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四海
男人说,你还不过去?
女人说,你赶我过去?
窗户外头那么多萤火虫。男人说。
你看得见?女人说。
什么东西我看不见?男人说。
女人去看男人的眼睛。她看见那双牛眼大的眸子蒙上了一层白皮样的东西,瓷呆着,间或一轮。她打了一个寒战。
三十里远我能分出雀子公母。男人又说。
女人笑了。她知道自个的笑像是秋末的苦菜花。
她说你常言语,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野台子三天没有开锣了。铁笛病了。咱们是他的朋友,是不是?
骚皮子,我不是让你去了吗?男人叫。男人成了睁眼瞎子。睁眼瞎子举起一个棒子裤裤,贴在眼睛上。棒子裤裤外面那几层老皮扒去了,只剩下一层鲜嫩青白,掰去棒槌芯芯,做成了一个灯笼。灯笼里,养着一只萤火虫,母的,不长翅膀,后腚是一骨节亮晶晶的东西,有时候发出光亮,眼下就亮得厉害。因为窗外的黑夜里,有一只公虫扑闪闪飞着用光亮在寻找着什么。睁眼瞎子的眼皮睁得更开。他说我看见了。看见了有一团黄。骚皮子,你骗不了我。
女人屏住了声息,迈着无声的脚步走向墙根的独轮子车。那年月这种手推车连轮子也是木头的,用一块一块柏木箍成,中间有几根木棍做辐条,推起来轮子咕隆咕隆轴心吱吱扭扭。车盘左厢放着风匣、铁砧,右厢搁着一盘烘炉,七八把铁锤和钳子。车厢前面靠近推车人的地方铆着一个铁盒子,枕头一般大小,棱角分明,盖上还挂了一把小锁。这一切都是打行炉的家什。章丘铁匠于民国初年创造了这个行当,后来从本土发展到了齐鲁、关东。
女人走近了车子,苍白了瓜子脸。她伸出右手,哆嗦着去摘那把小锁。小锁男人好像忘记了锁上。女人把它摘下来了,看了男人一眼,心儿愈发扑通扑通。女人打开了铁盖,一点声音也没有发生。女人一眼就认出了那把“一杆星”钥匙。女人把它拿起来。它很小,只是一根八号铁丝,有一个三角头。
放下。男人说。
当啷。钥匙又回到了铁盒子。盒子里还有几串制钱和一些纸票子。
我觉得,该买包挂面和几个鸡蛋给他送过去。女人说,你常病,人家买了那么多东西来。
钱由你拿嘛。男人说。
女人慢慢地坐在了车子上,说我又不想去了,有什么意思?
是没有鸟意思。男人说。
女人说早睡觉吧,明日还要赶王村大集。
男人说㞗,打行炉的铁匠,赶集串乡,家常便饭。你,你……我看还是过去吧,他等着你哩。
女人腾一下站起了身子抡了一个风,走出了窑洞。她贴着墙根走,走得很慢,步子也很小,两条长腿直直地走路,好像下身伤了什么,很不方便的样子。她走近了另一个窑洞。
另一个窑洞里住着唱野台子戏的铁笛。
一匹毛驴咴儿咴儿地叫了,接着镇子里也有驴叫了的那声音,有的来自东头,有的来自西头。这一匹是黑驴,皮毛黑油油的没有杂色。当然肚皮是白的。所有驴的肚皮都是白的。这匹驴拴在围墙墙根的木桩子上。弯弯曲曲的围墙。这一方土地许多个老镇子都有围墙。孟镇的围墙最古老。墙皮上长了青苔,一片黑青。墙头上长了荒草,迎风飒飒。那年月,一些打行炉卖艺打短工的男女在孟镇站住了脚跟,能够混上饭吃了就在围墙上挖一个洞,小门口,里头屋子一般宽敞,门口吊上一床草帘子,安顿下了流浪的家。
铁笛站在门口黑暗里抱住了女人。他的样子有点儿急切。
莲子,钥匙……男人问了半句话。
女人在男人的怀里仰起了脸。男人看见那张脸像梨花一样白。女人说瞎子,有些东西看得更清楚。
男人抱起了女人。一只手揽在女人的脖梗上,一只手拢住了女人的两条腿。他们进了窑洞。洞里有些唱戏的家伙。
他把她平放在床上。女人又坐了起来。
他赶我来的。女人说。
他赶你来的?男人问。
没有法子,他看得见我们没有法子。他看得见我们快要发疯了,这个黑鬼。女人嘤嘤哭了。
一只花猫跳下了窗台,黄幽幽的眸子看着抱着脑袋鼓蹴下身子的男人和头发散乱脸颊绯红的女人。它用爪子洗了洗脸,爬进女人的怀里,蜷伏在一个凹处,这边是女人的乳房,那边也是女人的乳房。
另一个窑洞里的男人听到了怪叫,他觉得耳朵尖极了。白蒙蒙的眸子和黑铁一样的脸皮组成了笑容。他躺在木板拼凑的床上,咀嚼着想象中的另一个窑洞里的情景。他很满意自己的安排。
他在心里问自己,你放心吗?
