子地位下降,诸侯国林立,国与国之间争斗激烈,朝聘是当时互相交往、拉拢关系的重要外交手段,所以各国之间相互聘问频繁,这其实是与各国之间的战争相辅相成的,二者交错进行,逐渐形成一种相对固定的制度。

另外,晋国有所差遣,鲁国每役必从,每会必至。

由此可见,鲁国和晋国的关系非同一般。

那么,问题来了:

齐景公拉拢郑、卫两国作为盟友,明显动了晋国的奶酪;而鲁国又是晋国的铁杆,横亘在齐国和郑、卫之间,成为齐、卫、郑三国密切联络的绊脚石。

齐景公认为,必须把鲁国制服,才能重新走向霸权。

齐景公能把鲁国“制服”吗?

4

公元前503 年秋冬时节,齐军大举进攻鲁国。鲁国派阳虎出战,结果打退了齐国的进攻。

阳虎是谁?

阳虎是个“能人”,据说外貌和孔子相似,我们在《论语》中经常会碰到他,专门和孔子作对。原为鲁国季孙氏(季平子、季桓子)的家臣,但是,他却通过控制季孙氏进而把持了鲁国的朝政。

公元前502 年正月和二月,阳虎两次主动出击,大张旗鼓地攻打齐国。

其实,阳虎主动出击另有缘由,因为阳虎三年以来横行鲁国,已经引起了国人极大的不满,阳虎是希望用外战的胜利转移国人对他的不满和怀疑,同时又用讨伐齐国的做法来讨好晋国,从两个方面巩固自己的势力。

齐国可不知道这些,面对来势汹汹的阳虎,齐景公一筹莫展。

怎么样除掉阳虎这个拦路虎呢?

接下来,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

据《左传》记载:

季寤、公鉏极、公山不狃皆不得志于季氏,叔孙辄无宠于叔孙氏、叔仲志不得志于鲁,故五人因阳虎。阳虎欲去三桓,以季寤更季氏,以叔孙辄更叔孙氏,己更孟氏——《左传·定公八年传。》

大致意思是说:季寤、公鉏极、公山不狃、叔孙辄和叔仲志这五个人,对当前的三桓极为不满,他们共同推举阳虎为领袖,准备组织叛乱,取代三桓。

时间是“定公八年”,也就是公元前502 年。

可能是组织不严密,也或许是其他因素,阳虎的这次“叛乱”失败了,他逃到了齐国。

齐景公本来打算拘禁阳虎,拿他做个筹码来拉拢鲁国,结果阳虎却来了个越狱逃跑,辗转逃到了晋国。

按理说鲁国和晋国这么铁,晋国一定会把阳虎这个犯上作乱的坏蛋五花大绑送回鲁国处置,可谁知晋卿赵鞅却把他收容了下来。

这一下可惹恼了鲁国。

公元前505 年,鲁国正卿季平子去世,阳虎借机囚禁了季平子的接班人季桓子,逼迫季桓子对他委以重任。季桓子被逼无奈,只能答应阳虎的要求,让他从一个家臣逐步变成了国之重臣,然而,阳虎还是贪心不足,企图灭掉三桓自立门户,这使得最终成功驱逐阳虎的季桓子对这个家贼恨之入骨。

对待这样一个叛贼,晋国却不顾鲁国的感受,采取了收容和庇护的态度,这激起了重掌鲁国大权的季桓子极大的不满,晋、鲁两国的联盟关系因此出现裂痕。

这一点,又让齐景公看到了,他主动向鲁国伸出了橄榄枝——怎么样?合作吧?共同对付忘恩负义的晋国!

鲁国接受了齐国抛来的橄榄枝,这才是“夹谷会盟”的根源。

对于这个会盟,齐景公会心甘情愿地屈尊和鲁定公平起平坐吗?

5

对于这次会盟,鲁定公也格外重视,决定起用孔子作为主持人。

如此重大的会盟,鲁定公为什么不用权倾朝野的三桓,而用新近才由素人提拔上来的孔丘呢?

