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以鲜
光绪三年(1877),东西方世界都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变化。在莫斯科,柴可夫期基创作于乌克兰的芭蕾名剧《天鹅湖》在皇家剧院首演;在遥远的美国,发明超人爱迪生制造出世界第一台留声机。在中国,左宗棠奏请于西北新疆设置行省,洋务运动领袖李鸿章在河北筹办开平矿务局。同时,中国历史上首位驻外使节湖南湘阴人郭嵩焘,从上海坐轮船远赴英国就任;接近岁末,会通中西的近代学人王国维诞生于浙江海宁,终生讲一口很难听懂的海宁话。这些看似毫不相关的东西方历史,以其各自的方式,暗暗地改变着人类的精神和生活,并同另一件发生于同年的事件相关联——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在其《中国》一书中,首次提出“丝绸之路”概念。三十三年后,另一位德国历史学家阿尔巴特·赫尔曼在《中国和叙利亚之间的古代丝绸之路》一书中,进一步确认了“丝绸之路”的广阔内涵。
原始丝绸之路比张骞凿通西域的时间应该还早得多,欧亚大草原为东西文明的交汇提供了广袤的可能性。空间上的丝绸之路,不仅涉及欧亚大陆,亦远至东非和北非,甚至还达到了美洲大陆。这条迢遥的东西方交流之路上的大宗商品,除丝绸之外,还有为数众多的瓷器和茶叶。瓷器通过特殊的稻草或锯木灰包装之后,可以大大降低其破损率。尽管如此,但在早期的陆上丝路贸易中,瓷器的数量不会太大。
到了唐宋时期,海运的技术和能力不断提升,海上丝路的航程得到极大的拓展,大型海船已然杜绝了瓷器破碎的风险,因此外销瓷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鼎盛状态。陶瓷输出品种繁多,最受欢迎的当数中原一带生产的唐三彩、北方的邢窑白瓷、南方的越窑青瓷、长沙窑彩瓷和广东近海窑口所生产的橄榄釉青瓷。输出的国家及地区,涵盖了东北亚、东南亚、南亚、西亚等地。从打捞出水的部分沉没商船来看,一船所载瓷器动以万计。
诗歌与瓷器,一个是语言的钻石,一个是手工艺的杰作。于是,瓷器常常成为诗歌传播的载体。在一件短颈长沙铜官窑的壶腹上面,匠人们褐彩手书一诗,说尽买卖人的复杂心思:“买人心惆怅,卖人心不安。题诗安瓶上,将与卖人看。”在另一件窑器上面,则写满了相思:“自从君别后,常守旧时心。洛阳来路远,还用几黄金。”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河南鹤壁曾出土一件元代磁州窑白地黑花坛,其上,李白的《宫中行乐词》历历如新:“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玉楼巢翡翠,金殿锁鸳鸯。”一件金代卧婴形瓷枕上,写有仿张继《枫桥夜泊》中的两句诗:“叶落猿啼霜满天,江边渔父对愁眠。”宋人爱用瓷枕纳凉,南宋诗人杨万里在《新暑追凉》诗中,即写到一种名为“猫枕”的瓷枕:“朝慵午倦谁相伴,猫枕桃笙苦竹床。”在现在的德州市博物馆中,还保存着一件白釉褐彩猫形瓷枕。
明人谢肇淛在《五杂俎》中记载了两句著名的瓷器诗:“(柴窑瓷)世传柴世宗(柴荣)时烧造,所司请其色,御批云: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诗是好诗,但要通过瓷器体现出来,烧造的难度也太大了点——用火焰与泥土的化学反应,将大雨过后苍穹如洗的那种难以言喻的青蓝色,表达在一件小小的瓷器之上。这可能也是人类历史上最富有浪漫色彩的一道君王诏令了。
