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英国
藏青儿是只狗。一只让人很难忘记的狗。
那年初冬的星期天,我与李家五哥一块儿玩,说准确一些是坐在村头他家的土崖上吃地瓜,一只灰狗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眯着眼望望我,又望望五哥,最终牢牢地盯住了我们手中的地瓜。灰狗很丑,精瘦,脏兮兮的,还瘸了一条腿。由于瘦,身子显得特别长,各处的骨头支棱着,像要拱开皮肤似的。灰狗的脸上裸露着许多新旧交错的伤痕,一看就是不断打架造成的。灰狗一定又累又饿,眼神疲惫,嘴里不断淌出长长的涎水,那副狼狈相,肯定是流浪过许多地方了。
我将吃剩的地瓜把儿扔在地上,灰狗一口抢起,没嚼就吞下去。五哥说这狗饿急眼了,掰了一小块儿地瓜扔给它,灰狗显然感到意外,瞅瞅五哥又看看面前的地瓜,犹豫、探询,嗓子里咕噜噜地咽着唾沫。五哥看着心疼,把手中剩下的半块地瓜一并扔给它,说:吃吧,给你的!没想到灰狗懂人话,两口叼起地上的两块地瓜,像刚才一样,顾不得嚼烂就往肚里咽。它被地瓜噎住了,脖子一挺一挺,那双毫无光彩的眼里,一闪一闪地漾出泪花儿。
灰狗吃完地瓜,五哥用脚尖戳它一下说:走吧,没了。灰狗不走,反而下巴贴地趴在我们脚边,口中不时吧唧两声,像是回味刚才的美餐。我和五哥起身走时,它抬头看了看,立即爬起来跟上。我们走到哪,它跟到哪。天黑下来,我们回家,灰狗冲我俩分别望了望,好像认准五哥是好人,踮着小步紧紧跟上他。五哥犯难地咧着嘴:三儿,这可怎么办,贴上了。
第二天我去找五哥,发现灰狗就在他的大门外,五哥正用刷锅的泔水喂它。五哥告诉我,灰狗在门外趴了一宿,夜里外边稍有动静它就汪汪叫,才半天时间,真的成了看家狗。五哥说爷爷看着心痛,决定收留它。于是灰狗就在五哥家里住下来,在五哥的精心喂养下,很快恢复了健康。
五哥的父母是大学同学,毕业后在遥远的城市工作。五哥姐弟两人,为了陪伴爷爷,父母将他留在家里,把大他几岁的姐姐带到城里上学。五哥从小跟着爷爷长大,并无怨言,即使父母让他进城,他也不去。因为乡下孩子喜欢到田野里撒欢,喜欢和小朋友们追逐打闹,那无拘无束的自在,城里孩子难以体会得到。
不过,乡下孩子也有恶习,村与村之间的孩子经常打架。五哥是我们的头儿,动不动就率领人马和东西两村展开厮杀。由于实力不济,总是胜少败多,有时败得极惨,让人追得鞋也丢了。自从有了灰狗,就有了仗恃,有了胆气,往往是连吓带打,对方很快就溃不成军。灰狗做事极有节制,阵前出击总是呜噜怒吼以壮声势,从不动口真咬。五哥龙颜大悦,说灰狗通人性,是好家伙。
终于大意失荆州。这天,我们追击败兵,还没进村,敌方的首领大憨从村头小巷里放出两条龇牙咧嘴的恶狗。我们下意识地回身就跑,跑出不远想起来——两条腿的从来跑不过四条腿的,于是原地卧倒,顺手摸起路边上的坷垃准备迎敌。这时也才发现,恶狗们并没追上来,它们被殿后的灰狗截住了。
对方的两条狗个头不大,却很粗壮,它们轮番向灰狗发动攻击,灰狗腿长步大,左遮右挡,寸土不让。两条恶狗被它缠得性起,咆哮着一起扑上来,三条狗三个影子厮杀在一起儿,搅起团团尘土。五哥小眼瞪得溜圆,喊叫着连连指给我们看:瞧了没有,旗杆(尾巴)竖着呢,竖着呢!乡下孩子对狗很是了解,特别是狗的尾巴,每天不知摩挲多少遍。所以,狗尾巴的一举一动一招一式,都研究得很清楚。它要竖起来冲人摇晃拨甩,这是兴奋喜悦;尾巴直直地挺着,说明它心里有底,正在认真忖度琢磨;要是尾巴忽然耷拉下来,这肯定是危险马上降临了;耷拉下来再夹进两条后腿里,肯定是心虚力怯非常害怕……所以看狗打架,先要注意尾巴。但凡夹起尾巴的,败势必定。要是它的尾巴一直像旗杆似的立着,不管战况多么激烈,这狗仍有勇气和力量战胜对方。看到灰狗久战不衰,我们乱嚷乱叫:好汉子,一个打俩,还竖着旗杆呢!兴奋难抑,一个个立起身,全然忘记了刚才的凶险。
战况正烈,那边的大憨不知为何打了声呼哨,两条恶狗霍地跳出圈外,极不服气地冲灰狗示威咆哮了一番,一步一呜噜地跑回去。没有分出胜负,灰狗也不追赶,站在原地望了一会儿,迅速地返回到我们这里。
灰狗回到这边时,受到英雄般的迎接。我们夸它,亲它,抚摸它,最小的毛朗甚至学着公鸡的嗓音喊了声“狗哥哥”。可是,人家灰狗并不卖功,反而舔舔这个的手,蹭蹭那个的衣服,就像问候宽慰我们,样子极其温柔敦厚。五哥蹲下身来,搂住狗脖子就朝怀里亲,它却呻吟一声挣开,这才发现,灰狗的前腿受了伤,扯开一块皮,还涔涔地冒血。五哥心疼地掉眼泪,赶紧把它弄回家,在伤处糊一把面,又用布条裹上。此后十多天,我和五哥用最好吃的干粮喂它,灰狗很感激,每吃完一块干粮,就冲我俩摇摇尾巴。其实,我们心里很难受,也很惭愧,当时光顾逃命,把刚刚康复不久的灰狗舍在后边抵御强敌,想一想,真对不起它。
自从那次以后,我们很少再和邻村的孩子们打架,每日里小伙伴们凑到一块儿,弹溜溜球,打尜尜。灰狗非常懂事,我们做游戏,它就趴在一边,前腿伸直,后腿压在身下,抬起大大的脑袋,眼睛迷迷瞪瞪地朝孩子们望着,眨一眨停一停,目光显得蒙眬而遥远,好似在思虑着什么。有时谁的玩具譬如尜尜一类的打远了,你只消冲它啾儿一声,它会即刻跑去给你叼回。小伙伴们爱它真是没商量,纷纷从家里给它拿吃捎喝,这狗比人都有人缘。
日渐月逝,冬天很快过去了。开春之后,灰狗的毛色一天比一天浅,但脾性也好像一天比一天懒,经常趴在墙根下呼哧呼哧喘粗气。我们担心它病了,便轮流着给它扑拉肚子,可是除偶尔听到它舒服地唉哼几声外,却始终不见好转。我俩十分焦急,想骗邻村的老中医来给它看看,又怕招骂,没办法,只好干瞪眼让它挺着,心想兴许挨上十天半月就好了。
这天上午,我和五哥正在院子里刮木枪,门外传来灰狗愤怒的狂叫,我俩不约而同蹿出去,只见皮匠贾二太爷立在不远处。这年月,乡下早就没有掮着筐拾粪的了,贾二太爷是唯一继承人,走到哪里都背着个粪筐。大人孩子笑他,贾二太爷总是扬扬下巴,说:笑什么笑,老祖宗传下来的。此刻,贾二太爷双手拄着粪叉杆子,眯起一只眼正出神地打量着灰狗。灰狗好像意识到对方存心不良,倚在墙根处拱起身子,毛发竖立,眼睛泛红冒火,嘴里不停地咆哮着。见我俩出了门,贾二太爷像是自言自语也像对别人说:这是个藏青儿,天越热,毛越白。天越冷,毛越灰。脱绒晚,出绒早,数九寒天弄死它,剥皮做袄最值嘎。
贾二太爷除了做皮匠,也当牲口经纪,所以他把值钱说成“值嘎”。我和五哥大惊失色,这老头是想要了灰狗的命啊!立即连哄加抬,要把灰狗弄进院里。贾二太爷呵呵大笑,说:真是两个尿腚羔子,要弄死它,也得等到数九寒天啊。说罢又笑。他一笑,我和五哥也笑了,因为老头笑时那一抖一耸的山羊胡子,很像灰狗此刻在地上扫来扫去的尾巴,粗细相仿,毛色也对。贾二太爷是猴儿精的人,一看眼神就明白了我们的意思,“咄”一声发个怒,掮起筐走了。我和五哥商议,既然灰狗是个藏青儿,干脆,叫它“藏青儿”吧。灰狗似乎很满意,呜呜儿叫着摇尾巴。
贾二太爷说得对,藏青儿到了麦子满仁才脱完绒。天越来越热,它身上也越来越白,接近麦收时,一身细毛,雪亮光滑如同白缎。藏青儿怕水。夏天我们在水湾里洗澡,它远远地趴在岸上打盹。间或也抬起头,竖起耳,眼睛朝某处定定地望一会儿,突然一跃而起,如飞般奔过去,在那里转一转,闻一闻,然后又大失所望般恹恹地颠儿回原地。记得那一天特别热,空气就像着了火,藏青儿虽然趴在墙根树荫处,仍旧热得吐出半截舌头。我和五哥算计给它洗洗澡,就招呼小伙伴们推屁股拽脖子把它往水湾里拖。岂料费了半天牛劲将它弄到水边,它竟双眼发直地望定了水,惊恐地干嚎起来,紧接着一溜响屁,四腿发颤,硬是瘫在水湾边上了。五哥骂了句“货”,只好又招呼小伙伴们把它抬回岸上去。
村东有条河,每年发大水,村里的孩子们就跑来这里,在岸边回流处捉鱼摸虾。主流里是不敢去的,那里波浪滔天,水流湍急,搅起的漩涡一拧一拧,跟水桶一样大。下游里许就是一座泄水闸,闸孔处响声如雷,流水锦缎一样往下泄,落差生威,翻起一排排巨大的水花。无论人还是动物,只要不慎踅进大流,冲进闸里,别说活命,尸体也得涮成几截。
谁都没想到,一向谨慎的五哥这天却被踅进大流里。当时的情况让人意外,一条鲤鱼从五哥面前腾地跃起,在水皮上跌个大脊又慢慢地朝中流游去。五哥猛地一扑,手触到了鱼,脚却离开了河底,加之往前冲的力量过大,收束不及,一下子就跌进了主流里。说来更巧,恰好水浪蹿来,当头一拍,五哥就给拍进了一个比人还粗的大漩涡。五哥从漩涡里拱出来时,离岸边已有十来米。水里的小伙伴儿们一片慌乱,都说老五这下完蛋了。于是,有人爬上岸去朝村里蹿,有人顺着河边往下游跑,有人吆喝老五快朝边上浮,一帮小孩儿吓得乱哭乱跳。在一片嘈杂慌乱中,水边上突地闪过一道白影,白影跃进河里,腾起一团白浪,白浪翻了几翻,很快从水隙中显出一张三角形的脸。我高叫一声:是藏青儿!
