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火车

2023-12-26 09:27张毅
散文 2023年11期
关键词:岛村雪国车厢

张毅

卡尔维诺在《寒冬夜行人》中对火车做过如下描述:

一辆火车头喷着白烟,蒸汽机活塞发出的声响掩盖了你打开书本的声音,一股白色的蒸汽部分遮盖了小说的第一章第一段……这是个冬雨淅沥的夜晚,主人公走进小吃部,脱下潮湿的外衣,一股水汽顷刻裹住他的身躯。车站上传来一声长鸣,火车在雨水中闪烁着寒光的铁轨尽头消逝了。

卡尔维诺写的是那种蒸汽火车:高高的烟囱,黝黑的机车和昏黄的灯光。

这让我想起最早坐火车的场景:一个北方小站,小站只有一个站台、三间房子,候车室有两排简陋的座椅,油漆已经剥落,露出斑驳的木色。两条钢轨疲倦地延伸着,信号灯像老人混浊的眼在时光中透着沧桑。一会儿,黄色的信号灯瞬间变成绿色,值班员手中的信号旗在空中挥动,红白相间的臂板信号机随之落下——这是火车通过的信号,如果靠近一些,还可以听见信号机起落时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火车正在通过一座年久失修的大铁桥,从远处即可感觉到火车经过时的震颤,汽笛尖锐而粗狂,像夏天的裸石划过皮肤。远处的雾气中有一个车站, 我在很多影片中看过类似的车站——那是1899 年由德国人修建的一座车站。火车的声音隐隐地从远处传来,土地开始颤抖,随后是那辆黝黑的火车,缓慢、沉重。高高的烟囱吐着浓烟呼呼作响,像一头浮出海面的巨兽,它的车轮高过了我的童年。

十八世纪自英国发起的技术革命,开创了以机器代替手工的时代。这场革命是以蒸汽机为动力,并被广泛使用为标志的。正是在这个时期,一种新的动力机器——蒸汽机的发明和应用,将人类带入了漫长的蒸汽时代。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铁路上运行着一种棚车,它的外表是黑色的,车厢有滑门和通风口,侧墙上有马灯和拴马环,我们叫它“闷罐车”。闷罐车有时是铁路用来代替客车运送人员的车厢。“二战”期间,美军和苏军即开始使用闷罐车运送部队,我国使用闷罐车则始于1948 年的辽沈战役。看过电影《三八线上》的人会对闷罐车有印象。这种黑色闷罐车是一种有侧墙、端墙、地板和车顶,在侧墙上开有滑门和通风窗的车厢,车内设有床托、灯钩、烟囱口等,可供运送人员时使用。有的车内还有拴马环、拦马杆托等设施,以备转运马匹使用。故此,我老家又把它叫作“马笼车”。

闷罐车运用时间不长,就被装备更完善的绿皮车取代了。

我小时候去济南时坐过这种闷罐车。闷罐车车厢内部阔大,车窗却非常小,不到两尺见方,窗位高过人头。从窗口往外看,只能看到一小片灰色天空或几片树叶。车厢里没有座位,地上铺几块木板,两盏马灯分别挂在车厢前后部位。木板上肮脏不堪,有一股刺鼻的牛马屎尿的臊味。车门关上,眼前一片暗淡。车到坊子时,车门打开,一下拥进几十个人,全是挑担的农民。

闷罐车在胶济线上慢腾腾地行驶着,煤烟不时从门缝里飘进来,呛得人们直咳嗽。马灯随火车的行进不断晃动着。车厢前部位置,一个大人借助马灯的光线给孩子变手影。大人显然是孩子的父亲,四十岁左右,穿一身粗布衣服。他的身边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孩子盘坐在地上,一只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撑在地上,用以支撑倾斜的身子。黑暗中,孩子的眼睛像猫眼一样闪亮。