诗歌虽是情感的产物,却也不乏历史文献的价值,所以,陈寅恪先生才会以诗证史。从诗歌之中,也能窥见中国陶瓷史上的精彩片段,有的还可弥史阙如。杜甫到成都不久,为给草堂营造良好的氛围,同时也为了加强联系社交,不停地以诗乞物,用诗歌向朋友们索取亟需的或不甚亟需的物资。在《又于韦处(班)乞大邑瓷碗》中,诗人即生动描绘了得到一件大邑瓷器时的欣喜:
大邑烧瓷轻且坚,扣如哀玉锦城传。
君家白碗胜霜雪,急送茅斋也可怜。
这首诗还牵涉了瓷器史上的一个悬案:大邑生产过白瓷吗?史料中虽然对大邑生产瓷器有所记载,但人们一直没有找到相关遗址的考古学证据。就算杜甫当年真的在大邑看见过白瓷,也有可能是从外地运来的。这一悬案,直到十多年前才被揭破。2009 年,人们在大邑县新场古镇石虎村工地发掘出大量瓷片,清理出一处面积超过两点五万平方米的古代窑厂遗址。在此,考古工作者首次发现了三处窑址和大量白瓷片,出土了数量众多的瓷碗、瓷盘、瓷瓶等器物,均为胎质细润清透如玉的白瓷,以手指轻叩,果然发出了悦耳的余音。
南宋钱时有首《小甆瓶》,诗前小序说:
羔姪近得小甆(瓷)花瓶二,见者莫不称叹。熊姪自言,因是有感。大概谓此瓶高不盈尺,价不满百,以其体制之美,人皆悦之,若无体制,虽雕金镂玉不足贵也。惟人亦然,修为可取,虽贱亦好。苟不修为,贵无取尔。余喜其有此至论,因诗以进之,且以开示同志。
诗曰:
小甆瓶,形模端正玉色明。乌聊山边才百文,见者叹赏不容声。乃知物无贱与贵,要在制作何如耳。轮囷如瓠不脱俗,虽玉万镒吾何取……
由此可知,这对得自徽州歙县西北乌聊山边的小花瓶,高不盈尺,价不足百钱,釉色却美得惊人,造型及线条流畅,深得诗人喜爱。像这样的充满情感和哲思的对瓷器的描述,只可能在诗歌中看见。要写歙县瓷史,这段描述是不可或缺的珍贵史料。比钱时略早些的杨万里家里,也有两个小花瓷瓶,用来插梅花特别好看。杨万里常念叨“只愁风雨妒花枝,翦入瓷瓶养却伊”“道是渠侬不好事,青瓷瓶插紫薇花”云云。后来两个小瓷瓶被冻裂,诗人心痛不已,还专门写下《梅花数枝篸两小瓷瓶雪寒一夜二瓶冻裂》一诗以示怀念:
何人双赠水精瓶,梅花数枝瓶底生。
瘦枝尚带折痕在,隔瓶照见透骨明。
大枝开尽花如雪,小枝未开更清绝。
争从瓶口迸出来,其柰堪看不堪掇。
人言水精初万壑,欲凝未凝如冻脂。
上有江海花正盛,吹折数枝堕寒镜。
玉工割取到人间,琢出瓶子和梅看。
至今犹有未凝处,瓶里水珠走来去。
只愁窗外春日红,瓶子化作亡是公。
这对小瓷瓶像“欲凝未凝”的水精一样,半透明,隔着瓶壁可以清晰看见里面苍瘦有力的梅枝;亦像美玉,被巧夺天工的玉工用一块整玉琢出,堪与梅花争妍;又似“冻脂”,一部分还未来得及凝固,其中仿佛还有水珠在流转——而令人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春阳回暖,这一对水晶、美玉、冻脂般的小瓷瓶,随着太阳的升起,顷刻化为乌有。
这两件近乎透明的梅花瓷瓶,到底是什么样呢?我首先想到的是一种被称为”玲珑瓷”的瓷器,然而这出自景德镇的青花玲珑瓷要晚至明代永乐年间才问世。据晚清许之衡《饮流斋说瓷》记载:“素瓷甚薄,雕花纹而映出青色者谓之影青镂花,而两面洞透者谓之玲珑瓷。”其具体烧制方法为:先于瓷胎生坯上按预设图形镂出相应米粒小孔,孔内敷透明釉,再通体上釉。这样,出窑后镂孔处便会变得透亮,形成一种“玲珑眼”或“芝麻漏”的奇妙效果。
那么,杨万里家中的这两个小花瓶会不会是影青瓷呢?就其传世者来看,薄胎的影青如果置于光亮处,确有一定的透光率,但还远没有达到杨万里诗中那种澄澈明净的程度。