让我万分惊奇的是,以往看到水就像见着老虎一样害怕的藏青儿,此刻竟然在水势如潮的河道里劈波斩浪,连刨加挠地朝五哥游去。顶多二分钟,它就靠近了五哥。正这时,一个浪头扑来,藏青儿沉入水中,我失声叫道:坏了!话音未落,却见水中五哥的身子猛地往靠岸处蹿了一下,又蹿一下,几次后,水面上露出了藏青儿的头,它张大嘴喘息片刻,又潜入水中,五哥的身子又开始蹿一下,又蹿一下……很明显,藏青儿这条通人性的狗,正在水下用头拱着五哥的屁股朝岸边送。
藏青儿几出几进,终于将五哥送入靠岸的回流里,它自己虽也到了水流缓慢的地方,可是已经筋疲力尽,几乎连挠抓几下的能力也没有了。当然,这时的我们只顾了五哥,也没人理会藏青儿的情况。我们将五哥拽到岸边,大头朝下,轻一下重一下地给他从肚子里往外挤水。五哥虽然水性不错,可也给呛得翻白眼了,所幸喝水不多,也未昏迷,鼓捣了一阵儿便缓过劲来,趴在地上,一声接一声地唉哼,样子半死不活。半死不活的五哥唉哼了一会儿,忽然腚上扎了针似的跳起来嚷道:藏青儿,藏青儿呢?
这才想起救人一命的藏青儿,大伙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河面,河面上依然波浪滔天,有几只鸟儿正贴着水面轻快地盘旋。靠岸回流处,细小的漩涡像一个个笊篱头,或快或慢静悄悄地踅着。可是,刚才把五哥拱到这个安全水域的藏青儿,此刻却已经踪影全无了。恢复了常态的五哥重又面色蜡黄,只听他惊叫了一声“藏青儿!”就重又跃身跳进河里。见此情景,我们几个也像鸭子一样扑棱棱地跟了下去,回流处登时一片翻腾搅滚。我们在回流里横蹚竖摸,做拉网式搜索,连河底的泥也给搅上来了。折腾片时,水面上冒出一团白色的东西,漂浮一下又往下沉。脑子里一个亮点猛地闪过,我蹿上去伸手抓住,果然是藏青儿。
藏青儿肚子鼓鼓,四腿伸直,肚子里的水顺着嘴角流出来,已经是奄奄一息。我们七手八脚把它抬上岸,五哥一把将它搂在怀里,咧嘴大哭。这时,村里的人也已闻讯赶来,最先到达河边的是五哥他爷爷。这个粗壮老头见孙子抱着狗哭,愣怔片刻,问明了是怎么回事,蹲下身来抱着险些被淹死的孙子也放声大哭。村东河边出现了奇怪的一幕,孙子抱着狗哭,爷爷又抱着孙子哭,哭声虽然剧烈,却是有粗有细,有高有低,顺河风刮来,混合成一首跌宕有序的乐曲。我们几个小伙伴从来没有经过这阵势,谁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一个个傻愣愣地在河边戳着,竟没想到对爷儿俩进行安慰或劝解。正在不知所措,一个愣头青忽然喊了句“哎?活了,藏青儿活了!”河边哭声戛然而止,爷儿俩几乎异口同声:噫——是吗?
生灵中,狗的“还性”最大。藏青儿嘴里的水还在继续漾着,肚子却开始一下一下地颤动了。颤了一阵儿,喉咙里突地冒出一大摊水,藏青儿像“草堂春睡足”般伸伸懒腰轻舒一息,眼睛几经翕动,终于睁开了。在一片欢呼声中,它如同受了鼓舞,努力翻身朝前爬了几步,旋即便摇摇摆摆站直了身。
五哥的被救和藏青儿的复活都是奇迹,人们对此惊叹不已,纷纷传说,藏青儿身上有个“精灵”附着。传说渐渐为人们所认可,谁见了藏青儿都是一种敬畏的目光,有人还特地从家里拿东西喂它。个别家庭独根独苗,为了保证孩子长命,父母竟提了礼物找上门来,托五哥他爷爷作成,让自己儿子和藏青儿拜为兄弟。逢这情况,五哥他爷爷就半眯了一只眼睛,显出一副奇货可居的神色:担得起吗?这事呀,可是忒大了呀……
因为救了孙子的命,五哥他爷爷特别感激,每天把麦麸拌上棒面,蒸熟了喂藏青儿吃,饮它的刷锅水里,也要加些菜汤之类。一夏一秋又一冬,藏青儿得到的是当时狗类最高级的待遇。因为生活质量提高,藏青儿上膘极快,来春脱绒也比去年早得多。藏青儿显得更俊秀、高大,修长的身躯,亮亮的毛色,整个身躯闪烁着白绸般的光泽。脖子和脊背上的短毛本来很熨帖,如今则是层层竖立了。前腿粗壮,胸膛宽阔,皮下的肌肉像牤牛脖子上的臃头,结实而突出。它常常站在五哥家的土崖上接二连三打舒身,仿佛浑身上下充满着超强的精力和体力。用人的标准衡量的话,藏青儿的确是个非常英俊的棒小伙。只是藏青儿好像有了心事,时不时地面朝西凝神结思,有时还腆起脸来,像寻觅什么似的呜呜叫几下。
似乎是一种回应,每当藏青儿轻声低叫时,西村也同样传来有高有低的狗叫声。这叫声类似应答,又像呼唤,藏青儿听后愈发激动不安,好像这叫声是一种有形的物件,正在吸引它产生渴望并一心向前。它有时立住不动,有时趴在地上,有时在院前空地上来回小跑,有时则非常专注地舔自己身下的家伙。看得出,在它的身子内部出现了一种奇特的欲望,它正在朦胧中不知所以地体会着,所以表现得有时沉静,有时躁动。终于弄出了结果,那一日,我和五哥竟然半天没见着它。起初我们并没在意,直到傍晚方才发现,它竟和西村的一条小花狗勾搭上了。小花狗长得也很漂亮,母的。
这是绝对不能允许的事情。自从那次遭到邻村恶狗的伏击之后,我们就结了仇。只要见到西村的狗进了村,我们便要人追狗咬,非把它弄得屁滚尿流不可。如今藏青儿竟要和西村的小花儿搞对象,门儿也没有呀!更何况,经过侦察得知,那小花狗是西村那个大憨养的,这就更是冤家对头没商量了。于是,我们哥俩立即研究决定,轮番看住了藏青儿,不让它和小花儿幽会。
藏青儿被我们禁闭了。
藏青儿被禁闭的第一天很听话,悻悻地趴在院子里,情急难耐时就舔自己的家伙。我和五哥蹲在院门口捏泥人,不时地瞅着藏青儿乐。我俩很得意,因为大憨家的小花儿终于不能和我们的藏青儿通奸了。
第二天,藏青儿开始往后院跑,我俩赶紧追上去。藏青儿回过头来,好像朝我们笑了笑,就跷起后腿冲枣树根上滋尿。滋一下,停住,再滋一下,又停住。瞧那情景是永无休止了。这小子,哪来这么多尿呀?我和五哥等得不耐烦,看看周围都是高高的墙,藏青儿不是孙悟空,肯定逃不掉,就扎煞着一双泥手回到前院。我们在前院捏好两个泥人,将其中一个裆里插上小鸡儿,嘻嘻笑着放在太阳底下晒。五哥笑着笑着突然停住,打个愣说:藏青儿还没尿完吗?我咦了一声,和五哥起身就往后院跑。跑到后院,只见枣树根上尿迹未干,藏青儿却已踪影不见。院东北角的柴垛上,有几根棒子秸耷拉下来,没错,藏青儿是借着柴垛蹿上墙头,逃走了。
这还了得,五哥立即招来小伙伴们,喝令分头寻找藏青儿。
藏青儿是在村西南角的红荆地里被找到的。第一个发现藏青儿的是年龄最小的毛朗,当时找到这里时,毛朗进红荆地里拉屎,刚蹲下就提着裤子跑出来嚷嚷:不要脸的,在这里搞恋爱呢!
