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加福
2013 年比特币还不到十美元一个,我跟陈锋就在盘古大观位于二十多层的办公室里研究比特币。我主要负责研究比特币所用到的底层技术,我对那项技术无限痴迷,把区块链技术应用到分布式网络上以创造出一个电子现金系统真是天才的设想,之前我们都没想到。
我第一次接触比特币是陈锋把我带进门的。当时他从一个遥远偏僻的西部小镇回来,我记不清那是在甘肃、青海还是宁夏、新疆,他就是从那个早已被我遗忘的小地方回来的,一下火车就直奔我所在的单位,走进大门后一路上报着我的名字打听我,沿途问了很多人,知道我的人寥寥无几,但他就那样一路询问着居然找到了我的办公室,迫不及待地想要跟我聊点什么。
多年未见,他的到来令我感到惊讶、喜悦。我们先是寒暄,共同回忆了一些我们都认识的人、我们都记得的事,还缅怀了一下那些早已远逝的校园时光。但我猜他来找我不仅仅是为了和我回忆往事,肯定还有什么其他目的,果然,他话锋一转,提到了比特币。
“比特币,你了解吗?”
“你应该好好了解一下,本世纪最伟大的发明。”见我无动于衷,他又重复着强调了一遍,“真的,不骗你,比特币是本世纪最伟大的发明。”
“别激动,”我笑道,“比特币是什么东西?给我上上课吧。”
这正是他此行来访的目的。随后的谈话是不言而喻的,全是他的独角戏,他对我侃侃而谈,从钱包、地址、公钥、私钥到签名、交易、双花、挖矿,从共识规则、隔离见证到区块链、默克尔树、哈希散列函数,一大堆专业术语,有好多我是头一回听说。
“这是一个全新的数字帝国,”面对我迷茫的表情,最后他说,“你要尽快跟我合作,不能再等了,我们一定要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紧跟本世纪最伟大发明的步伐,去做一些真正有价值有意义的事。”
我哈哈一乐,给了他鼓励的掌声。坦白地说,我并没有被他的演讲打动。我以前见识过太多像他这样的人了,他们像蝙蝠一样撞进我的办公室里,滔滔不绝地向我讲述某项高新技术或者他们想到的某个完美的点子,提出这样或者那样的合作建议。这样的事我见得多了,见怪不怪。不过这回略有不同,因为他是陈锋,我曾经的同学,所以我对他要比对别人装得更认真一些,面子还是要给的。我一直在表演,演一名听众的角色,耐心地听他讲了很多,最后,他终于讲完了,这意味着我的表演也就结束了。“不错。”我说,我对他的演讲做了一个两个字的总结。
我们第一次见面没有摩擦出火花,但那段时间他总往我办公室跑,用各种各样的说辞企图打动我,让我跟他一起在比特币上做点什么。他提出了各种各样的点子,让我和他一起研发矿机,让我帮他设计一款专门用于挖矿的芯片,让我开发一个支持比特币支付的手持终端……他的想法很多,天天都换着新花样,他甚至想过大量回收废弃的显卡集成到一起用于挖矿,他还提出让我跟他一起到西部荒无人烟的地方去,在那里建立一座世界上最大的矿场。
“相信我,”他满怀期望地看着我,“我刚从西部回来,那边求贤若渴,给出最好的扶持政策和税收优惠,非常欢迎像我们这样的年轻人过去创业。那边有用不完的水电、风电和光电,我们把废弃的显卡运过去,利用那边多余的发电量挖矿,这是一个完美的资源整合方案,每天都会有大量的比特币源源不断地被我们挖出来,我们可以立即卖掉,也可以待价而沽。”
“一切都是投机,”我说,“当投机的大风吹过之后,只会剩下一地鸡毛。”我提醒陈锋,“你有没有好好想过?到时候比特币无人问津怎么办?”