前面讲过,鲁定公之所以选用孔子,是为了培养王室实力,掣肘三桓。一来是长期压制鲁国王室的三桓首脑季平子去世,让鲁定公看到了光明;二来是三桓的新首脑季桓子被阳虎软禁形同傀儡,让鲁定公看到了机会;三是孔子的弟子遍布天下且都崭露头角,在民间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力量,让鲁定公看到了希望;四是阳虎新败逃亡四方,让鲁定公看到了时机;五是一向威逼鲁国的宿敌齐国突然之间伸来橄榄枝,让鲁定公看到了前景。总之,这一切对鲁定公来说绝对利好,真是天赐良机,所以,此时起用孔子是他最佳的翻盘机会。

因此,才有了孔子一年之内“三级跳”,由一个素人火箭速度提拔为副国级领导人,可见鲁定公的急迫心情,犹如危难之中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我们看看鲁定公写给孔子的任命书,就知道他的心情有多么迫切了:“宋公之子,弗甫何孙,鲁孔丘,命尔为司寇。”(《韩诗外传》)

司寇是个什么官?

简单地说,“司寇”就是主要负责国家司法制度的最高行政首脑,类似于今天的全国公检司法最高机构,可能比今天的权力还要大。

三桓中季孙氏为司徒,负责百官的任命和政府的运转,类似于君主国家(如英国、德国)的总理;叔孙氏为司马,负责军队的管制调配,类似于后世的“天下兵马大元帅”或现代的“武装部队总司令”;孟孙氏为司空,主管礼仪、德化、祭祀并负责各部门的监察执行,类似于今天的检察院兼文教部。

孔子为司寇,相当于政法委书记兼司法、公安部长和武警部队总司令。另外还有司土,负责基建、河道等工作。

司徒、司马、司空、司寇和司土并称“五官”,相当于常委。

两国会盟,主持人(相礼)是举足轻重的角色,比如春秋四大会盟,即葵丘会盟、践土会盟、黄池会盟和徐州会盟,主持人分别是齐桓公、郑文公、鲁哀公和齐威王。

虽然夹谷会盟和以上四大会盟相比规模小了些,但影响力可不小,能当会盟的主持人,可见鲁定公对孔子是多么的器重。

三桓对此没有反对意见吗?难道他们看不出来孔子上位即将对三桓产生威胁吗?

当然是有的,可是,此时的三桓却敢怒而不敢言。

因为,“阳虎之患”才刚刚过去,季桓子虽然重掌朝政,但是年纪尚轻,而且刚刚脱离阳虎的魔掌,尚心有余悸,此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孔子扶摇直上,暗地里却在寻找机会。

6

夹谷,现在山东省莱芜境内,是泰安经青石关到达淄川、博山一带的必经之路,两侧高山危立,道路险隘,是古代齐鲁两国的交界处。

两国会盟为什么选择在一个闭塞落后的山沟沟里呢?

一是便于隐藏兵力,两国会盟,谁也不知道结果会是如何,所以,都要留好后路。出发前,孔子也告诫鲁定公“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有武事者,必有文备(《孔子家语·相鲁》)。”并在山谷内陈重兵以防不测。同样的道理,齐国也是布有重兵。既然两方都布有重兵,在平原地带没有遮掩总不好吧,所以选择山沟沟,双方面子上都好看。

二是夹谷位于两国边境,对双方来说都很公平。

三是我的猜想,齐国刚刚收服“莱夷”这个小山窝窝,想给鲁国打个版看看,起到威慑的作用。

别看今天莱芜这个地方与其他地市差别不大,在古代可是落后得很,虽直线距离齐鲁两国都不远,可因为群山环绕,交通不便,和外界交流极其有限,因此被称为“莱夷”(这里没有任何贬低莱芜的意思,我们只是说明古代的观念)。

会盟仪式开始了,第一个登台演出的竟然就是“莱夷兵舞”。

刚刚开演不到一分钟,只见孔子拍案而起,长袖向着打扮狰狞、正在乱舞的莱兵一甩,两眼直视着齐景公,声若洪钟,怒斥道:“这些人是干什么的?我们两国国君在此作友好会盟,却让你们这些刚刚征服的还没开化的夷狄之俘前来捣乱,你这齐君怎么还能号令诸侯?!裔不谋夏,夷不乱华,俘不干盟,兵不逼好,这是大家应当遵守的礼数,不然就是对神的亵渎,就是对德行的罪过,就是对人的失礼。我想你齐景公肯定不会这样做的吧?”