我们冲进红荆地里时,藏青儿正得意,它骑在小花儿身上,我要上前制止,五哥拦住,说:光看别动,不然藏青儿会“结了”。虽然不清楚什么是“结”,却明白其中必有危险,于是停下不动,和小伙伴们儿一起眼瞪眼地瞅着。瞅了一会儿,毛朗伸手捅我一下嘿嘿儿笑起来,我奇怪地看他一眼,毛朗就指指五哥,我定睛一瞧,啊呸!五哥双眼溜圆,眨也不眨。我禁不住大笑,伙伴们也看出了蹊跷,一起大笑,五哥迷糊了一下终于明白,慌忙扭过脸去。
笑声未完,藏青儿已从小花儿身上跳下来。可能是受了惊吓,它们俩“吊”住了,二位不论怎么用力,身体就是分不开。大人们说过,这种情况不能帮忙,越帮它们“吊”得越紧,我们只好耐心等待。果然,藏青儿和小花儿在忍受了一段闹不清是痛苦还是幸福的时光之后,突然间就分开了。小花儿羞愧难当,撒腿就朝西村跑,藏青儿不羞,嬉皮笑脸地跟在我们身边,一蹦一跳地回家。
闩上了后院的门,藏青儿再也没有机会逃了。一连两天,藏青儿急得顺着墙根转。五哥就训它,说:你个不长出息的,还没够了!藏青儿很是悲哀地看着五哥,眼神明显暗淡下去。我看着可怜,劝五哥把它放了,五哥别棱一下脑袋:不,找谁都行,就是不能找小花儿!
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也是狗儿们谈情说爱的季节。可能是地气的关系,这方的狗们几乎是在同一时段发情,在那几天里,你可以看到仨一堆,俩一伙,有时甚至看到聚集起十几个。这期间,每一条狗似乎都处在生命的高潮期,特别是公狗们,全身充满了雄浑的活力,初时萌动的情愫很快化作汹涌的洪水,浪推波涌地冲击着它们。狗儿的世界里,到处充斥着紧张、忙碌、欢快、激动与放荡不羁。它们为了自身的恋情而面议、洽谈,当然也有大打出手的时候,那情景很是令人触目惊心同时又耐人寻味。
记得是第三天清晨,我早起刚开院门,就见宅前场院里狗山狗海一片狗,似乎天下的狗此刻都跑到了这里。可能我的出现搅乱了它们的恋爱计划,就有跟前的几位露出凶相朝我呜噜龇牙,吓得我赶紧又将门关了。从门缝里望出去,狗们交会攒动着,极像聚集开会,这景象持续了有一会儿,终于又出现了仨一堆俩一伙的情形,像事先协商好了一样转瞬间就分散奔跑而去。
早饭后,我去找五哥,五哥正满脸愁云,说一眼没看住,藏青儿偷偷跑出了门,从昨天晚上到如今,一夜没归。我想起早晨见到的一幕,但又不敢肯定藏青儿也在其中,只好和五哥村内村外地找。找了整整一上午,甚至都闯进贾二太爷的制皮作坊里折腾了许久,却连藏青儿的影子也没有。五哥急得哭起来,我也掉了泪。正六神无主,西村大憨摇摇摆摆晃过来,冲我们厉声喝问:看见我的小花儿了吗?
我和五哥同声回击:还你的小花儿呢,我们的藏青儿都不见了!
大憨呸的一口,扬长而去。
藏青儿找不到了?一连五天,我和五哥坐在崖头上,长吁短叹,愁肠百结。
麦子黄梢时出现了意外——藏青儿回来了。
当藏青儿跳进院里时,我和五哥立即呆傻在原地。此时的藏青儿已经远非昔日,原来身上一处处结实的肉块没了,肋条一根根地显露着。皮肤松弛,皱巴巴的。我和五哥嗓子里同时咕噜了一声,就猛地抱住狗脖子哭出了声:藏青儿,你个狗日的,跑哪里去了?咋弄成了这样,啊?
被我们爱抚的藏青儿显得很尴尬,它摇着尾巴,轻轻舔着五哥的脖颈儿,然后就低垂了头,像小孩子认错。我和五哥擦擦眼泪,拽着藏青儿进屋找吃的,藏青儿不走,而是拧着身子朝外挣,我们挣不过它,只好放开手跟出去。咦!门外土崖下,只见小花儿带着三只狗崽儿,正仰着脸冲这里看呢。我和五哥先是一阵不自在,接着就心中释然了,无论怎么说,狗崽儿们到底是藏青儿的儿女,占便宜的还是我和五哥。五哥立即表示友好,招呼小花儿过来。小花儿不听,反而领起崽儿们朝西跑。藏青儿愣了愣,跑下崖去截住,又摇尾巴又吐舌,口中轻轻呜噜着,显然是在说理、讲情、劝解。可是,小花儿解风情不解心意,继续带着崽儿们跑向西村,很显然,它要回娘家。藏青儿无奈,回头看我们,我和五哥稍一迟疑就跑下崖去,和藏青儿相随相伴地在小花儿身后跟着。
事情很巧,刚走进大憨住的胡同,大憨就咿呀吱哟地从门里唱出来。眼前的情景看来着实让他吃了一惊,大脑袋晃了晃,待在原地半晌没动。小花儿见了主人,兴奋地跑上去绕着大憨转圈,之后就俯下身去舔他的脚,三只狗崽儿也像懂事似的跑到他跟前,仰着小脸朝上看,那情景,很像外孙第一次见着姥爷。我和五哥非常感动,竟产生了与大憨和好的想法。正要上前搭讪,忽听大憨吼了一声,抬脚将小花儿踢出两米远,嘴里骂着喷出唾沫来:你个不要脸的小破鞋!
小花儿给踢得嗷嗷乱叫,三只小崽不解地看看它们的“姥爷”,一时竟不知怎么是好了。我和五哥顿时大怒,几乎是和藏青儿一块儿朝前扑去。大憨见势不妙,抱起地上的狗崽儿反身跑回家中,门闩响处,我们被关在外边了。
小花儿见幼崽被劫,疯了一样跳起来,瘸着腿撞向大门,大门坚如石铁,小花儿给碰得直叫。但它一再撞去,锲而不舍。藏青儿眼神迷惘,在小花儿跟前显得手足无措。五哥很动情,侧脸对我说:瞧了吗三儿,还是当娘的亲啊!
小花儿撞了很长时间不撞了,它没了力气,撞不动了。它趴在门口,望着厚厚的门板,高一声低一声儿叫着,叫声愁苦、哀婉而凄切,显然是在向大憨乞求。大憨铁石心肠,躲在门内不理它,它终于完全没有了力气,只好瘫了一样伏在地上,以无可奈何但仍又充满希望的目光痴痴地朝门口张望着。
日当午,太阳正烈。炽热的阳光伴随着一阵接一阵的热风从天上泼下来,我和五哥早已浑身是汗。我们耐不住,要回家。五哥朝藏青儿发出啾啾的呼唤,藏青儿跑上来看看五哥的眼睛,拨拉几下尾巴又跑回到小花儿身边。藏青儿绕着小花儿的身子转,不时地用脚刨地,伸出舌头舔小花儿的脸颊和耳朵。这样鼓捣了好一阵,小花儿忽然摇摇晃晃站起来,跟在藏青儿后边朝我们走过来。我和五哥很觉奇怪,猜想狗们之间也是有语言的,小花儿肯定听从了藏青儿的劝解。
小花儿在五哥家落户了。
藏青儿对小花儿很体贴,最初几天,藏青儿每日要陪小花儿去西村,在大憨住的胡同里转来转去,不时地朝大门口叫。后来,可能是大憨把狗崽们转移了,闻不到狗崽的气味,小花儿终于泄了气,除了间或在土崖上朝西叫几声外,再不去西村。
藏青儿和小花儿总是相依相偎地在一起,有东西分着吃,从来不打架,有时还相互挤眉弄眼地叽咕什么,样子神秘而奇特。我和五哥受了冷落,很委屈,就故意把它们隔开。可是不顶用,只一会儿工夫,它们就又找到一块儿了。我和五哥也就认了命,无论怎么说,人家是同类,何况还是两口子呢。
时间如同地上的碎纸片,很快让风刮走了。
麦后三个多月,秋收开始。小孩子虽然干不了活,却喜欢与大人们瞎掺和,我和五哥每天带着藏青儿和小花儿到田野里去,一边傻跑,一边看它俩撵兔子逮田鼠捉蚂蚱。早秋时节,庄稼尚未收尽,兔子们有隐身之处,轻易找不到,找到也撵不上,藏青儿和小花儿主要抓田鼠和蚂蚱。蚂蚱们在白茬地里蹦来跳去,藏青儿很溜,总是首先捉住猎物,捉住了就摁在脚下,一双眼睛眨巴着看小花儿。小花儿跑上去瞅瞅闻闻,吱吱两声就朝藏青儿摇尾巴,意思很明显——你吃吧,我自己会捉。田鼠个头虽小,但挺凶恶,急了咬人,当然也咬狗。藏青儿害怕小花儿受伤,遇到田鼠总是率先冲上去,一巴掌打翻再咬死,这才招呼小花儿去吃。逢到这时,两只狗总是哼唧好半天,最后才礼让着吃了。五哥他爷爷念过《三字经》,看到这情景拍着巴掌乐:瞧了没,小两口争着不吃让着有余……
藏青儿和小花儿玩累了就偎依着躺在田埂上,它们把嘴伸进一旁的青草里,透过青草嗅闻着土地的气息。有时地上的尘土被它们意外地吸进了鼻孔,就猛地抽出嘴来连连打着喷嚏。这时,小两口总是相视一笑,又开始瞪大眼睛竖起耳朵,神情专注地睃视谛听着远处或周围。
秋收终于在农历九月结束,秋播数日,麦苗出齐,田野又是一片水鲜鲜的新绿。这往下的日子,农人闲了下来,开始寻找外财。当时尚未实行枪支管制,有些人家的长筒火铳便派上了用场。枪手们扛起长枪,背上皮袋,带着长腿细腰的猎狗,三五成帮地到田野里打兔子。这时的田野平展舒缓,坦荡如砥,一眼望去百无遮拦,即使蛤蟆大小的目标,也极易为眼力精到的枪手们发现。然而,枪手们有个让人不明所以的习惯,打动不打静。哪怕兔子就在面前,只要不动,他绝不开枪,非得吼喝几声,将兔子惊得跑起来,这才举枪射击。所以,本地人称他们为“打跑儿的”。我和五哥因为好奇,每天总要带了藏青儿和小花儿到地里去,一旦打跑儿的出现,就在他们身后远远地跟上。而在我们身后,也常有秋后闲极无聊的公狗母狗们,像散兵游勇一样悄悄随着。