在各色瓷器中,欧洲人对龙泉青瓷有着特别的喜爱。这种瓷器所显现出的迷人的翠绿色或粉绿色,相传来自于少女叶青姬之血,于十六世纪末期才传至欧洲。凑巧的是,其青翠之色堪与法国作家杜尔名剧《阿司特莱》中牧童雪拉同(Seladon)所着斗篷相媲美,人们便将这种来自中国南方的青瓷称为雪拉同(阿拉伯人则称为“海洋绿”)。十八世纪初,萨克森国王奥古斯特二世曾以六百名士兵,换取普鲁士威廉王妃所藏百余件中国瓷器,其中包括多件著名的龙泉青瓷。
很多宋人视词为诗余,这个“余”,在多余、残余之外,还有一层意思,我称之为“私余”。一方面,作为最能展现自我和个性的一种新兴文学样式,词被宋人视为可以任意长吁短叹的隐私日记。在词中,板着面孔的宋人变成了鲜活而真实的人;另一方面,以汝钧官哥定龙泉和建窑等名窑为代表的宋瓷,以其高贵的单纯与静穆广受宋人热爱,对于宋人而言,宋瓷有时也意味着节制和提醒。词的张扬和瓷的节制,宋人奇妙的心境和艺境,或许就产生在这一张一弛之间。对于热衷于茶事酒事和花事的宋人而言,宋瓷与宋词,有时就如两面相向的镜子或影壁,我们总能从中看见相应的仙姿,听见同气的回声。
宋词中经常出现“花瓷”二字。谢逸的《虞美人》就说:“花瓷羯鼓催行酒,红袖掺掺手。曲声未彻宝杯空,饮罢香薰翠被、锦屏中。”什么是花瓷呢?肯定不是青花瓷的简称,青花瓷还要等些岁月才会姗姗到来。宋代的名窑大多以素净淡雅为美,这可能来源于宋人的道学情怀,也可能与理学的风行有关。是以,这里的“花瓷”,比较大的可能,指的是颜色夺目的钧窑。杨无咎《一丛花》中“犀箸细敲,花瓷清响,余韵绕红梁”,说的就是钧窑。王沂孙《天香》所写,也应该是钧窑瓷:
孤峤蟠烟,层涛蜕月,骊宫夜采铅水。讯远槎风,梦深薇露,化作断魂心字。红瓷候火,还乍识、冰环玉指。一缕萦帘翠影,依稀海天云气。
如火的红,除了钧瓷,似乎很难是别的了。但也未必,苏轼在《试院煎茶》中就直接说花瓷就是定窑瓷:
蟹眼已过鱼眼生,飕飕欲作松风鸣。
蒙茸出磨细珠落,眩转绕瓯飞雪轻。
银瓶泻汤夸第二,未识古人煎水意。
君不见昔时李生好客手自煎,贵从活火发新泉。
又不见今时潞公煎茶学西蜀,定州花瓷琢红玉。
我今贫病常苦饥,分无玉碗捧蛾眉。
且学公家作茗饮,塼炉石铫行相随。
不用撑肠拄腹文字五千卷,但愿一瓯常及睡足日高时。
苏轼说得很肯定,他喝茶用的这件定窑就是红色,像红玉一样。苏轼是在定州当过官的,所见所述值得信赖。
花瓷也可能指的是南方福建所产的建盏,于暗色世界中展露光芒的建盏,很受宋代茶人喜爱。北宋蔡襄在《茶录》中就说:“茶色白,宜黑盏。”强烈的色泽对比,宜于观赏茶汤。相较于汝窑龙泉等窑器,建窑是豪迈的,粗放的,若说前者是大家仕女,那么后者则如江湖好汉,正可以用北宋徐积的“瓷碗粗而伟”来形容。周紫芝在《摊破浣溪沙》中所写的“花瓷”,应该就是建盏:
门外青骢月下嘶。映阶笼烛画帘垂。一曲阳关声欲尽,不多时。凤饼未残云脚乳,水沈催注玉花瓷。忍看捧瓯春笋露,翠鬟低。
宋人对于茶事十分讲究,茶饼会做成名目繁多的吉祥形态(或模压出别致的纹饰)。所谓“凤饼”,就是把茶饼制作成凤形或压制出凤纹。建盏属典型的黑瓷,但并不是一团漆黑,而是如黑夜般深邃,里面流转着神秘星辰和大地精灵。建盏中的鹧鸪斑和兔毫盏,于深厚之背景中,扑动着鹧鸪的翅膀或兔子毫芒,令宋人为之陶醉。深嗜此味的黄庭坚在《满庭芳》中写道:
北苑龙团,江南鹰爪,万里名动京关。碾深罗细,琼蕊暖生烟。一种风流气味,如甘露、不染尘凡。纤纤捧,冰瓷莹玉,金缕鹧鸪斑。
刚说到了凤饼,又来了龙团。喝这样的名茶,得上好的鹧鸪斑建盏才配得上。曹冠《朝中措》写及饮茶用的花瓷,应该也是建盏:
春芽北苑小方,碾畔玉尘飞。
金箸春葱击拂,花瓷雪乳珍奇。
代表着当时当世最高烧制工艺水准的各色瓷器,已经深入到每一个宋人的生活中。宋词呢,一样的深入人心,清亮的井水旁边,那唱词的人口中,一定缭绕着瓷的“哀玉”之音。