他在心里回答自己,我很放心。
他又在心里问自己,你好受不?
他又在心里回答自己,占着一个玩意儿,别人眼巴巴想要又没法子要了去,这样的滋味好不滋润人心。
孟镇的树木街道宅子男人女人畜牲柴禾一切的一切被土围子圈成了一团黑漆。今夜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忽然,有一点一点的光亮在黑夜的身上钻出一个一个小洞。睁眼瞎子玩着他的小灯笼,许多个日子像萤火虫朝着他飞来……
黑毛驴儿驮着桐木箱子沿着秀江河右边的官道走。官道宽五六尺,一千多年前就形成了。它一头连着济南府,一头牵着黄河的古渡口。黄土被车的轮子人的脚板畜牲的蹄儿压得明光坚硬。驴蹄子走在上面发出清脆的嘚嘚声。南边的金平山、四季山愈走愈远了。赶驴人拿着一根柳条子一边走路一边甩动。驴儿不紧不慢地走着,他也不动它一根毫毛。他是一个清秀的年轻人,脸膛子像施了粉一样白。一双手又细又嫩上头没有庄户人的茧子。他想唱一段戏想了想又闭上了嘴巴。和毛驴儿保持丈把地光景的是一辆独轮车,木轮子咕隆咕隆车轴心吱吱扭扭。打行炉的师傅推着它。他是一个高两棉布尺有余的铁匠,长着一双牛的眸子,遮脚布扑打扑打盖着的是两只小船。跟着铁匠走的是女人。此刻,她正在纳闷,这一方土地南有荒山秃岭北有平原河川,又生长铁匠石匠,又生长唱戏的。看看前面的白面书生后头的黑煞神,想不到竟是喝着同一条河水长大的。
毛驴向左拐弯走上了一孔小桥。过了小桥,田地中间夹了一条蛇一样的小路通向孟镇,孟镇蹲伏在东陵山下边。东陵山上住着土匪,叫做便衣队。
女人问,咱们也过桥不?
男人说,过桥。
他把你的魂儿勾了去,女人说。
那股浪劲儿比女人还女人。野台子上一扭,要多迷人有多迷人,嘿!反正咱们也是串四乡的,跟着他。男人说着把车子推上了小桥。小桥是石头拱的,桥上照出人影来,桥下挂着黑苔一片。车轮咯噔噔把小桥震动得像在摇动,走在小桥上的女人用手抓紧了胸口,害怕小桥坍了。她看着脚下的小桥又不时地抬头来瞭望前面的毛驴儿和人。想不到天天抱大锤的丈夫也迷上了铁笛的周姑子戏。六月里三伏好热的天,二姑娘启程奔阳关……男人学会了这一段戏文,时不时捏出女人嗓子哼两句。她却不喜欢。前几天大着胆子问铁笛,你的艺名是唱小生的,小生你会唱得更红。铁笛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看定了她。说,你喜欢我唱小生?她有点红脸,说嗳。铁笛灰白了脸, 说,我的旦角儿跑了。她跑了?铁笛点点头,说,跟上一个团长跑了。她说,你不能再找一个配配?铁笛打量了女人半天,问,你会唱?她瞅着自己的脚尖说,做闺女时学过几段。铁笛突然问她,你咋的嫁了一个打铁的?她的眼珠子在铁笛的眸子里变成了杏仁,她说,你的旦角儿咋的跟上一个团长跑了?