并不是每天都能遇到打跑儿的,秋天的原野无限阔大,猎手们的随意性很强,今天在村北,说不定明天就到村南村西了。我和五哥领着藏青儿小花儿到处转,遇到打跑儿的就跟在后边,遇不到就自己玩自己的。我们常常无目的地疯窜,逢这时,藏青儿和小花儿总是礼让有加,它们两爪前伸弓背伏地,待我和五哥先行跑出一段距离后,才像突然被惊动似的跳起来,瞪着眼睛,鼻孔颤动,背上的皮毛一耸一奓飞驰而来,眨眼间就超过了我和五哥。土地松软,天空高阔,几个世间的生灵在秋天的旷野里如梦似幻地奔跑,自在、狂放、落拓……
打跑儿的并非百发百中,有时放了空枪,再装砂子火药来不及,只好眼睁睁看着猎物舍生忘死地逃去。这霎,和他们同行的猎狗就舍命去追。藏青儿和小花儿因为距离远,虽然也和猎狗一样发奋追击,总是被甩在后边。它们被兔子和猎狗越落越远,最后只好失望地停下来,张嘴吐舌拼命喘息。好在目的只是散心,并非为了捉兔,藏青儿和小花儿并不沮丧,也不气馁,再有逃命的兔子出现,不管距离多远,仍旧撒腿去追。
秋天可能是兔子最倒霉的季节,不啻枪打狗追,就连一直宿在野坟古树上的老鹰也来一饱口腹。瓦蓝的天上常常倏忽之间便出现一只鹰隼,它们遨游天穹,俯瞰大地,舒展开阔大雄劲的翅膀,借着气流在广袤的原野上空盘旋。忽然间,这空中霸主猛扇几下翅膀,像飞机俯射一样朝着某个地点俯下身去。几乎与此同时,可以看到一只野兔如离弦之箭在老鹰俯冲的瞬间里仓皇飞蹿,但随着鹰翅的扇动和鹰身的降落,远处那黄绿相间的原野上就传来兔子的嘶叫,这叫声凄厉、哀绝,是一种本能而无助的反抗,宣告着世间一条生命的终结。
老鹰捕获野兔的技艺是精湛的,它从空中降落的刹那,先用强劲锐利的双爪铁钩一样抓牢了野兔的屁股,疼痛难忍的兔子条件反射地回过头来,老鹰便在这眨眼间用硬如铁锚的弯钩长喙鹐住兔眼往起猛飞。出于逃生的本能,野兔拼命挣扎,一起一坠间,细脆的脊椎经不住强力的扽挫,随着轻微的咔嚓声,可怜的兔儿哀叫一声浑身瘫软,它的腰骨折断了。
平原上的鹰不及山里的老雕那样力大无比,猎获的同时就可把猎物钳在爪下带走。平原上的鹰个小力弱,捕获野兔后常是先自一饱口腹,然后再把剩下的提在爪下带回窝里。所以在空中侦察时,它尽量只拣身单力薄的小兔捉拿。遇到身大力不亏的中老年兔子,也会掂量再掂量的。因为这类兔子不光力气大跑得快,而且经验丰富,常常在老鹰俯冲将及地面时,它蓦地停住并往后迅速一退,老鹰收势不及抢到前边,一下子就来个嘴啃地,轻则损羽,重则伤喙。就在老鹰给撞得昏头昏脑自顾不暇时,那兔儿早已踅过身子逃命如飞。更让老鹰们胆寒的是,如果遇到的是经验丰富的老兔子,虽已抓屁股入肉但它就是强忍剧痛绝不回头。由于力气大,兔子可以拖着拼命忽扇翅膀的老鹰继续飞奔,一直奔到荒冢野坟上的荆棘丛里舍命钻进去,生生地把只老鹰搓成没毛的鸡。
我和五哥带着藏青儿小花儿在田野里“巡视”,有时就能遇到老鹰猎兔的把戏。这时,我们会紧紧盯住在空中盘旋的老鹰,一旦发现它向下俯冲,马上指挥藏青儿小花儿朝着同一个目标飞奔。它们千辛万苦奔到跟前,有时老鹰已经饱餐,受到惊吓仓皇飞走,地上只留下兔子的残骸遗骨;有时却能正好赶上老鹰刚刚捕到猎物。因为饥饿,老鹰并不轻易放弃自己的战利品,而是对着藏青儿和小花儿猛扇翅膀,尖如铁钩的长喙里发出低沉嘶哑的恐吓。逢这时,藏青儿和小花儿就兵分两路,一个在左,一个在右,轮番向老鹰发动进攻。见此情景,已经远远落在后边的我们就一边朝那里猛跑,一边可着嗓子咋呼。老鹰见我们人多势众,自知难以抵挡,它也深恐不慎被捉,再顾不得口下美食和腹中饥饿,抛下猎物腾空飞走了。这时的兔儿往往一息尚存,正在地上痛苦挣扎。藏青儿和小花儿凑前看一看,稍稍犹豫后便扑上去朝着野兔咽喉一口咬下。乍看未免残忍,但细细想来,迅速快捷地了断早已生还无望的野兔,比起老鹰啄一口停一下的行径,实在人道多了。
当然,要想玩得最有趣,还是希望遇到打跑儿的。
那天早饭后,我和五哥照例带着藏青儿和小花儿来到村后田野里,这时,天地间忽然迷蒙起一层薄薄的雾障,雾障迟迟不散,周围显出一种少见的神秘和苍凉。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周围的雾障渐疏渐淡,田野开始恢复它原有的清新和开阔。这时举目远眺,可以看到西边天地相连处晃动着几个模糊的身影,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渐渐看到了他们扛在肩头的火铳。哦,打跑儿的来了。
我和五哥很振奋,看看藏青儿和小花儿,它俩在我们身边跳跃着,嬉戏着,不时捉一只麦地里的小虫或蚂蚱,样子悠闲而愉悦。我拾起一块坷垃朝远处扔去,它俩几乎同时纵起身子朝坷垃的方向猛追。就在这时,西边传来一声沉闷的枪声,接着,便有一只兔子天马腾空般朝着我们飞奔而来。可能是慌不择路,兔子跑到跟前才发现我们,立即转身往北跳跑,这事情发生得有点儿出乎意料,藏青儿和小花儿愣了足有半分钟,才“呜儿”一声相继追去。这霎我们看到,藏青儿在前,小花儿在后,它们四腿蹚平,肚皮贴地,身上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条筋骨都极尽可能地舒展开来,波涌闪电般如同两条魅影、两股流水……
兔子吓蒙了,往北跑出不远又向西奔。由于兔子拐弯急,高大的藏青儿转身不及,一下闪了个跟头,等它爬起来时,兔子已经跑远了。所幸小花儿紧紧跟上,越过藏青儿向前追去。原野里,上边是蓝蔚蔚的天,下边是绿茵茵的地,天地之间,一灰一花两条身影在腾跳着,闪烁着,一前一后,流星赶月似的幻化出一幅让人萌生无尽遐思的风景画。这是速度的对比,毅力的较量,生与死的抗衡。小花儿和兔子渐渐变成了两个小点,我们这才发现,距它们身后很远,藏青儿也在拼力往前追。
遥远的西天相连处传来一声枪响,我和五哥相继朝枪响处奔去。我们猜想,一定是小花儿将兔子又赶回了原先的地方,被那些打跑儿的迎个正着。五哥看了我一眼,我也正看五哥,不知怎的,我们彼此发现对方脸上都有一种近乎恐惧的神色,好像在不约而同地担忧着什么。
我们的担忧并非多余。远远就看见了,一个枪手正将兔子往背包里装,离他不远,地上倒着滚动抽搐的小花儿。显然,小花儿即将要撵上兔子时,打跑儿的不失时机地开了枪,霰弹击中兔子的同时,也击中了小花儿。
远远地,我们看到藏青儿已经跑过去,正围着小花儿转,发出高一阵低一阵的鸣声,声调凄楚沉郁、悲哀惨烈,不像狗叫,更像狼嗥。我和五哥赶到时,打跑儿的已经快速地朝南逃去,他明白打坏了我们的狗,狗主人不可能不找他算账,所以只一小会儿就逃得没影了。
小花儿被霰弹击中了头部,黄豆大小的砂粒在火药的裹挟下,把小花儿的头身打成了血葫芦。我和五哥蹲在小花儿跟前,一时不知该怎么办。藏青儿用嘴拱起小花儿的脖子,小花儿似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我和五哥这才意识到,应该尽快把小花儿弄回家去。
小花儿的伤势很重,眼瞎了,嘴和舌头也给打烂。因为不能吃东西,营养跟不上,伤势一天重似一天,第四天已完全昏迷,口鼻中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我和五哥明白,小花儿就要死了。看得出,面对奄奄一息的小花儿,藏青儿比我们悲痛得多。几天来,它很少吃东西,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小花儿身边,不时地睃我们一眼,显然是乞求我们赶紧救救小花儿。可是,藏青儿啊藏青儿,你哪里知道,我们也是心急如焚,但确也是回天无术啊。夜里,小花儿躺在狗窝里,藏青儿紧紧地依偎着它,一会儿舔舔小花儿的身子,一会儿又舔舔小花儿的嘴,有时一动不动地盯着昏迷中的小花儿看,像在回忆小花儿昔日的温驯和妩媚,口中不断发出奇特的声响,像咀嚼,更像述说。我们猜想,在这小花儿生命垂危之际,它正在尽己之力给小花儿以温暖、爱护和抚慰。此时的小花儿可能听不见,也意识不到,但天性所使的藏青儿,却仍锲而不舍。
一个天气阴沉的上午,藏青儿在狗窝门口不停地转来转去,样子慌乱而迷离。我和五哥明白出事了,赶忙跑过去看,只见小花儿四腿伸直,已经是“驾鹤西归”。我俩将小花儿的尸体从窝里弄出来,抬到门外一棵榆树下,藏青儿耷拉着脑袋跟到小花儿尸体前,不声,不响,只是没有任何表情地舔着小花儿的脸颊。然后,它仰起头来看了看我和五哥,就将下颏搭在小花儿的脖子上,慢慢趴在它身旁,守着,静静地守着。
必须尽快将小花儿埋掉,以免被贾二太爷得了消息弄去剥皮。
我们商议后,就在树下挖了个坑,五哥抚弄着藏青儿的头颈,做好做歹把它哄到一旁,我拽了小花儿放在坑内,盖上一块席头,席头上面撒些麦秸,就填土埋好,整平。多余的土弄到别处去,尽量不让人看出这里埋着什么。