“不会的,”他说,“比特币的价格长期看涨。”他说未来必然是互联网的天下,而比特币恰恰最适合在互联网这种虚拟的世界里流通,而且它是一种通缩的货币,比我们天天通胀的实体货币强太多了,说到这里他把右手往上一扬,做了一个极其夸张的手势,“相信我,它会一直涨下去,它会涨上天的。”为了向我证明他的正确性,他还向我透露了一条消息,有一个美国人最近一直缠着他要向他购买,开价从十美元一路提高到了二十美元,但他一个也没卖。
“你究竟囤了多少比特币?”我问。这是一个直击灵魂的问题。
他打开笔记本电脑,向我亮出了账户,“我这些年所有的收入都在这里了。”
我的眼睛不太好,我把头凑近屏幕在那一串长长的数字里寻找小数点的位置,然后我看清了那个数字,小数点的前面是两千多的样子,后面拖着一条长长的数字尾巴。那条尾巴令我感到诧异,但他告诉我那是正常的,他说比特币是可以往下无限分割的,目前最小可以分割到小数点后八位,那是比特币的最小单位“聪”,用的是发明者的名字,他说比特币是一个名叫中本聪的人发明的。
这种玩法挺有意思,我觉得那个发明数字现金名叫中本聪的人不愧是个天才。
“来来来,老同学,我送你几个,迟早一个币就够你买套房子。”他真替我创建了一个账户,往里面转了十个比特币。
我哈哈大笑。我说陈锋你也太够哥们儿了,一出手就送我十套房子。
“不是跟你开玩笑,我是说真的,你要相信我,比特币的价格将来必然要大涨特涨。”他说这是由比特币的稀缺性决定的,他告诉我比特币发行总量固定,总共才两千多万个,每过四年产量减半,他说币有挖完的时候,而人们对币的需求却会永无止境地上升。
耐不住他老是跟我唠叨,后来我就抽时间研究了一下,有点意思。等他再次跟我见面、再度对我没完没了地唠叨比特币的稀缺性决定了其价格将会大涨特涨的时候,“人们为什么不克隆一种新的货币呢?”我突然问他。
他眼睛一亮:“对呀,我们为什么不开发一种属于我们自己的数字货币呢?”
我和陈锋的数字货币创业项目就是这么诞生的,我的作用不过是在聊天时无意之中一语点醒梦中人而已。主要是他张罗,他那些天不知疲倦地熬夜,写商业计划书,见投资人,做路演,向许多和他一样怀揣着一夜暴富梦想的投资人解说数字货币并兜售他的梦想。你还别说,还真有冤大头让他碰上了,一个叫天之翼的天使基金决定投我们。
我们的项目叫比特时光,对应的数字货币叫时光币。我对时光币不感冒,我只是被陈锋许诺的百万年薪吸引住了。另外,我对区块链感兴趣,我预见到这很快将是个热门领域,有很多值得研究的地方,够我发一大堆论文的。
在我们创业的那一段时间里,陈锋意气风发,他在盘古大观的二十多层租了一个好几百平方米的大办公室。我们招了许多员工,大家天天加班,周末也不休息,半夜还在开会。在陈锋巧舌如簧的煽动下,所有员工都干劲十足、情绪高昂。
“我们正在从事一项伟大的事业,”陈锋在午夜的会议室里慷慨激昂,他说,“比特时光必然成功,时光币的价格将会扶摇直上,冲向蓝天!”他一边演说一边做着手势,顺手拿起一支水笔往白板上一画,一条线扭扭曲曲地向上延伸,从白板的左下角一直延伸到右上角,看起来像是半边开口向上的抛物线。他用水笔敲击着那条曲线,向与会的伙伴们大声宣布:“这就是时光币的未来之路,我们的未来是星辰大海!”
会议经常开到半夜才散,我在临走之前要检查一下办公室,看看门窗、电源都关好了没有。他的那台电脑总是没关,我打电话问他,要不要替他关了,他说千万别关。我问他为什么不关?为什么要浪费电?“这是一个秘密。”他说。
几天之后,当他拿着一页A4 纸从我面前一晃而过时,我无意中撞见了他的秘密。那些密密麻麻的字符对我而言并不陌生,都是比特币地址。我还伸头瞄了一眼,看到那些原本应该毫无规则的字符,开头部分却都出人意外地有着相同的字符串“1LoveWP”,主要是“Love”那四个字母太张扬了。
他向我扬了扬手里的纸,表情不自然地笑了一下,“靓号地址,”他说,“我在用程序寻找靓号地址。”他还无话找话地说,是他自己写的程序,平均找到一个靓号,电脑需要运算一周时间。
我笑了笑。我说陈锋你到底还有多少秘密瞒着我?
