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雷 小 饭
小饭:云雷兄好,我大概在二十岁的时候——二十年前吧,就知道你的名字。起初是小说,后来是批评性文字,再后来,又是小说。你的小说和评论,都很有特点。这里可能只谈你的小说——有点反小说,有人这么说过,而且你也欣然接受了。你说“小说应该有各种各样的风格”,我第一个好奇的问题是,你是如何确立自己小说的风格的,尤其是你身上还有一个评论家的身份——你是见过大量小说的人。
李云雷:多谢小饭兄,我听说你的名字也很早,我们是一直未曾谋面的老朋友了,很高兴借此机会聊聊。说到我小说的所谓“反小说”,或你说的“如何确立自己小说的风格”,我觉得可能跟我的身份意识有关,我现在主要写作评论文章,写小说算是“业余”,这就跟专业或职业的作家不同——他们有不断写作、不断创新的自我要求或压力,但我因为是业余的,心态上较为放松、从容,可以写也可以不写,另外能用来写小说的时间也较少,所以我重新写作小说以来,就选了自己最想写或者说不得不写的——也就是自己最深刻的生命体验,现在我写的主要是故乡和童年。至于写法,正因为读过大量小说,所以我反而对小说界的主流和各种小说实验有点“脱敏”,只想用最简洁的方式将自己所想讲的故事、画面、情绪和感悟传达出来。应该有“各种各样的小说”,这是萧红的说法,现在我们的文学界,整体上说小说的风格还不够丰富、不够独特,有不少“像小说的小说”,但探索创新不够,能坚持自己更难,我的小说算是诸多风格中的一种吧。
小饭:“像小说的小说”,这个提法很有意思。云雷兄这篇新作《河边的少女》,作品我读了两遍,第一遍和第二遍的感受很不一样。第一遍很陌生,过程之中有猎奇之心(但没有满足);第二遍又因为过于“熟悉”而总是在期待我第一遍是不是错过了什么。有一位作家说,所有的文艺作品都是一种风景,我们作为读者只需要坐上观景台即可。作为作者,在这篇小说里你想提供的风景究竟是什么?或者说,你是不是同意这样一种说法?
李云雷:这篇小说的题材或感觉在我心中酝酿已久,我一直在犹豫该以何种方式呈现出来,现在这种形式也是数次尝试之后的结果,不知是否成功,还有待于读者和专业朋友的检验。但对于我的小说来说这是一个探索或突破,此前我的小说大多是讲述一个个人的故事,在这篇小说中我想将个人的体验与一种时代的巨大转折结合起来写,写出个人置身于这种巨大转折中的困惑与茫然。你提到的“所有的文艺作品都是一种风景,我们作为读者只需要坐上观景台即可”,是一种审美的文艺观,我很欣赏,也部分同意,但还有一种文艺作品能够让读者参与其中,与作品中的人物共同观看风景以及风景的变化,我觉得这种文艺作品似乎更能让我们体味到人生与风景的丰富况味。在这篇小说里,我想提供的可能是一种日常风景以及这种风景的消失,是时光流逝与时代转折的影响,我不知道读者是否能接受或喜欢这样的表述形式。
小饭:说到读者,那么我们每个人都有这样一个身份。云雷兄你作为读者,你最欣赏的小说,是怎么样的?最欣赏的作家,有哪些?国内国外都可以。
李云雷:我读书的时候读的更多的是西方、俄苏和拉美文学经典,最近几年读中国古代经典更多一些。最欣赏的作家有陀思妥耶夫斯基,我曾经把国内翻译过来的他的所有小说和能找到的资料都读了,还有托尔斯泰的小说、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卡夫卡、博尔赫斯、加缪、萨特、马尔克斯、布尔加科夫以及后来的法国作家图尔尼埃等,还有我们中国的《红楼梦》《金瓶梅》等。最近几年读的更多是《史记》《汉书》《资治通鉴》等史学经典。在这些作家作品中,有的是我很崇敬但无法企及的,也有的是我很亲近并能唤起自己共鸣的,当然这些作家都是大师,我从中学习到了很多,也借由这些作品打开了自己的眼界。
小饭:有人说,小说不怕有缺陷和短板,就怕写了跟没写一样,就怕我写的和你写的一样,就怕读者看了就跟没看过一样。我想这个说法没什么错,但我想知道,在你的观念里,如何做到和最大程度“争取”作品的价值。你认为(单篇)小说的价值应该是怎么样的?