过程中,藏青儿一直眼睛失神地看着面前的情景,不叫也不动。我们收拾停当,它也像干完某件活一样长舒一息伏下身来,很有些笨拙地接连换了几个姿势,最终脑袋枕着前腿趴在了原地。藏青儿在树下趴了一下午。晚上,五哥费尽气力将它弄进院,可是半夜里墙头响动,它又跳了出去。第二天早晨五哥开门时吓了一跳,小花儿的尸体正在门前摆着,一旁蹲着样子疲惫的藏青儿。很明显,藏青儿夜间将小花儿从土坑里扒出来,想把它重新弄回窝里,只因墙高门固,这才没有成功。
五哥和我计议,再这样将小花儿埋进坑里,凭藏青儿的秉性,它还会第二次第三次地扒出来,得想牢靠办法了。我们找些木条木板钉了个小箱子,将小花儿尸体放进箱里钉好,把原来的坑挖深加大,重新填土掩埋了。不出所料,第三天夜里藏青儿又将土坑扒开。只是因为埋得深,又有木箱,藏青儿没有办法把小花儿的尸体弄出来。不过,看得出它相当着急,也相当执着,木箱盖子被它挠了许多深浅不一的沟,边沿处有明显的牙痕和散落的木屑,很清楚,是嘴啃牙咬的。
这还了得?五哥沉吟半晌,眼睛瞄准了门旁那盘废弃不用的石磨。五哥将土坑重新填好,又招呼我走到门旁,合力滚过那盘石磨压在上面。掩埋了小花儿之后,藏青儿就每天懒洋洋地趴在窝边,很少吃喝,间或抬起头来,出神地朝门口张望,好像盼着小花儿会突然出现。五哥他爷爷看着心疼,说这狗重情重义,嘱咐我们好好照顾它。这用不着嘱咐,藏青儿是我们的心头肉,我们当然会变着法地哄它,喂它,可藏青儿还是日渐消瘦,露出了胯骨。
很快就到了冬天。
鲁北平原上的冬天同样寒冷,小北风挟着凄厉的啸音,从遥远的天际贴着地皮刮过来,砭肌扎肉,铁锥一样直往身子里头钻。所幸,冬天的太阳依旧温暖,阳光竭尽全力穿透天幕,将自身的余热毫不吝惜地洒向地面。人们为了躲避寒气,寻找阳光,总是仨一簇俩一伙地凑到向阳之地,寻一避风墙根,或站或蹲,谈古论今,吹牛聊天。五哥家门前向阳避风,正是人们向往的去处,冬闲的汉子们常是饭后无聊,提了马扎,领着孩子,三三两两不断地到这里聚集。好热闹爱凑趣的狗儿们,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几乎半个村子的母狗公狗都跑了来。有些狗崽儿也借机掺和,混在狗群里游戏追逐,亲昵狎闹。有时闹急了眼,也会像小孩子们一样打起来,一阵撕咬之后,狗毛乱飞,伤者哀嚎。无论狗们怎么乱打,并不会有人出来劝架,乡下人了解狗的秉性,因为同种同族,一般不会往死里打,彼时只要弱的一方停下来伸伸脖子表示屈服,那强壮的一方也就立即善罢甘休。狗崽儿们更无生命之虞,你想想,天底下何时见过大狗欺负小狗呢?果然,狗子们战无多久,就在人们的观望中罢兵息鼓,重又和好如初。
逢这时,藏青儿也会慢慢地从院内踱出来,在人们跟前眼神迷茫地看一会儿,站一会儿,然后就神思恍惚地找个清闲处趴下,定定地望着树下那盘石磨,似乎在追忆、遐思、咀嚼……门前乱蹿的狗儿们见了藏青儿,也总是过来表示一番,拧拧身子,甩甩尾巴,样子很像嘘寒问暖。藏青儿很懂礼貌,朝狗儿们不停呱唧嘴,干枯的尾巴在地上拨来扫去。这样交流一会儿,狗儿们看到藏青儿绝无入伙嬉戏的意思,相互看一眼,摇摇头,又管自优哉游哉去了。
藏青儿完全没了以前的活性和灵性,我和五哥难受得要死,后悔当初不该带了它俩出去撵兔子。要是小花儿不殁,藏青儿怎会变得这样呢?我们恨死了那个打跑儿的小子,发狠来年遇到,拿坷垃砸他。
开春后,藏青儿的情况终于转好了。可能是过年期间荤腥多了些,身上开始长肉,皮毛也渐渐泛出以前的光亮。我和五哥很激动,经常带它到村子里头转悠,一是让它遛遛,二是告诉小伙伴们:咱们的藏青儿已经没事了。
燕子垒窝,柳絮如毛,大地上一阵接一阵地漾着春天的味道。麦子青青飞鸟衔枝的时节,每年一次的狗儿发情期准时到来。狗儿们很兴奋,村内村外不时晃动着它们有时鬼祟有时坦荡的身影,那情形很像人类过节。这时的狗儿们都不恋家,没黑没白地在外头傻跑。所以人们给发情时的动物总结出几句话:人嬉笑,猫怪叫,驴呱唧嘴,狗跑断腿……有了去年藏青儿和小花儿私奔的教训,五哥今年想开了,和我商议在这事上对藏青儿宽容,它找谁是谁,我们不干涉。
长期以来,人们对狗儿有偏见。其实它们也和人类差不多,先有爱意后有欢娱,并不是逮谁是谁。这种过程有时很长,有时很短,长可几天,短则一瞬间。常见某些公狗为了恋情没脸没皮地缠着母狗,在母狗身旁做着各种讨好谄媚的举动,有时也跃跃欲试,但母狗就是不喜它,不是逃走就是怒吼斥责。这公狗无可奈何,只能耐着性子磨蹭、跟随或者做点儿有失自尊的亲狎。最终的结果往往是它所追逐的母狗和别的公狗幸福成一对儿,自己只能是既心碎又无奈地做旁观者。它气愤、嫉恨又难过,常是拧着身子在一旁蹦跳呜咽,似乎是抱怨这世道太不公平了。
已经恢复健康的藏青儿依然高大俊美,自然是很多母狗的梦中情人。如果它去参与这美好而又甜蜜的活动,一定会有很多红颜知己陪伴它。可是,在这个躁动的季节里,藏青儿的心态却出人意料地平稳,再没见它像往年那样激动,那样痴迷,那样兴致勃勃。它每天早晨从院里走出来四处张望一番,就慢慢地踱到树下石磨旁趴下。石磨的一半已经陷进土里,两个磨眼像小花儿的两只眼睛,定定地和藏青儿对望着。藏青儿很专注,也很动情,脑袋不时地点上几点,间或轻轻地呜一声,那情景很像和小花儿交流什么。我和五哥见了很难受,想解劝藏青儿,想引开藏青儿,可是办不到,藏青儿似乎已经“焊”在那里了。
藏青儿虽然趴在石磨旁不动,可每天仍有几个风情万种的母狗跑到土崖上来勾搭它。有一只母狗对藏青儿特别有温情,它表现得很友好,当然也有些奸诈,心里肯定在盘算着什么诡计,所以看上去似乎面带笑意,实际上是另有目的。它风姿绰约地在藏青儿身边抹过来蹭过去,有时就干脆趴到石磨上和它脸对脸,用眼睛,用嘴唇,用身子做着让一切世间生灵都心知肚明的动作。然而藏青儿就像个不解风情的童男子,仍是趴在原地愁眉不展,郁郁寡欢,它只是礼节性地朝对方眨眨眼睛,甩甩尾巴,丝毫没有情绪起身苟合。一旁跟随的公狗们看着眼红又大惑不解,黄澄澄的眸子嫉妒成一条缝儿。母狗很沮丧,很失望,末了只好无限眷恋地看上藏青儿几眼,像个失恋女人一样悻悻离开,随便找个公狗到一旁去了。
接下来的几年,人们的日子越过越好。城乡之间铺了柏油路,各家各户纷纷买了电动车、摩托车,有的还买了小轿车。乡下富了,城里更富。五哥的父母有了自己的房子,来电话要把这爷儿俩接到城里去住。五哥听到这讯,怨哼哼地不愿走。可是爷爷老了,需要有人照顾,必须去儿子那里。爷爷要走,五哥当然不能自己留在家里。搬家那天,父亲的同学从城里弄来一辆客货两用车,人坐在驾驶室里,后边车斗装运家当。其实也没什么家当,五哥父母在电话里嘱咐爷爷,人来了就行,什么也别带。尽管如此,五哥爷爷还是带了两个皮箱,皮箱已经旧得不像样子,但他执意带着。五哥爷爷对父亲的同学说,这皮箱是五哥他奶奶当年陪送的嫁妆,必须带上,离家千里,终是念想。
汽车停在土崖下,五哥两眼发直盯着我。藏青儿里外乱窜,可能已明白五哥要走了。我当然舍不得五哥走,可他爷爷下了令,他也没办法。此时看着六神无主的藏青儿,怅惘之后又觉安慰,五哥全家一走,藏青儿自然要归我了,我可以喂它、养它、照管它。带上藏青儿,还可以堂堂正正地成为村里的孩子王。
临上车时,五哥忽然右手搂住我,左手搂住藏青儿,蹲下身子号啕大哭。街坊邻居千般劝解,五哥只是哭。他一哭,我也哭,藏青儿夹在我和五哥之间,嗓子里也在呜咽。最终父亲的同学想出办法,让我和藏青儿送五哥一程。于是,我和五哥、藏青儿坐在车斗里,搂紧着藏青儿直奔车站去了。坐在车斗里,我的心几乎酸出水来,嗓子像给什么堵住,吐不出,也咽不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藏青儿和五哥。五哥已经木讷了,不挪动,不说话,只是看看我再看看藏青儿,再用手掌擦去眼泪。
父亲的同学买了两张站台票,我们直接把五哥和他爷爷送到车站月台上。十分钟后,当这个巨大的怪物轰轰隆隆开过来时,我下意识地退后两步并低了头,直到火车停稳才敢抬头。车门打开,乘客不多,五哥他爷爷一手提了一只皮箱率先上了车。送行的人不能跟进去,我只能站在一旁观看。五哥和他爷爷从车窗探出身来,不停地朝我们做着手势,让我们回去。然而,我舍不得走,总好像还有许多话要对五哥说。说什么,自己也搞不清,总之是与藏青儿有关的话题吧。这些说不出来的话如同一堆破棉花,松松软软地在胸口堵着。我默默地流泪,看到五哥也在默默地流泪,我想,此时他和我一定都在回忆往日那些和藏青儿一块儿奔跑一块儿嬉戏的无忧岁月。岁月流逝,往昔不再,我们还会有那样的童年吗?没有了,再也不会有了!