独轮车也上了小道。半天工夫,他们一前一后都走进了东陵山的阴影。东陵山整个儿由一块一块黑铁般怪乎乎的大石头组成。人们只能在山下看,不敢到山上去。山上住着便衣队司令王连仲。王连仲也打日本人,也打国民党。扬言兔子不吃窝边草,不打这一方老百姓,山脚下的孟镇倒也相安无事。孟镇在明朝嘉靖年间造的围墙,三合土,高一丈,厚三尺。当年造围墙的时候孟镇出了个尚书,尚书爷为了防土匪造了围墙。东陵山朝朝代代是土匪窝。
毛驴儿拴上了木桩,铁笛打开了围墙上一个窑洞的门。这儿是他的一个据点。
男人也打住了车子看着围墙。
旅店在南头,女人说。
男人说,咱们也挖一个窑洞。
嗳,女人答应得很痛快。
孟镇值得咱们长住,男人说。
是哩,这里大户人家多,活计不会少的。女人说。
官场里搭起了戏台子。四个角栽上四根柏杆子,上午才从墓田里杀的独棵子的柏树,上头的青枝绿叶柏籽一律不动。台子四周围上了秫秸箔。台子正面吊起了长条红布。左前方柏杆挂出了黑板,上面写着——顶风传十里桃面铁笛献戏《王小赶脚》。
关爷庙前面烘炉也支好了。
砧子安在槐树桩上。日本人扔掉的洋油桶做成了炉子,中间捅进去五根炉条,左边开了一个小洞,连接上了风匣。女人拉着风匣,身子前俯后仰。男人左手掌钳,右手拿锤,敲打着烧红的铁板、头、马蹄铁。上钢。淬火。这个男人的手艺在这一方土地是很有名的。据传,他打的镰刀,削枣木如泥。他上的马掌,日行八百的马能够日行一千。他还有一手绝活,洋铁片子到了他的手中能够做出大盆、铁壶、脸盆、油灯,不但样子精巧,而且缝隙永远不会漏油漏水。据传,他曾经用洋铁片子给自己做过一条铁裤,穿在身上又不割肉又合体。叮叮当,当叮叮。铁匠炉发出的声音回荡在孟镇的上空,从太阳出来响到太阳落下去。火星扑扑四溅,落在地上,落在男人的护脚布上,一会儿火花变成了铁屑。有时候,女人会离开风匣,举起一把大锤,帮助男人打打下手。大锤和小锤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女人的鹅蛋脸变得红艳。男人打着铁,心里还会骂操,又浪了,婊子养的。
关于这一对行炉师傅,这一方水土流传着两首民谣。一首给男人——孟宪保,扛大枪,打鹁鸽,喝肉汤,吃一碗,拉一筐。一首是给女人的——小娘们,花衣裳,葱白子,浪风箱,走八方,耍风光。
这时候,铁笛走过来,向男人拱拱手。
孟师傅,发财呀,铁笛说。铁笛的一口白晶晶的牙让女人看在眼里。她想起了丈夫的那一口黄乎乎的板牙。
操,又是《王小赶脚》?男人问。
有什么法子? 王小的角色还好配,另外的票友就难找了。铁笛说。他看了女人一眼,燕子翅膀一样的鬓角又让女人看在了眼里。她想起了丈夫的光头。
女人低垂了眼睛说,我不喜欢你再唱《王小赶脚》。换换《王定保借当》,你唱王定保,一个白面书生,多好。
可是,谁配表妹呢?铁笛说,我出一千吊制钱也找寻不到下水的。
一千吊?扭几段腰子唱几句戏文就跟得上我锤打半月?男人瞪大了眼珠子,说。
女人扬了扬眉毛,咬住弯弯的红红的下唇思索了片刻,说我试试如何?
莲子,你会唱戏?男人大叫。
女人点点头,又慌乱地摇头,说,我不行,我是闹着玩的。
铁笛说嫂子,你行,我看出来了。
莲子,操,行就上台。钱又不咬人,帮我,挣够十亩地。男人说。
那年的萤火虫很少,零零星星在官场里飞。偶尔有一只在人们头顶上飞过,便有无数双手扎煞起来去抓。萤火虫仓皇逃跑,人们继续看戏。
台子上挂着一盏日本汽灯。人们叫它小太阳。去年,铁笛给日本人唱了三天戏,日本人送给他这件洋玩意儿。汽灯下,铁笛和莲子唱着《王定保借当》。铁笛一边唱一边想,这个女人天生是一块唱戏的材料。那双眼睛里长着钩子,勾着台上的和台下的。一颗心怦怦乱动起来,飞给“表妹”一个媚眼,脚步也乱了一点点章法。莲子还有点怵台,嗓子沙沙,脸蛋儿冒火,做戏儿还有点儿拘谨。正是这点嫩,把少女“表妹”初见情人时的心态演得恰到好处,铁笛观察着莲子想。莲子只觉得一颗心儿拴在了铁笛的身上,心儿软软的酸酸的,奶子颤颤的颠颠的,脚步儿悠悠的绵绵的。她问自己,这是做戏还是过日子?