夜行火车使人陡增一种孤独与茫然的感觉。我身边一个男子也开始变手影,动作很笨拙,但能看出是一只狗的样子。旁边的人立刻模仿狗叫:“汪汪,汪汪。”随后,半车厢人都开始做起手影游戏。大家的手影虽然大小不一,样子各有古怪,但都很像狗的样子。我倚在铺盖上昏昏欲睡,忘记过了多长时间,睁开眼时,火车在一个车站停下了。回头看看,那个变手影的人带着孩子下车了。火车又开始在凝固的夜色里摇摇晃晃,仿佛行驶在一条狭窄而漫长的时光隧道之中。

直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结束,火车尾部都有一节特殊的车厢——守车。我有过坐守车的经历。那个傍晚,我从一个小站上车,去往县城。守车里只有一个值乘的运行车长,两排木质座椅上,摆放着他盛饭的铝质饭盒、一部老式手提信号灯和红黄绿三种颜色的信号旗。信号灯和信号旗分别在白天和夜晚使用,通过红、黄、绿三种颜色,显示发车、减速、通过、停车等引导信号。守车运行车长一般要独自值乘一个白天或夜晚,时间不断在他们扬起又放下的手腕上流走——在这里,手表是他们唯一可以交流的对象——这是只属于一个人的火车。傍晚暗淡的光线,在火车行进途中,时而落在守车左壁,时而移到守车右壁——那是火车在拐弯。火车时快时慢,守车在运行中像船一样左右摆动,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晃动。他的铝质饭盒从木椅掉到地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从那个小站去县城要经过一个很大的S 形弯道,在那里火车要逐渐减速,此时能从车窗玻璃看到前方机车射出一道巨大的光柱,迅速掠过稀落的村庄、寂静的田野、一闪而过的河流和灰暗的天空。火车驶过弯道后逐渐加速,在接近县城前的一个路口时逐渐减速,随后慢慢停下。我看见车长熟练地拿起信号灯从守车跳下去,然后沿着路基的石渣一直往前走。

以前坐火车时,经常会看见窗外有鸟飞过,但现在的高速火车只会把鸟撞死,因为高速火车的行驶速度已经远远超过了飞行的鸟。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在《想象的共同体》中特别提到两种繁盛于十八世纪的“想象方式”——小说和报纸,而我更愿意把火车这个移动空间,比喻成一个“想象共同体”。

蒸汽火车是许多作家笔下的常客。鲍勃·迪伦在《慢火车》诗中写的就是蒸汽火车:

慢火车自拐弯处驶来。

在阿拉巴马州我有个女人,

她是个纯洁的姑娘,但她很现实,

她说,我的男孩,毫无疑问,你必须放弃你的成见,

认清事实,你会死在这里,就如一场

意外的统计数字的一个。

慢火车自拐弯处驶来……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回忆他乘坐过的沙俄时代的北方快车,形容它们的表面是“优雅的深褐色”。他说,写作就是“把普通事物映在未来的温柔镜子中加以描绘”。常常,这就像一座人造的伊甸园,装满了缱绻迷离的旧时风情。他在《说吧,记忆》里提到小时候乘火车向窗外望去,“看见远处的山坡上有几处神奇的灯光在向我召唤,然后悄悄地落进黑丝绒口袋里”。而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则干脆是从“火车的声音”开始的——尽管时候尚早,主人公马塞尔却已躺上床吹灭蜡烛,开始一生漫长的回忆。这时,他首先听到的便是火车的声音。忽远忽近,宛若鸟儿鸣啭的汽笛声,伴随匆匆的旅人穿过空旷的原野,赶往附近车站。他走过的路,将在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记忆,在清醒与恍惚中,回忆的光影交织着黑暗。

诗人特朗斯特罗姆把夜晚的火车描述为“一个人深入梦境”——

凌晨两点:月光。火车停在

平原中心。远处,城市之光

在地平线上冷冷地闪动。

如同一个人深入梦境

返回房间时

无法记起曾到过的地方。

海明威在《乞力马扎罗的雪》里也写到“火车”:

埃布罗河河谷对面的群山又长又白。这一边,没有阴影,没有树木,车站在阳光下介于两条铁路线之间。紧靠着车站的一边,是这幢房屋投下的热乎乎的阴影,有一道由串串竹珠子编成的门帘挂在进入酒吧间的敞开着的门口,用来挡苍蝇……天气非常热,巴塞罗那来的快车四十分钟内到站。列车在这中转站停靠两分钟,然后继续行驶,开往马德里。