一番陈词大义凛然,又有理有据,这就相当于两个超级大国联合搞一个文明的国际秀,结果第一个出场的竟然是非洲原始部落的草裙舞,尴尬的齐景公此时已被孔子说得面红耳赤,心知失礼,便挥手把乱舞的兵士斥退,并当场认错:“这是寡人之过啊!”

据说这次盟会之后,齐景公想起那个身高一米九,臂力过人,高大威猛斗酒不醉的孔子,还心有余悸,恼怒地训斥随从人员说:“孔子引导他的国君遵循古人礼仪,你们却引导我学夷狄的陋俗,真是丢人!”

孔子为什么敢于呵斥齐景公,而齐景公却甘吃哑巴亏呢?

齐国前来会盟的意思当然十分清楚,那就是通过“秀肌肉”显示力量,用气势来压倒鲁国,一手大棒一手胡萝卜,迫使鲁国无条件成为自己的附属国。

来会盟之前,齐国大夫犁弥知道了孔子为鲁定公相礼之后,就向齐景公建议说:孔丘知礼而无勇,如果让我们新征服的莱夷兵士武装劫持鲁定公,就能轻易达到我们的目的,嘻嘻!

犁弥为什么断定孔子“知礼而无勇”呢?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论语·颜渊》)

子贡问应该怎样处理国家大事。孔子说:“做到粮食充足,军备充足,民众信任朝廷就可以了。”子贡又问:“如果迫不得已必须去掉一项,这三项中先去掉哪一项呢?”孔子说:“去掉军备。”子贡又接着问:“如果还是迫不得已,必须在剩下的两项中再去掉一项,那先去掉哪个呢?”孔子说:“那就去掉粮食。自古以来,人都是要死的,如果没有民众的信任,那么国家就立不住了。”

孔子还说过:“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

对于这句话,很多版本解释为“孔子说,善人教导训练百姓七年时间,就可以叫他们去作战了”。

我对这种解释深表怀疑,首先,教导百姓打仗,为什么要用“善人”来训练?其次,为什么这么肯定就是七年?再次,孔子不是倡导仁政吗?怎么突然要说教导人们去打仗呢?

在孔子时代,“人”是人,“民”是民,二者还没有混在一起。

人的意思有两个:第一个就是自然的人;第二个指贵族,或者是统治阶级。而“民”字的意思则只有一个,那就是奴隶,或者说庶人。

不管哪种解释,大家都承认“民”字指的是身份低贱的人。比如修饰“民”的“贱”“愚”“刁”“顽”“奸”等,都是贬义词;而修饰“人”的“伟”“大”“圣”“哲”“贤”“仙”“完”等,都是褒义词。

因此,在文字初步成型的商周时代,“民”是指那些蒙昧无知的“没文化”的下层人。

所以,孔子说的“善人”是“使人善”的意思,而“教民”则是“使民教”,也就是使底层百姓得到教化的意思。

对于“七年”中的“七”,指的也不是数字“7”。

《说文解字》:七,阳之正也。从一,微阴从中衺出也。

翻译过来就是:七,阳的正数。字形采用“一”作字根,“一”表示阳气,折笔表示微弱的阴气从中斜斜冒出。

因此,“七”的本义就是“切分”的意思,引申为达到一定程度就会产生“由量变到质变”的临界点。

好了,重新解释一下“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

一个国家先要做的,就是要对那些社会精英实施“善”的教育,使他们达到先知先觉,并引领最底层的国民走向光明,使他们也都得到教化,这样就会形成一种效应,过不了几年,那些落后的外族就会主动地来靠近你,自觉接受先进文化的熏陶和教育,到那个时候,大同世界不就可以实现了吗?