火车开动时,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本来被司机看住的藏青儿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蹿上月台,冲着火车拼命狂叫。五哥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和我们打招呼时,藏青儿看到,叫了一声蹿过去,身子一蹦多高地朝上跳。我的喉咙里疼如刀割,心情矛盾而复杂,既希望藏青儿跳上车窗跟了五哥走,又盼着它跳不上去留下来跟了我。我看到五哥一股劲冲藏青儿挥手,拼命喊着“藏青儿藏青儿”,声音凄苦、嘶哑。
车站上的人跑过来将藏青儿赶走,火车长啸一声慢慢加快。五哥在火车哐当中朝我连连招手指着藏青儿,声音却被轰隆隆的巨响淹没了。这时,被赶开的藏青儿忽然从旁边追上去,发出一阵“呜啊呜啊”的怪叫声,我听得很清楚,它是在喊“五哥五哥”。火车越跑越快,藏青儿越追越紧,我也大了胆子,撒腿从后边撵上去。火车跑得实在太快了,一会儿就消失在铁路的尽头。我远远看到,藏青儿渐渐慢下来,最后疲惫已极地趴在铁道旁,直起脖子朝火车消失的方向望。
我使出浑身力气跑到藏青儿跟前,坐在它旁边,又是抚摸又是扑拉,变着法地哄它劝它,它终于扭过头来,蹭蹭我的胳膊舔舔我的手,最后神情呆滞地望定了我。我吃惊地看到,藏青儿眼里满是亮晶晶的泪花儿。
回到村里的藏青儿就像丢了魂,我每每想把它带回自己家里,可它就是不跟我走。白天,它总是趴在那盘已经陷进土里的石磨旁,眼神呆滞地沉思默想。天一黑,它就离开石磨,约定俗成般地到五哥家门口趴着。五哥一家走了,可藏青儿仍在为他们守门看家。有时我就陪它一会儿,坐在它身边和它说话:藏青儿啊,五哥走了,这座院子空了,你跟我走吧,我会像五哥那样照管你,咱们仍和以往那样玩。行吗藏青儿,啊?藏青儿显然是听懂了我的话,它伸出细长的舌头舔舔我的手,嗓子眼里咕噜噜响一阵儿,似乎在向我解释什么。我看出了它眼神中的意思,它是坚决不肯离开的,我只能叹气。我无可奈何。
五哥家锁了屋门,敞着大门,刮风下雨,藏青儿仍去它的窝里栖身。我不断地给它送吃送喝,藏青儿救人的事迹一直流传,人们都很看重它,邻里街坊也隔三岔五地拌了狗食来喂它。藏青儿虽无冻馁之忧,仍旧一天比一天消瘦。
五哥进城的第二年,我的学习时间开始紧了,不能再整天按时喂藏青儿。藏青儿比一般狗有灵性,饿了,经常到浅水泡子里像熊一样抓鱼吃,也常在地边沟崖上扒茅草根,茅草根是甜的,它连根带梢嚼烂吃下去,能解渴也能充饥。我想,这两样本事它一定是跟人学的,因为听大人说,灾荒年间人们就是这么做。藏青儿有时也到村中人家讨吃的,但无论到了谁家,绝不像一般狗子那样偷吃抢食,即使人家正在喂鸡喂鸭,它也从不趋前一步,抢食一口,只是蹲在一旁万分贪婪地瞅。直待鸡鸭吃完了,它才眼瞧主人,犹犹豫豫地朝食盆跟前挪。主人点头,它便走至盆前,大口大口地在盆底盆沿上舔。村里人说,藏青儿这狗太厚道太仁义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懂事的。有人看着不忍,提前赶开自己的鸡鸭,将食盆端到藏青儿跟前喂它。逢这时,藏青儿就会满怀感激地望着主人,口中喉中呱唧呱唧响一阵。显然,它是在说感谢的话,这话一定有情有义,也很真挚,可是,主人听得懂吗?听不懂啊!天高地远,人畜有别。
有几户人家很想留住藏青儿,街上遇到,或是藏青儿到了门前,就叫住它,叫到家里,好水好饭地喂它。藏青儿很是理解主人的善心,吃饱喝足之后,可以在这家待上半天甚至一天,或在门口趴着,或在院里溜达,真像这家中一员似的。然而,只要天一擦黑它就走,狗不是羊不是牛,拴不得留不住,主人家只好眼睁睁看它跑出院门,跑向村西的五哥家。当然,临别时它会扭头一望,抖抖身上的毛,甩甩蓬松的尾巴,以示感谢,以示辞别。这样,主人家会聊感欣慰,也挺满足,自忖毕竟喂的不是一只白眼狼,是一只有人性懂人情的狗。
我和藏青儿已经形成了默契,无论它白天跑到哪里去,放学后我们总在五哥家的土崖上会合。我坐在榆树下的磨盘上出神,它就趴在磨旁守着我,我们一块儿望着五哥的院子出神,共同回忆,共同悲伤,共同沉默。天完全黑下来时,我回家,藏青儿也抖抖皮毛立起身,目送我步履沉重地走下土崖。然后,它就一如既往地趴在五哥门口,这成了一种规律,一种形式,一种难以解释但常年存在的象征和寄托。我家距五哥家的土崖不算远,逢到夜间,我总听到五哥土崖上传来长短高低不等的“呜啊呜啊”的狗叫声,我明白,这是藏青儿苦闷难耐,它在喊“五哥五哥”,或者是“小花儿小花儿”。我几次梦中爬起来,央告父母让我去和藏青儿做伴,都被母亲狠狠摁住了。
我从小语文成绩好,小学二年级时就会写信了。我会写信了也接到了五哥的来信,大我半岁的五哥在信中首先问到藏青儿,问藏青儿现在的情况如何,然后他告诉我,刚到城里时,他每夜都做梦,梦中他仍旧和我带着藏青儿村里村外地转,仍旧在西庄头上冲大憨他们耀武扬威。有一次梦见在地里玩,他抓到一只肥胖的田鼠,那田鼠忽然挣开身子,朝他龇牙咧嘴,一会儿就变得像驴一样大。肥大的田鼠双腿立起来,摇摇晃晃扑向他,他吓坏了,跑又跑不动,危急时刻藏青儿不知从哪里转出来,举枪砰地把田鼠打死了。他吓醒了,心里怦怦直跳。还有一次,他梦见带着藏青儿玩,藏青儿不慎跌进村边的井里,正要喊人打捞,井口突然自动关闭,他急得大哭大叫,母亲把他摇醒,问他是不是做噩梦了。他哭着喊着,说藏青儿给掉进井里淹死了,他要赶紧去捞。这时醒来的父亲叹口气,说藏青儿救过五哥的命,是个有灵性的,他们一定前世有缘今生相聚,藏青儿的魂已经附在了人身上,就是隔了千山万水,梦里也能相会。于是,五哥他爸爸就用木片刮了个牌位,上写狗儿子藏青儿×××,搁在五哥卧室墙角处供着。虽然是闹着玩,却也让五哥感到慰藉。说来也怪,自从供上藏青儿的牌位,五哥夜里做梦明显少了。
五哥说刚进城时,有些街头孩子像西庄的大憨一样让人讨厌,经常结伙欺负他。对方人多势众,他打不过人家,只能逃,只能躲,有时远远见了就赶紧溜掉。五哥说他当时就想,如果把藏青儿带了来,有藏青儿在身边,他肯定不会怕他们,说不定那些家伙见了他就要逃呢。因此,他常常埋怨爸爸没将藏青儿想法弄过来。他爸爸总是“嗯”一声,沉默半晌再解释,说城市比不得乡下,养一只土狗不好办。让它住在屋内不妥,住在外边呢,会被当作流浪狗处理掉。五哥说他想想爸爸说得也有理,这么一忖度,心里就好受些了。
五哥的信纸上斑斑点点,有的地方甚至连成一片。我看出这是泪痕。我明白,五哥一定是哭着写这封信的,他一定哭得很厉害,他在写信时一定想起了我们以往相处的日月,想起了我们带着藏青儿优哉游哉的情景,想起了我们相濡以沫的兄弟感情,否则,人是轻易不会哭的。我看着想着,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竟也抽抽搭搭哭起来。我的泪滴落在五哥的信纸上,和他的泪痕叠在一起,湿影片片,像高年级学生们书上的地图。