李云雷:小说应该有所发现,应该有自己独特的世界或独特的角度,并能将这些以独特的美学形式呈现出来,当然这是理想的小说,普通的作家很难做到。前面说过,我写作小说属于业余状态,心态较放松,我想的是写下自己最深刻独特的生命体验,这样即使对于别人没有价值,对于个人来说也是有意义的。而这样去写的话,反而更能突显自己的风格,我不知道自己的努力是否成功,但至少在朝这个方向努力。对小说的价值有不同的说法,卡夫卡说应该给人以“当头一棒”的感觉,米兰·昆德拉说要“勘探人性”,我想的是鲁迅先生说的“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但小说恰好可以起到沟通人类“悲欢”的效果,将个人的生命体验充分表述出来,如果能唤起读者的感同身受,那就增加了彼此的共鸣。
小饭:让我们回到《河边的少女》这篇作品。她不光反小说,也非常散文化——这些都是被允许的,也是作者的自由。我是想追问这样一个问题:在写作虚构性作品之前,你如何选择经验、处理经验、提炼经验?我想就这篇具体的作品,聊聊云雷兄心灵内部的组成。
李云雷:谈到这篇作品,我写作时遇到了不少困难,也不知道是否成功。我想做的是将个人的生命体验与对时代转折的宏观思考结合起来,我选择了一个小的角度切入,以散文化的方式写作,竭力避免给人以主题先行之感,希望读者可以经由我的叙述体会到我想表达的感觉。最近这些年,或许是年岁渐长,或许是我们这个时代发展得过快,我愈发有一种身处沧桑巨变之中的感觉,童年时那些熟悉的日常风景与人物或者消失,或者发生了巨大变化,这篇小说写到的“河边少女”的变化只是其中之一,我只是将这些具体的生命体验按时间顺序写下,想以此与我对世事沧桑的感悟结合起来。关于心灵内部组成,我想在这篇作品中,一方面是生命体验,一方面是经由沧桑变化而来的历史感,正是这种历史感让我有了一种新的眼光,打捞起了那些生命的碎片。
小饭:嗯,谢谢云雷兄的坦诚。你之前还说过你写小说的主要动机是认识到了“现在之我”与“过去之我”的差异,想通过小说建立起“现在之我”与“过去之我”的有机连接——这让我很感动。那么,今天的你,和过去的你,在我看来,你是否更在意过去的你,以至于让你在作品中不停去“追忆”?你不愿意写“今天的你”,还是说,要把今天留给未来?
李云雷:多谢小饭兄,你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在我的感觉中,不是更在意“过去的我”,也不是不愿意写“今天的我”,因为在最初写这一系列小说时,我个人的生活经历较为简单,除了故乡的童年记忆,就是城市里的学院生活,在城市里反而更容易追忆故乡与童年,虽然在追忆时也带有今天的我的眼光与问题意识,毕竟没有直接涉及到“今日之我”,我也还没有找到合适的讲述“今日之我”的语言、语调和叙述方式,所以一直没有处理这方面的题材,我想将来有机会一定会将这方面的积累和思考充分表达出来。
小饭:那我换一个角度。在你的作品中,反复出现的少年形象,如果要拿过往的文学形象举例,是“维特”之烦恼,还是更接近于“麦田”里的霍尔顿?或者有没有更恰当的形象?这个少年形象会是一成不变的吗?还是会随着“你”的年龄而变化?
李云雷:跟维特、霍尔顿这些经典形象相比,我小说中的这个少年形象可能年龄更小,大约八九岁,还未到青春期,不可能有恋爱的烦恼或叛逆的举动,他可能更接近鲁迅先生笔下的少年“闰土”,或者萧红《呼兰河传》中那个“我”,不只是年龄,更多的是未经世事的那种童稚与童心,这个形象来自于我对童年时期个人生活的一些回忆,但也带有上世纪80 年代中国乡村那种蓬勃向上的朝气,我想其他时代的少年未必是这样的形象,所以我很感谢故乡、亲人和时代给了我一个这样的童年。现在这个系列小说尚未完成,这个少年形象可能还会继续陪伴我一段时间,现在我也还不确定,随着我年龄的变化这个少年会不会发生变化,发生哪些变化。但无论变与不变,这个少年形象却永远在我心中存在着。
小饭:之前按我的解读,你可能很欣赏贾樟柯的部分作品——为了访谈我查了一些资料,一查还真是。如果李云雷这个名字不是重名,你当年写过一些关于贾樟柯导演及其作品的文章。能回忆一下当年,尤其是第一次“遇见”贾樟柯和他的作品的时候,你的情绪是怎样的?是让你开阔了,还是让你产生了深深的共鸣?