锣鼓打通的时候,台上是一段空场,台下便产生了纷纷的议论。
那旦角儿唱得真酸。
铁笛艳福不浅呀,这个女人浪得邪乎……
台下一片黑鸦鸦的人。人群中有七八个背枪的东陵山便衣队。百姓不害怕他们,他们也不害怕百姓。铁匠也一直站在人群里看戏。他看着莲子,愈看心里愈火烧火燎,恨不得即刻抱起莲子回到他的窑洞。手心里出了许多汗。人们的议论蜇疼了他的心,他骂自己,操,把老婆卖出去了。他挤出人群,浑身打了一激灵,他看见一只萤火虫在眼前头飞。他跟着它爬上了戏台子。他扒着秫秸向后台里看,里边没有人了,两个戏子又上了前台。他再也没有心思看戏。他钻进后台里等着莲子,莲子下了场,他问真的和他好上了?她扭了一下腰肢说这是唱戏。
那天夜里,又有一只萤火虫飞进了他们的窑洞,无声地飞出一条条金线。他把莲子折腾得连连告饶。
小白脸想你的好事是不?男人问。
咱们离开这里不行?女人转过头去说。
不,男人说,他是白猫,我是黑猫,你是小鱼儿。他捞不着你,馋得只好啃鱼骨头。
女人呻吟了一声,说,一个男人叫人家想着他的老婆总不是好事情。
男人淫笑着说,一个男人叫人家想着他的老婆总是很快活。
男人不说话了,双手抓住了女人的两只小手,把女人伸展成一个大字。男人喘着粗气。
这当儿,田野里这儿闪亮一点点火星,那儿闪亮一点点火星。这是一些母的萤火虫,用一种闪光召唤另一种闪光。
第二天,女人带回窑洞一只花猫来喂,花猫青毛梢子,爪子上面配有一绺白毛。莲子喂它小鱼,它吃得只剩下了几个鱼头。莲子抱了花猫,用手梳理它的毛梳出了火星子。花猫爬上女人的肩头用舌头去舐莲子的嫩腮,腮红了。
男人把一棵大葱卷进了煎饼咬了一口,说戏不许你唱了。
女人说,不唱了。
男人说,下晌还是拉风匣去。
女人说,我想去南坡剜点儿苦菜做小豆腐吃。
男人不吱声了,他喜欢吃小豆腐。
今年孟镇的萤火虫像星星一样稠密。睁眼瞎子举着他的小灯笼离开了那个窑洞,沿着围墙根走向另一个窑洞。一团晕黄一会儿亮了一会儿又灭了,亮的时候必定会有一只萤火虫从前面飞过。他来到了一扇窗户下面,他的脑袋趴在窗台上。窗户是用棉纸贴好的,窑洞里的火光把它映得橙黄。睁眼瞎可没有去捅破窗户纸,只是把眼珠贴到纸上。
窑洞里,自制的铁皮炉子装满了炭块,一块一块的通体都是火。
炉子旁边,青年男人和青年女人赤裸了上身拥抱在一起。男人的头抵在女人的肩上,两排洁白的牙咬住了女人肩头上的肉。女人的头伏在了男人的肩上,两排细密的牙咬住了男人肩头上的肉。
莲子,我想撕碎了你。
撕碎了我,却也撕不开他……呜呜。
那、那为什么还不离开我?