“迟早有一天,我要告诉你一个真正的秘密。”
“什么秘密?”
“有关中本聪的。”他说,“你相信吗?我认识中本聪。中本聪在发明比特币的时候跟我通过邮件,他向我征求建议,还邀请我参加了早期的系统测试,我知道很多有关他的事,迟早有一天我要告诉你一个有关中本聪的最大的秘密。”
他的话勾起了我的兴趣:“为什么不是现在告诉我?”
“现在还不行,说了你也不信。”
“我信!”我说,“陈锋你就现在说吧,你说什么我都信。”
他向我挥了挥手:“没时间跟你说了,我要去见投资人啦。”说着,匆匆离去。
后来我才知道,他那天急着出门,并非去见什么狗屁投资人,那不过是他骗人的鬼话,实际上他去见王萍了。王萍是我的另一位同学,我跟她不熟,她是三班的,我是一班的,陈锋是二班的。当初在学校,陈锋追她追得死去活来,但她却跟一个富二代走了。陈锋的精神可能因此受到了某种刺激,他天天在校园里晃荡,大声地唱着一无所有。他们的故事一度在学校里闹得沸沸扬扬,如今过了这么多年,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又勾搭上了。那天他俩在一起吃饭,但投资人却真的在找他,就在他俩推杯换盏的时候,投资人拨通了陈锋的电话,通知他一条不幸的消息。
创业很不容易,创过业的人都知道,创业是九死一生。我们的比特时光项目也不无例外地失败了,投资方出了问题,后续资金无法到位。陈锋不甘心前功尽弃,他做了各种努力,企图找到新的接盘方。在我们决定清盘之前,他还坚持了半年多,结果是债务像雪球样越滚越大,最终不得不清盘。陈锋借了一百多万元把债务全清了,但是他的比特币一个也没动。
那段时间,我们在办公室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我看到陈锋苍老了许多。我安慰他说:“年轻就是资本,大不了从头再来。”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眼眶红肿地看着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好不容易积累了一些资本,没想到返贫只需要一夜时间。”
他的话像锤子样叩击着我的灵魂,那一刻,我对他生出了无限的怜悯之情。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最后说了句我认为他应该爱听的话:“你不是还有很多比特币吗?好好守住你的币,等它涨上去就什么都解决了。”
“你真相信比特币能涨到一千美元一个一万美元一个吗?”
“当然!”我说,“Impossible is nothing!”
他眼睛一亮,瞬间心情好了不少,笑着附和了一句,“Anything is possible!”然后他猛地站起身来,“没事,我还有时间,我要赶在币价涨到一千之前,尽快囤够一万个。”
“现在什么价格了?”我问。
“昨天摸到一百美元了。”说到比特币的价格,他又高兴起来,显得精神抖擞。
我也跟着高兴:“我的乖乖,涨了九倍,这个速度很快呀,照这种涨法,明年上千,后年就上万了。”
“只怕事情没你想象的那么好哦,”他说,他的目光越过我的头顶投向窗外遥远的天边,仿佛看到了什么在天边徘徊,过了一会儿,他又缓缓说道,“意外总是会猝不及防地发生。”
意外来得比意料的还要快,我没想到陈锋的话会一语成谶,三天后当他告诉我他的手机丢了时,我的头都大了。我能想到安慰他的话早已被我说完,这回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了,我只好什么都不说,听他跟我诉苦。他说王萍把他的手机弄丢了,还瞒着他,没有立即告诉他,结果出了大事,存在手机上的比特币全没了。他的话吓我一大跳,“你没有备份数字钱包吗?”