我把五哥的信看了好几遍,也哭了好几回,又把弄湿的信纸晾干叠好,然后将自己关在屋里沉思默想,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不断浮现出各种各样的画面,有悲痛,有伤感,也有喜悦和欢乐。我从小就有待在一旁呆呆想事的习惯,所以父母也不以为意。这次可能看着不对劲,母亲就跑来擂门砸窗户,问我是不是魔怔了。我像从睡梦中惊醒似的打开门,才知道要吃午饭。
我要给五哥回信,回封长信。告诉他家里这两年的情况,告诉他离开以后发生的一切,特别要着重告诉他藏青儿所经历的。我很认真地列好次序条码,又在每项条码里填上要写的事情提纲,看看再无遗漏,这才像做作文一样认真地书写。
提起笔来才明白,写这样的信比写作文要难,写作文可以造,可以诌,写信不行,这是亲身经历,这是真情实感,写自己容易,写藏青儿很难,写不明白,也写不全,有时还写走了意思。譬如说我把藏青儿每天守在土崖上仍旧说成是“看家”,把它各处找食吃写成了“沿街讨饭”,把自己看到藏青儿的遭遇感到悲痛写成“心疼”。总之,自身的感受和藏青儿的现状我写不明白,也讲不清。最难办的是我管不住自己,写着写着就想哭,一哭起来就收不住,泪滴落在信纸上,洇湿成一片一片,有好几次我不得不放下笔,在一旁哭一会儿,冷静一会儿再接着写。从那时我就已经明白,人对事物的感受不细细回忆是难以体味真情的,人在童年时期结下的友谊才是最珍贵的,这种友谊不仅仅是小孩子之间,还有整日陪伴着的动物伙伴。我想,五哥在写那封信时也肯定如此,和我一样的心情,一样的心境,一样的写一会儿哭一阵儿。
我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才写完这封信。那时电话还不太方便,更不要说手机了。我们通信仍是老途径,把信封好,交给隔天才来学校一次的邮递员,十分讨好地喊了几声叔叔,嘱咐他千万别把信弄丢了。邮递员接过我的信和随手送上的两毛钱,当着我的面贴上邮票,很郑重地双手放进邮袋里。我盼着他说声“保证”或“放心”一类的话,可他只是亲切地摸了摸我的头,一声没吭就走了。
我有点儿不放心。
我等了好像一百年的时间,终于接到了五哥的第二封信,还有随信汇来的十元钱。五哥在信中嘱咐我,十元钱一分为二,一份让我买糖买文具,另一份给藏青儿买吃食。我并没完全遵从五哥的嘱托,只花一块钱买来十块糖,我吃五块,藏青儿吃五块。又花四块钱买来麦麸,掺上菜让母亲在锅里蒸好喂它。这以后,每月如此,从来不误。为了让藏青儿改善一下生活,我有时还跑到城里肉食店给它买一堆肉骨。可是我发现,藏青儿啃嚼肉骨时,已是越来越费劲了。
藏青儿的虚衰很突然,那天傍晚我去找它,它站起来时忽然晃了晃又趴下。之后,它越来越懒散,越来越无精打采,经常卧在地上喘粗气,半天不动窝。我很焦急,每天至少跑两次去看它、喂它。有天傍晚我正在土崖上守着藏青儿玩,班主任老师散步经过这里,很自然地和我谈起了藏青儿。老师看了看情况,说这狗已经老了,他说千万年之前,狗、狼、狐狸曾是一个祖先,到后来,狗被人类驯养了,较之狼和狐狸的寿命就短了。一只狗的寿命通常只有十多年,最多二十年,看这狗的情形,恐怕是来日无多。
我相信老师的话,并在多年后经过观察印证,狗在临死前的一段时间都是这样的,它们总是默不作声地找个僻静地方躲起来,蜷起腿,缩起身,一边气急地喘息,一边等着死神的降临。大约中国词典里的“苟延残喘”就是因此而取的吧?当时我还想起了父亲和我说过的稀罕事,他说他发现一些垂暮老人有个奇怪的行径,他们在临终前的一段时日里,总是令人不解地盯准了一个地方,有时轻笑,有时自语,像在下意识地回忆什么。如今的藏青儿就是这样,近一两个月来,无论是趴在石磨旁,还是趴在大门口,总是头朝西尾朝东,不时地抬起头来,盼望什么似的“呜啊”两声。这“呜啊”之声低沉而凄凉,可以传到很远的地方,有时路人经过这里,会惊奇地立住脚:咦!这狗在叫谁呢?这“呜啊”之声很像以往夜间曾发出过的呼叫,我想它一定是想五哥也想小花儿了。因为五哥离家时是往西走的,而小花儿中枪也是正朝西边跑着。它抬头叫时很费劲,脖颈上像压了沉重的东西,得费很大的力气才能仰起脸。有天中午藏青儿朝西“呜啊”两声之后,突然急剧地咳喘,我忙给它轻轻地揉搓喉头,藏青儿咳喘稍息,从嘴里吐出两块小骨,我很吃惊,因为并没喂它肉骨一类呀!仔细看,是两颗牙,两颗已经变黄的牙。我这才明白,畜类和人一样,老了也是掉牙的。
藏青儿吃东西越来越费力,走路也越来越费力,总是将身子挺上几挺才能站起来,走路时间长了,还一下下地打别腿。看到藏青儿的情况一天比一天糟,我年龄虽小也知道心急如焚,因为五哥临别时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好好看顾藏青儿,我不能辜负五哥的重托。自从那次通信之后,五哥每次来信都首先问到藏青儿,我不想把藏青儿的糟糕情况告诉他,怕他难过,怕他牵挂,他和老家隔着千山万水,回又回不来,见又不能见,不揪心吗?抻了一段时间,我想我还是告诉他好,让他心里有个底,万一藏青儿死了,他也不会感到突然,不会埋怨我。
信发走了,我心中开始七上八下。我想五哥看了,得知藏青儿情况不好,一定比我更悲伤更难过,弄不好就得哭起来了。
令人惊异的是,五哥没回信,很长时间没回信。这让我疑心邮去的信可能中途丢失了。想一想,距寄信的时间差不多两个月了,我是不是应该再寄一封呢?
我举棋不定,陷入不等不是等又不放心的两难境地。
转眼暑假到了,我正在家里做作业,无意中朝门外边瞥了一眼,见有个背挎包的人走进院。那人个子高挑,衣着整洁,看样子是外地来的。那人笑嘻嘻地朝屋里瞄了几眼,恰好与我四目相对,我惊讶得几乎喊出来——五哥!我从座位上跳起来径直蹿出去,母亲以为我得了疯病,惊呼着追出来,而我——这时已和五哥紧紧抱在一起大放哭声。哭声惊动了邻居,争相跑到我家看看发生了什么,一时间院子里乱哄哄成了一锅粥,母亲急得朝我屁股接连拍了几巴掌。一阵兵荒马乱之后,院子里复归平静,我这才意识到应该先让五哥到屋里坐。
五哥回来后在我家待了一会儿,就回到他家的老院去。藏青儿和五哥乍一相见好像并不十分激动,五哥颤颤儿地喊了声“藏青儿”,藏青儿愣了片刻,艰难地爬起来冲五哥摇着尾巴,五哥走上去扑拉着它的头颈脊背,眼睛这才渐渐潮湿了。藏青儿跟着我们进了屋,一摇一晃地走到五哥面前,身子一软就倚在了五哥腿上,它仰头望着五哥,舌头在嘴边涮来涮去,眼睛瞪一会儿又眨一会儿,俨然有许多心里话要对五哥说。说什么?是对五哥的问候还是感谢,是思念还是惦挂?可爱又可怜的藏青儿,忠诚又重情的藏青儿,世间无二的藏青儿啊,有什么话你就尽情地说吧。你和五哥互相之间的日思夜想,我明白,我清楚,你久久的裂心撕肺的“呜啊”声,已经提示和演绎出了人畜之间的共知,虽则人畜有别,我们还是可以相互沟通的呀。此刻五哥已到面前,你那久储心间的别后离情,说吧,快说吧!