估计犁弥是孔子的文章看多了,误认为孔子只不过是个理想主义者,一介懦弱的书生,性格温和,人畜无害,只知道以善治国,没有什么战斗力。但是他不知道,孔子的文章讲的是大的为政方略,具体到像夹谷会盟这样的具体行动,则要具体情况具体对待,要有权变,要因时因地因事制宜。

估计齐景公和他的智囊团谁都没想到孔子会不按套路出牌,突然大喝一声,打乱了他们的计划,鲁国赢得了第一局。

这一段,《左传·定公十年》描写得更精彩:

夏,公会齐侯于祝其,实夹谷,孔丘相。犁弥言于齐侯曰:“孔丘知礼而无勇,若使莱人以兵劫鲁侯,必得志焉。”齐侯从之。孔丘以公退,曰:“士兵之!两君合好,而裔夷之俘以兵乱之,非齐侯所以命诸侯也。裔不谋夏,夷不乱华,俘不干盟,兵不逼好。于神为不祥,于德为愆义,于人为失礼。君必不然。”齐侯闻之,遽辟之。

7

齐国自以为国力雄强,凭气势就可以压倒弱小的鲁国,可齐景公的智囊团们没想到,鲁国是“礼仪之国”,是周公的封国,保留了西周时代最完整的礼乐制度,在“礼乐”面前,齐国可就不行了,所以才会有开头僭越礼仪的行为,被孔子抓了个正着。

“请奏雅乐!” 孔子高声说道,“两国国君会盟,是国际间的大事,应该配雅乐合乎礼制!”

齐国官员听到“雅乐”有点蒙,雅乐这种规格,只有周天子和鲁国才是正宗的,齐国在这方面没有做好充分准备啊!

怎么办?

没准备也得上!第二个节目——齐国宫廷舞。

只见,许多涂脂抹粉的舞女登上舞台开始表演,舞着舞着,竟然唱起了《文姜爱齐侯》:夫人爱哥哥,他也无奈何。孝顺儿子没话说,边界造起安乐窝。

这时的齐国人哈哈大笑。

说起《文姜爱齐侯》,是有些来由的。鲁国第十五代国君鲁桓公,娶了齐国的文姜做夫人,有一年春天,桓公和夫人到齐国去访问,文姜跟当时齐国的国君齐襄公相好,被鲁桓公知道了,便责备文姜。后齐襄公便让人把鲁桓公打死在车上,对外说喝酒摔死的。后来文姜的儿子做了国君,文姜不敢回鲁国去,只好住在了边界。(这件事司马迁在《史记》中有详尽的描述,不再细讲。)

估计这也是犁弥安排的,他是故意把鲁国的这一羞辱拿出来“揭疤”的,以达到震慑鲁国的目的。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齐国的这一行径妥妥的就是小人之为。

孔子听到这里,怒发冲冠,一反平日温文尔雅、老成持重的常态,大声吼道:“如今鲁国和齐国修好,成了兄弟,这些舞女明目张胆地侮辱国君,侮辱鲁国的国君就是侮辱齐国的国君,来!请齐国的司马速速将她们斩了!”

齐国的司马站在一边不知道该不该动,孔子的怒火再也按捺不住了,直接对着齐景公说:“我们两国既成兄弟,鲁国的司马是否等同于齐国的司马?”齐景公好像也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只见孔子高声喝道:“请申、乐二位将军上台!”

陪同鲁定公来的两位将军应声登台,将两个领唱的舞女杀死了。

齐景公和犁弥被孔子的行为整蒙圈了,没想到孔子会有如此的胆量和豪气,一时也没了主意,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进行,整个会盟仪式一下子变卡顿了,气氛开始变得紧张起来。

怎么办?