“别提了,”他说,“我在电脑上打开备份钱包,看到币没了,我又赶紧上网查询交易信息,发现我的币被人转走了。”
比特币是匿名的,币被人转走了,他和我都明白那意味着什么。我对陈锋做事如此粗心感到大惑不解,他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另外,我想不通他的手机为什么被王萍弄丢了,“你的手机怎么会在王萍手上?”我问。
“咳,前段时间她打电话给我,说心情不好。我一听就赶快去见她。她跟我说手机丢了,我赶紧把我新买不久的手机双手奉上,让她先拿去用着,我说等我有空时,再买一部新手机给她送去。”说到这里他苦笑了一声,“你看,我算是一条合格的舔狗吧?”又自嘲地说道,“我的命是注定的,舔狗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
我跟着苦笑了一下。
“唉,谁能想到她那么能丢手机?她把我的手机丢了也不赶紧告诉我一声,拖了好久。她要是早点告诉我,我还能想想办法。这些倒霉事怎么他娘的全让我遇上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递给他一支烟,用我曾经说过的安慰他的话再次安慰他:“没什么大不了的,年轻就是资本,大不了从头再来。”话虽这么说,但我能看得出来,那一刻他明显又苍老了许多。
“我已经不年轻了,”他用沙哑的声音向我吐露心扉,“没有多少时间了,你了解我的,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他说我了解他,我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什么没有多少时间?”我说,“你不是说要囤够一万个币吗?就是没丢手机,离一万个也还早呀。”
他想了想,抬头看着我:“你说的有道理。我现在要是有一笔钱就好了,要是有人能借些钱给我就好了。”
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我也没有钱借给他,只好装作没听见。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听说我家的房子要拆迁,要是能早点就好了,这样我就能东山再起了。”
房子什么时候拆迁,没有人知道。他也不可能一直在家等着。实际上,他在三天之后就走了,这事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星期五,天上下着小雨,他在登上火车的时候给我打了个电话,他说火车已经启动了,正在缓缓驶出站台。我问他要去哪里,他说先去内蒙古,然后往西北去,去甘肃和新疆。我在电话里祝他币源广进。他后来果然从内蒙古到甘肃,又从甘肃到新疆西藏,然后到云南贵州,一路上他不停地给我寄明信片,我从他寄来的明信片里寻找他旅途辗转的印迹。不用他告诉我,我都能猜得出来,那是一趟寻币之旅,他一路走过许多矿场,一边探索比特币的奥秘,一边寻找致富的密码。
陈锋去西部后过了一年多才给我电话。我在电话里问他又囤了多少币了,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跟我说,慢慢来吧,这事急不得。他告诉我,币越来越难挖了,显卡挖矿已经过时了,现在人都用矿机。他还不无遗憾地跟我在电话里回忆过去,“当初咱俩要是研发矿机就好了,现在早都赚上好几亿了。”陈锋这人很聪明,但他太想赚钱了,他总是梦想着能赚到很多钱。
我只好恭维他,佩服他有眼光。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很有眼光。我也没有忘记提醒他,“陈锋,你要注意呀,看好你的币,不要再出问题。”
“不会出问题的,”他说,“我现在都放交易所里托管,交易所你懂吗?”他在电话里向我解释,“就跟股票交易所一样,每天都有大量的币在交易,很安全的,你见过有股票交易所把人股票弄丢的吗?”
“那倒没有,”我说,“安全就好。”
“绝对安全!我每天都登进去看看,有时我还做做波段,高抛低吸,上涨我就赚钱,下跌我就赚币。”
“那倒挺不错的。”我说。
“你要不要也买一点?”他后来问我,他说,“我帮你买,放在交易所里也行,提现到钱包里也行,我建议你现在囤一点,万一以后发财了呢?”
“暂时还不想,等我想的时候再跟你说吧。”我说。
我对投机不感兴趣,我对交易所也没有研究,所以当新闻上报道说有一家国外的比特币交易所倒闭时着实令我大吃一惊,连交易所都能倒闭,这世上还有什么可信的?我在心里这样感叹,但我当时还没想到那家交易所和陈锋会有什么关联,直到第二天,我接到他的电话。
“这世上究竟还有什么能相信的?连交易所都能倒闭!”
他在电话里说的和我心里想的如出一辙,这令我感到惊讶。“我看到新闻了,”我说,我对着电话问他,“陈锋,你没事儿吧?”
“事儿大了!那个狗日的交易所的管理层全都跑路了,网站关了,账户进不去了,我的币全没了,这他娘的怎么全都让我赶上了?”