他不带我走。
他是一只秃鹰。
他们的对话灌进了窑洞外面的男人的耳朵。男人的脸庞露出了笑,笑得嘴角有点歪斜却无声。一串涎水流出来了。在土的窗台上洇湿一大块地方。
这时候,东陵山上走下来三个土匪。他们大摇大摆平担着枪支。一个土匪说,那娘们是个破罐子。另一个土匪说,男人都喜欢破罐子。
秋天的田野竖起来一座座秫秸塔。十几捆秫秸攒在一起,尖顶圆底,塔里边做成了一块天地,可以挡风避雨遮人耳目。庄户人在里头做出一些事情。
莲子剜苦菜剜着剜着钻进了一个秫秸塔。那个塔很大,几根秫秸又生出了青枝绿叶。一会儿工夫塔里传出女人的嘤嘤哭泣和男人的话语。
他是用三亩地换、换了俺的……
跟上我跑了吧。
跑到哪里去也没有好日月。
野台子上风流,不是挺光彩的吗?
……那个旦角儿真是跑了不是?
……他们把她拖走的。这一方土地,日本人、国民党、土匪,谁想欺负百姓就欺负百姓,谁想啥时节欺负百姓就啥时节欺负百姓。
我害怕,铁笛。
别怕,我抱着你。
噫,萤火虫飞进来了。白天里它是黑的,真好。
它比我们自在。
你知道萤火虫配对儿吗,那小虫儿才有意思哩。
我知道的。公的长着翅膀,满天飞舞。母的没有翅膀,趴在草棵里。母的后腚上有一盏小灯笼,平常日子是不亮的,想配对儿了小灯笼就会闪闪发光,引着公的飞来。公的也在寻找着母的亮光。
你也在寻找我的亮光吗?
是的。母的等到公的来临,就会像你一样把身子仰起来举着那盏小灯笼……
你真坏。别说话了……俺男人人粗心细,快,快一点吧。
空荡荡的田野,南面的山很清楚,东面的山很清楚,北面的黄河什么也看不见。一个男人提了铁锤出现在秫秸塔的前面。他扎煞着一根一根的络腮胡子铁青着脸膛。他想钻进塔里,又打住了脚步。他想别沾了咱们的眼珠子,他吼叫,狗男女,出来受死。
秫秸塔里一阵阵窸窸窣窣乱响,随后什么动静也没有。
出来,男人又吼叫。
女人出来了,脸孔雪白,头上沾了几枚叶子。男人也出来了,面庞蜡黄。
打铁的男人举起了铁锤,叫,我操你姐姐。
唱戏的男人前跨一步围护住了女人而女人又把男人拨到了身后。
你把他推过来我砸死他。打铁的男人叫。
女人说,不怨他,是我勾引了他。
打铁的男人把眼珠子瞪得不能再大,说,你勾了人家?
女人说,是我勾了人家。
打铁的男人问,我缺了你吃的。
女人说,没价。
打铁的男人问,我缺了你穿的?
女人说,没价。
打铁的男人问,我缺了你使唤的?
女人说,没价。
打铁的男人大骂我操你亲娘。吼着,把大锤抡了下来,抡起了一个旋风。唱戏的男人叫了一声抱住了女人。锤头却落在了地上,砸出一个很深很大的坑。打铁的男人扔了锤把一腚跌坐下来,同时从心底发出野狼般的嗥叫。他的双臂抽出了骨头似的耷拉在腿上。木呆了半天,他突然大嚷,莲子,你在哪里,天黑了,好黑呀,我看不见了。
女人怔怔地看着他的脸。那双很大的眸子怎么这样子?女人想。她扑过来双手抓住了男人的肩头,摇晃着他,说,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你看不见?
男人叫,我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女人把脸庞凑上去,双手扒着男人的眼睛说,别急,你的眼睛好好的。
男人呜呜大哭,说,不,我看不见了,我觉得心里一团漆黑。
一连几天,男人不吃不喝不叫不闹地躺在木板床上。他的腮颊塌陷进去变成了一个坑,他的刷子似的头发白了一窝一窝。他死了吗?守在他的旁边的女人想。铁笛来了几次,买了很多的东西。倚在门框上不说什么,女人也不看他,也不和他说话。
第五天,男人张开干裂的嘴巴,说他来过,是不是?