8

上文我们讲过,齐景公身边有不同的两批大臣,一批是治国之臣,另一批是享乐之臣,关键时刻还得靠治国之臣,这时,齐国老到的外交官晏子出场了。

晏子明白,这次两国会盟,是齐国提出来的,也就是说两国会盟对齐国的好处更大。既然是会盟,主盟方就要拿出诚意,而不应该居高临下耍小伎俩,结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实在是小瞧鲁国了,有失大国体统。

只见晏子站出来,不慌不忙地对齐景公说:“主公勿怕,孔子是极其讲究礼仪的人,今天怪我们做得不周全,以至舞女唱出了不堪入耳的淫荡歌曲,望君侯恕罪。”接着又对孔子说:“今日之事,晏婴不知,多有冒犯,请多恕罪!”

孔子看到这个局面,也借坡下驴:“两国盟好,情同手足,丘亦有欠缺,惊到了齐侯,望乞恕罪!”

孔子对晏子还是很佩服的,虽然孔子早年求仕于齐国时,被晏子赶出了齐国,孔子还是说:“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敬之。”

“久而敬之”这个评价还是很高的,就是说处得越久就越会尊敬他,也就是我们俗话说的“这个人值得深交”。

孔子也觉得仪式再这样下去,难保还会有什么不测发生,便让司仪各自引导国君祭拜天地,饮会盟之酒,匆匆结束了会盟的仪式。

接下来就是具体谈判的环节了。

齐方认为:将来齐国要是出兵作战的时候,鲁国必须出动三百乘兵车助战,否则就是破坏盟约。

其实,这一条款对鲁国来说很难处理。同意吧,就等于主动承认自己成为齐国的附属国,这样,不仅会使鲁国失去实际利益,更会使鲁国的声誉受到大的伤害;不同意吧,鲁国与齐国力量对比是那样的悬殊,来订盟约,就是来向齐国求得和平与安全的。

这该怎么办呢?

孔子说:“既然两国结了盟,是不是就是一家了?”

“是啊!那还用说吗?肯定就是一家人啦!”

“那也就是说,齐国的敌人就是鲁国的敌人,鲁国的敌人也是齐国的敌人,对不对?”

“对对对!就是这样的!”

“好!鲁国眼下就有一个敌人阳虎!”

“是的!阳虎跑到齐国,本来齐侯想把他拿下送回鲁国治罪的,谁知他逃跑到了晋国!”

“那么,现在阳虎算不算齐国的敌人?”

“那当然是齐国的敌人啦!”

“好!阳虎当年潜逃到齐国时,曾经带了他侵吞的郓、讙、龟阴三地作为礼物献给了齐侯,现在是不是应该归还鲁国了?”

“……”

此时的孔子,温文尔雅,不慌不忙,就事论事,不见了刚才坛上的愤怒激昂,却又在软中透着刚硬。这既是牵涉着齐国称霸的大事,又牵扯到齐鲁的结盟,齐方对于盟方鲁国叛臣所侵占的地盘,也没有理由不予归还。

会盟后,齐国及时归还了因阳虎所侵占的鲁国汶阳之田。

(将盟,齐人加于载书,曰:“齐师出竟,而不以甲车三百乘从我者,有如此盟。”孔子使兹无还揖对,曰:“而不返我汶阳之田,吾以共命者,亦如之。”齐人来归郓讙龟阴之田——《左传·定公十年》。)

后记

夹谷会盟,强大的齐国由于草率轻敌而失去面子,弱小的鲁国据理力争得到实惠,齐鲁打了个平手,这在当时是十分不容易的,让强大的齐国自觉理亏返还强占的鲁国土地,无异于虎口拔牙。

这是孔子一生中施展其政治才能的成功表现。鲁国在夹缝中求得生存,一边是多年的“霸主”,老牌的强国,另一边是虎视眈眈的宿敌邻居,轻易倒向哪一边好像都不好,但孔子却审时度势,及时捕捉到对鲁国有利的点滴漏洞,抓住齐国失礼的细节,在大庭广众之下,仪礼执言,才为鲁国争得了利益,挽回了颜面,充分展示出一个了不起的政治家的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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