我顿时无语,不知怎么开导他。不过马上我又听见他自我庆幸的声音,“好在这回我损失不大,我还没囤到多少币。”
“那就好,那就好,”我像抓到一根稻草一样,傻傻地重复着这句话,我说,“幸好你还没囤多少,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
挂了电话后我才意识到我有多傻,陈锋的币全没了,而我却跟他说,那是他不幸中的万幸。
好在陈锋不像别人,他不计较这些,他依然跟我谈笑风生,半年后他从西部回来,依然特意到我办公室里来看我。我请他坐下,给他倒了一杯水。他把一张崭新的银行卡往我桌上一摔。
“怎么?发财啦?”我说,“都是你这些年在西部挖矿赚的吧?”
“什么挖矿赚的?我家房屋拆迁的事弄完啦。”
“拆迁?那你这回有钱了,不用再往大西北跑了。”
“我还要回去,”他说,“明天就走,所以今天来看看你。”
他能来看看我,我很高兴。但我预料到他可能要打拆迁款的主意,他肯定是想拿拆迁款买币,我对他门儿清,我想我有责任提醒他在这方面务必要小心谨慎,所以我对他说:“陈锋,这回你可要悠着点儿,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头脑发热了。”我还特意向他强调:“你不能再玩比特币了。”
“没有的事,”他哈哈一笑,挥了挥手上的银行卡,气势高昂地说,“全买!比特币必将大涨!我要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他的话吓我一大跳,紧跟着我又听见他说,“人要是没有一点理想,跟咸鱼还有什么区别?!”
“理想是好的,可你也得好好想想,这里面风险重重,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提醒他钱包丢了怎么办?私钥忘了怎么办?交易所倒了怎么办?被黑客黑了又怎么办?
“你说的这些我都遇到过,不会再有第二次了。”他说,“人不会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万一呢?我只是说万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我再次提醒他。
“不管那么多了,要死吊朝上,不死翻过来。这是我唯一翻身的机会,我已经没有时间跟命运磨磨叽叽了。”
我盯着他的眼睛,看到他的眼睛里射出了红光,那种状态令我感到恐惧,我觉得他是赌红眼了。“你可不要学人在刀锋上跳舞啊!”我最后一次警告他,我说投机的风险很大,那是一种在刀口上舔血的游戏。
他突然冲我一笑:“我跟你开玩笑呢,怎么可能全买?你当我傻子呀?我还要用这钱去西部建一座矿场呢。”接着,他像一位金融专家一样冷静,慢条斯理地跟我说:“我会把握分寸的,我会在价格合适的时候适当地买一点,我会逢低买入,慢慢买。”
也许是我想多了,我这人一向胆小。要说陈锋的眼光还是一如既往的睿智,比特币随后果然大涨。那一波上涨气势如虹,持续了一年多,开启了一波长牛。当我有一天无意中看到比特币的价格曲线时,我被那条上行的曲线惊得目瞪口呆,不行,我得给陈锋打个电话。我在电话里恭喜他,我说:“陈锋,你发大财了吧?比特币大涨啊。”
“有什么好恭喜的呢?”他反倒显得很冷静,他说,“谁知道明天又会怎样呢?谁知道前边又挖好了什么坑在等着我往下跳呢?我这一辈子上上下下起起落落,又何尝不是跟比特币一样呢?”