女人嗫嚅着没价没……
男人瘪下去的腮颊蠕动着。他说,我知道,你想跟着他跑。女人着急了,说,不,不是。
男人像个鬼似的笑了,女人觉着是这样。女人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男人一把抓住了女人的手,仍然像一把铁钳子那样有力。每次被男人抓着,女人都会产生这种感觉。男人说,你想跑,和那个人。
女人一下一下地慢慢摇头,说,不是,真的。
男人说,你长得俊,又年轻,我知道你跟了我不甘心。我早就给你做好了一件衣裳,一直没叫你穿。如今不穿不行了。你穿上了它,我才会放心。
男人摸索着下了床,摸索到车子跟前,开了锁,打开了一个盖,又打开了一个盖,铁盒子的第二层是男人放钱的地方,他从来不许女人动一动看一看的地方。女人看到了许多钱,还有一件洋铁皮做成的裤衩子。白铁皮很薄又很软却又很坚韧,女人知道这种铁皮是从日本国来,很贵。铁裤衩子做得极其精致,两片儿铆在一起,铁边卷了起来一点点也不割肉。后边,是开缝,挂着一把小锁。
穿上。男人说。
女人叫了一声,要跑。
男人捉住了她,说,穿上它,我就不管你了。
不,我不穿,你这个畜生。女人大叫。
男人说,不穿它也行,我要用铁链子把你锁在我的车子上。
女人眼泪汪汪。她站在窑洞中央,两条胳膊贴在身上随着一起颤抖。她不敢反抗,她知道铁匠的厉害。
那一年的萤火虫又多又大。睁眼瞎子依在土围子上,便有许多萤火虫围着飞,勾引得他的小灯笼不停地给予一些光明。
窑洞里是愈来愈咻咻的男人和女人的喘气声。一会儿,又传出剪刀划动铁皮的尖利的声音。女人说,我求求你,别这样子……一切都不顶事的。一个铁匠要想锁住一个女人任凭锤子剪子都无用的。男人大哭,老天爷你为什么要折磨我们?
睁眼瞎子听见了一切。
他对自个儿说,我还占着她。她想和他好,他也想和她好,可是一点用处也没有。钥匙在咱们手里,咱们啥时节想用,啥时节开锁。他记起了小时候的一个故事:他到秀江河里去打鱼,小小的鱼网捞上来了,网里有白条子鱼在蹦跳。这时候,一只鱼鹰从天上落下来呆在不远处的高岗子上,眼巴巴盯着网里的鱼。
窑洞里,有些炭块烧成了白灰。
男人和女人搂抱着。男人咬牙的声音响起来。他咬破了女人的肩头,白牙上沾染了女人的血。女人却不叫疼,昏晕在了男人的怀里。
这时候,东陵山上下来的三个土匪用枪托子砸开了窑洞的门。
男人和女人惊慌地分开了身子。
女人披上了衣裳。
你们要、要干、干什么?男人问。他很害怕,嘴结巴起来。
一个土匪说,奉王司令之命,请二位上山为兄弟们唱台子戏去。
唱戏?男人问。
是的。土匪说。
唱戏我一个人去足够了。铁笛说,你快家去,莲子,等着我。
莲子流出了泪水,说我等着你。
土匪说,嘿嘿,你不上山不行。我们王司令专门点你的戏哩。
女人打起了寒战,你们要干什么?
男人问,你们不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吗?
那个土匪嘿嘿笑了,说这样的嫩草也不吃?
土匪们用枪押了铁笛和莲子向窑洞外面走去,那时候,夜已经深了,镇子死一样寂静。离开窑洞丈把远的时候,打铁的男人拔出了拴驴的木桩,从后边打在三个土匪的头上。三个土匪软塌塌倒了下去,睁眼瞎子又给予了每一颗脑袋一棍的惩罚。
铁笛和莲子变成了两根木桩。
半天,铁笛叫,大哥,咱们快跑。
打铁的男人从地上又拾起他的小灯笼,小灯笼又亮了,因为又有一只萤火虫从远处飞来盘旋在他们头顶。打铁的男人说,是我闯的祸,我来顶着。莲子, 你和他,快跑吧。
女人扑过身子来偎上了,说,咱们一块跑。
一块跑,跑不了的。打铁的男人说。打铁的男人从口袋里摸索出一把钥匙,扔给唱戏的男人,你去打开她的裤衩子,牵上你的毛驴,快领她逃跑,跑得愈远愈好,操,土匪狠着哩!
唱戏的男人把女人扶上了毛驴,甩起柳条鞭儿狠狠地抽在毛驴的屁股上。毛驴儿踏着碎步跑进了黑暗中。
土围子下边,剩下了一个打铁的男人和一个唱戏的男人和三个半死不活的土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