在川端康成的《雪国》中,岛村是在开往雪国的列车上被叶子吸引的。《雪国》讲述了岛村与驹子和叶子之间的情感纠葛。叶子在文中出现的次数寥寥可数,偶尔出现,往往也只是一个模糊朦胧的形象,但是岛村心目中的银河,却是建立在着墨不多的叶子身上,所以叶子最后在大火中消殒时,岛村心目中的银河也跟着一下倒塌了。“待岛村站稳了脚跟,抬头望去,银河好像哗啦一声,向他的心坎上倾泻了下来。”在《雪国》里,川端的主旨不在于故事,而是意在表明生命本来的萧索与虚无。“火车”这一意象将岛村与驹子、叶子以及雪国联系在了一起。文中,火车“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的描写,让人久久难忘。

一些看似不起眼的小事,是怎样发展成为具有决定意义的事件的? 假如在莫斯科冬天那个有雾的上午,安娜走出火车时,没有和渥伦斯基迎面碰上;假如迎面而过的刹那,安娜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而他也没有回头看她,没有从她脸上发觉被压抑着的生气,从她身上感到洋溢着的过剩的青春,悲剧,是不是不会发生呢? 然而命运的安排如此周详细密,又能往哪里逃脱呢?何况还有那个凶险可怕的征兆——那个被蒸汽火车轧成两段的看路工。小说最后,安娜把她柔弱的身躯对准两个巨大的轮子间的空隙扑过去,一团炫目的火光顷刻间昏暗,熄灭了。

盛暑夏日,天气晴朗,列车在阿尔卑斯山和汝那山之间奔驶,掠过许多富裕的村庄和小城,随后又挨着一条大河隆隆向前,行驶不到二十分钟时间,刚刚越过布格多夫,就钻进了一条短隧道消失不见。

这是迪伦·马特小说《隧道》开篇的一个场景。小说写到一个年轻人乘坐一列火车,上车后,他在三等车厢找到了座位,一排长椅上只坐了他一个人,这里是最后一节车厢。在这间关上门的包厢里,一个比他还要胖的旅客坐在他的对面,在独自下棋;冲着走廊的那条角落里同样的长椅上,坐着一个红发姑娘,正在阅读小说……他坐到窗口,刚点上一支烟,一个隧道就出现在眼前。因为没有开灯,车厢里一团漆黑。过了一会儿,车厢里开了灯,周围明亮起来,可是窗子外面仍然是黑洞洞的隧道。他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穿着浅色雨衣,脖子上围着一条黑色围巾,在车厢里来回踱着方步。他感到纳闷:这样的天气干吗还要围上围巾?他询问正在下棋的旅客,这是不是开往南方的火车,回答说,是的……在小说里,迪伦·马特为我们描绘了一个并不存在的隧道,文中荒诞的穿越描述,使我想到了但丁的《神曲》。

多年前的一天,我坐上了开往南方的火车。我带了博尔赫斯的小说集,其中的《南方》是被我反复阅读的一篇。博尔赫斯写道:“列车停在倒数第二个月台旁边。达尔曼穿过几节车厢,有一节几乎是空的。他把手提箱搁在行李架上;列车启动后,他打开箱子,犹豫一下之后,取出《一千零一夜》的第一册……”火车越来越快,渐渐超过阅读的速度。从车窗向外看去,南方的天空呈现深紫颜色,看不清是否有星星的点缀。近处已是典型的江南景致:墨绿色的田野、白墙蓝瓦的民居。南方更像一本散装的史书,在时空之轴上一页页打开。“列车两旁逐渐出现房屋,稀稀落落的郊区;这番景色和随后出现的花园和乡间别墅,使他迟迟没能开始看书。”

读到这段文字的一刻,我恍然感觉自己仿佛正置身布宜诺斯艾利斯,而不是正坐在一列驶向南中国的火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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