我被他的装腔作势弄蒙了,他以前不是这样跟我说话的,这不像他的风格呀。我正感到惊讶,但接下来他很快就原形毕露了。
“可惜我才建了一点仓位呀,”他在电话里向我抱怨,“这种涨法,根本就没给我买入的机会嘛,当初我要是把拆迁款全部买进去就好了,我要是全仓买入,现在就有一个亿了。”
他的假设让我羡慕而又惊讶,得寸进尺,得陇望蜀,我想好了好几个词儿,但我最终都没说出口,我只是在电话里安慰他:“会给你机会的,不要急,涨多了自然就会跌下来,等跌下来你就有机会了。”
我发现我也会预测了,在我跟陈锋说完这话后不久,币市应声大跌,我的预言一语中的。当我一个月以后再看时,币价竟然跌掉了一半。
我替陈锋感到担忧,所以我决定给他打一个电话。他在电话那头开心的声音显示出我的担忧是多余的:“大跌好啊,我还没买够呢。我建议你也买一些,兴许以后发财了呢?”能听得出来,他开心的声音里也隐约散发着亢奋和异常的气息,但我当时没想太多。
币价不停地下跌,大跌之后是阴跌,阴跌之后又是大跌,不断地反复,像雨季一样连绵不绝、无休无止,就跟它一年之前不停地上涨一样。有一天我突发奇想,我把屏幕倒过来看了一下,我发现那条下跌的曲线跟之前上涨的曲线几乎一模一样。
有许多人知道我研究过区块链和比特币,在币价下跌的过程中,我不停地接到电话,他们在电话里问我“比特币还会不会跌”“现在能不能买”“未来还会不会涨”之类的问题。我不断地回答他们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但是电话还是不断地打过来。
当币价跌破五千时,连我自己都忍不住了,我给陈锋打电话,想探讨一下五千以下是不是一个值得出手的价格。毕竟他对比特币的研究比我专业多了,我想他肯定能给我一个合理的建议。
电话打过去没人接。我连着拨了多次,有时没人接,有时干脆是关机。我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所以那些天我就不停地拨他的号码。有一天晚上,电话终于通了,对方是个女的,当我请她把电话交给陈锋时,她在电话里犹犹豫豫地说:“陈锋——他跳楼了。”
我猛然一惊,僵在那里,不会说话了。电话那头也是沉默,长时间的寂静无声,最后电话断了。我再也没有拨过那个号码。
陈锋跳楼了,电话却在一个女人手里,这事有些奇怪。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女人就是王萍。在一次同学聚会上,我们聊起了陈锋。我听李超说,陈锋在出事前除了一部手机以外已经一无所有。“最后他把手机寄给了王萍,”李超说,“你们应该懂的。”我们当然懂,陈锋给他的女神送了部手机,这没什么难懂的。我们不懂的是,他为什么会变得一无所有,“他不是还有一大笔房屋拆迁补偿款吗?”我问。
“一切都是因为那笔巨款。”李超说。
据李超讲,陈锋先是买了比特币,但是买得不多。后来币价一路上扬,他就一直在等,等着跌下来再买,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币价连续冲破了三千、五千、八千、一万,那时媒体上到处都充斥着币价迟早要突破三万、五万、十万甚至一百万的言论,他变得非常焦虑,而当币价冲破一万五时,他已经无心再等下去了,开始买入。悲剧就此拉开了帷幕。
“没人阻止他吗?”有人问。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况且,也没几个人知道他在炒币。”李超说。
“不过,”李超接着又补充说道,“他们班的梁哲倒是知道他在豪赌,还给他打过电话,想劝他一下。”
可陈锋对梁哲的规劝并不领情,他在电话里对梁哲说:“你懂什么?我在跟时间赛跑你知道吗?再迟我就来不及了。”
梁哲不明白陈锋在说什么,不知道他什么来不及了,他问陈锋:“你确信比特币的价格会一直涨下去吗?”
“未来会怎样,谁知道呢?”陈锋在电话里如是回答梁哲,他说,“曾经有人说过,辉煌总是隐藏在寂寞的背后。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人的一生就跟比特币一样上蹿下跳不断地沉浮,也许有一天,你将登上巅峰,展示出最闪亮的辉煌,但对你来说,那又有什么用呢?一切为时已晚。”
这是人们所知陈锋说过的最后的话,从梁哲那里听到的。梁哲觉得陈锋精神有问题,说话神神叨叨的,他始终无法理解陈锋在电话里说的那些话。
就在他们通话之后不久,币价在短暂地触碰两万美元后掉头向下,陈锋在下跌时继续买入。当下跌的幅度不断变大时,他开始加大买入力度,不断抄底,一路抄到了一万,这时他的资金已经耗光了。然而币价并没有在一万附近停留,而是加速下跌。他在币价跌破八千时竟然孤注一掷,动用了融资,越跌越买,杠杆变得越来越大。他完全没有预料到后来的比特币大崩盘,当币价出人意料地跌破四千时,他爆仓了!
他变得就跟他当初在校园里经常唱的那首歌一样,一无所有。
那天晚上,西部的某个城市狂风暴雨电闪雷鸣,我仿佛看见陈锋从他下榻的那家酒店的楼顶一跃而下,他的下落曲线与那些天里比特币的价格曲线如出一辙。
从此以后,我忘掉了比特币。
春花秋月,斗转星移,转眼过了几年,有一天,一个女人出现在我的办公室门口,她向我微笑。
“请问您找谁?”我问。
“我就找你呀,”她说,“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王萍呀!”