我和父亲帮着把五哥的屋子整理好了,被褥也放在了床上。看得出,五哥不光长高了,人也成熟了。他不再像小时那样性情外露,而是极为镇静,极为沉着。可是,在他和藏青儿互相对视半分钟后,他的脸部肌肉突然发生了奇妙的变化,先是凝重、紧缩,继之颤动、抽搐,刹那间又像决堤的河水汹涌而出,一下子在面前铺漫开来,让人弄不清这里面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以后很多年才明白,这是一种极度痛苦极度懊悔的表情,是竭力忍耐但又终究难以控制的爆发。我只来得及看到五哥哈了一下腰,他的身子就和藏青儿融为一体了。五哥抱起了藏青儿,如同抱起一个思恋已久的娃娃,亲吻,搂抱,泪流如瀑,浑身哆嗦。他终于放声大哭,宛若当年在车站月台上与藏青儿相别的一幕。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呆了、傻了,愣在屋里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做什么。
藏青儿也像孩子见到父母一样,把整个的嘴脸伸进五哥的脖子里,轻轻地舔着,吻着,嗓子里发出一阵阵难以听清的咝咝声,像呻吟,也像诉说。五哥的泪水流在藏青儿的身上,浮在藏青儿额头的细毛上,像颗颗晶莹剔透的露珠儿沾在草梢上,一颤儿一颤儿,良久方逝。
我终究还是从激动和迷蒙中清醒过来,把藏青儿从五哥的怀里抱下来。五哥坐在椅子上,仍旧将藏青儿拢在腿前,双手一下一下给它梳理身上的长毛。藏青儿微张着嘴,眯起眼睛,不时舔一下五哥的手背,样子舒服而神往。我想,此刻的藏青儿肯定忆起了当年,当年五哥在家时,每天都是这样给它精心梳理的。那时,它的皮毛细白光滑,像绸缎一样发出荧荧光波,五哥的手指插进去一顺,就如细水流动一样唰唰唰的。而今,藏青儿的皮毛依旧,却早已失却了当年的光泽,有的地方成绺,有的地方黏结,有的地方已经开始干枯稀疏了。五哥梳理着藏青儿的皮毛,口中不时地叹气,他擦擦脸上的泪水,意味深长地对我说:三儿啊,有的长大了,可有的要变老了,这世界……
五哥给藏青儿梳理了一会儿皮毛,起身打开那只挎包,他取出两只黄澄澄的面包,一只递给我,一只掰开了喂藏青儿。面包是夹馅的,我咬一口,舌尖渗甜,满嘴生香。可是,如此甜美的食物,五哥掰给藏青儿三五口后,藏青儿就再也不吃了。我很奇怪,五哥也感到奇怪,为什么?藏青儿啊,这是为什么?这时,母亲来喊我们去吃饭,我和五哥带了藏青儿一块儿走,可是,藏青儿走出院门就停住,它望望五哥又望望我,像有什么话要对我俩说。我和五哥正疑惑不解,藏青儿却歪歪扭扭地朝榆树底下走过去,走到那盘石磨前站下,不动了。我和五哥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立即意识到,藏青儿仍旧想着小花儿——同时也告诉我俩,可别忘了小花儿。
有件事让人大惑不解,五哥回来后,藏青儿得到了更周全更细致的照料,身体本应好转,却出人意料地迅速虚衰。走路费力,吃东西勉强,只能从窝外挪进窝里,从窝里挪到窝外。五哥每天将棒子粥掺上肉末喂它,它也只是舔食几下,然后就对着食盆发呆。
五哥回来后,贾二太爷常来串门,打听些城市里的奇闻逸事。年过七旬的贾二太爷依然健壮,将粪筐放到门外后,一双耷拉老眼就开始在藏青儿身上踅摸,看到苟延残喘的藏青儿他时有唏嘘:唉唉唉!这世上,没有不老的生灵啊!俄尔便转了话题:啊哈,老狗毛脱,做整套皮货是不值嘎了。不过,苍狗皮厚,做鞭梢儿倒能割出上百条。依我说呀五儿,提前弄死算了,我给你这些嘎……贾二太爷眼中闪出幸福而贪婪的光,左手伸出五指,右手做个用刀的姿势。那样子,要是我们不在眼前,他立马就将藏青儿生剥了。听着贾二太爷的话,我和五哥心里阵阵发毛,嘴里不说,心里都在盘算如何抢救保护藏青儿,即使藏青儿活不了,也不能让老头子把它割成鞭梢儿。
转眼之间,五哥已经回来二十多天了。这二十多天里,除了到要紧的亲戚朋友家走走看看,他从没离开藏青儿身边过。自从五哥回来后,藏青儿变得很安静,再也不头西尾东地“呜啊”呼叫了。虽然它很虚弱,但看上去很舒适,很满足,每天趴在院子里,眯起眼睛,注视着蹦来跳去的麻雀,有时也朝面前爬过的蚂蚁呱唧嘴,我想,藏青儿是在苦中取乐。这时,五哥总要搬个小凳守在它身旁,一边给它扑拉身上的毛,一边低声和它说些只有他们自己才明白的悄悄话。
这天五哥接到一封信,是父亲寄来的,催他回去,说有个补习班等他回去参加。五哥看完信,眉头皱成疙瘩,既惦着藏青儿,还要顾着自身的学习,他处在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一连两天屋里屋外地窜,他有些沉不住气了。我看五哥作难,就劝他走,说藏青儿已然这样了,再陪着耗下去也不是办法。五哥想了很长时间,摇摇头:不行,我惦着它!
五哥跑了一趟火车站,回来后很兴奋,说自己到车站货运处问了,可以托运活物,但必须有人跟着。他说要让藏青儿恢复一下身子,然后带它一块儿走,一块儿到城里去,进城后和小区物业处说说,在隐蔽处搭个狗棚,再用链子拴住。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就像当年一样,有点儿舍不得让藏青儿走。我想说留下藏青儿继续由我照顾,可看看五哥,五哥的神情很坚定,我不知说什么好了。说真话,这种不弃不舍的做法,搁我身上我是想不出来的。五哥——重情重义的好五哥!
五哥到底想出了办法,他提着两包点心,硬着头皮去找邻村的老中医。老中医听完五哥的陈述和请求,收下点心,哭丧着脸给他包了几味药,相当没好气地说:不能说这药是我开的,露了风,我砸你家饭锅!五哥喏喏连声。老中医是名医世家,是给人看病治病的,倘若有人知他给狗开药,会降他的身份,坏他的名声,是作践他。五哥是个灵透人,当然理解。
藏青儿连服老中医三剂中药,虚衰依旧,情况并未转好。我很失望,五哥更是沮丧。其实我们心里都清楚,藏青儿是自然衰老,肯定得老死,就是仙丹也治不好它。我明显感觉出,五哥的心情更沉重了。
父亲第二封第三封信相继来到。第三封信上说得很严厉,如果五哥再不能及时回去,父亲就亲自来找他。五哥边看信边扑拉藏青儿的脊背,默默地,久久地,他在考虑和寻求一种两全其美的办法。藏青儿扭头望着五哥,喉中似有一物在咕噜滑动,那一双迷离的眼睛里,闪出一种奇怪的光波,显然,藏青儿想对五哥说点儿什么。当然,它说不出,所以凝视良久,重又转回去,下巴依旧贴在地上。
那是个天色阴暗的中午,虚弱已极的藏青儿趴在地上,看着我和五哥吃地瓜。可能是地瓜的香甜导致了奇迹的出现,藏青儿出人意料地抬起头来看我们。看了片刻,竟然晃着身子站起来走路,走到我俩跟前立住。我和五哥惊喜万分,举到嘴边的地瓜也忘了吃,真是想不到啊,藏青儿突然间就恢复了。藏青儿的眼睛这霎很有神,觍起脸望定了五哥,形色枯燥的尾巴一下一下甩动着。五哥呆了半晌,好像忆起了当年和藏青儿初次见面的情景,突然间就明白了藏青儿的意思,他问藏青儿:你想吃地瓜?藏青儿似乎点了点头,五哥不迟疑,马上掰了一小块儿送到它嘴边。藏青儿张口叼住,嚼了嚼往下咽,咽得挺费劲,但还是勉强咽下去了。第二块儿第三块儿……我和五哥大喜过望,藏青儿终于能吃东西了!当五哥再次将一小块儿地瓜送过去时,藏青儿却不再张嘴,只是贪婪地盯着他手里剩下的那半块地瓜。五哥兴奋得有点儿发昏:要吃大块的呀?他把手中的地瓜整个儿送到藏青儿的嘴边,果然如此,藏青儿张嘴叼住,几乎没嚼就硬生生地朝肚里吞,拼命地吞。
我看到,藏青儿吞咽时十分费劲,几乎是很痛苦的动作。它伸直了脖子,闭紧了嘴,用力地咽着,咽着,口角边渐渐渗出了白沫。喉头脖颈处鼓起个大大的包,这包十分缓慢地往下移动,嘴角的白沫也越渗越多。白沫忽然变暗,变红,很快成为棕褐色。棕褐色的液体开始往外流淌,啊呀,是血!这霎,藏青儿脖颈处的大包再也不能往下移动,像个瘤子一样停住,鼓起,藏青儿无力地跌在地上,张开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双目圆睁,呆滞无神地朝我俩望着。我清楚地看到,此刻生命的火花在它眼睛里微弱地闪动,忽亮忽暗,忽明忽灭,蓦地,那火花星芒般在它眼里跃了跃倏地消失,藏青儿的身子慢慢地软软地塌下。
五哥惊叫一声伏下身子,变音变调地喊:藏青儿,藏青儿!藏青儿眼里滚出两颗浑浊的泪滴,眼皮像两片薄薄的蚌片,悄然而迅速地合上。藏青儿死了。我和五哥心里都清楚,藏青儿是自己噎死的。它死得很痛苦,很坚决,我当时就明白了这是为什么。我和五哥守着藏青儿的尸身,一声不响地坐着,坐了足足一顿饭的工夫,互相抱头大哭。为了躲避贾二太爷的算计,我们把藏青儿的尸身埋在一口废弃的地瓜窖里。这时,自然就想到了小花儿,我们挪开石磨,弄出木箱,木箱已经很轻了,搬动时里边响起骨头的哗啦声。五哥拽下土炕上的席子,将藏青儿裹了,连同装小花儿的木箱一块儿放进地瓜窖里。在用席子包裹藏青儿时,五哥想了想,剪下藏青儿的尾毛,一撮自己留下,另一撮递给我说:想它时,就看看这个!
填平地瓜窖后,我和五哥心里踏实些了。贾二太爷再有兴头,也不会费这邪劲盗墓。当天晚上,我陪五哥在地瓜窖旁一直坐到深夜,因为事已至此,他没必要再在家里耽延了,他决定第二天就返回远方的城里去。
我送五哥去火车站,五哥一路无语。临上车了,五哥忽然从怀里取出那撮尾毛,哽咽着说:三儿啊,你说,这藏青儿它是真死了吗?我喉如火灼,无言以对。
当天晚上放了学,我仍旧习惯成自然地朝五哥家走去。上了土崖,怔住了,那微微隆起的地瓜窖前,有三只模样相仿的狗儿静静地站立着。三只狗见我出现,不约而同地汪了一声,跑下土崖,径直向西奔去。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才意识到,藏青儿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