李云雷:你确实很敏锐啊。我记得是1998 年或1999 年,我第一次看到了贾樟柯导演的《小武》,当时产生了深深的共鸣,也感觉很震惊,觉得终于有人拍出了我对小镇、县城的感觉,后来陆续看了他的《站台》《任逍遥》《三峡好人》《二十四城记》等作品,一直在关注贾樟柯导演,包括后来的《江湖儿女》等。但是我对他的一些作品也有批评意见,尤其是《二十四城记》,我还写了一篇批评性的文章,但我对《小武》《站台》等他早期的作品一直很欣赏,至今觉得是他最好的作品。
小饭:那么乡村生活是不是让你始终留恋?这些年你一直在城市生活,城市生活对你的最大的改变——精神上的改变,有吗?是什么?
李云雷:乡村生活在情感或记忆上让我留恋,但我毕竟在城市中生活已有多年,对乡村生活的内在逻辑、处世方式与文化传统已有些隔膜,甚至有些不适应,但是回到故乡,看到亲人的面孔感觉还是亲切的,但如果聊天深入到某种层次,还是会感觉到彼此的差异。城市生活对我精神上的影响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我最初从乡村进入城市时,要适应城市生活的节奏、处事方式与人际关系,这是与乡村熟人社会不同的另外一种逻辑;二是我在城市中一直保持着读书生活,这让我不断在对旧我的反思中重建新的“自我”,也让我对世界的变化始终保持着精神上的敏感。
小饭:除了贾樟柯和以他代表的价值观或叙事体,从学生时代开始,你身上还有过什么样的精神图腾?那些曾经滋养你的作品和思想。我很想再深入了解一下。
李云雷:对我影响最深的应该是鲁迅先生和路遥吧。路遥的《人生》和《平凡的世界》的影响众所周知,对我也有深刻的影响,我记得上初中时就读过他的一个中篇《在困难的日子里》,让那时的我印象极深,也给了我很大的鼓舞。鲁迅先生也是这样,从读研究生时期我就买了一套1981 年版的《鲁迅全集》,这么多年反复阅读,遇到什么问题就会想到他的说法。还有《红楼梦》和金庸小说。《红楼梦》我也是从初中开始阅读,现在每过一两年就会重读一遍,每次阅读都会有新的收获。我初中上晚自习时偷偷读《天龙八部》,那本书还被老师没收了,后来陆续读了金庸小说的大部分,也包括重读,但我至今也没有读完金庸的全集,或许是潜意识里是想为以后留点想头吧。
小饭:为以后留点想头,有意思。云雷兄对目前自己的创作(也包括评论)工作,有没有未竟之感?具体来说,未竟的内容是什么?
李云雷:我在创作上始终有未竟之感,未竟的内容主要是我感觉还没有把自己对这个世界、这个时代的体验和感受充分表达出来,我们在时代所创造的世界中生活,但随着我们的成长,整个世界却发生了越来越大的变化,直到变得与我们记忆中的那个世界面目全非,这是我们这个时代飞速发展剧烈变化的结果,也是“人间正道是沧桑”的常理,置身其中的我们难免会百感交集,我想将这种百感交集之感充分地表达出来。
在评论上,前几年我感觉自己似乎渐渐形成了某种固定的模式,想要超越很难,也不想重复自己,所以写的有点少了,但这两年又有了一些新的思路和想法,我想我也会继续写下去,并争取能写出让自己满意的文章。
小饭:接着上一个问题,如果按照之前某一些经典作家的做法,你拥有了为自己写墓志铭的权利,你会写什么?非常荒诞的,假如我们把李云雷此刻的命运戛然而止,做一个暂时性的总结呢。
李云雷:这个问题倒是我以前从来没想过的,我们这一代人经历丰富而复杂,很难一句话概括。如果借用鲁迅先生“历史中间物”的说法,那么我不但是“历史中间物”,也是“城乡中间物”“中西文化中间物”,但我在情感上更愿意认同故乡之子、时代之子的说法,或者更合适的是我小说集的名字:“再见,牛魔王”,或者“沉默的人”。
小饭:最后一个问题,云雷兄,作为文学爱好者,或者说从业者,你对刚刚出炉的2023 年诺奖获得者约恩·福瑟(Jon Fosse)有什么样的了解和评价?
李云雷:这个问题难倒了我,最近几年我读古代经典较多,对国际文学前沿的关注较少,去年获奖的安妮·埃尔诺,我也是在她获奖之后才去读她的作品,今年获奖的约恩·福瑟也是这样,对他几乎没有了解,只读过几篇评论文章,说不上有什么自己的评价,等读过他的作品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