就像漆黑的屋子里突然射进来一束光,我从她的脸上看到了熟悉的影子,的确,她就是王萍,我认出她了。
王萍的突然来访让我感到惊讶、喜悦,我请她坐下,给她倒了一杯水。我们先是寒暄,然后聊起了往事,共同回忆了我们都认识的人,还缅怀那些早已远去的校园时光。但我猜她来找我肯定不是为了这些,“最近你在忙什么?”我问。
“我在忙着搬家。”她说,然后她就踏上了正题,“我昨天搬家时翻出一个包裹,是陈锋寄给我的,里面有一本书,是钱锺书的《围城》,还夹着一封信,但我看不明白。”她把信封递给了我,“你跟他一起创过业,是他最好的朋友,我想也许你能看明白,所以才来找你。”
我对她笑了笑,“不,他最好的朋友是你。”然后我取出了里面的信。
那几乎是一页白纸,只有中央位置有一行字:谨以此信向您致以最亲切的问候!
落款是三个字母:ChF。
翻到另一面,还是只有一行字,确切地说,是一行由字母和数字随机组合而成的字符串,看上去杂乱无章、毫无意义,但我一眼便知,那是一个钱包地址。前面的字符引起了我的注意,1LoveWP,直觉告诉我:有故事!
“这是一个比特币钱包地址,”我对王萍说,“一般都是随机生成乱七八糟的,看不出什么意思。但是这个地址与众不同,它显然不是完全随机的,前面这些字符,你明白吧?”
她当然明白,脸都红了,像火烧云一样。
“所以这是一个靓号地址,是从大量随机生成的地址中挑出来的,就跟我们挑选手机靓号一样,比如带666、888、999 什么的。”我接着说道。
“我明白。”她说。
“找到这样一个靓号地址需要很长时间,时间都耗在计算前面这几个有意义的字符上了。”我继续说着,一边思考着找到这样一个地址需要多长时间,忽然有道光从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我想起一个新的问题,这个地址里还有没有比特币呢?
在思考这个问题的同时,我已经坐到电脑前了。当我打开网站,仔细对照着输入了那个长长的字符串时,出现的结果令我大吃一惊,“哇!”我几乎尖叫起来,我看到了很多比特币,我一字一顿地念给王萍听,“五、二、〇、点、一、三、一、四。”
王萍的嘴唇嚅动了一下,眼泪从眼角流出来了。
“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我对王萍说,“但你不用问我,答案就在那部手机上,陈锋寄给你的那部手机,你还在用吗?”
“手机锁在箱子里了。”她说。
“你回去打开那部手机,里面肯定存着私钥,那是通向这些比特币唯一的窗口。”
王萍走后,我对着电脑发了一会儿呆。那个钱包地址就显示在屏幕上,后来,我点击那个地址进了交易页面,它只出现在一笔交易中,就是当初存入比特币的那条交易。伴随那条交易的还有另外一个输出,专业人士称之为OP_RETURN,一般用于存储交易的备注信息,是一段十六进制的字符。我用工具对那段字符进行了解码,一行字母映入我的眼帘:prikey in mobile;love u forever。
我盯着屏幕上的文字,感到有些恍惚。这些文字是陈锋留在比特币交易系统里的,它们永远不会消失,像化石一样永恒,只要比特币还存在。
我有很长时间没关心币价了,那一刻,我突然想看看比特币的价格。当我打开价格网站时,我看到比特币的价格冲破了六万美元,那条显示价格的曲线上蹿下跳,就像云霄飞车一样,有时冲上天空,有时跌入深渊,而在它最后一次跌入深渊之后,忽然掉头攀升扶摇直上,像一路蹿上天空的火龙,又像一条通向天空梯子。
当我把时间范围拉大以后,我看到了一条更加灿烂辉煌的曲线,那是比特币有史以来最美丽迷人的曲线,那条线看起来似曾相识,以半边抛物线开口向上的形状展示,从屏幕的左下角徐徐攀升,一直延伸到屏幕的右上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